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韵律句法学》评介
2021-06-04孙文统
孙文统
(1.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2.郑州商学院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1200)
凸显语法构造的模块性特征与句法运算的中心性地位是主流形式学派长期奉行的理论原则。音系部门被主流生成学派视为狭式句法(narrow syntax)之后的语音解释阶段,其主要职责在于赋予句法结构线性化的语音表征。2019年4月,由英国劳特利奇(Routledge)出版公司出版的《汉语韵律句法学》(Prosodic Syntax in Chinese)一书,在深入发掘古今汉语韵律句法现象的基础上,构建出一个韵律制约句法的理论模型。本书为汉语语言学研究系列丛书(Chinese Linguistics Series)之一,是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冯胜利教授继其《汉语的韵律、词法与句法》(1997)、[1]《汉语韵律句法学》(2000)、[2]《汉语韵律语法研究》(2005)[3]等韵律语法专著之后的又一部力作。该书适合具有形式句法学及韵律学背景的读者阅读。全书分为上下两卷,上卷为理论与事实,下卷为历史与演变。下面首先介绍该书的主要内容,然后进行简要的评价。
一、内容介绍
本书的上卷为理论与事实部分,共分为五章,主要介绍韵律句法学的理论背景、基本原理、相关概念及句法运作。
第1章为引言。作者开篇便从韵律对句法产生的作用力入手,明确了韵律句法学的核心精神及研究对象:韵律句法学着眼于韵律与句法之间的相互作用,以韵律制约句法为研究对象。接着,作者结合古今汉语语料详细论证了韵律句法学“共时历时相互参证”及“通分并举、古今并重”的研究方法。作者在本章的第四节介绍了形式句法学中的基本原理,涉及到移位学说、普遍原则、词本结构及嫁接语法(Tree Adjoining Grammar)等。在本章的最后,作者详细介绍了韵律学的基本原理及相关概念,包括相对轻重原则(Relative Prominence Principle)、音步(foot)、音节长短与词汇的轻重、韵律隐性成分、普通重音、焦点与重音、韵律规则之间的写作冲突、韵律冲突与韵律整饬等。
在此基础上,作者分别探讨了汉语单韵素、单音节、双音节、三音节和四音节的韵律特征,并论述了声调及其韵律功能。接着,作者探索了轻声及其韵律变量的语法功能,明确了轻声的辅重作用,并详细描述了轻声化的过程、程度及等级。作者指出:北京话的轻声是一种变量(variable),是节律外成分(extrametricality),并且具有辅重作用,音节的轻化度与句子的合法度具有语法对应性。在本章的末尾,作者探讨了汉语的词重音和焦点重音,区分了汉语的四级重音类型,并根据自然音步推导出汉语的音步类型:
第3章“词与语”首先明确了韵律词的语法性质。作者指出:汉语中大量的复合词都经“韵律词→固化韵律词→词化韵律词”的过程发展而来,因此韵律词具有“词”与“语”的双重性质,是位于二者之间的中级单位。接着,作者探讨了汉语中不同数量的音节组合(一至七个音节)的韵律实现形式,并总结出其韵律表现的基本规则和派生规则。根据这些规则,作者提出汉语自然音步的实现方向是由左向右,即“右向音步”,并以自然音步和“右向音步”分析了不同音节数量的汉语复合词的可接受性。比如“皮鞋厂”和“*鞋工厂”的对立在于前者的韵律模式为[2+1],是右向音步的结果,因此表达自然,十分能产。后者的韵律模型为[1+2],违背了自然音步的要求,因此使用范围较为受限。本章的最后探讨了汉语双音节音步的历史来源。作者指出:原始汉语的音步为韵素音步,而秦汉以后的音步为音节音步。在两汉以后,特别是现代汉语中,双音节音步占据着绝对统治的地位。
