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军:数万参与者都是“北斗人”
2021-06-09倪伟
倪伟
2020年6月23日,北斗三号最后一颗组网卫星发射成功。历经两年半左右,中国以最快速度密集发射30颗北斗三号卫星,建成世界先进的卫星导航系统,比原计划节省了半年时间。
迟军作为北斗三号卫星总指挥,已经掌舵这个团队11年,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自打2009年上任总指挥,他几乎没停止过运转。度过了紧张的技术攻关,就进入更紧张的组网发射,如今又马不停蹄开始下一代北斗四号的论证,任务总是一环接一环,没有喘息。
北斗三号系统是一个庞大的卫星星座,每一颗卫星都由十几万个元器件组成,它们一刻不停地运转。打造这个系统的人,仿佛也在地面上构成一个庞大的机器,在研制、发射和应用的各个阶段,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运转。
迟军是这台机器上的一个元器件。
疫情中的收官发射
似乎没有什么能让迟军停下来,新冠病毒也不行。
去年春节刚过,新冠肺炎疫情正处于上升期,迟军与一批同事成为“逆行者”,赶赴四川西昌卫星发射中心。
北斗三号系统最后一颗组网卫星定在上半年发射,迟军作为发射试验队队长,提出了一个目标:发射任务和抗击疫情“双胜利”。
出乎意料的是,3月、4月,中国航天遭遇两次发射失利,其中一次就在西昌,就是即将发射北斗三号的长三甲系列火箭。随即,北斗三号试验队也开展起了质量大整顿,全面复查火箭和卫星的质量。
这是迟军在整个组网过程中压力最大的时候,北斗三号收官任务与长三甲系列火箭失利后首次复飞重叠,航天系统内的目光都盯着他们。一开始,聚焦的目光让迟军压力很大,但是到后来,“越查越有信心”,细致到每一个焊接点是不是可靠,风险被一再排查。
常年在这样的压力状态中,迟军已经没有大悲大喜,他有意识地让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因为过度紧张会影响正常思维,曾经就有人出现过因为紧张而操作失误的情况。作为总指挥,他也是稳定军心的主心骨,不能用情绪影响别人。
迟军:北斗三号卫星总指挥
到了6月,直到官宣卫星发射时间之后,又经历了一次推迟。卫星等啊等,终于在6月23日发射升空。
北斗三号两年半组网之旅极为平顺,这是最波折的一次发射,在最后关头增添了一些故事。
信号一秒都不能中断
有些事情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我们几乎不会想象,如果有一天电视突然没了信号,整个黑屏,或者定位我们位置的箭头从地图上消失,会是什么场景。
电视和导航的信号,依靠的都是天上的卫星。在制造和维护这些卫星的人看来,卫星遇到故障,可能是分分钟的事。
十几万个元器件中的某一个关键部分停止了运行,太空垃圾突然击中卫星,太空环境中的某些高辐射微粒侵入星体,都可能让卫星停止服务。同一时间,地面上整个国家甚至半球的某项服务陷入停摆。
迟军的压力就来自这里——他太了解系统的运行。
他1990年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后,进入航天五院工作。经历过技术和管理岗位的双重历练,2004年,37岁时就被任命为通信卫星型号的总指挥,之后接着担任鑫诺三号通信卫星等三颗卫星的总指挥。
2009年,北斗三号卫星立项,他被任命为这一重大型号的总指挥,至今已经11年。他一共亲自管理了27颗卫星的研制。
研制鑫诺三号卫星的时候,迟军切身体会到卫星研制压力之大。鑫诺三号用于广播电视信号传输,他看电视的时候想,要是这颗卫星在天上出了问题,千家万户的电视可就黑屏了,心理压力陡增。
“那时候我深深体会到,不管什么类型的卫星,包括商业卫星和民用卫星,要求并不比科学探测的航天器低,因为它服务的是所有公众,问题会暴露在所有人眼中。”到了北斗三号研制时,这种体会更深。
卫星导航系统的用途不仅是字面意思上的导航指路,它的用处几乎无处不在。因为导航系统提供了时间基准和高精度位置,时间和位置几乎是所有经济社会活动的基础。
比如,在东北农田里,现在播种机和收割机上安装了北斗终端,提前规划好路径,就自动开起来工作,农业生产效率大大提高。金融行业里,交易时间需要无比精确,如果与外国银行差了零点零零几秒,都会造成巨大损失。以前只能依靠国外卫星系统提供这种精确授时,现在北斗三号实现了。
每个行业如何应用,需要行业内的部门、企业发挥想象力,研发相应的终端和软件。迟军举例说,已经有企业研发老年人定位终端,家人能在APP上实时看到老年人的位置,防止健忘的老人走失。
而这一切的基础,是北斗三号卫星系统持续稳定地提供免费信号,一秒都不能中断。
参与者遍布全国,至少数万人
