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河西
2021-06-06吕文有
◎吕文有
1
鱼沙河,河西走廊黑河上一条很细的支流。河上横卧一溜子跳石连接河东河西,两边一个村。刚过正月十五,全村就分不分村进行了表决。理由是鱼沙河严重影响生产生活,干脆一扒两半,分成河东河西两个村。老年人不愿分,年轻人无所谓,中年人主导了分村表决。
如今分家不像大包干那会儿,为一件农具一个好使的牲口打得鼻青脸肿。集体没啥坛坛罐罐,说分就能分开。河东河西土地面积等级大体相当,居住的人口大体相当,就连上游五里村集体林场也因鱼沙河隔开两边。河东有二层小楼的村委会,河西有漂亮的村小学和卫生所。河东所有土地全部流转已建成玉米制种基地,鱼沙河是天然隔离屏障,河西蔬菜制种大棚经十多年的培育已形成技术优势,也是制种公司的必争之地。玉米制种利小风险小,几乎是旱涝保收;大棚蔬菜制种利大风险大,一个环节操心不到,几万块钱一棚作物就会打水漂。所以走河东走河西两边都能找到心理安慰。
麻烦出在了五爷五奶这样的老人身上。五爷五奶两个儿子都住在河东大院子。老大在河东承包五十亩流转土地种植玉米;老二在河西有五个大棚。这次分村,老二是肯定要去河西,全家将分成两个村的人。老二在河西种大棚十几年,技术响当当,被蔬菜制种公司聘为技术总监理,不耽误自己的棚,一年还好几万块钱哩。现在好了,分成两个村人,五爷五奶走哪边?
五爷今年七十九,身体还算硬朗,是养牛养羊养牲口的好手,年轻时就是大集体的饲养员。这些年用老大五十亩玉米的草料硬是贴补两个儿子都做大了营生。五奶今年七十六,干净利落眼不花,农家饭面食面点做得十里闻名,做一大家人的饭从不叫个累。五爷五奶每人名下都还有三亩一等地。这可相当于一个股份制公司的原始股。老大家老二家结婚时都已是大包干后。特别是老大家,订婚是在大包干前,为了五百元的彩礼差一百没凑齐,硬是将婚期拖了三个月,结果没赶上婆家这边分地。大包干全县一个时间,有结婚证,婆家分地;没结婚证,娘家分地。谁也没想到后来土地再没调整过。为这事,老大家在婆家的前十年受尽了责难和委屈。刚结婚那几年,五爷常常故意喝醉酒,到黑河对岸的亲家撒酒疯。直到后来生活完全好了,老大家娘家才算安生下来。
2
走河西,老大两口子不愿意。留河东,老二两口子不愿意。
老大说:爹你也说个话。
五爷说:我养的十八头牛,你妈养的三十只羊,我们走哪儿就要带到哪儿。村里说,我们的地也要随人走。其实牛和羊都是五爷养的,这时候他把羊全部归到了五奶的名下。
爹,你先说你走河西还是留河东。老二道。
没等老二话落下,老大家上前扶住五爷说:爹,老二问你是留在河东住习惯还是搬家去河西?
老二家站起来说:大嫂你不能这么问话,再说,咋不问妈的意见。
老大家干脆说:爹去河西牛吃啥羊吃啥,吆到大棚里放吗?这句话问的是敲钟敲到了钟耳上。都明白五爷离不开养牲口,五爷过去牲口过去。一句话就堵死了五爷去河西的路。
老二家虽然文弱,看这形势得撕破脸,就对五爷五奶说:爹,妈,你们到屋子里先歇着去,我们先说些话。
五爷五奶偏偏不走。儿子媳妇各有一肚子道理却不能当老人说,有些家务账,理儿是那么个理儿,当老人面没法说出口。憋到最后,成了这么个结果:老人一边一个,五爷和他的地、牛留在河东;五奶和她的地、羊走河西。老二家心有不甘,但看在公爹这些年对最小的孙女偏疼偏爱的份上认了。她明白,就算自己抹脖子上吊,公公也必须得留在河东。公公和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牲口就是他的命,到河西确实没法养。
形成了这个谁都憋屈的意见,五爷五奶凄惶兮兮地出去。老大家又提醒一句:羊还有八只怀了羔哩!
