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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起

2021-06-10杜斌

湘江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沁源白云

好你个李景平,咋不约我去西藏呢?西藏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呼唤了数十年,至今梦未醒。他约我去的沁源,43年前我就去过。那是1978年,我在长治当兵,一个日头刚从老顶山的盆沿爬上来的早晨,喷吐着一嘴小米土豆干饭的白气,我跟着弥勒佛样的王如东大队长,钻进红色212吉普,他在前,我坐后,头摇身晃,屁股忽颠,天快黑才灰头土脸地停下来。王大队长说沁源到了,我一下车,以为回到了我的农村老家。当晚吃的啥饭,睡的招待所,没有一点印象,只记得一钻进被窝就被埋伏在里面的梁山好汉拿下,在它们眼里我就是从长治过来的生辰纲。大队长有经验,他把脱下来的衣裤包括裤衩,用裤带一拴吊在电灯泡上。这晚我浑身奇痒,不停抓挠,企盼着白胜的蒙汗药从黄泥岗飞过来,我怕我恐龙一样的臭脾气会一把火将招待所点着了。恐龙的脾气为什么这么暴躁?有种说法是因为它常年被虱子折磨。34年后的2011年4月6日,英国《每日邮报》报道,英美科学家经过数年潜心研究证实了这种说法。那晚,随着大队长香甜的呼噜声,万般无奈的我只好拿出看家本领,努力地让眼前的窘境进入到文学的叙事,我把眼前的招待所假设成故宫、白金汉宫、凡尔赛宫,把窗外的风走云跑想象成亨德尔的《水上音乐》,把硬木床上的辗转反侧,变成一件陶渊明《桃花源记》一样的雅事。这是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最大本事。事过多年,在去沁源采风前,我努力回忆,有幸记起,当时我还想像曹子建一样汉赋风流,来一个《洛神赋》,像宋玉一样“须臾之间,美貌横生”,让《神女赋》“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好像还努力着要像宋公明一樣在月影正午时,揭起帐幔,看见九龙椅子上坐着“天然眉目,正大仙容”的九天玄女;似乎还想来点宝玉或贾瑞之梦做个调味品。我依稀还记得第二天钻进吉普车对大队长说了一句这辈子死也不来沁源了。

顶着绵绵细雨,在汾河公园步道上散步的我接到景平兄的微信,只能把43年前的话当作甜点自己吃了。景平兄的面子不能不给。他要我去我就必须去,只是这个狗日的,啥时候能约我去一趟西藏就好了。我想圆了我的西藏梦。