北斗三号研制团队以中国航天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五院为核心,辐射全国各类配套单位。
从2009年立项开始,迟军就调研遍了全国最领先的各类元器件企业,时常有让他吃惊的时候:原来国内企业已经如此优秀。“我觉得特别自豪,10年、20年前要想干这事儿可能都不太现实,但这几年国家基础工业突飞猛进,有了大的环境和基础,北斗才有可能干成,要不然就是天方夜谭。”
特别是在一些长期未突破的领域,最近一些年相继取得进展。
比如一種用于北斗卫星的大功率微波开关,一直是一个难题。北斗三号立项后,航天科技集团九院一家研究所主动找上门,说他们已经攻关了很多年,迟军和同事看了产品,发现基础能力非常出色。经过继续研发和试验,最终成功替代了国外产品。
还有一些民营企业,在一些技术上也达到了全球领先水平。这些成果,让迟军觉得,北斗三号核心器件实现全面国产化这事儿能行。
起初,研发资金还没到位,一些企业——包括民营企业就自掏腰包,按照北斗三号的要求研发元器件。“如果用这些人和时间去做别的项目,他们会赚得更多,但他们觉得国家任务是最重要的。”这些企业和研发人员让迟军感动。
不同于甲方和乙方的关系,北斗三号核心团队将这些供货商都看成队伍的一部分。供货商出现难题时,他们一起想办法。有段时间,航天科技集团九院大功率微波开关研发遇到问题,因为单位离得近,北斗三号卫星首席总设计师谢军吃过晚饭就直接到对方单位,一起查找原因。
后来,在原定交货时限的最后一天,经过夜以继日的攻关,研究所的所长亲自抱着微波开关产品赶来交付,没有耽误一天研发进度。
在南京,一家配套研发行波管的企业,在一次大功率试验中,几台产品全部烧毁。为了查找原因,团队里有女孩推迟了婚期,有准爸爸没法见证孩子出生。
“这些都让我特别感动。”迟军说,说起北斗三号团队,他想的不只是五院的研发团队,而是所有参与的人。这些参与者遍布全国,至少数万人。
所有“捷径”都堵死了
北斗三号的组网必须越快越好。战线拉得太长,卫星相当于白白浪费了寿命。比方说,如果5年建成,到组网成功正式开通时,首批卫星只剩一半寿命。
因此,北斗三号开启了我国航天史无前例的密集组网。
北斗三号最后一颗组网卫星发射前,迟军与同事们在火箭前合影留念。
北斗三号系统是一个庞大的卫星星座,每一颗卫星都由十几万个元器件组成,它们一刻不停地运转。打造这个系统的人,仿佛也在地面上构成一个庞大的机器,在研制、发射和应用的各个阶段,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运转。
这一过程,也大大推动了我国卫星设计制造能力的提升。迟军说,北斗三号借鉴了其他工业行业的流水线方式,形成组批生产模式。
最多时,厂房里同时有12颗卫星在总装测试。同时,由于应用了自动化测试系统,人力被解放,12颗卫星只需不到10名工作人员与机器配合,就能在厂房里流畅运行。
更多现代化的手段进入北斗三号研制中,一定程度上重塑了卫星生产模式。流水线、自动化、远程协作、柔性制造……原来很多被认为不适合卫星这种精密产品的手段,被定制化地引入卫星制造中。
“如果未来再有这种大批量的任务,一定会用这种模式,北斗三号探索出来了这条路。”迟军说。
从2009年北斗三号立项起,一个目标就确立了:所有的部件和元器件全部国产,不能受制于人。迟军说,很多年中,中国航天发展一直摆脱不了进口。北斗选择了自力更生的道路。
从一开始,所有“捷径”就被堵死了。
比如困扰中国航天界很多年的行波管。这是卫星上用来放大信号的关键部件,北斗三号之前一直从国外采购。北斗三号项目中专门就行波管开展攻关,在2015年北斗三号试验星发射前,具备了上天飞行的条件。此时,正好遇到国外供货商针对北斗三号限制出口,迟军当时态度坚决,说:那就退货吧。
如今,北斗三号实现星上设备级产品百分之百国产。迟军说,并不是为了追求这个数字,有些国外非核心的配套产品便宜好用,合作基础也很好,北斗也会采用。“还是要融入国际市场,北斗是一个开放的系统。”
北斗三号这个史无前例的系统建设,给未来留下来的宝贵财产,迟军认为,是一大批国产化技术和航天级水平的供货商。
很多北斗三号配套单位是首次参与航天任务。天上用的产品一出厂就必须万无一失。传统航天企业探索出一套航天质量管理经验,航天人的任务,就是将这套方法延伸到供货商中去。
现在,有些北斗三号的配套企业,产品已经开始出口。迟军认为,这就是北斗三号项目的一大贡献:推着全国“宇航基础工业”向前迈进了一步。
这是最让他自豪的一点。
北斗三号任务完成后,回到北京,下一代北斗四号导航卫星的论证又开始了。
全球四大卫星导航系统,都在一刻不停地迭代發展。北斗三号虽然刚建成,但必须抓紧去研究更新的技术。当前,一些下一代关键技术攻关方向已经确定,如果不从现在起步,过几年北斗三号将落后于全球最新的系统。
地面上这台机器仍在运转,迟军还是不能停下来。
◎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