第4章“头重脚轻与尾大不掉”通过汉语中具体的语言现象刻画出韵律对句法的制约机制。韵律对句法的制约表现为汉语不允许“头重脚轻”及“尾大不掉”的句子。“头重脚轻”体现在汉语中某些动宾结构、把字句和被子句中。韵律控制句法的途径为重音。由单音节动词和单音节宾语([1+1]式)及单音节动词和双音节宾语([1+2]式)构成的动宾结构符号普通重音右重的要求,而由双音节动词和单音节宾语([2+1]式)构成的“扬抑式”动宾结构则显得头重脚轻,不合语法。同样,动词挂单的把字句尽管成分齐全,仍然不合语法:
(3) *我把脸洗。
*你应该把衣服洗。
在被字句中,“被”字后边的单音节动词由于不能构成音步,不能负载重音,因此句子不合语法:
(4) *被人打
被人批评
“尾大不掉”体现在汉语“动宾+量词短语”结构、“动宾+介词短语”及“动补+宾语”结构中。在动宾结构中,由动词指派普通重音,宾语负载重音。位于动宾结构之后的量词短语和介词短语无法携带重音。由于其占据句末普通重音的位置,使得整个结构不合语法:
(5) *小李打了两个人三下。
*我看了一本书在图书馆。
同样,由单音节动词和双音节补语构成的动补结构后面也不能再带宾语。原因是动词将普通重音指派给补语,其后的宾语因无法携带重音而导致整个结构不合语法。
第5章“韵律促发的句法运作”全面论述了由韵律驱动的句法操作类型及技术要点。作者首先探讨的是韵律驱动的宾语移位。汉语中尾大不掉的动宾带加介词短语等结构可以通过将宾语移出重音范域的方式使整个结构变得合法:
(6) *他放那本书在桌子上了。 他把那本书放在桌子上了。 把字句
*他贴画贴在墙上了。 画被他贴在墙上了。 被字句
*不能停车在街上。 车不能停在街上。 主题句
*他念了书三次。 他念书念了三次。 复制句
韵律还可以驱动介词移位。汉语“[动+[介宾]]”结构需要介词进行核心词移位并入动词,形成“[[动介]+宾]”的结构才能使位于句末的宾语获得重音:
(7) *他踩了到线上。 他踩到了线上。
*小鸟落了在树枝上。 小鸟落在了树枝上。
介宾短语在句子中的位置同样受到韵律的制约。附加型介宾短语必须出现在动词之前,只有述补型介宾短语可以出现在动词之后。作者进一步指出:古今汉语在重音范域方面存在差异:现代汉语在词本结构中指派重音,而古汉语在词本结构和附加结构进行指派,并解释了介宾短语在古今汉语中的不同分布。在本章的最后,作者探讨了韵律诱发的动词并入(代体宾语的生成)、假动宾结构及补语并入等语言现象。
本书的下卷为历史与演变部分,共分为四章,主要在韵律句法学的理论框架下,以历时的视角探索了古今汉语被字句、把字句及方位结构的句法演变过程及韵律制约机制。
第1章“词序演变与重音转移”旨在凸显韵律在汉语历时演进所发挥的促发作用。作者从先秦汉语的SOV及SVO型语序入手,指出[否定+代词+动词]和[疑问代词+动词]型动宾倒置现象的消失是重音转移的结果,反映了汉语SVO型韵律结构的发展。在此基础上,作者区分了两种不同类型的宾语前置,并明确了其句法运作程序:代词宾语在否定句中的前置位于[VO]结构之外,而疑问代词在疑问句中的前置位于[VO]结构之内。二者在演变过程及消失次序方面的表现也是大相径庭。作者通过历史上汉语重音右向转移这一假设,论证了上古汉语疑问代词的弱读特征,并解释了周秦汉语中“实词>代词>否定+代词>疑问代词”倒置的消亡次序,全面揭示了汉语由SOV型语序向SVO型语序的演变过程,从而证明了韵律在汉语共时现象和历时演变中所扮演的催化作用。在本章的最后,作者简要论证了[wh Neg V]与[wh Aux V]格式的合法性、非弱读性疑宾的句法表现、复指代词在疑问句中的必要性及汉语双音节疑问代词的发展。