西藏的梦暂时遥远,就先去一趟沁源吧。于是,28日在省作协坐上中巴,30日在沁源又坐上中巴,梦一般打了个来回。

回到太原,整个人就掉进了麻烦的事务泥泞中,狗咬尾巴似的,上班、开会、应酬、拜访、微笑、皮笑肉不笑、发脾气、骂人还想打人,但沁源却像刀刻斧雕纪念碑般竖在我的心田。

一个多月的时段里,我做了好些个和沁源有关的梦,有时都搞不清自己是身在沁源还是在梦中。梦和现实交织在一起,如天地交融。

有的梦很遥远,像花坡披着一身华北罕见的亚高山如毡似的青草鲜花,七彩缤纷着,摇曳多姿着,从亿万年前悠悠而来,把自己走成馒头状,与蓝天融合,和白云拥抱,美得令人窒息。我梦见我在花坡上流动。手撕一片白云,绵绵的,水水的,捧在手心,旧石器时代狩猎的呐喊声在手心激荡。站在山顶,闭上双目,浓浓的,幽幽的龙山文化在鼻尖萦绕。满含深情,捧起一把泥土,尧舜禹的脚印赫然在目,一步一步,铿铿锵锵,夏代、商朝、西周、东周、战国,麻巷、下壁、南峪、正中、王和,高山、密林、燧石、沁河、丘陵、黄土台地。拨弄花坡上的嫩草,千年的青香款款四溢。有小虫在时光里咕蛹,放牧灵魂,它呢喃着,把对青山绿水的缠绵燃烧,它爬行着,纤弱的小腿画着爱的乐章,它透明的蝉羽抖动着,托风让古老的歌喉在花坡上流淌。我骑着渴望的神驹,和蓝天只隔着一缕阳光和一片白云的距离。放眼四望,我看见神家炎帝在沁河东源羊头山撒谷种,金灿灿的名字镶嵌进我的灵魂。我看见冈仁波齐峰从群山之巅探出头来,巨大、圣洁、空灵、浑圆,让我虔诚地把六字真言反复吟诵。我看见阿尔卑斯山绵延不绝的山峦在阳光下闪烁,我的目光被紧紧吸引无法收回。我在花坡制成的谣曲中沉醉着,一次次把宇宙的奇迹搬进梦境。我趴在花坡上,把脸埋进去,贪婪地吸着熟悉的泥土浓香、花香、青草气味,直到透不过气来。我趁着没人注意,偷吃了一把泥土,细嚼着,和五千年前的古人对话。一粒小石子把我的牙磕了一下,拿出一看,像新石器时代磨制的石器,又像箕子在这里摆卦占方观测天象参悟星象的石子。我舍不得丢弃,把它含在嘴里,细细咀嚼品味,最终贪婪地把它咽进肚子里,顺着血管,进入心脏,呆在最深处,和心脏一起跳动。我觉得我对它比对我的心还亲。

一阵马蹄声震碎我的梦,循着嘚嘚声,天尽头,唐太宗李世民高扬青松鞭,骑着他的六骏拳毛驹、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腾云驾雾而来,嘴里惊奇地高喊:好一个花坡!

花坡是我的!我正告李世民。

花——坡——是——我——们——的!我身后的沁源王陶一齐喊。

我发现,在梦里,我把花坡的蓝天和琴泉山的白云混在了一起,我搞不清从梦的尽头飘来的白云是花坡上的白云,还是琴泉山上的白云,反正是一片白云,云头有一琴桌,上置一把琴,远远地,朦朦胧胧,辨不出是伏羲造的琴,还是神农造的琴,抑或是黄帝造的琴;近些,清晰了些,像是舜的五弦琴,又像是文王的六弦琴,更像是武王的七弦琴;待到眼前,我不禁泫然泪下,是熟悉的伯牙弹唱高山流水时用的那把古琴。我曾在梦中追随连城先生,想做伯牙的学弟,努力攀登高山流水之巅峰。我轻轻地紧紧地抱住古琴,生怕失去它。我看琴,琴看我,我们是否都想从对方身上寻找到伯牙与子期?我的目光在琴下的白云里一点一点巡逡,忽见云蒸雾散处一只白鹿款款而来,我跨上去,白鹿撒欢,一个跟斗,追上一只赤鲤,我惊讶地发现赤鲤背上坐着仙风道骨的琴圣琴高,一个我久闻久仰的著名琴学家、养生家,我是从北魏郦道元所撰《水经注》和明万历版《沁源县志》中认识琴高真人的。白鹿紧追赤鲤,我随着琴高下界到琴泉山琴高庙。正值秋日,沁水波涛,呼号奋发,闻彻数十里。琴泉古石,巍峨耸立,被岁月包浆得一副天老地荒的模样。西天,落霞正红,丹碧流辉。抱朴真人已在琴仙楼上品茶等候。琴高对说,我们一起在此和着沁河潺潺的流水,和着琴山浩浩的松风,演奏一曲人间最美音乐。琴高所司之琴是七弦琴,造型沉稳而美,音色深邃而宏,是中国古琴的标准制式。东晋顾恺之《斫琴图》、唐代周昉《调琴啜茗图》、北宋赵佶《听琴图》、元代赵孟頫《松荫会琴图》、明代仇英《柳下眠琴图》、清代石涛《对牛弹琴图》,均有记载。明时工山水善人物的李在仰慕琴高,特绘《琴高乘鲤图》,再现《列仙传》中一段神话故事。故事中,波涛汹涌,狂风乍起,云雾弥漫,琴高跨鲤背回首眷顾的姿态,与岸边揖手相送的弟子们顾盼呼应。景物的配置颇具匠心,树石和远山处于画幅的边缘,中间留出大片空白,既突出了主题,又显得天水的宽阔。山石皴法融合披麻皴、解索皴为一体,加以变化,笔势劲疾,富有动感。墨的浓淡对比强烈,淋漓尽致。纵观全图,笔墨精纯熟练,格调爽朗明快,典型的明代“院体”风格。