老二家听见这话,加之公婆不在跟前,再也不忍了,说:老大家你说便宜话欺负我们傻么?十八头牛不算带崽也是二十万的现票子,三十只羊撑死三万元,我看的是爹的面子不让他为难,不行我们把这账先摆平!
老大忙说:这个话有的!这个话有的!这钱我一个人得还睡不安生哩!老二家还想说什么,却见婆婆拉了她的木箱进来,老二家眼睛都直了。从结婚老二家就迷上了婆婆的那个泛着乌光的梨木箱,里面放的东西她知道:一张烙制面食的加厚生铁平底锅、一把精钢炒勺、一把肉刀、一把面刀,四样灶具大小薄厚都非常讲究。听婆婆说过一回,婆婆的祖父、父亲都是达官人家的家厨,婆婆姊妹五个都是女的,这家传物件就到了婆婆手里。老二家嫁过来后,就经常见有不认识的人慕名来收买婆婆那箱子,开的价吓人。
老二家虽内心滚滚,却马上又装作没事人。妯娌俩人完全不同,这么多年相处不错,很大程度上是各自在乎地互相看不上,需求没矛盾。老大家干活吃饭都风风火火,挣钱是最大快乐。老二家刚结婚那些年还和老二一起打拼,十年后她就安心于家务和孩子教育,加之老二能挣钱,老二家不怎么在乎钱。
分村也是嚷嚷两三年了,大势所趋。老二去年就在河西修了两层小楼。见婆婆这架势,老二家忙对老二说:快把车开到门口,帮妈拿箱子上车。老二家点头哈腰恭请五奶上车,五奶不理,径直朝鱼沙河跳石那儿走去。跳石只有在阴天下雨后有用,天晴时鱼沙河一般是干涸的,跳石边就有了人踏出的路。
过鱼沙河时,老二家抢过去抱起一二十斤重的箱子满脸真诚地说:妈,河道路不平,别撞散了箱子。
老二家心花怒放。干涸的河道里,一窝一窝嫩绿矮细的青苇和红柳已撒开了叶,随风摇摆,似流连徘徊的女子,尽显缠绵柔情。老二家脸上更是阳光之色,像一束饱受滋润的花。她甚至有些同情老大家的心情,婆婆这箱子终于离自己最亲最近了。
3
河西。五爷和五奶分开的有些赌气,大家都看得见二老的无奈和忧愤。为了让母亲能高兴些习惯下来,老二用几天时间就在房后修了一座羊圈和草料房。见老二开出了半挂车,五奶问:拉羊去吗?老二说:就是。五奶说:拉十只就行了,多了自己放不住。老二望了下媳妇,媳妇一脸同意的表情,“呜”的一下开出了车。十只羊进了圈,老二还从河东拉了一上午干草,码满了草房。几天淋雨,五奶丢干草喂羊,饭按点儿做,就是不多说一句话。
老二家小心地说了几次:妈,你先歇几个月,饭我做,羊我喂。
五奶总是一句话:你们忙你们的,我还没到吃闲饭的时候。
今天天放晴了,五奶吆羊出圈,朝鱼沙河去,那里有青苇和红柳窝。雨刚过,鱼沙河已溪流涓涓,好在一脚面骨深的水,羊在里面还能连吃带喝。只一会儿,五爷那边也吆羊来。五爷五奶坐在各自的岸。回家时,羊已伙成一个群,五爷动了羊鞭,还是豁不开。河面三五十米,五爷喊话给五奶说:你回去吧,我收拾几天它们就听话了。
五奶听得明白。五爷把大牲口都能驯得服服帖帖,何况几只羊。这些年养牲口,为了防止牲口吃精料时互相叼抢扬洒,五爷给牛都起名,什么花大花二,黄尖黑乳,每每牛群喂精料,叫到哪个,哪个出来到木槽上吃料。再后来,牛自觉按叫过的顺序排队一个一个出圈,从不插队。啥行当都有神级别的人物。
老二家早就在河岸远处些找个事看着婆婆,她也不知道不放心什么。见婆婆独自回家,忙迎了来问:妈,我过去把羊吆过来?
