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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诗派论

2021-06-07胡亮

艺术广角 2021年2期
关键词:诗派大学生

一、《大学生诗报》

谈论“大学生诗派”,一不小心,就会逾出笔者的空间设定。从广义来讲,大学生诗派及于全国,其重镇在兰州;从狭义来讲,限于巴蜀,其重镇自重庆而成都。

1985年1月6日,由西南师范学院、重庆师范学院、重庆大学、重庆建筑工程学院、重庆邮电学院、四川外国语学院、西南农学院、江津师范专科学校和四川美术学院牵头,17家诗社和文学社联袂成立了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这是沙坪坝与北碚的结盟,工科生与文科生的结盟,梦幻骑士与古惑仔的结盟,团干与调皮鬼的结盟,水果糖与酒精的结盟,还是小绵羊、小孔雀、小蜥蜴和小老虎的结盟。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主要是燕晓冬和张建明——决定集中资源联办刊物,他俩给市长于汉卿写信,希望得到支持,不久就收到了市政府的一封机要信,于汉卿大加鼓励,却婉拒题写刊名。

1985年3月25日,《大学生诗报》创刊号出版,主办方为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主编为燕晓冬和张建明。创刊号所发文章中,有两篇必须在此提及:一篇是燕晓冬执笔的《举起帅旗,开拓“大学生诗派”——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成立简报》[1],另一篇是张建明执笔的《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宣言——代发刊辞》[2]。张文界定了“我们”的身份:“我们是当代的大学生”“我们是诗的后裔”[3];燕文给出了“我们”的命名:“大学生诗派”——这个命名像是仓促披挂。两篇文章的题目或正文,都显示出一种混合型的亢奋。这种混合型的亢奋,既可以视为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遗产(集体无意识),也可以视为80年代的锐气(个人主体性),如塞万提斯说的:“这时微微刮起一阵风,转动了那些庞大的翅翼。”[4]虽然燕晓冬并未完成某种迫在眉睫的美学建构,笔者仍然乐于将他确定为大学生诗派的命名者和发起人。就像阿波利奈尔,他把其《蒂雷西亚的乳房》首次称为“超现实主义戏剧”,而超现实主义美学建构仍然在等待布勒东。大学生诗派仍然在等待尚仲敏。除了燕晓冬和张建明,创刊号的作者还有潘洗尘、胡万俊、尚仲敏、疗宛虹[5]、潘仲龄、刘岳彪、罗勇、肖卫宁、杨榴红、吴文媛、刘琴、于坚、梁平、杨涌和范孝英。创刊号的第三版辟有一个栏目,叫作《西南大学生诗会》。此处所谓西南,其实就是巴蜀。这个纸上的“西南大学生诗会”,其实就是西南籍大学生诗会,甚至就是就读于重庆的西南籍大学生诗会。创刊号很快脱销,上升为现象级的刊物,引起了重庆大学生——乃至巴蜀诗歌界——广泛而热烈的关注。《大学生诗报》共印行四期,历时不足三个月。而与之互为唇齿的大学生诗派,从命名到得名,以至鸟兽散,历时只有八个月。这个说法来自尚仲敏:“它实际上只生存了八个月:比我们设想的时间长多了!”[6]

显而易见,《大学生诗报》可以回溯到兰州《飞天》的《大学生诗苑》栏目。《大学生诗报》第二期新辟一个栏目,也叫《大学生诗苑》。这个用心的细节似乎可以如是理解:《大学生诗报》向《飞天》遥致敬意,重庆向兰州遥致敬意,长江中游向黄河上游遥致敬意。毫无疑问,这是同学或同志般的敬意。