琴高轻拨琴弦,抱朴缓缓奏起,我急急随之,音符声声,从指间奔泻而出,穿越时空,在中国琴都、华夏琴山、琴圣生活之乡,蜿蜒流淌:太清飞雨、石台夜月、沁水秋声、琴山晚照、青果寒泉、灵空滴翠、绵山积雪、雁落龟滩……

我发现世界上速度最快的不是电,不是光,而是梦。一梦起,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我在梦里竟看见了我从未谋面的箕子,老人家望着天空,对着大地,响亮地发出了“初一曰五行”的千古谜语。我站在他老人家曾经生活战斗的地方。从箕子到扁鹊,天地人文阴阳五行的创始者们都在这里的山中,仰观“日月星辰经乎天”,俯察“山川草木罗乎地”,中看“志气语言發乎人”,合天文地文人文为一。“初一曰五行”可与《圣经·创世纪》“上帝说有光”相比较,可与《道德经》“道生一”相参照,老子破解,孔子破解,庄子破解……中国在破解,山西在破解,沁源也在破解,眼前的绿色沁源、康养沁源、文化沁源、幸福沁源、美丽沁源,正把中华传统文化的概念和思想体系续写在这块大地上。我追寻着古圣人的脚步,徜徉在灵空山镇、韩洪沟村、法中乡、菩提山、龙凤峡,我遇到了郦道元、徐霞客、王维、陆游、陶渊明。我与他们素未谋面,却回忆着与他们一同品尝过的党参茶、连翘茶、蒲公英茶,手挽手地跨小溪,采菊花,吃烤红薯蒸南瓜二面捻疙瘩,流连忘返在苍鹭栖息地。在丹雀小镇前的小石桥上,我看见苏轼、辛弃疾在清风里,呼吸着松柏的馨香。桥下流水淙淙,陆游在河边席地而坐,把沁河水当茶品。一箭之外,孟浩然轻轻推开轩窗,任思绪在美丽风光和平静的田园生活上空自由自在地飞翔,他看着眼前精心打造的森林康养区、乡村记忆精品民宿区、高端康养别墅区、果园采摘区、花园观赏区、游园体验区、鱼塘垂钓区、森林越野拓展区、天神山佛地祭拜区“九位一体”的文化康养旅游避暑胜地,醉了。临别时,他拉着我的手,吟诵着“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我搞得我面面相觑。我笑着自己解除自己的不安,我是在文学作品中见到这里的一切。如果说非要寻找根据,我想,陶渊明今天来趟沁源,会写一篇《沁源记》的,还有徐霞客和我今天遇到这样的花的香气比风要大,应该和我有同样的感受。

突然,我想给狗日的李景平打个电话,轻轻地对他说,老兄,西藏可以不去,但,可否约我去沁源小住?

杜斌,1956年生,山西永济人,中国作协会员。1973年开始创作,作品散见于《黄河》《山西文学》《湘江文艺》《大家》等刊物。有小说多次被《长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多次转载。中篇小说《天眼》获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天上有太阳》被《长篇小说选刊》选载,并荣获“第三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2018)特别推荐奖”。中篇小说《风烈》荣获第十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出版小说集《天眼》。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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