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脚踏车
2021-06-06孟子涵
孟子涵
那时候爷爷的脚踏车还是锃亮的。
余晖也还算听话,一边消散一边又陪我等待着。我打了个哈欠,眼前忽然模糊出一个人影。我赶紧擦去脸上的小汗珠,挺起身子,拍拍屁股上沾满的灰,随手揪了根狗尾草夹在耳朵上张望着。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好像已经成了我们的暗号,倏忽间,熟悉的黄格子衫围着墨绿色的挎包晃到眼前,我扑腾着跳上脚踏车,紧紧地贴在爷爷后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夕阳将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车子缓缓驶进了爷爷的菜园子,还没停稳,我就已经跳进泥巴堆了。爷爷小心地把腿上的教科书摆好,卷起早已涔涔透湿的衣袖和裤腿,走到我身旁,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今晚奶奶又要好好洗你的衣服喽!”我嘿嘿一笑,特意用自己脏兮兮的身体去抱住爷爷,闹道:“这样挨骂的就不止我一个了。”爷爷也不反抗,继续洒着水,吩咐我打起手电。我跑到脚踏车上,拿出那支快掉光漆的红手电,在天上画个圈,再照照地上的蚂蚁,心不在焉地在爷爷脚边打着转儿,不一会儿又被旁边的蟋蟀吸引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爷爷抓住车把,用力在地上一蹬,坐上坐垫,摁了摁车铃。昏暗中听到一声“来喽”,肚子早已咕咕直叫的我,就一骨碌爬到我的专属座位上,继续在天上画起了画。伴着铃儿响,我靠在爷爷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脚踏车变得吱嘎作响了。
链子碰撞的声响与车铃交错着,我安静地坐着。爷爷最后一次捧着三角尺轻轻推开木门,走进了教室。每个人都端端正正地坐着,桌上整整齐齐地摊着书本。爷爷朝大家微微一笑,把教科书放在桌上,然后转过身,用角尺画出几个挺拔的三角形。忽然间一声“起立”,全班站起,没有人嬉笑了:“老师好!”每个人都直直地望着这有些许佝偻的身躯,偌大的教室只闻得几声啜泣。爷爷假装打了个哈欠,随手揩去眼角的泪水。再无法动笔了,他慢慢转过身,放下粉笔:“同学们请坐。”说罢,招呼着我在小凳子上坐好,整了整衣领,卸下厚重的灰围巾,合上书本,收起老花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是我最后一天代课,新老师来了,我也该回家喽。”我在一旁啃着笔头,黑板上的错误过程一次次被擦去改正,而原本上课最积极的学生也不开口了。
下课铃响了,爷爷的眼眶湿了,在掌声中笔直走出教室,愣是没回一次头。我拾起那条落下的围巾,正准备往外跑,门口的哥哥递给我一大袋信。我把它们和围巾紧紧地一起裹在怀里,跑到车旁。爷爷摸了摸我的头,若无其事地接过信,把围巾披在脖子上,骑上车,吱嘎着向家的方向骑去。我把头埋在他的围巾里,听着喘气声和轻微的吸鼻子声,抱得更紧了。爷爷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小手。那一天,爷爷只扒了两口饭,却戴着老花镜看了半宿的信。
后来脚踏车被拴起来了。爷爷陪着我一起住到了城里。
恍惚間,脚踏车已经彻底旧了。
再后来,爸爸妈妈又执意要三个人生活……
又是一个暑假,我暂时摆脱繁重的学业,重又住进了拥有萤火虫的夏夜。听着爷爷的呼噜声与窗外蛐蛐的鸣声,我辗转反侧,于是翻起身,轻轻地走下床,去看满天星。“这是北斗七星,像不像囡囡吃饭的勺子啊。这边是天鹅座,每个人以后都会变成天鹅飞到天上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每天在天上祝愿地上的人们开开心心的。”“那爷爷以后不要去好不好?”我记得那时候爷爷就笑着拍拍我的头,把我抱到他的肩膀上,应该是想让我离星辰近一些吧。月光斜斜地洒在地上,飞机的轰鸣声从远方传来。“尾巴不能折得太重,纸飞机会飞不起来的,要让它张开大翅膀,神神气气地飞起来,囡囡将来也要张开翅膀飞啊。”我一次次把飞机折得支离破碎,却又在爷爷那儿妙手回春。纸飞机划过河畔,也慢慢地滑过我的童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了,爷爷仍然均匀地打着鼻鼾。我悄悄地走下楼,拉张凳子坐在银杏树下,忽而瞥见那靠在墙角的脚踏车。昔日的银光闪闪早已爬满斑斑锈迹,那坐垫和我的专属座位也堆满了厚厚的灰,拨动车铃,只有哑哑的铁块摩擦的声音。旁边架子上放着一本日历,是爷爷在城里那段日子用的:“星期一:给孙子买螃蟹,放学的时候给他买一个干菜馒头。星期二:早上煮青菜鸡蛋面加一根香肠,不要问关于中午菜的问题。星期三:要考试,帮他加油……”我不敢再往下翻了。爷爷也下楼了,摇着一把大蒲扇,睡眼惺忪地望着我:“是不是爷爷这儿太热了,你睡不好?”我抹去打转的眼泪,怕愧疚会压倒我。
后来我叫师傅把脚踏车翻新了,我自己骑。
(以上指导教师:边建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