一枝花
2021-06-11苏思蓓
苏思蓓
高二那年,我进入文科班。
我高中就读于海城一中,一个年级有十八个班,规模近一千人。其中有两个美术班、一个国际班、十一个理科班,而文科班仅有四个。高二的文科班在南侧的教学楼,和高一为伴,通过小操场和北侧同年级的理科班分隔开来。
正如绝大多数重点中学一样,一中向来理强文弱,没多少人选择文科。我因此远离了高一所有的朋友。
我的新班主任教语文,四十五六岁年纪,经验丰富,要求严格。在她的带领下,从刚开学时起,我们就形成了紧张的生活节奏。她每天都会向我们强调,从现在起不能有丝毫懈怠,要把自己当高三的学生看,掌握每一个知识点,争取每一分,因为这在高考中意味着能超越一个操场的人。教室气压很低,伴随着走马灯一样的任课老师和班主任点名批评的声音,我知道这是高考前的必修课,没有谁做错了什么,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省份,轻松自在地度过每一天,通常意味着未来长久的悔恨。
新老师很负责,同学也还算友善,只是我经常会怀念高一的日子。怀念教语文的M老师,他儒雅博学,写一手漂亮的字,读苏东坡的词时抑扬顿挫,仿佛身披长衫,手摇羽扇;怀念教物理的班主任L老师,他抡起双臂模拟各种运动,亲自演示种种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怀念数学老师Q,她的教案娟秀漂亮,让我们养成了用草稿纸也必须整洁和审题时候保持冷静的好习惯。有时我会在大扫除时悄悄回到原来的班级,和老朋友再聊聊天。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人。表面上体育课也有人一起打排球,晚上也有人一起去吃饭,但因为过于快速的节奏,人和人之间很难交心。大家没有时间,也没有这方面的精力。晚自习结束后我独自乘公交车回家,充斥着试题知识点的头脑被晚风一吹,便清醒了不少。
从车站回家的路是一段漫长的下坡,下坡的尽头是海边,我的家在半路。晚自习下课是八点多,如果没有变故,下公交时接近九点。路两旁的灯光呈一种黯淡的黄色,许多小虫绕着它飞来飞去。我背着沉重的书包,拖沓着脚步,慢慢走在砖红色的人行道上,将头脑一点点放空。同学得知我独自回家时会觉得惊奇,说他们的父母都会到车站甚至到校门口接。可我喜欢独自回去,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早在六七岁时,我便会自己过车辆川流的马路了,没人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
某个深秋近冬的夜晚,我发现路边多了一家花店。
花店建在澡堂和药店之间,一个有些尴尬的位置,之前是某家面包店,少有人光临,我偶然一次推门进去,看见店主正给过期的面包换条码,装作新鲜的出售,转头就离开了。现在它被重新装点,顶上挂的招牌从塑料的泡沫板变成了一块木头牌子,上面用浅黄色的花体字写着:海边花店。多朴素的名字。门上也挂了一块板,写着营业时间:直到夜里九点半。
我推门进去,买了一把浅蓝色的满天星。店主没像别的店家一样问我还要不要别的,简单地说了声“好的”,便摊开一张印着碎花图案的纸,再摊开一张塑料纸,将花包好递给我,还微微躬身对我说了一句:“谢谢光临。”
我决定以后每周来买两次花。一次一支。
并不是觉得大捧的花不好看,限制我的其实是经济实力。有限的零用钱大都被我用来开小灶了,我总是在下午下课后跟同学去学校对面的饭馆撮一顿,顺便看电视上播的《奔跑吧兄弟》逗乐解闷。剩下的钱只够让我选择一枝黄月季、一枝红玫瑰或一枝白百合。我用一枝花标记一周的结束,又用一枝花标记一周的开始。比起呆板僵硬的日历和按时布置按时提交的作业,这种计量时间的方式更让我着迷。它们被夹进厚重的字典,插入书桌的边角,抑或随意搁置在木头窗台上。原先水嫩、饱满的花瓣渐渐卷曲、萎缩,然后枯萎。它被丢进垃圾桶,被新的花朵取而代之。
高中的作业很多,我回家后仍需要赶工,常常写到深夜。小城的人睡得很早,每每往窗外看时,都会发现对面楼几乎所有灯都熄了,世界沉入一片寂静的、浓厚的黑暗,只有街道两边被浅白色的路灯光稀释,变成一团灰沉沉的雾。我常常在此时望着窗外发呆,因之生出某种寂寞的况味来。
当时我的QQ昵称叫“Isolation”。
但花带给了我一种别样的陪伴。它不像宠物那样喧哗吵闹,也不像一件摆设那样一成不變。从盛开到凋零,我仿佛途经了它的一生。有几次我忘记丢弃,拾起来时轻轻一捏,它便成了无数细碎的粉末。再看看旁边新鲜的花枝,我会想到许多事,许多和考试没有任何关系的事。
我和每枝花的关系只能维持一段时间。少则几日,多则数周。花期比人的生命短暂得多,但我还是从中见出了一些属于人世间的道理。大多数人在彼此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都不过是过客。高考前的必修课是那长段压抑、痛苦的求学生活,而生活的必修课则是频繁的分离。唯一能将这段路从头走到尾的,恐怕只有我们自己。
孤独是人生的常态。从理科班到文科班如此,从小孩长成大人也是如此。越往后走,越多本会倾倒而出的话,就越会被我咽下。正如《我就是演员》里张颂文所演的试镜失败后接到家人电话的场景,他的选择不是倒出苦水,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脸上挂着笑,说自己还有许多戏约,说方才试镜的表现很好,说自己的钱够花,吃得饱也睡得暖……与李汶翰的表演相比,这才是真实世界的写照。每个背井离乡打拼过的人,都懂。许多人不是演员,可面对此时此景,都会被激发出纯熟的演技,展现给自己的父亲母亲。我们最终都学会了自己消化生活中的不快,因为知道没有人能真的感同身受,也因为不想给关心自己的人带来麻烦。
我们习惯了孤独,也沉浸于孤独,在孤独里为自己找到一点有趣的细枝末节,用这抹亮色支撑着新鲜感。就像我固执地坚持每周买两次花,不只是为了装点我的房间,还为了装点自己的心灵。不让它被琐事折磨得太过麻木,不让它被忙碌碾压到太过淡漠。花的历时,让我看见万事万物的循环轮转。买花时的欣喜,丢花时的不舍,都让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正在活着,富有生命力地、饱满地活着。哪怕孤独,那又怎样。
我将这件事写进了周记里。那周班主任外出开会,周记无人批阅。但这并不重要,写下这些是为了纪念我的心境,而不是为了一句表扬,或者某个向同学们展示的机会。
不到一年,花店变成了一家面馆,味道不错,生意红火。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没那么多人有买花的习惯。学习更忙了,不仅周六要在校自习,连周日上午的时间也被占据。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终于能在学校写完全部的作业。放学后我不会立刻回家,而是先坐车去市里,在最大的超市里买一袋零食,再到门口的小摊位买一枝花。
海边花店没了,我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只是花从一周两枝变成了一枝。我喜欢它的陪伴。它对我说,没关系,我们都是孤独的,但也可以与孤独和平共处。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