二、郑单衣与北碚

《大学生诗报》第二期、第三期[7],出版时间均待考,前者主编为郑凯(又叫桑子或郑单衣),后者主编为邱正伦。郑凯的出现,乃是《大学生诗报》——或者说大学生诗派——的一个例外,一个反调,一次逆行,一次必要的旁逸斜出,一种并不能被一眼看穿的苦心或先知先觉。就在《大学生诗报》创刊前后,这位化学系的青年在图书馆里面,正式决定把一生交给写作。2000年9月,他写出长文《写作,无时态的告慰》,回忆了这次痛苦而痛快的临盆:“用三小时(太漫长了,是吗?),我成了自己的儿子和父亲。我生于1985年。我也是我自己的母亲。既然不平的命运由出生决定是种可笑的逻辑,那么,任何人就都有权再出生一次,去改变那令人诅咒的命运——它仅仅需要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和一个可以重新界定一切可以瞬间概括一切的结实子宫——它貌似时代,其实却是另一样东西——写作。人可以通过写作在语言中获得新生。1985年初春,整整三小时,我的生命发生巨变,完全被那新生的未来幻觉所充斥。我只有不停用抽烟来驱赶自己的幻觉——到处都是‘被黎明集合的梦想的大军……和抛向空中的勝利的帽子……”[8]1985年,他还写出短诗《春天》,描述了这种自己生出自己的奇迹:“形式,死亡,诞生……一座花园。”前引《写作,无时态的告慰》片段,与《春天》全诗构成了互文,不仅仅因为两者都使用了同一个单句:“像一个词汇的血脉被割断”。这既是郑单衣的临盆仪式,也是他的化蝶仪式。《大学生诗报》的作者,或者说大学生诗派的成员,很快就做官去也,经商去也,鬻文去也,贪杯去也,泡妞去也,乞食去也,无为颓废去也,自己也可以弄死自己,而郑单衣,就像坚持生活那样,罕见地坚持了新颖而独立的写作。

早在1984年的暮春或初夏,郑单衣就已经结识柏桦,后者当时工作于中国科技情报所重庆分所。后来,柏桦曾这样忆起郑单衣,“有一次我偶然读到他的一首诗,他在其中一行使用了一个极大胆的形容词,这个词引起我的注意,我看到了他压抑不住的诗才。一个单薄、苍白、急躁、敏感的青年,他对诗歌投入的全部热情被我引为知己”。[9]郑单衣主编《大学生诗报》第二期是在1985年3月;柏桦创办诗刊《日日新》是在当年5月。柏桦及其小圈子,在此前后已经写出了堪称杰作的新诗。郑单衣不愿意让《大学生诗报》成为一种井底的自娱,而试图把柏桦及其小圈子推荐给大学生诗人及读者。正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大学生诗报》第二期既刊有桑子的《独白》和《花与果》、王凡的《残冬》和《野谷》、张建明的《温暖的河》、燕晓冬的《有二位蓝色的朋友》,又刊有柏桦所译普拉斯之诗《雾中羊群》和《镜子》、张枣所译庞德之诗《巴丽达》《刘彻》《肖像》和《女孩》、柏桦的短文《新诗漫谈》,以及北岛的《触电》、柏桦的《夏天还很远》和《再见,夏天》、欧阳江河的《白色之恋》和《背影里的一夜》、彭逸林的《雅歌》、张枣的《镜中》和《何人斯》[10]。普拉斯和庞德带来了撩人的西风,柏桦和张枣带来了可人而暌违已久的汉风。柏桦及其小圈子,汉风夹西风,偏向于传承“复杂而古怪的混合之传统”。郑单衣设置的栏目,《译海金沙》也罢,《校外诗音》也罢,正是为了邀请和安顿这批新诗和西洋诗的导师。可是彼时的大学生诗人,眼过顶,胆包身,根本就不需要——甚至想要摆脱——这样过于儒雅而又有点晦涩的导师。

