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往事
2021-06-11马婷
马婷
我
学校是在我高一那年的夏天开始拆除的。法门寺要建舍利塔的消息已传了许久,处在规划范围之类的学校须得让路。
起先,是我们住的宿舍楼倒下了。我们这些刚步入高中不久的女生,开始扛着铺盖、水壶、脸盆、书本等物品,挪到了另一栋尚未拆除却也抵抗不了多久的宿舍楼上。那时的我们,青涩、稚嫩,对未来茫然又期待。
宿舍人员是重新分配的,但似乎没有住多久,舍友们还没弄清楚彼此的脾性,那一栋楼就在一阵机器轰鸣声中倒下了。我仿佛看到一群青春正好的少年,皱着眉头,甩着马尾辫,夹起行李,又开始了新一次搬迁。这一次,她们搬到了离学校两公里外的一处废弃的党校。将那曾经上课的教室化作了宿舍,几十张架子床相对排开,四五十个姑娘,就这么挤在了一处热闹非凡的地方。
校园里已经堆滿了钢筋水泥、石头砖块的残物,外面佛光大道的建设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们这些已升入高二的学生,除了夜里上完自习要拎着热水壶翻越门口的土堆和沟壑,行走两公里,回到那个四五十人挤在一起的宿舍外,似乎并没有其他的改变。
那个年纪,学习是我们唯一的主业。大学,是我们唯一的期待。
但那一年,不知上天是否因为什么闹了情绪,而总是会不经意地给我们一些磨难。
2008年伊始,先是一场雪灾侵袭而来。那条翻越校外正建设中的土堆杂物通往宿舍的路,开始变得异常艰辛。起初是某天早上,在刺骨的寒风与手电筒微弱的光芒中,我在清晨五点的上学路上,被一块残砖抑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绊倒在佛光大道上,重重地趴在了那条神圣的、通往未来的舍利塔的路上,手中的水壶,无情地甩了出去,发出壶胆碎裂的声音……这是第一次。此后,我在一个自习结束后的夜晚,在积雪掩盖的佛光大道上再一次摔倒,跪在了刺骨的雪地里,这一次,水壶倒没有甩坏,壶塞却掉了下去,水壶里的水都洒在我的手上,瞬间,火辣辣地疼。
倘若青春是一部电影的话,我很庆幸,我的这部电影,精彩纷呈。我的青春总是在一片斗志之中,那个时候我学习成绩优异,又早早地与文学有了牵染,满腹情怀。尤其是我的高中生活,似乎,那般耐人寻味……
烫伤手后的第二日,就是期末考试。一大早,我就出现在学校那间几乎无人问津的卫生室,敲开了正在熟睡的校医的大门。在他的帮助下,我的手背抹上了烫伤膏,缠上了胶布,但这并不影响我的考试。每每到了考场,我都是信心满满,好似这才是自己的战场。当然,即使手背上的药散发出的气味让我阵阵眩晕,我还是在同学们的瞩目中,早早地,骄傲地,走出了考场。
至此,那些冬天里跌的跤,被抛在了脑后。
学校的楼,一座一座地倒下,慢慢地,竟只剩下了那栋孤零零的教学楼。所有的学生,都搬到了校外,法门镇上的某一个能塞下人的角落。佛光大道越来越具规模了,若非我们这栋教学楼挡着,可能已经修成了。远处的舍利塔,也已渐渐高耸,隐隐看着,那般庄严,那般闪闪发光。
倘若你感受不到日子的流逝,只需要抬头看一眼那舍利塔,如何从一块砖石、一根钢筋,演变成如今威严的佛手模样。
我们的高中生活,就是伴随着舍利塔的修成渐渐走远的。
只是,一切似乎没有那么的顺当。
当机器的轰鸣声日日响彻,与上下课的铃声、晚自习前的广播声交织在一起时,我们早已习惯了脚下传来阵阵响动。
所以,那一年的5月,当地震波传来之时,懵懂无知的我们,站在法门高中残存的教学楼上,面面相觑。我们在怀疑了前后桌的同学摇椅子,怀疑了校园里的挖掘机终于将我们的楼挖得快要倒塌了之后,才愣愣地跑到楼道去观望。而那时的我,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刀,切着暗恋的男同学从另一所学校送来的一颗菠萝。我拿着那把小刀走到楼道,彼时,我们这栋唯一残存的教学楼的楼道里已经涌满了出来观望的学生。
若非教室旁边休息室的老师冲出来向楼下跑去,我们可能依旧不知所措地聚集在那楼道,茫然观望着。就那么跟着那位第一个冲下楼的老师跑了起来,等到了二楼的楼梯中间时,已被摇摆的楼甩得站立不住,即使是那时,我也依旧认为,是我们的教学楼被机器挖空了,所以,它动摇了。
