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狗
2021-06-02邱引
邱引
那天早晨,老于和往常一样,五点钟起床,洗漱完毕后带着爱狗吉祥去人民公园。老于对打太极、跳广场舞没有兴趣,他晨练的方式是和一帮老头儿吹口琴。在人民公园的一角,十几位花甲老人每人手捧一只口琴,他们吹《我和我的祖国》《感恩的心》《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他们气沉丹田、摇头晃脑,愣是把口琴吹出了交响乐的感觉。一曲终了,围观的群众一起鼓掌叫好,老于的爱犬吉祥似乎也被美妙的琴声感染,眯起眼睛甩着尾巴,绕着老于转了好几圈。每次大家伙儿合奏几首歌曲之后,就轮到老于单独表演。在这群口琴爱好者中,老于的吹奏水平是最高的,这个口琴爱好者小组就是他发起的。那天早上,老于吹了一首刚学的歌曲《春天里》,老于觉得用口琴吹这种摇滚歌曲特别带劲儿。吹完之后,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如同刚洗了热水澡,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说不出的舒坦。
老于的《春天里》正吹到高潮,老于的大儿子灰头土脸地走了过来。好几年了,老于没见大儿子这样失魂落魄过。上一次大儿子这么蔫还要追溯到老于的老伴儿去世的时候。老于知道大儿子碰上麻烦事儿了,大儿子把老于拉到一边,沉痛地告诉老于,前天他被抓了,昨天刚从派出所出来。大儿子简要地跟老于解释了他被抓的原因。老于的大儿子开了十几年的饭店,最近几年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出于无奈,老于的大儿子从外地找了几个姑娘,既陪客人喝酒聊天,也做点皮肉生意。大儿子的生意又红火了起来,同行们眼红老于的大儿子赚得盆满钵满,就举报了他。大儿子的饭店被贴了封条整顿,幸好大儿子有关系,交了罚款免去牢狱之苦。得知大儿子遭此变故,老于一早上的好心情全没了。他眼巴巴地瞅着垂头丧气的大儿子,只会说“这可怎么办呢”。
老于的大儿子已经想好了对策,他说眼下梨城的餐饮业竞争激烈,赚不了多少钱,他想把店面转让出去,然后带着妻儿去上海,投奔他的一个好哥们。别的都好说,大儿子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老于,大儿子说他尽快联系一家养老院,把老于安顿好,他再去上海。老于的脑袋嗡嗡地响,耳朵似乎也失聪了,他听不见大儿子在说什么,只看见大儿子那两片肥硕的嘴唇上下翻动。在一家小吃店坐下来时,老于还是没能从茫然失措中恢复过来。老于最怕的就是生活中突然的变故,他简单地吃了两口包子,帶着爱狗吉祥往家里走。由于刚才有些魂不守舍,老于忘了让吉祥吃早餐,吉祥特别喜欢吃那家小吃店的馅饼。可能没吃早饭的缘故,吉祥耷拉着脑袋,落在老于身后一大截。前面就是离家最近的那个十字路口了,这个路口这几年事故频发,即便是派交警专门镇守也无济于事。曾经有人请道士来此作法,仍然不能阻止此地多次发生车毁人亡得事故。在这个路口来往的车辆越来越少,行人能绕则绕。老于几乎每天都要从这个路口走,每次他都提心吊胆地打起精神,并喝令吉祥紧跟在他的身边。吉祥似乎对人类的规则和无处不在的危险蛮不在乎,每次从这个路口经过时,它都撒着欢儿东张西望。不过,这一天老于脸上愁云密布,吉祥也失去了调皮捣蛋的兴趣。当老于带着吉祥快要穿过马路时,一辆摩托车斜刺里杀出来,差点儿撞到老于。开摩托车的小伙子怒不可遏,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老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让他很不舒服的梦。他梦见和几位老朋友一块儿吃饭,他们是开狗肉店的老牛,棉纺厂的前同事老马,还有当年棉纺厂公认的厂花李牡丹。他们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老牛把一块香喷喷的肉放在老于的碗里,告诉老于,这块肉是他精心烹制的,口感劲道顺滑,营养丰富。老于吃了一口,果然齿颊生香。老于问老牛这块肉到底是啥肉。老牛哈哈大笑,他抹了一把因为开心而溢出的泪水。老牛告诉老于,这块肉是吉祥的肉,他把吉祥宰了。老于开始拼命呕吐,老马李牡丹他们都放声大笑。老于吃了爱狗的肉让他们无比亢奋。老于就是在一片刺耳的笑声中醒来的。