在很大程度上,郑单衣独得了柏桦的秘传。他奉后者为美学仁波切,苦练了对夏天的一往情深。在迅疾如鸟的20世纪80年代,郑单衣先后写出《夏天的衣衫》《清香的夏季》《在一个夏天,在一个夏天》和《夏天最后几个憔悴的日子》。这批夏天之诗是自觉、幻觉和痛觉的鸡尾酒,诗人自称为“新的白日梦的直接产物”。1988年的作品《石榴》也恰是夏天之诗。“我用一生反复预演的幸福/不过是一抹青烟/一箱土耳其宝石的幻象”。进入90年代,他甚至比柏桦还喜欢写夏天。在这些诗句里面,我们不难看到,那柏桦式的渴望,紧张而激动的心,那内出血的胃,以及那风不止而树欲静的灰心。后来,非仅在这个意义上,郑单衣也有过坦诚而困惑的扪心自问:“一首诗,一首诗的心脏部分,要求着词、句法……和它的一个以上的作者?”

郑单衣已经目睹过更为迷人的新诗胜地及汉语美景,当他回到学生宿舍,再也难以苟同大学生诗人的咋咋呼呼。就凭雨季和吉他?就凭热血上头?就凭荷尔蒙过剩?他很快皱紧了眉头。对诗之抒情功能的领教,对修辞之成人特征的辨认,反过来,可能让他意识到了某种不可能: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的不可能,以及大学生诗派的不可能。“一个崭新的飞行器在一星期内诞生。它的主要配件是二十一所大学的文学社,一千五百多人爬过表格进入了这个装置。可不到两星期,诗社就分裂,像大刀与长矛对应着两份短命的诗歌报。”[11]郑单衣在此处提及的“两份短命的诗歌报”,一份是《大学生诗报》,一份是他和王凡主编的《现代诗报》(仅出一期)。郑单衣同时还提出一个问题,到今天都仍然难以回答:“这能否叫作文学事件?”分裂,也许正好,那就应该分裂成互不相干的单体细胞。就像赵子龙或堂吉诃德,单枪匹马,身边最好连个矮胖子也没有。要么强夺了曹孟德之剑,要么灰溜溜地惨败给白月骑士之枪,只能这样——要么独自书写孤胆英雄传奇,要么独自将骑士小说偷偷改写成多卷本反骑士小说。

三、尚仲敏与沙坪坝

重庆师范学院、重庆大学,以及研究生张枣所在的四川外语学院都在沙坪坝;西南师范学院独在北碚。《大学生诗报》创刊号试图兼顾沙坪坝与北碚,而第二期、第三期似乎逐渐倾向于一种“北碚中心主义”。这很难得到沙坪坝的理解,此外还有更为内在的原因,比如,在诗学立场上产生了由隐及显的分歧。燕晓冬和尚仲敏可能已经意识到,必须跳出西南师范学院的浓荫。1985年6月8日,《大学生诗报》终刊号出版,主编为燕晓冬和尚仲敏,编委为燕晓冬、尚仲敏、罗勇、菲可、吴文媛、张建明和川一。

这个终刊号虽然绝缘于西南师范学院,最终却也未落脚于一种“沙坪坝中心主义”。为何这么讲呢?终刊号只有一个栏目,叫作《中国大学生诗会》,独占三点五个版,刊有尚仲敏的《关于大学生诗报的出版及其他》[12]和《今年七月我大学毕业》、燕晓冬的《第101首诗》和《诗吓哑了的男人我》、于坚的《作品39号》、北岛的《青年诗人肖像》、张枣的《镜中》[13],作者还有张小波、宋琳、柯平、孙昌建、朱晓冬、王寅、韩旭、朱洪东、尚可新、张浩、明明、张锋、梁晓明、罗勇、菲可、苗强、宁可、周春来、徐丹夫、许祖兆、韩雨、曹汉俊、无名、韩东、朱凌波、傅亮、卓松盛、于荣健、包临轩和吴文媛。这些作者大都来自全国各大学,其中梁晓明和宁可被注明分别来自台北大学和香港大学——笔者的猜疑很快被证实,这正是编者的恶作剧。尚仲敏1986年创办《中国当代诗歌报》,注明赞助单位为成都新潮总公司、成都银河公司、拉萨晚报社和香港新穗出版社,赞助人为杨从彪、陈煦堂、陈礼蓉、文远新和罗伯特。“这个罗伯特,”尚仲敏坏笑着对笔者说,“就是虚构出来的一个老外。”由此可见,恶作剧恰是尚仲敏的雅癖。也许他觉得鬼脸太少,于是就扮了几个鬼脸。燕晓冬和尚仲敏对了个眼神,就联袂发起或参加了一个口语比赛,又发起或参加了一个鬼脸运动会。后来邱正伦认为,燕晓冬和尚仲敏的新诗,正如王朔的小说,“可以算作一种革命性的话语”。[14]燕晓冬和尚仲敏不但扩大了《大学生诗报》的作者群和读者群,而且试图改变和引导大学生诗派的航向。于坚算是内援,韩东算是外援,至于北岛(并非大学生)和张枣(已是研究生),在终刊号里面看上去就像是刻意安排的两节课的“反面教材”。