五奶说:你害怕啥?
老二家脸红。脸木木地说:我也不知道,妈你这些天就是不对劲吗,叫人放不下心。
五奶脸上倒是没有一丝的埋怨,笑着问:老二家,是不是随了你的愿?
老二家脸红红的笑不答言。五奶还是笑着说:随了你们两个的愿!
老二家忙说:对的,妈的心里跟明镜似的!
五奶边走边言语,声音如沐春风:老大家看上了你爹养牲口的把式,你一直就惦记我做饭的手艺和家什,你的眼睛比我贼。
老二家满脸都是对婆婆五体投地的佩服,说:妈,那你说我和老大家谁的眼亮?老二家还有些得意。
五奶说:你能舍开二十多万的牛钱,也是老二能挣。你要穷得叮当响,你还能先要我老婆子吗?
所有虚伪在真诚面前都是藏不住的,老二家看着婆婆的眼睛,想了好一会儿,老实地说:我不好说。如果我穷到供不起孩子念书,我肯定要钱。
五奶这才说出老二家想听的话,说:不管咋说,你挖空心思要我老婆子,我早看到了,我高兴。我的手艺和家什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又能成谁的。
老二家说:妈你放心,我也绝不拿它当钱,会好好传到你孙子或孙女手上。
这以后的三天,五奶天天还去河边放羊。第三天,十只羊温顺地跟五奶回了圈,又过了几天,五奶若不想出门,只要打开羊圈门,羊会自己去河边自放自牧。只不过是五爷让五奶试了这么一回,其他时候都是坐在各自的岸,望羊吃草,望水静淌,望风拂柳。
4
河东。老大家本是最心满意足。从两年前吆喝分村开始,她就谋划要把两老人留到河东,她也没想过成了一边一个这情况。好在公公在,牛在,一大圈牲口都在。每天看看牛羊满圈,这才是家。只是这几天遇见村人看她们神情怪怪的。老大家知道别人为什么这样看他们,更多的是在看笑话。河东河西分村,老两口分开在两边子女家过得又不是他们一家,却只有他们的两个老人吆群羊在河两边显眼,好像是只有他们算干了缺德事。重要的是爹天天吆羊去河边,对牲口支官差似的,准确说是对牛明显不比过去上心了。过去羊是圈养是副业,现在……
老大家说:老大,让老二过来把羊全拉走,别人还以为我们把羊扣下了。
老大家一肚子的意见。这些天光做饭就让她火烧火燎,吃了十多二十几年现成饭,现在才感觉婆婆的重要。她甚至后悔让婆婆就这么轻易走了。再想想五十亩地,每年要雇佣上百个人工,人来了饭咋做?
老大家太贪心了!啥都想要,牛要有人养,饭要有人做,不闹心才怪。老大说:我早叫过老二,妈就要十只,多一只也不要。
老大家讥笑说:是的,有几只能去河边放就够了!
你啥意思?老大明知老婆啥意思,气冲冲地问。
老大家说:我啥意思都没有。既然羊是我的,明天我就把我的一只不剩全卖了。老了老了这算啥事,丢人卖臊的!
老大警告说:这些话最好别让爹听见,你卖个羊试试!