终于,拿着那把小刀,摇摇晃晃地跑到了楼下,容不得片刻休息,再继续,一直跑到了那条宽阔无垠的佛光大道上。那条路多长呀、多宽呀,容得下我们所有的师生。就是在那里,站立之后,得到了汶川地震的讯息。
原来,如此。
我不禁盯着这佛光大道看了起来,它是那般包容,敞开了心扉让我们踩在它的身上躲避灾难。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它也曾制造过灾难。
几根管子倒了下来,那些曾在我们学校食堂里吃过饭的少年。对,是少年,永远留在了少年时刻。
舍利塔的建设依旧。地震这场让我们饱受痛苦的灾难,终究是淡去了。又或者说,只有四川的人民还处在伤痛之中。那个夏天,我们在余震袭来的夜晚搬着床板在党校的院子里休息,后来,又在余震袭来的夜晚背起行囊挪到了另一处废弃的小学住宿。
依旧是几十张床依次排开,依旧是四五十人住在一间教室,依旧是乱哄哄、互相不认识的室友。那个时候我似乎习惯了抢宿舍和抢床位这种事,时时搬动,使我们稍有风吹草动就拎起东西往下一个要住宿的地方奔去。而这些,本就是我这个习惯了佛系的人所不擅长的,但那时,我们似乎不由自已,便往往陷入了抢夺宿舍的浪潮之中。
在法门小学的教室居住的那段日子,正是余震不断传来的时候。虽说与汶川相距甚远,但毕竟是邻省,即使隔着秦岭,我们依旧会在某个余震侵袭的夜晚,清楚地被摇醒。
可当我们忙乱地抓起衣服提起鞋子冲到楼下时,却发现无处可去。我们只是学校分散在各地居住的一部分学生,那个时候,离天亮还得好一阵儿。管宿舍的阿姨给学校打去电话,却发现其他居住地的学生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余震。如此,我们只能在那座废弃小学的操场站到天亮,而后又回到那住宿的大教室,洗漱洗漱,穿越建筑工地,来到我们残存的那座教学楼上,拿起书本。楼道里传来我们朗朗的读书声,几天之后,这座唯一剩下的教学楼也倒下了,至此,法门高中变成了一堆砖瓦土块,我们的高二生活也结束了。
此后多年,我只能在回忆中去寻找我的母校。当然,另一座新的校区,正在抓紧时间构建着……
倘若说高三是一个学生最重要的一年的话,我们的高三生活,恐怕是最波折的。对,原本以为伴随着一座一座宿舍楼,一座一座教学楼的拆除,我们的苦日子也被拆除完了。原本期待着入住新校区的我们,却在那一年的九月,久久等不到开学的通知。
老校区拆除了,新校区尚未盖好,我们将何去何从……
整整一个多月,当别的学校的高三学子早已绷紧了弦冲刺高考的时候,我们在家里等待着开学。最后,终于在一声命令下,我们扛着桌椅板凳,犹如行军打仗的部队一般,浩浩荡荡地进驻了新校区。没想到抬眼一看,又是一片轰鸣的机器。
我终于知道学校为什么迟迟不让我们开学,甚至在内心感激起了校领导们。潮湿的教室与宿舍,碎石机在院子里怒吼着,铺路机帮它搭着腔,我们似乎也不甘示弱,迅速地占据了教室外的走廊,爬到那阳台上,对着院子里的机器们大声读起了书。
至此,这座学校,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至此,我上学的路,因为新校区的地理位置,而变远了许多。每次,都要翻越村庄西头的美水沟,去往对面的集镇乘车。当然,我的高三生活,也正式开始了。
当舍利塔的建设终于接近尾声之时,我们的老学校早已融为佛光大道的一分子,找不到一丝曾经的印记,仿佛,它从没存在过。新学校的树渐渐长起来了,操场的塑胶跑道也铺了起来,我们这些搬了三年宿舍的孩子仿佛一晃儿间就都考上大学飞走了,我从此,再未翻越过那条村庄西头的沟。
几年过后,我的弟弟也考上了这所高中。他当然对老校区一无所知,在他的眼里,新建的法门高中是那般漂亮,他从未听到过校园的机器轰鸣声,也不知道宿舍潮湿是什么滋味。我借着他上高中的缘由,打着为他送东西的旗号,去过几次母校。每一次,都要看着生机勃勃的校园感怀许久,不得不说,我羡慕这些孩子。
远处的舍利塔早已建成,与法门塔相对而望,成了我们这个县城最有价值的景区。它庄严、辉煌、肃穆。天南海北的旅人,怀着一颗虔诚之心来瞻仰舍利。他们从佛光大道,一路仰望宝塔而行,行跪拜大礼。谁都不知道这条通往舍利塔的朝圣之路上,曾经矗立着我的学校。