终刊号剩下的半个版,刊有尚仲敏和燕晓冬的《对现存诗歌审美观念的毁灭性突破——談大学生诗派》。这篇文章既反对传统派,也反对北岛和徐敬业[15]以降的现代派。何谓传统派?“啊,葛洲坝!”何谓现代派?“啊,潜意识!”[16]按照两位作者的造像,也许胡万俊和张建明都属于传统派,张枣和郑单衣则属于现代派。除了“潜意识”,还要反对“意象”“通感”和“瓶状的忧郁”。何谓现代派?“我不相信!”何谓大学生诗派?“我这样生活!”那么,针对传统派和现代派,应该如何展开“毁灭性突破”?两位作者给出了五条建议:其一,“大胆地反映凡人的现实生活”;其二,“使用正宗的时代口语”;其三,“冷峻、诙谐、幽默”;其四,“追求生活细节、小说情节、电影画面及戏剧性”;其五,“追求形式的不断创新”。以上五条建议,笔者试概括为——或拔高为——五个原则:非英雄原则、非文化原则、非主流原则、非本位原则和非传统原则。两位作者见风使舵,还将大学生诗派强行并入潮头正急的第三代诗。这篇文章当是急就章,有点儿粗糙,却首次展现了大学生诗派——主要是尚仲敏——的理论或评论禀赋。

《大学生诗报》的影响力,前三期或仅限于西南,终刊号则像巨鲸入水般波及全国。如果没有这个终刊号,很难想象《大学生诗报》会成为当代新诗史的重要学案,而尚仲敏会成为大学生诗派的骠骑将军——他身披坚甲,手执利器,忽而冲将出来,连燕晓冬也不得不甩开膀子为他擂鼓助阵。

四、成都与《中国当代诗歌报》

尚仲敏从北京调到成都是在1986年。这意味着大学生诗派的重镇,自重庆而成都,无意间完成了一个静悄悄的接力仪式。当年3月20日,《中国当代诗歌报》[17]创刊号——也是终刊号——出版,尚明义[18]题写刊名,主办方为四川省大学生诗人联合协会,主编为王琪博和尚仲敏,编委为徐梅、肖红、王琪博、卢泽明、李明、夏阳、杨涌和尚仲敏。至于四川省大学生诗人联合协会,取法于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由四川大学、四川师范学院、华西医学院、成都科技大学、四川财经学院和西南民族学院的多个诗社共同组建。彼时,重庆尚未直辖,而辖于四川。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听上去有点像是四川省大学生诗人联合协会的分支。实则前者成员更夥,成果更多,声势更大,影响更广,后者仅限于成都,反而更像是前者的小弟娃。