老大家知道这还真不是恫吓,便出门扯起哭腔叫喊:好好的分村干啥,哪个吃闲饭的整这事!其实,分不分村表决时,她那一票投的就是“分”,她还鼓捣起好几个人投了“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跳得越高的事,到头来越难为自己,这就是搬起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谋算利益的时候一定要有思想准备,世上没有你一个人占尽的利益和便宜,否则,那是更大的害。在这一点上,老二家就比老大家想得开。
五爷从街门外进来问老大:老大家咋了,骂谁咧?
老大忙说:她骂分了村的人。
五爷本已进了上房门,又退回来说:投票时我看见女人堆里就数她跳蹦子要分,又咋了?
老大说:她后悔了。
五爷说:让她去再鼓捣起来,重投。
你当这是玩哩,投票结果镇上都报民政局了。老大说。
五爷低声道:我问了支书,报上去咋说也得个把月才批得下来,还不一定就准,你现在还是村干部,看能不能再议一下不分了。
老大是大村治保主任,分村后当然还得重新选。
老大说:肯定不行,不投票还有希望,投票定的事谁敢随便推翻。
那要是修了桥呢,是不是就没有投票分村理由了?五爷问。
老大有些好笑地说:就为一个村再修座桥?河面五十米,连路桥咋说也七八十米的桥,你掏钱?再说县里在鱼沙河上游不是修了一座桥吗?
五爷嘟囔说:那桥不往住人的地方修!
老大耐心给五爷解释:那桥是公路桥,难不成公路还要绕个大弯进来在这修桥,路绕进来又得占多少耕地?国家也要算账的。五爷再没说什么,吆羊走了河边。
5
今年的鱼沙河开得更早,哩哩啦啦的河水早往年十多天就淌下来,地的墒情也早十来天就上来了。这都是黑河流域生态逐年恢复的成效。地下水上升最明显。前些年打一口井要挖十米以下,现在挖七八米就见水了。刚大包干时,井挖三四米见水,春早撵人,不出正月十五就得收耙田地,否则墒情上升太快就下不了地了。
河西这边。老二一家也受到人们异样眼神的包围。
天天有看热闹看笑话的人,把五爷五奶隔河放羊望守的事演绎得跟牛郎织女一样。老二家臊得出不了门,主要倒不是公公婆婆隔河遥望丢人,而是把公公婆婆这样分开太臊人。年轻人几个蹦子过去的鱼沙河,脸对脸面对面的一个距离,咋就闹下这等事。老二家还细数了这事,相同的原因,老人分开到河东河西的有四家,其他家都安稳,自家这咋了。
今天清明,老二一大早去河东上坟,很别扭。全村的坟地都集中在河东那边南沙窝,河西去的人明显低了人一头似的,成了坟圈子外头的旁支一样,大族户无论是祀礼还是敬香先后顺序,留河东都感觉是主家。老二烧了纸,和老大说父母的事,咋办都有矛盾,怒烘烘回来了。老二家一直在院里等老二,半晌午了不见人影。女人不进坟,老二家忘了今天清明。见老二黑着脸进街门,老二家迎上去直接说:老二,不行送妈过去吧,咱啥也不要了。
老二没好气地说:过去,咋过去?两村刚把地分好,不是两个小家的事。再说我已问过妈,妈说现在过去更丢人,真成了老没出息的了。
老二家斥老二:咋说话呢!
恰邻家的黄狗路过撒欢,老二飞起一脚,狗惨叫着瘸腿跑去。老二家刚想数落老二,五奶在灶火喊:吃饭了!
老二家这才闻见了芽面包子、黄芽葱包子的味。进得门,见热腾腾的包子,金黄的小米稀饭,醋熘土豆丝已摆上桌,老二家两手并用,上手就吃,这包子馅让她才记得起今天清明,老二刚才驴脾气肯定是河东上坟受了啥气。五奶看着他俩吃完上了棚,打上包吆羊走河边。五爷和羊早就在那边的河坡上,五奶举起手上的篮子,喊:芽包子葱包子!
