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匠心
2021-06-07杨坤
杨坤
我大概算是有点不务正业的语文老师。
以前人们把老师叫作“教书匠”,而现在,我又得了个“弯刀木匠”的称号。
心里到底少了点什么
还得从一次装修说起。
买了房子,自然是要装修的。也许是城市太小吧,忙碌的设计师们千篇一律地向你展示他们“欧式”“美式”“现代”“中式”等一系列既定名词之下的作品,一套套方案犹如快餐店里的一份份套餐,甚是快捷规矩,却少了些意趣,难以从其中感受到这是盛放自己情绪的空间。
风格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限定在程式化的风格里呢?可以没有风格吗?怎么才能变成情绪的摇篮呢?这房子怎么和我产生联系?……
一天,遇到一个曾经的乒乓球球友,知道了当年我俩在“决战紫禁之巅”后,小城之内再无敌手,便都厌倦了那个江湖的打打杀杀。退隐后,我恋上了摄影,他爱上了精细木工。于是很自然地就谈到了装修的事情,因着我对木头的偏爱,几番言语下来,便达成共识:我们携手,“再战江湖”——不是用球拍,而是用木头。
我花了錢,自己却没有享受过程,你说冤不冤?于是自己设计,自己思考,自己制作。我负责室外的豪放制作,他负责室内的精细木工,如果硬要用个比喻,大概我做的像是写意,他便是工笔。
那些年,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敢自己去做,倒也不是完全的一时冲动。
小时候,我在一个偏远的乡村小学读书,条件当然是很艰苦的,想要配置正规的教具学具并不容易。怎么办,自己动手做!老师做,学生做!没有篮球架和篮板,锯两棵碗口大的树,用弯刀(注:厚重的砍刀,作用类似斧头,并非弯曲的形状)去了枝叶,树根的一头埋进土里,竖起来就是篮球架,把不能用的木头桌面拼起来,就是篮板;把废弃的屋檐板切角团成圆形,留出一个手柄就是乒乓球拍。画板、三角板、算盘、陀螺、毽子等教具、玩具,没有就自己做,烂了就自己修。所用工具呢,就是锯子、弯刀和刨子。自然不能与专业的木匠相提并论,于是,大家都叫这些老师们“弯刀木匠”。而那时的男孩子,谁没有自己砍出几个木头陀螺呢?他们倒是该叫作“弯刀小木匠”或“弯刀门徒”了。
你瞧瞧,这个山村小学的老师们,这些不务正业的教书匠们,还时常“剥削”学生们的劳动力——“你把板子扶好。”“来,大个儿,抬一下。”“太累了,你们四个人来换着拉锯子。”……但再一瞧瞧,补丁老师们挥舞着弯刀时,汗水从笑容里落下;赤脚小男孩儿笑嘻嘻地捡起地上的木屑;“高个儿”举着篮球对着那个小号篮板投了个“三不沾”,旁边的“花脸”喝个倒彩说“臭球”,“高个儿”也不生气……嗯,这些不务正业的教书匠,也挺有意思。
我的父亲是那所小学的老师,我便时常跟在他后面“打下手”。锯子、斧子、刀子都算是儿时的朋友——哪怕它们偶尔会对我造成一点小伤害——所以,现在要自己动手去干这件大事,倒没有什么担心害怕,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的小激动。
这段时间,当朋友们问我又爱上了什么行当的时候,我就说——噢,在当“弯刀木匠”。
笑容、汗水、皱眉,到底在折腾什么
我深知光凭激情是不行的,也不能提着程咬金的三板斧就开干,咱应该先去了解,去学习。买了十多本书回来,有知名建筑师的游记,有专栏作家的“家”文化,有世界著名民宅的集子,也有日本禅僧枡野俊明的庭院感悟……大多是些闲聊的书,也许,我想要找到的是一种生活的感觉,或自己生活在这所房子里的情绪吧。在买的时候,的确是带着一点明确的目的买的,但是读的过程中,却慢慢读成了散文的心境,因而读着读着,就忍不住向身边的朋友同事推荐起来。人家说我又不装修,看它干嘛,我说这些书不是写装修的,是说生活的,您就当是累了解解乏,实在不行当催眠剂嘛,比吃安眠药好些。
自己一边读着,一边画着,一边做着。
朋友做室内的精细木工,倒真是个细活儿,慢!非常慢!