《中国当代诗歌报》鱼龙混杂、短兵相接,却也不妨视为大学生诗派的毕业实习基地或社会实践基地。这份诗报只有一个栏目,叫作《第二次浪潮诗选》,独占三个版,刊有王琪博的《阿博和阿明的命运》和《恋爱辩证心理》、燕晓冬的《我往回走》和《刘燕找工作及其他》、阿敏的《夏季来时》《小时候》和《墙》,作者还有杨涌、杜爱民、王寅、封新成、小君、陈东东、梁小明[19]、黄灿然、夏阳、小蔡、韩东、卢泽明、胡冬、柯平、李苇、赵强、M、阿野、王谷、程宝林、苏厉铭[20]、陈寅、张锋、陆忆敏、于坚、邵春光、野雪、胡小波[21]、小海、王川、郁郁、李明、敬晓东、唐大江、宁可[22]、杨黎、李瑶、李元胜、镂克、普珉和老枪。这些作者不少来自成都闾巷或成都各大学。另外一个版刊有《尚仲敏谈第二次浪潮》。这篇文章将北岛及现代派——包括杨炼及史诗派——称为“第一次浪潮”,将“第三代”改称为“第二次浪潮”,并论述了其内容特征、语言特征、结构特征和现实特征。“诗是诗人自身,诗是诗人的生命形式”。那么,大学生诗派怎么办?大学生诗派已被尚仲敏谥为第二次浪潮——亦即“第三代”——的支流或潜流。

五、大学生诗派宣言

《中国当代诗歌报》并非尾声,大学生诗派的影响力不断扩大,还将由中国西南部移向大陆最南部:香港和深圳。这个尾声有点儿像高潮。

1986年7月,《新穗诗刊》第六期推出《大学生诗派小辑》,刊有尚仲敏的《持不同政见者》,转载有尚仲敏和燕晓冬的《谈大学生诗派》。彼时香港尚未回归,而《新穗诗刊》能关注大学生诗派,奇缘也,亦奇迹也。这个第六期,其命也欤,居然也成了《新穗诗刊》的终刊号。同年10月21日,《深圳青年报》总第184期推出《大学生诗派小辑》,刊有尚仲敏执笔的《大学生诗派宣言》,及其《门》和《卡尔·马克思》——对于无产阶级伟大导师,非仅马克思,诗人总是怀有复杂的深情;同月24日,《深圳青年报》总第185期转载有尚仲敏的《关于大学生诗报的出版及其他》。尚仲敏参加了响当当的“中国诗坛1986年现代诗群体大展”。这看上去有点儿魔幻现实主义——成都电力勘测设计院的消极员工、非非诗派的积极分子尚仲敏,将过去时态的大学生诗派,硬生生地扭转为现在进行时态。这个已经22岁的诗人,一心兩用,分身有术,一边前去机电室上班,一边返回昔日的重庆大学上学。他代表20岁或21岁的尚仲敏,也许还有外语系的燕晓冬,新写出了一篇招魂般的《大学生诗派宣言》:“它所有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粗暴、肤浅和胡说八道”。他还带领已成往事的大学生诗派,昂然踱进了徐敬亚的鱼龙混杂的后现代主义大厅。诗派已解体,宣言才成篇,品牌才打响,此种案例在新诗史——乃至文学史——均堪称绝无仅有。

大学生诗派的命名,可谓自带魔咒:主事大学生毕业之日,就是大学生诗派解体之时。燕晓冬早已丢弃梦想,混迹江湖;尚仲敏却能打破魔咒,弘扬生机。所谓大学生诗派,不过就是一种文字——还有思想与生活——的生机。雄心与盛气之外,尚有生机,生机不灭,大学生诗派不死。

六、“反对现代派”

大学生诗派的遗民、非非诗派的新秀,彼时尚仲敏同时兼有这两种身份。1985年4月,周伦佑到重庆大学讲学,与尚仲敏结缘。1986年4月,周伦佑和蓝马在西昌创派,邀尚仲敏加盟。同年7月,《非非》创刊号印行。从创刊号到第四卷,尚仲敏一直担任该刊评论副主编。1988年6月(一说8月),尚仲敏写出系列文论:《反对现代派》《死亡是别人的事情》《向自己学习》,合称为《内心的言辞》。同年11月,《内心的言辞》发表于《非非》第三卷。非非诗派的理论,曰语言诗学,曰解构诗学。《内心的言辞》亦呈现出这两种诗学的色彩,可以说,既是献给非非诗派的投名状,也是献给大学生诗派的刀头肉。24岁的诗人尚仲敏,由是拥有了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诗学中转站:如果不是随后放弃了这门手艺,他完全可以飞快成长为一个杰出的文论家。