第2章“韵律结构与被字句的来源”在韵律句法学的视角下考察了汉语被字句的历时发展及句法表现。作者首先论证了先秦汉语中的[被N]到[被V]演变的词法条件,指出双音节化的韵律要求使得[被NP]格式首先发展为双音节的[被N]格式,结构上的固化使得[被N]格式经范畴演变逐渐形成[被V]格式,二者为词化的韵律词,中间不能插入任何成分,因此这一时期不存在[被NP施动V]格式。双音节音步在两汉时期的进一步发展使得[被V]中的V逐渐挣脱音步的束缚,形成短语性质的[被VV]及[被Adv V]格式,为施动名词的插入提供了可能性,最终形成东汉末年的[被NP施动V]格式。在本章的最后,作者运用空算子移位解释了汉语长被字句子句中的宾语必须与主句主语同指的问题,并通过动词并入(verb incorporation)解释了汉语短被字句在形式上反映出来的句法—构词双重特征。
第3章“韵律结构与把字句的产生”主要探索汉语把字句的韵律制约及结构演变。作者认为汉语把字句合法性受到韵律结构的制约,语义限制则是在结构发展中逐渐形成的。把字句的谓语不能挂单,至少为一个音步。作者从韵律冲突的视角解释了把字结构的合法性。“*把他打”“*把书看”和“*把船拉”等动词单挂型把字句不合法的原因在于韵律冲突:
动词挂单型把字结构违背了普通重音的要求,而且不能满足单轻双重的韵律原则,双音节动词可以克服这种“头重脚轻”的情况。挂单动词把字句产生于诗歌环境中,口语中不使用。作者详细论证了把字句的产生过程,指出目的句是把字处置式的前身,其重音的后移导致了把字句的形成,而诗歌这种特殊的语言环境为结构中重音的转移提供了必要的“两可语境”。宋代以来的汉语把字句结构由空算子移位生成,其语义发展经历了谓语语义上的“界化”(delimitation),“把”字宾语的特指化(specification)以及“把”字的虚化等过程。
第4章“韵律制约下的古今汉语方位词”在韵律句法学的框架下探索汉语方位词的产生机制及句法表现。作者根据Huang (2009)提出的古汉语方位介词结构模型,[4]从韵律驱动的视角解释了汉语方位词的形成过程。
作者指出:汉语单音节方位词“上”“下”“前”“后”“里”来源于古汉语中的方位名词,具有独立的名词性特征:
(10) a.葬之郐城之下。 (左传·僖公33年)
b.齐梁之兵连于城下。 (史记·张仪列传)
在中古汉语时期,单音节方位词与邻近的单音节名词组成一个双音节单位(disyllabic unit),其名词性特征逐渐消失,降落至中心语L的位置并形成一种独立的功能语类。韵律的要求导致了双音节地名的大量产生,并诱发单音节方位词与单音节非地点名词合并为双音节音步。方位词结构在动词前后的不同韵律表现是由于受到了基于支配的核心重音规则(Government-based Nuclear Stress Rule)及双音节化要求的制约。在本章的最后,作者论证了汉代以后显性轻动词(light verb)的出现(比如梦→做梦)以及轻名词(light noun)的发展(比如单位词)同样受到韵律的驱动与制约。
二、简要评价
本书根据古今汉语中的语言事实构建出一种韵律与句法双向互动的理论体系,纲举目张地阐述了韵律句法学的产生背景、基本概念、约束机制以及实际应用,为形式语言学及汉语语法理论的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及技术支持。本书章节内容层次清晰,沉博艳丽;理论构建独出机杼,自成一体;论证过程阐扬尽致,分条析理,不啻为当代汉语语法研究领域内的一部扛鼎之作,具有极其重要的理论意义及现实意义。