谁也不知道辉煌的舍利塔,曾经是一条繁华的街道、一个美丽的村庄。没有人去探寻那些往事,那个村庄的人们,从此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他 们
法门寺要扩建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忙碌起来了。
他们像嗅觉灵敏的猎人,远远地就嗅到了政策的香味,远远地,早早地,蠢蠢欲动。
起先是一户人家往自家的房屋上又加盖了两层,接着他们的邻居不甘示弱,收拾出了新房,给自己的傻儿子娶了个媳妇。至此,法门寺周边街道和村庄的居民纷纷效仿。那一年,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回响在这个古老寺庙的周围,屹立在这里上千年的法门塔从未见过哪一年这里的百姓们如此热闹。他们似比赛一般,往自家的楼房上架上去一层又一层,似竞争一般,给适龄的儿子娶媳妇,女儿招上门女婿。当然,他们心里还盼望着能赶快抱上个大胖孙子,这样,他们的户口本上又会多添一口人,将来分钱的时候,又能多分几十万。
当我们这些学生拎着行李不断搬迁宿舍的时候,这些法门街道的居民正在忙着各种喜事。他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斗志昂扬,终日在阳光下修缮房屋,仿佛这辈子能否翻身就在此一举。那一年,法门镇的人口整整增长了一半,那一年,连曾经被人们嫌弃的傻子、懒汉、瘸子都仿佛撞了桃花运一般,娶到了媳妇。
一时间,扶风的姑娘们都以嫁到法门镇为荣。尤其是我们处于县城北乡的这几个镇子,家中有二十岁姑娘的老人们,也活跃起来了。他们四处打听,托关系,找人给自己的女儿寻个法门镇的婆家,男孩学历低没关系,长得丑也不要紧,他们深知,将女儿嫁到法门街道。不仅女儿,将来他们自己也会跟着享福的。
于是,不知不觉间,扶风县又增了许多媒婆出来。我们村的两个姐姐,便是那时在法门镇的亲戚介绍下,嫁到了那里。我因为本身就在街道上学,离那婆家也近,所以在中午吃饭的间隙,去参加过他们的婚礼。
他们的新房显然也是在旧楼的基础上又加盖上去的。我虽不懂建筑,但看那房屋接层处的颜色,总是能瞧出来的。那一日,我在下课铃响之后,穿过校园,从后门往法门街道而去。父母一早就用电话告知我,今日会在学校周围参加婚礼,让我午饭时过去,一来给我捎些东西,二来让我换换口味,食堂的饭吃多了,也吃一顿筵席。
我却在进入他们说的那个村的村口之后迷路了。原以为只需要找办喜事的那家就能寻到父母,可谁知,穿过街道,但见一个村子有四五家门前都搭着舞台,喇叭里混响着《好日子》《今天你要嫁給我》《花好月圆》等喜庆的歌曲。我一时间愣在村口不知所措,放眼望去,到处一片欢声笑语,我仿佛来到了一个极乐世界,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上都贴着大红色的喜字。从村口到村尾,除了舞台之外的地方到处停满了贴着红花的轿车。都在办喜事,都在结婚,老的,少的……世界多美好呀,我想。
终于有一天,法门寺要扩建的事情落实了。那个时候,当我周末背着书包,穿过法门街道去往学校时,总能见到街道里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的居民,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手里比比画画的。我那个同村的姐姐,也因为嫁到了那里,而成了我的父母口中谈论的主要对象。他们每天要多次提起这个幸运的姑娘,他们总说:“多好啊,嫁到那儿……”而后,继续自己手里没干完的农活。
我在想,若非当时我还小,他们可能也会跻身于那些找媒婆的父母之列,也为我寻下那么个婆家。毕竟,他们羡慕我那个同村的姐姐的父母。
于是,在我们学校逐渐拆除的同时。那些法门镇的居民,他们的房屋,那些他们曾经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他们在街道的门面房,也将要为舍利塔献祭。于是,那些人费心思垒起来的楼房,顷刻间,化为残砖烂瓦。