五爷扔下手里装样子的羊鞭,试着走了两个跳石,太滑站不稳,干脆扯掉鞋子从水里走了过来。五爷接着篮子,一手拿两个包子大嚼。五奶看五爷吃相怕噎了,说:你不是都吃了吧,给老大家留一些。五爷继续吃,说:老大家天天是买的面条买的馒头,做饭就知道拿肉夯!
五奶看五爷吃差不多,说:剩下的趁热给老大家送去,回去了赶紧先找个药吃上,水太凉,别闹个啥病。
五奶把羊撒在河边,自个儿回家。河两边看热闹的人也跟着散去。真是怕啥来啥。刚过中午,老大家电话打过来了:五爷发烧还抽搐。
快送医院啊!老二电话里喊。
老大家那边也急哭了:老大上坟回来就开车进城了,咋送。
老二没挂电话就去开车。
医院里。大夫边检查边问情况。五爷已清醒,问啥说啥。年轻大夫,也就学校刚毕业的小伙子,一会儿数落病人,一会儿数落家属,没完没了。五爷见两个媳妇让大夫数落得抬不起头,就反训那大夫:小伙子,芝麻大点事儿,有完没完?我不下水着凉你吃啥去!
年轻大夫果然没再叨叨。人还没出院,就听见河东河西又演绎几个版本故事,很凄美。
老大家老二家都在想,回去咋抬头。
6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八,香古寺庙会。五爷五奶每年都去。今年很特别,两个儿子都抢着开车带父母去庙会。五爷谁的车都不坐。四月初八这天,五爷早早起来,见老大的车擦得锃亮已停在街门口,知道是为自己准备的。五爷推出他的三马子(三轮电动车),昨夜已充满电,悄悄出了门。五爷五奶昨天已在河边上约好,五奶也早在院口等候。五爷三马子前脚到,老大开车后脚来,拦下上车的五奶。
爹,你这干啥,放着车不坐,赌啥气哩。老大说。
这时候老二两口子也出来,他们也是准备开车去接五爷的。
五爷说:这个透风,我们都晕车。
老大老二说:那我们走慢些,把车天窗和窗户都打开。
五爷偏犟,就要开三马子。回头斥五奶:你究竟是上不上车,听他们的还是听我的?
五奶要上车,老二一把抱住说:爹,你一定不坐车也行,那我开三马子,你和妈坐上。
五爷还是不允,就要自己开。街门上围了很多人看热闹,儿子媳妇又气又臊。老二家突然有了办法。
五爷拧开电门要走,电话响了,五爷的老年机电话,铃声太大两个儿子都吓了一大跳。五爷接通电话,是外地上大学的孙女打来的,瞬间脸变,双手抱上电话边说边下车进了院子。等再出院门,五爷满脸乌云已散,如春风沐过,仿佛压根儿没有发生过刚才的胡闹,一声不吭扶五奶上了三马子车斗,问:你们谁开上去?老二抢着开上车,老二家马上从屋里拿出两个小方椅,垫上了厚垫。
香古寺,位于县城北三十公里黑河北岸巴丹吉林沙漠南缘。始建于公元前约一世纪,是河西走廊最古老的寺庙之一。周围沙山环绕,庄田拥抱,林木葱茏,自然景观别具风情。寺内有大雄宝殿、地藏之殿、仙姑殿、天王殿等殿堂,殿内塑有佛像100多尊。北依明长城,南眺黑河水,占据了河西走廊最中间的地理优势。自古以来,历代高僧大德都路经此地讲经说法,留有鸠摩罗什佛牙舍利塔的神奇传说和仙姑护佑霍去病西征凯旋的传奇故事。五爷五奶在各殿敬了香,仙姑殿跪拜时间最长,就喃喃一句:不想分家……不想分家……可仙姑管不了这事。
其实五爷今天来还有目的。他在寺内居士住的房里找到本村的“老者”。老者本名王德寿,八十岁了,过去在村里威望比村干部高,识文断字、能掐会算,阴阳八卦无所不能,村人尊称之为“老者”。大包干那年就嚷嚷分村,是王德寿力排众议、一言九鼎否了这事。
五爷在这里诉苦。王德寿打断五爷,说:我一年大半时间在寺上,这些俗事我管不上了,管也没人听,你把老支书叫上去镇里说说吧。
五爷说:去了,镇上说的投票决定,投票时要分村的票多了。
王德寿道:那佛菩萨也没治了!说完闭上了眼睛。
五爷急急说:居士爷,有办法,修桥,修上桥就没人分了,修座平平宽宽的桥!