第一,将韵律特征纳入狭式句法的运算过程,构建出一种韵律制约句法的理论模型,体现出鲜明的接口性特征。坚持句法运算的纯粹性是主流生成学派的一贯主张,音系部分被视为位于狭式句法之后的语音解释阶段,具有完全不同的角色与分工。本书通过深入发掘古今汉语中的语言事实,证明了音步、重音等韵律特征不但直接参与句法运算,而且对句法表征产生着强大的制约性作用。和Norvin Richards (2010, 2016)较为中性的措辞相比,[5-6]本书观点更为激进,进一步凸显了韵律在句法运算中的理论地位:韵律制约句法,句法影响韵律,二者联系紧密,双向互动,共同规约着语言结构的历时演变与共时表现。本书所倡导的理论模型并不纠结于合法性语言结构的推导过程,而是直击位于一些似是而非的语言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并尝试提出一种最为精简优化的解释方案。在这种全新的理论框架下,主流生成学派中基于特征核查(feature checking)、语段推导(phase derivation)、移位限制等较为复杂的操作方式及规则限制均得到了有效规避,形式各异的句法运作(移位、并入等)均由韵律驱动,从而彻底摆脱了基于附加特征(diacritic feature)进行移位的特设性束缚。
第二,本书构建了一种完全基于古今汉语事实的理论模型,这在新理踵出、众说纷纭的形式语言学领域显得十分难能可贵。西方主流形式学派的理论构建多以西语为基础,虽具语言类型学之视角,对汉语事实及现象的研究不够深入全面,有的解释方案方枘圆凿,难逃削足适履之嫌。本书倡导的理论模型完全基于古今汉语事实,旨在对汉语语言现象提供一个全面深入的、优化经济的解释方案。西方主流形式学派所构建的理论模型在古今汉语的历时演化方面缺乏令人信服的解释方案,对现代汉语中存在的一些结构合法、感觉拗口的现象(如挂单把字句等)更是力不从心,避而不谈。为这些语言现象提供科学合理的解释正是本书理的目标与追求。本书通过重音的指派原则及音步的韵律要求对汉语“头重脚轻”及“尾大不掉”的句子结构进行了解释,并根据核心重音规则及重音转移假设为汉语把字句、被字句以及方位词的历时演变提供了充分完备的理论解释,解决了许多悬而未决的语言现象,彰显了该理论模型的强大解释力。
第三,本书在研究方法方面坚持共时历时相互参证,力克学术研究中只偏一隅之流弊,真正做到了古今并重,通观全局。当今主流形式学派的语言研究多以不同的理论框架考察语言结构的共时表现,对语言结构的历时演变及古今渊源未能给予足够的重视。而仅仅基于共时的语言研究在面对纷繁多变的结构变体时往往显得漏洞百出,无能为力。本书将语言结构放在历时发展的框架内进行研究,在全面考察语言结构的历史渊源及结构流变的基础上,通过以今释古、以古验今的方式,力求为汉语语言现象提供一个完美无缺的解释方案。比如在研究汉语把字句的过程中,作者追根溯源,确定了汉语把字句最初产生于诗律环境,由目的句逐渐发展而来,并详细梳理了把字句结构的历时变化:动词[NP 把 NP]→工具[把 NP][V NP]→目的[把 NP][V]→简单谓语[把 NP V]→复杂谓语[把 NP Adv-V]及[把 NP V-NP]。在此基础上,作者通过韵律制约及重音转移为现代汉语把字句及其存在于历史发展各阶段的结构变体的合法性提供了一个科学合理的解释。
作为一门以汉语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新兴学科,汉语韵律句法学彰显出强大的解释力和蓬勃的生命力,为汉语语法研究提供了全新的理论基础与研究视角。其理论模型的学术前沿性及学科交差性要求读者在拥有形式句法学及韵律学理论背景的同时,兼具一定的古汉语基础。此外,韵律制约下的句法模型对语言结构的表层形式具有很好的约束作用,但在体现句子结构生成的动态性与阶段性方面略显不足。如何进一步完善该模型的理论体系,拓宽研究范围,并将其放在语言类型学的广阔范域中进行讨论,需要我们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