人们仰着头,满意地看着这些楼房倒下,不久之后,在法门高中新校区附近,两个新农村也建了起来。
当我们这些学生搬着桌椅板凳,浩浩荡荡地进驻新的校园之时,法门镇宝塔村和美阳村的居民,也正搬着他们的行李,骑着三轮车,浩浩荡荡地进驻他们的新家。
这是两个极具现代化和旅游观赏价值的村庄。一座座复制而成的灰瓦白墙的小洋楼,像列队整齐的士兵一般,排布开来。房顶上现代化的太阳能热水器曾让我们这些经过的学生每每驻足感慨,墙上各种彩绘演绎着周原古地的历史和民族风情。不得不说,站在这些漂亮的楼房跟前,我也生出了羡慕之情。
人常说“靠山吃山”,他们“靠寺吃寺”。
除了拆迁的赔偿款和新的房屋之外,法门寺周围的百姓们很快又想出了新的生计。于是,一家家饭馆开起来了,一个个摊位摆起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洗车行、宾馆、茶楼等。当然,他们所有人都瞅着法门寺的游客,只不过,有些人更直接罢了。
那个时候如有外地游客冲法门寺而来,往往还没到佛光大道的入口,就被眼尖的村民拉到了一边。原本一百多的门票,他们口口声声说只需要三十就能带你进去游览。于是,法门寺有一半的游客,被这些村民带走了,至于他们用什么方式减免门票,起初,我并不知晓。
直待大三那年,有个从山东而来的老师,想去法门寺一睹舍利风采。我这扶风儿女,自然要承担起带他游玩的重任。于是,一阵呼啸后,我们驱车来到了佛光大道前。还没等我们的车停稳,那些躲藏在暗处的村民就围了上来。
“法门寺去不去,三十。”
他们伸出三个手指,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们,没有人知道这条佛光大道曾经坐落着我的母校,村民只以为,这些外地来的游客,又可以给他们带来收益。
我和老师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那村民往前走着,待靠近了佛光大道的围墙,才知晓,原这些村民早已在墙的外围搭好了木头梯子,他们所说的三十块钱带你进法门寺,是指爬上他们搭上的梯子,翻墙而入。墙内,不用说,必然有另一架梯子等着。
我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聪明才智,而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翻墙,也是那年冬天。我不知道身为法官的老师为何要跟着我这个小丫头不走寻常路,总之,我们似偷窥一般,来到了我的母校曾站立的地方,那里,也是我们曾经避难的场所。
法门镇的百姓们生活越来越好了,而我们的这些往事,在它千百年的身躯面前,不值一提。它千百年的生命中,历经过无数王朝,历经过无数次休憩,毁灭,休憩……它,这一次变革的主人,它静默地注视着我们,注视着人们在它周围忙碌着。
剧中人
剧中人演绎的是它,这座寺庙的前世今生。
去年冬天,与一众文学界前辈来到家乡法门寺,观看了一场震撼人心的实景演出。与前年丝路采风时观看的《走近敦煌》一般,《法门往事》以360度沉浸式、互动式演出方式,仿若人在画中游一般,边走边从不同的场景去探寻这座寺庙的历史。无疑,我喜欢这种关上大门在黑暗中游走的感觉。仿佛,你就是一个穿越了时空的旅者,不小心来到了他们的世界,于是随着一个门洞的关闭、另一个门洞的打开,我们从盛唐,游走到了宋、明、清、民国、现在……
对,你是一个无意间闯入的未来人,而他们,在每一个场景中,过着自己朝代本该有的生活。你如窃密者一般在黑暗处窥探,追寻声音和若隐若现的光,也追寻这座寺庙的故事。
自踏入法门寺起,我就一直在感应。
这座寺庙,并不是初入。生于斯,长于斯。自幼,周原古地的人们,都会在春节那日携儿挈女,来到这座寺庙,上香祈福,向着佛祖许下保佑一家人来年平安健康的心愿。高中时,法门寺博物馆,一度是我们课外教育的基地。
历史书中记载的秘色瓷,我们只消走几百米,就可以在那座博物馆看到它的样貌,当然,我们看到的,可能更多。