王德寿睁开一丝不解的眼神。
五爷嗫嚅半天才说:你给你儿子说一下,让他捐款修座桥!
凭啥?王德寿问。
五爷说:你儿子那么大老板,在县城都修两个小区了。再说我记得你过去也有过让你儿子捐桥的打算……
王居士已打起匀匀的像来自天国的鼾声。
7
初夏鱼沙河。断断续续的河水渐变成一辙一辙涓涓细流,流量倒还是刚漫脚面骨。阳光和月光照上,粼粼闪闪。红柳和青苇已完全撒开,迎风摇摆,静谧安详。河东河西的河沿上,两群羊悠然啃草,却不再过河越界。
两群羊已让五爷调教得都能来回自如,自放自牧,无人吆喝也不会走到路边的庄稼地里。
五奶喊:牛喂好了吗?
五爷回答:好了,大花小花昨夜都下崽了,两个乳牛娃子!
五爷问:下午给老二弄啥饭?
啊……啊……五奶没听清,卷起耳朵问。五爷身后过来老光棍刘二,故意扯大嗓门喊:五爷问,下午送啥好吃的过来。五奶一脸迷糊,越发听不明白。
河东刘二扯开破嗓子唱:
七月里来秋风凉,
五哥放羊在河边。
风吹么原野百花香呀,
想起(那个)妹妹情意长;
五哥站在河对岸,
听得妹妹漫少年。
刘二唱的是当地小曲《五哥放羊》。刘二也知道五爷年轻时是黑河两岸有名的歌手,尤唱《五哥放羊》最红。听说五奶就天天在黑河那边听五爷唱歌,就是慕五爷的歌声才私奔来的。
刘二见五爷五奶扎起耳听,唱得更来劲了:
九月里来九重阳,
五哥和妹妹去放羊。
天苍苍来么野茫茫哎,
风吹(那个)草低了见了牛羊;
弱水三千到居延(弱水,黑河古称。居延海,今额济纳齐,黑河终点),
五哥和妹妹定姻缘。
十月里来……
刚唱到这儿,刘二杀猪般号叫起来。原来是老大跟了来,手里提根棍,听得刘二唱这曲,一顿猛揍。刘二捂屁股撒丫子朝河里跑,鞋也没来得及脱。边跑边骂老大是咬人的狗不叫唤。老大站在那儿,看爹,张了几下嘴,什么也没说出。又抬头看河那边娘。五奶已提着篮子往回去。五爷一动不动,像泥胎,目光凝固在五奶离去的背影上。
打黄牛,惊黑牛。那些子没事围观看风景的人,见刘二那一顿打挨得实实在在,都悄没声息溜开。每天都有这样的人装模作样找个事在附近转悠,甚至有外村的闲人听说这事也有意无意来观望一回。羊也很识趣。河东这边的,围在五爷周围,小心翼翼啃草。河西那边的,见五奶离去,犹豫观望一会儿,呼啦啦一溜烟撵五奶而去。老大往回走了一段,见爹还是纹丝不动坐那里,又回来默默坐在五爷身边。
坐了好一会儿,五爷说:爹妈给你们丢人了……
爹……老大捂住脸叫道。
五爷继续说:从明天起我不来了,你妈也不来了。
老大赶紧说:爹,我今天就过去和老二商量,把妈接过来。我啥也不要了,只要妈过来就行。
五爷说:都这样了,你妈还能过来吗!