笔者不欲在此详论尚仲敏之诗学,而欲做个有意思的实验:借来上述三篇文论中的两篇,试图描述尚仲敏对两位诗人——亦即郑单衣和海子——的态度(可能的态度)。先来说《反对现代派》。正如前文所述,早在1985年尚仲敏就反对现代派。传统派意味着诛了心的浪漫主义,现代派意味着过了头的象征主义。到了1986年,其重心已非反对传统派,而在反对现代派。尚仲敏认为,诗有两种,一种“从意图开始”,一种“从语言开始”。传统派与现代派都属于前者;尚仲敏则倾心于后者,“企图追求一种语言的险情,一种突如其来的语言方法”。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误会,其实,他强调的是一种机智或急智的口语。“反对现代派,首先要反对诗歌中的象征主义。”正是基于这样的立场,他觉得庞德的名篇《在一个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闪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只是一丛对他来说一文不值的“语言迷雾”。[23]要知道,庞德曾被张枣译出,又曾被郑单衣编发于《大学生诗报》。再来说《向自己学习》。这篇文章旨在反对学院派或寻根派(亦即前文所谓史诗派)。“有一位寻根的诗友从外省来,带来了很多这方面的消息:假如你要写诗,你就必须对这个民族负责,要紧紧抓住他的过去。你不能把诗写得太短,因为现在是呼唤史诗的时候了。”这位诗友就是海子。1988年3月,海子来到成都,落脚于尚仲敏的单身宿舍[24],后者时已调入成都水力发电学校。“说到海子,”尚仲敏对笔者说,“就像一个旧知识分子。”海子掏出了一部万行史诗,应该就是《太阳》,尚仲敏稍加浏览后告诉前者:“有一个但丁就足够了!”尚仲敏热情地接待了海子,却也很快预感到,后者会成为他的“敌人”[25]。海子离蓉后,当月22日,尚仲敏写了首《告别》。“告别?什么样的告别?既是形而下的告别,比如两只牛犊的掉头;亦是形而上的告别,比如两种美学的擦肩。”[26]对于尚仲敏来说,历史也罢,文化也罢,大师也罢,巨匠也罢,都是一种干扰,“对他们我更多的是抱怨”。这也反对,那也抱怨,尚仲敏意欲何为?“向自己学习,就是抓住现在的每一刹那,这简直妙不可言,因为只有这每一刹那,才是真实的、永恒的、无限的。”

海子来自北京,而非外省,尚仲敏却予他以外省诗人形象。外省诗人形象,凡三见于尚仲敏诗文。《向自己学习》而外,还有两首诗:一首《街头的少女之歌》,写于1987年6月;一首《写诗能不能不用比喻》,写于2014年11月17日。两首诗均认为,外省诗人——不必是海子——深陷并没顶于“比喻”,将要或已经“在各种比喻中抑郁而终”。这是一种“成都式”的骄傲,也是一种“尚仲敏式”的骄傲,两种骄傲,一种“成都中心主义”。20世纪80年代,要说新诗,此种“成都中心主义”,却也并非夜郎自大般仅仅盛行于成都或巴山蜀水。