如今,置身于这座寺庙,我不得不时时回忆,可我与它的牵染,毕竟太短。我生得那么迟,相比它一千七百多年的身躯,渺小浅薄到连呼吸都觉得沉重。我在思索,在众多文学界的前辈们跟着讲解员去往大殿时,看着那座多次修葺的塔,看着地上铺就的石砖,思索着它们的往事。
我想,我们从剧中了解到的往事,只是它千百年身躯所经历的一个缩影,就像我们一年中的某个夜晚一般,一刹那的故事。可我想,只有我脚下的这些砖石,只有那法门塔中的某个碎片,那地宫下的某个宝窟,知晓这座寺庙的往事。
剧中人用他们精湛的技艺,和真挚的表情,演绎着曾经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座始建于东汉明帝十一年(公元68年),因舍利而置塔,因塔而建寺,原名阿育王寺的庙宇。供奉着释迦牟尼佛灭度后,阿育王为弘扬佛法,使诸鬼神于南阎浮提,分送世界各国的八万四千份真身舍利之一。就是这样一座在隋义宁二年(公元618年)改名为“法门寺”的庙宇,历经战火、灭佛等无数灾难后,终于在大唐迎来了它的盛世。
大唐的几代皇帝,不仅重新修葺了毁于火災的法门塔,还多次迎奉舍利于皇宫供养。唐代200多年间,先后有高宗、武后、中宗、肃宗、德宗、宪宗、懿宗和僖宗八位皇帝六迎二送供养佛指舍利。每次迎送声势浩大,朝野轰动,皇帝顶礼膜拜,等级之高,绝无仅有。
这座皇家寺庙,也终于成为它历史中最辉煌的样貌。
据史载“三十年一开,则岁丰人和”,可干戈平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于是,唐朝皇帝每隔三十年把珍藏在塔基下地宫中的佛骨迎入长安城皇宫瞻仰,到唐末时,这种供养舍利的行为愈演愈烈。最盛大的莫过于唐懿宗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此次迎请佛骨事先准备了两年,当时从京城长安到法门寺两百多里间,车马昼夜不绝,沿途饮食供应,称为“无碍檀施”;迎请佛骨的仪仗车马由甲胄鲜明、刀杖齐全的皇家御林军导引,文武大臣护卫,名僧和尚拥奉,旌旗蔽日,鼓乐鼎沸,沿途站满虔诚膜拜的善男信女。长安城内各街用绸缎结扎各种彩楼,懿宗皇帝也亲御巡福门城楼迎拜顶礼,百官士众则沿街礼拜迎候。佛骨先迎请到皇宫内供奉三天,再迎送到京城寺院轮流供养。文武百官和豪族巨富都争施金帛,四方百姓扶老携幼前来瞻仰,甚至有断臂截指以示虔诚。咸通十五年(公元874年)正月四日,唐僖宗李儇最后一次送还佛骨时,按照佛教仪轨,将佛指舍利及数千件稀世珍宝一同封入塔下地宫,用唐密曼荼罗结坛供养。此后地宫关闭,与世隔绝一千余年。
我犹如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穿着冬日的风衣,处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眼前这些唐朝的僧侣、百姓、王公大臣,他们在封存这些珍宝,每存一件,喊一句。“重真寺将到物七件:袈装三领、武后绣裙一腰,蹙金银线披袄子一领,水晶停子一枚,铁一枚……银金花盒二具,共重六十两。锡杖一枚,重六十两……”待清点完所有珍宝后,关闭了地宫的大门。于是,随着人潮的涌动,我来到了另一个洞窟,穿越到了另一个时代。
在这里,他们穿着明朝的服装,仿若正经历了一场关中大地震。眼前的法门塔惨烈倒塌成为废墟,我心急火燎,却无能为力,只能伸出手,无力地呐喊。这些百姓、僧侣显然并不知晓前一个洞窟中我窥探到的一切,因为那距他们已逝去六百多年。剧中的痴僧和尚带着前世发下的宏愿来到法门寺前,为重修佛塔,他百尺铁链洞穿肩胛,在无米无粮、无金无银,亦无砖无瓦的情况下,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化缘乞捐,最终发动群众捐资捐物重修佛塔。
“那一天我闭目在轻轻的香雾里
蓦然听见天空中传来声音
那一月我轻轻触碰那风铃
只为看到来世再一次轮回
那一年虔诚匍匐在你面前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
只为了能感受到你的温暖
只为人生途中能与你相见”