做木地板时,从毛料到拉出榫卯的公母槽,再一块一块拼铺在架设的龙骨上,前前后后花了四个多月。门、桌子、柜子等各种家具,从我把图纸画好给他,到最后的成品,每一套制作都得花费一个月或更久的时间,我也不急。中途还常常“添乱”,临时改图纸改位置改尺寸,他说已经下好料了,我说厚度不够换料再来。精细木工的确是个精细活儿,常常会因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我们在一起讨论,一起调整工艺、修改安装方式,难时眉头紧锁,成功后心旷神怡。无论如何,咱不就是为了折腾吗?越是折腾,越是觉得自己的影子嵌入了这座屋子里。
而我做室外,就自由多了。
室外第一层想拿来读书品茗,需要一张桌子。去木材市场转转,看好一棵树,好家伙!台锯下毛料,长近一丈,宽达三尺,厚有七寸,搬回去架起来。看着旁边的长中短刨子、大小凿子,宽窄不一的锯子,便有种自己是在世鲁班的错觉。
可毕竟是上一代弯刀木匠教出来的徒弟,加上好多年没有操练,第一把推下去,直接卡住不动,原来刀口太深,吃进木头里去了,当然推不动,敲敲打打调整刀口的深浅,小心翼翼再推,嘿!有了!刺啦一声薄薄的刨花卷皱着身子,从刨窗里窜出来,这下我便来了精神,一、二,一、二……刺啦刺啦地推了起来,刨花越多,便越来劲儿。长刨、中刨、短刨,一个不落下。暑假里,太阳下,呼啦呼啦几个时辰,一通操作下来,满头大汗,汗流浃背,背痛腰酸,可就是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一是因为与20多年前的老朋友叙旧,自然难分难舍;二是因为与老朋友缺乏交流,用力不均,便会高低不平、坑洼难测,一时用力过大,入木三分便是一道刀疤,用力不足刨头飘起踏雪无痕,脑子里冒出来无声的四川话——“老子就不信你有这么拽!下一刨子要把你整巴适!”——手上便不自觉地一下一下再一下……哪里停得下来。一不留神,一天就过去了,第二天就过去了,第三天……就过不去了,胳膊抬不起来了,实在酸啊,得休息休息,第四天再恢复恢复……第五天重新再来……如此往复,七八天光景,桌面初成,对比之前黑乎乎的毛料,看着那蜿蜒的木纹浮现出来,心中一喜,嘴里便哼出不着边际的曲调,张开手掌,来回摸了好几遍,恨不得木头开口说出“木匠,谢谢你”那样的话来。趁热打铁,这份喜悦,一定要与另外垂直的四面分享,呼啦呼啦又三天,其他几面也已完成。接下来用砂纸打磨、抛光、上油,一刻也没有停歇……
尝到成功的滋味,接下来凳子便也想自己来做,又从市场找得一棵一尺半大的树干,锯成好几截,连皮带毛搬回来。当准备把四周树渣清理干净时才发现,树干四周布满了各种或粗或细的长条形凹坑。用刀刮,凹处躲着你;拿木刷扫,着力太轻,它死赖着不走;用小尖刀一个一个刨,费工耗时,打算熬得你须发皆白。凿子锥子刀子棍子,全都败下阵来,那一条条小坑缝仿佛就是一道道天堑。于是,我的身影时而在工具房,时而在五金店,我的姿态时而半蹲,时而猫着,我的表情时而两眼放光,时而一片寂静无形;我的动作时而临空比画,时而托撑腮帮……直到看见洗碗的钢丝球,灵光一现,赶紧到工具房找来电钻,把钢丝球缠在钻头,按压开关,“呜——”,效果奇佳!于是乘胜追击,千里奔袭;如倚天屠龙,削铁如泥;仰天长啸,恩仇快意。
匠心到底是什么
其实,在这次装修的过程中,我不只做过木匠,还做过泥水匠、粉刷匠、花匠,贴过瓷砖,做过防水,砌过柱头花坛,安装了影院与灯光……不懂的很多,那就学啊,看书、上网、拜师;不会的也多,那就练啊,为了画的图纸能有空间感,铅笔削了好几支,橡皮擦瘦了好几块;不满意的地方还有,那就重来啊。
为了追求“一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数次邮购换装不同色温的灯泡,试啊试,直到感觉“刚合适”。书房的地板总想带点“一百年的感觉”,我一个人花了五六天时间,把做好的地板重新打磨,改色,上油,再打磨,做旧,上油……感觉胳膊都不是我自己的了。二层花园的木板我觉得拼铺的缝隙大了点,既不好看也不实用,拆了,重铺——头顶骄横的太阳如虎狼,又何妨?
为什么喜欢如此折腾?
我想可能是这么多年一直从事语文教研工作形成的习惯吧,常常众里寻他千百度,有时那人还未必就在灯火阑珊处。上一堂课,研究一个问题,完成一个任务等时候,开始要去调查、读书、查资料,接着实践,然后研讨、总结、反思,一番功夫下来,往往还得推倒重来……这不也正是研究的乐趣吗?
这样看来,这教书匠与木匠倒是有着几分相似了。只是到底是谁影响着谁,就难以分清了。
其实,又何须分清呢!只要“匠心”在,只要“匠人精神”在,就行了!
(作者单位:四川天府新区华阳实验小学)
责任编辑 杨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