七、骑士与反骑士

正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尚仲敏迎来了写诗的高峰期。他总是一边写诗,一边照镜子,一边发出这样的赞叹:“好一张大师的脸!”——就像水仙少年纳西塞斯,爱上了自己在湖中的倒影。当其时,尚仲敏已然印了几个小诗集:《列车正点到站》《歌唱》和《风暴》。令笔者最拍案惊奇的却是他的《祖国》,写于1988年3月25日。“如果有朝一日/战火燃烧,大敌当前/我想,我也该趁机子弹上膛/但我首先要干掉的/只能是我自己/我毕竟跟他们的命运相同/既然无力自救/又怎能救你”。他所展开的祖国叙事,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革命浪漫主义”。这正是大多數读者的习惯性期待:“革命浪漫主义”加“革命现实主义”。然而,这一次,却有一点儿不对劲。诗人已将充分模式化的祖国叙事,转换为一种似乎并不光彩的个人叙事。他的厉害和要害还在于,赋予此种个人叙事以前所未有的冷酷的坦诚度和真实性。没有乌托邦,没有面具,没有赌咒,没有正话反说,此时而已,此地而已,此我而已。他突围于某种集体无意识,以手起刀落的口语,解剖“此我”,得到了没有任何掩体或伪装的“小人物活体”。

如果说尚仲敏是大学生诗派的北极,那么,郑单衣就是这个诗派的南极。前者保持普通男子本色(并非英雄本色),后者似乎具有某种阴性特征;前者偏左,后者偏右(骨子里也偏左);前者理性,后者感性;前者自恋亦自嘲,后者各种花式自恋;前者反讽,后者抒情;前者唯真,后者唯美;前者崇低,后者崇高;前者提出问题,后者任凭情感;前者调皮,后者痛经;前者黑色幽默,后者深度抑郁;前者精确,后者恍惚;前者快人快语,后者嘟哝个不休;前者铁砂掌,后者兰花指;前者使用现在时态,后者使用过去时态或将来时态;前者等于生活,后者高于或外于生活;前者如写自传,后者新造神话;前者好用方言,后者穿插英文;前者求取汉语的当代性,后者求取汉语的古雅性和异质性;前者迷恋诗之非诗(小说化或戏剧性),后者迷恋诗之为诗(纯度很高而令人发抖的抒情性)。

笔者还要再次提及滑稽作家塞万提斯。据说1612年(万历四十年),中国大皇帝曾托传教士带信给西班牙国王。塞万提斯戏称,大皇帝没有同时送来盘缠,他不会把堂吉诃德送往中国。然而,中国从来不缺骑士或梦幻骑士。也许可以并不完全恰当地打个比方:胡万俊和张建明就是两个主流骑士,郑单衣就是一个非主流骑士,而燕晓冬、尚仲敏和王琪博则是三个酒醉心明白的反骑士。骑士总是倾心远方,远方意味着玫瑰、美人儿、圣杯、仙境和金羊毛。反骑士总是托身斗室,斗室意味着劣质香烟、盐巴、生抽酱油、单人床和医疗保险合同。尚仲敏有过一份简介,刊于《中国当代诗歌报》,可视为反骑士口号:“天性孤独,脾气暴躁,终生不思远行。”堂吉诃德远行归家,由一个骑士最终变成了一个反骑士。他的遗嘱令人莞尔,有三条,这里且引来第二条:“我外甥女安东尼娅·吉哈娜如要结婚,得嫁个从未读过骑士小说的人;如查明他读过,而我外甥女还要嫁他,并且真嫁了他,那么,我的全部财产她就得放弃,由执行人随意捐赠慈善机关。”虽然堂安东尼欧发表过骑士—反骑士比较论,“你可知道,先生,有头有脑的堂吉诃德用处不大,疯头疯脑的堂吉诃德趣味无穷”,但是时当骑士多如过江之鲫,我们渴望得到——哪怕一两个——有头有脑而不至于痛苦到上吊的反骑士。