我已恍惚,不知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晓自己生在何年。随着一个个洞窟的游走、一幕幕画卷的展示,我不断地穿越时空,窥探法门寺的往事。真好,我想,在这一场演出中,仿佛,乘上了时光机器,看到了它饱经沧桑的样貌,看到了那些为保护它而竭尽全力的信徒。当然,也看到了良卿法师。
1953年,受请出任法门寺住持的良卿大和尚,与澄观、慧明、常慧、心如等僧侣,兴修寺院,广结善缘,使法门寺日渐兴旺。然而1966年夏,一群不速之客骤然光顾,扬言要挖掘破坏传说中的镇寺之宝——佛指真身舍利塔的地宫。为表达护寺决心,时年七十一岁的良卿和尚多次劝阻无效后,在庭院中堆积柴草,端坐于柴堆之上,点火自焚。一时间熊熊大火燃起,烈焰冲天,吓退了那些闯入者,也得以保全了佛指舍利。
我躲在黑暗的人群中,目睹了良卿法师自焚的这一幕,他那般祥和、安然、笃定。仿佛,视眼前这熊熊烈火如霞光,如上天锤炼。我分明是看到他化作佛祖,升天而去,他笑了,俯视着围观的一众百姓,而我,似乎是入戏太深,早已分不清现实和演绎了。
公元1981年8月24日,历经劫难的法门塔在一场暴雨的侵袭中,轰然倒塌一半。宝塔的东北部瞬间坠于尘埃,另一半则微微弯曲,兀自挺立。而在此前,法门宝塔早已因清代地震,倾斜三百年之久。而我,也在迷茫地游走观赏中,来到了1987年。
那一年,省文物局组织考古专家决定重修法门塔。没想在4月初的一天,勘查现场休息时,突然有人惊呼。原来,浮土之下,有考古人员无意间发现了一块白玉石板。待清掉石板上覆盖的土后,一尊雄狮浮雕显露出来。随后,考古队员慢慢撬开白玉石板,一个神秘洞口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至此,沉寂了千年的法门寺地宫重新开启。传说中的“塔下有井,井内有水银,上浮佛骨舍利”的谜得到破解,2499件大唐国宝重器重返人间,世界上唯一一枚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盛世重光。
我们,也在不断地穿越之中回到了真实的世界。心,却依旧沉浸在那往事之中。地宫的重新开启,舍利子的重现于世,无疑,是世界宗教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法门往事”的演出现场出来后,我盯着同行的文学前辈观察了许久。显然,他们亦沉浸在这从大唐盛世一路穿越至今的故事中,尚未回过神来。当然,我们在其后也随着讲解员来到了隐匿一千年之后重新开启的那座地宫,真真切切地在地宫中,寻觅那大唐的荣耀。地宫全长23.2米,净宽1.13~1.95米,高1.5~1.75米,由接道、平台、甬道和前、中、后三室构成。两壁有线刻佛像、飞天,后室有井,井盖上雕有天龙御环等,井盖揭开,井内为唐懿宗、僖宗、武则天等供养舍利的金银器、玉器、丝绸等2000余件精美文物。井底下壁龛内储藏的八重宝函中保存着的释迦牟尼佛指骨则是稀世珍宝,被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这些宝物,如今大都保存在法门寺博物馆中,除却那颗释迦牟尼真身佛指舍利。安放于2007年开始建造、2009年落成的、由台湾著名建筑设计大师李祖原策划设计,呈双手合十状,高148米,中间有安放佛指舍利的宝塔形建筑——舍利塔中。
建造舍利塔的这几年,正是我来到法门读书的几年,于是,我也成了那法门往事的见证者。
如今,置身于这座庄严、肃穆、气势恢宏的合十舍利塔前,我不禁也双手合十,为家人为朋友祈福。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些在洞窟中见到的演员们精心演绎的法门往事。一代代帝王随历史而去,只有它,法門寺,依旧慈悲。而我,同时想起了我的高中生活,我曾经处于佛光大道的母校。
我们,都是这往事的见证者。我们这些学生,那些周边的村民,演绎法门往事的演员。当然,同时,也是时代的见证者。
责任编辑 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