老大不解。五爷说:过来不是更给你们丢人,真分不开离不开么。
五爷转过身,望儿子,认真地说:我们不想分,也是不想把村分开。河东河西,大都一姓,多少辈人了,都没有因为干活不方便分开过。你们干啥事都想图省事图方便,有些困难就想的是撂褡裢,这半个地还叫村吗……
老大嘴张得大大的,还是听不懂父亲的话。
8
此后,五爷五奶再没来河边放羊,像约好似的。农历七月十三是五爷的生日,五奶是七月初九。往年都是俩人合一起过一回,今年七月十三过,明年七月初九过。去年是七月初九过的,今年理应轮五爷的七月十三。可七月初一刚到,两边儿子媳妇就按捺不住了,等不了七月十三,都说再过一回七月初九,把五奶接到河东去过。
老大老二专门请了厨子要做一桌席。老大家老二家暗地较劲儿,都揣摩公婆的心思给买个啥礼物能让老人高兴。昨夜,老二家商量了一个晚上,老二今天去城里开来了一辆奶白色电瓶车,开动和三马子差不多,就是多了个小轿车一样的棚,冬暖夏凉。老二家硬是拉五奶到院里,让婆婆高兴。
老二家说:妈,今年生日还七月初九过,我们去河东。以后往来爹就拉上你从桥上走也不嫌远了。五奶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又进灶火做她的饭。老二家使眼色叫老二再去哄哄,老二的电话响了。老二接通电话刚听一句,脸色都变了,一边往街门外头跑,一边做手势让老二家跟去。五爷病了。饭量骤减,神情恍惚。
河东让河西两口子都过去商量咋办。老二家说:你悄悄先过去,我留在这边,都过去妈肯定起疑心。
老二走后,老二家漫不经心地打扫院子,五奶喊进去吃饭。老二家进去抓上手就吃,半天没听见动静,抬头一看,婆婆盯自己看。
妈,你也吃啊。老二家有些心虚,说。
五奶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老二家。老二家赶紧咽下嘴里的葱花饼,坦白道:妈,没事,没事,老大来电话说爹这两天饭量有些减了,老二过去看看。停了下又说:妈你要想过去我这就陪你一起去。
五奶淡淡地说:没事我就不过去了。说完去后院喂羊。
河东,老大两口子在院子里等老二。老二进来就问:啥情况?
老大家说:就是不好好吃饭,你三天不给端,他也不喊饿不找吃。你给连着端,他也能连着吃,不吃肉了。听这吃相真有些吓人。过去雷打不动见天二两卤肉不吃了。
老大说:我们昨天也去了县医院,该做的检查都做了,血压、心脏都好,大夫还说七八十岁的人那样已经很不错了。
大夫没说咋了?老二脸色稍好了点接着问。
大夫说,人老了,可能是受了啥事惊吓心智有些迟钝,缓两天就好了。
老大接着很严肃地又说:精神很不好,眼睛里没光,一天只知道一遍遍喂牛,刚喂罢又喂,你不拦就不停下来。
老大家问:妈那边没事吧?
没事。老二回答,朝五爷屋里走去。
五爷见老二,望几秒钟才像认出,起身要出门。老二赶紧拦住:爹你干啥去?
五爷说:喂牛,牛羊都还没喂哩。
老大家说:爹你刚去喂罢才进来。
噢……五爷又慢慢上炕,神态笨拙。这哪像精了一辈子的五爷。
……
粼粼闪闪鱼沙河,摇摇摆摆红柳青苇,流不尽冲不完细水青沙乡愁,倾诉两岸人家祖祖辈辈的故事。天下事,合久则分,分久则合。
这一年里,两岸先后响起唢呐声,愿天堂没有鱼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