从1992年至2012年,尚仲敏歇笔20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他从诗人变成了商人。有时候做个商人比做个诗人,反而更少伤及内在的诗意。尚仲敏恰是如此,笔者不必曲为辩护。此处引来两段文字,可见其慎终如始:“孤独感在创造活动之前并且作为创造的诱因,使艺术家拿起笔来。创造一旦开始了,孤独感也就消失了。艺术家在此饱尝着他的那份昂贵的平静和愉悦”,“一当我们沉睡在内心的创造激情和旧的炽热被它点燃,我们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光荣所贯注,并确信我们值得毫不犹豫地把一生贡献给诗歌这种‘荒诞的事业”。[27]前者出自《死亡是别人的事情》,脱稿于1988年6月;后者出自《始终如一》,脱稿于2015年12月。

〔本文系2017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百年新诗学案”(17JJD750002)中期成果〕

【作者简介】胡 亮:诗人、论者、随笔作家。

注释:

[1]吾国读书界与藏书界,向来重书籍,轻期刊,尤轻报纸。当代诗报或文学报,散逸之严重,甚于民国文献。《大学生诗报》第1-3期,其编者及若干作者均未保存样报。迄今,笔者无缘拜读燕晓冬此文。后文相关论述,也采用了姜红伟提供的若干间接资料。

[2]此文后被转发于《重庆日报》,改题为《我们,诗的后裔》。

[3]姜红伟:《张建明访谈录》,未刊稿。

[4]〔西〕塞万提斯:《堂吉诃德》,杨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0页。下引塞万提斯均见此书。

[5]20世纪80年代曾流行过一批不规范简化字,这个“疗”,当是“廖”的不规范简化字。

[6]尚仲敏:《大学生诗派宣言》,《深圳青年报》1986年10月21日。

[7]《大学生诗报》第3期如同一桩疑案,笔者侦得的信息极为有限,甚而已经成为本文证据链上的缺环。

[8]郑单衣:《写作,无时态的告慰》,《夏天的翅膀》,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5-6页。下引郑单衣诗文,均见此书。

[9]柏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页。下引柏桦均见此书。

[10]此诗沿用了《诗经》旧题。

[11]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社,与成立时相比已然更加壮大。

[12]这首诗的题目是对公文的戏拟。

[13]这是此诗再次发表于《大学生诗报》,这个就很值得玩味。

[14]姜红伟:《邱正伦访谈录》,未刊稿。

[15]当为“徐敬亚”。

[16]这是笔者的戏拟,模仿了尚仲敏的口吻并参详了他的语义。

[17]据杨黎回忆,尚仲敏大获成功,办诗报很快成为成都风尚。有个诗人孙杉杉(此君后来去了法国),由其姐出资,所办诗报居然也叫作《中国当代诗歌报》。他让其姐出任主编,其姐夫和小侄女出任编辑。在20世纪80年代巴蜀诗界,这算得上是一桩奇事。

[18]尚明义者,尚仲敏之父也,乃是灵宝县第十一中学的语文名师。

[19]疑为“梁晓明”。

[20]疑为“苏历铭”。

[21]疑为“胡晓波”。

[22]上次被注明来自香港大学,这次被注明来自杭州。

[23]尚仲敏:《反对现代派》,《非非》1988年第3卷。下引尚仲敏文,凡未注明,均见此刊。《反对現代派》产生过较大影响,后被谢冕、唐晓渡编入著名的诗论选本《磁场与魔方》,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28-235页。

[24]亦是《非非》临时编辑部。

[25]燎原秉持一种牢不可破的“海子本位主义”,认为尚仲敏呈现了“最不能容忍的人性的阴暗”,而且“足以给一个天真处事的心灵以阴冷的暗伤”,甚至还牵强地把尚仲敏与海子之死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参读燎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335-336页。2009年1月16日,尚仲敏写有温和的回应文章《怀念海子》,《汉诗》2009年第1期。2016年9月,周东升写有严肃的反驳文章《重提一桩“诗坛公案”:尚仲敏与叙述中的“海子之死”》,未刊稿。

[26]胡亮:《窥豹录:当代诗的99张面孔》,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21页。

[27]尚仲敏:《尚仲敏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页。

(责任编辑 刘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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