醒来之后的老于听到了吉祥不满的呜呜声。通常吉祥饿了才会发出这种声音。老于这才想起来,吉祥没吃早饭,而现在又到了午饭时间。吉祥跑过来,用舌头添老于的脚趾。家里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了,冰箱里只有两只快要烂掉的西红柿和一根过了保质期的火腿肠。老于近几年很少做饭,午饭和晚饭他一般去大儿子的饭店吃。沾了老于的光,吉祥这几年吃了不少大鱼大肉,它的毛色铮亮,膘肥体壮,难怪开狗肉店的老牛打吉祥的主意,让老于把吉祥卖给他。
老于给自己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把那根火腿肠给了吉祥。火腿肠像泡在水中的浮尸似的已经涨袋,当老于把火腿肠掰开,一块块地塞进吉祥的嘴巴时,老于感到了愧疚。自从老于喂养吉祥以来,还从来没有喂过吉祥这种劣质食物。吉祥是真饿了,它几乎狼吞虎咽地把一根火腿肠吃完。老于打算下午去超市买点食物,在去养老院之前,老于和吉祥只能自力更生了。一想到要去养老院,老于的心情更加黯淡了。大儿子早上告诉过老于,养老院应该不让养宠物的,吉祥要早点妥善安置。老于喝了一口西红柿鸡蛋汤,汤水酸涩得无法下咽。老于和吉祥一起生活了三年多了,每天形影不离。说实话,老于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身边没有吉祥的生活。还有,吉祥是三年前刘玉翠送给他的。他把吉祥送人的话,没法和刘玉翠交代。
老于还记得刘玉翠来找他的那天下着雪。刘玉翠怀里抱着一个纸箱,头发上还沾着未融化的雪粒。刘玉翠的脸呈现出病态的姜黄色,杂乱的皱纹将她的脸切割得面目全非,一看就知道她是地道的农村妇女。老于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刘玉翠,他们应该有三十多年没见面了。老于不知道刘玉翠来找他干啥,也许刘玉翠像其他乡亲们一样,长途颠簸只为求老于帮他们找一份保洁或保安之类的工作。在乡亲们眼中,老于毕竟是城里人,混饭吃的门路总比乡下多一些。事实上多年前老于就从市棉纺厂下岗了,对于找工作这种事儿真的是有心无力。不过,刘玉翠真不是有事来求老于的。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刘玉翠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她是来给老于送狗的。刘玉翠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好像有病在身或大病初愈。她打开了带来的那个纸箱,从箱子里抱出一只小狗。刘玉翠告诉老于,这只小狗是她家的母狗下的崽子,她挑了一只长得好的送给老于,帮老于消愁解闷。老于连声道谢,那时候他的老伴儿去世不久,他心情抑郁,身边连说个话的人也没有。那天刘玉翠饭也没吃就走了,老于强塞给她两盒核桃粉。两个人下了楼,老于送刘玉翠出了小区,刘玉翠笑着冲老于摆摆手,让老于别送了。老于终于绷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看着这位和他青梅竹马的老太太,老于觉得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目送刘玉翠走出很远,直到飞舞的雪花湮没了她的背影。
刘玉翠送老于的狗是一条土狗,老于就喜欢这种狗。城里人养的那些狗,老于真看不上。吉祥能看家护院,吉娃娃博美犬行吗?这两种狗长得像小玩具,一不小心踩到它们身上估计小命就没了;藏獒虽然个头大足够凶猛,但性情顽劣;沙皮松狮什么的又太丑。比较一番,老于还是觉得吉祥这种中华田园犬综合素质最高,适合老百姓养。老于和吉祥朝夕相处,他们之间有着惊人的默契。彼此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能心领神会。早晨吉祥会舔老于的鼻子,准时把老于叫醒;晚饭后老于带着吉祥出去散步。有条狗跟在身边,想打老于主意的恶人都要忌惮三分。去年老于突然中风,吉祥跑到大儿子的饭店,冲大儿子一顿狂吠。大儿子拨打了120,将老于送到医院。多亏了吉祥,再晚一点的话,老于的余生就只能瘫在床上了。老于真不舍得将吉祥送人,那无疑是在老于的心头剜肉。
整个下午,老于都和吉祥在一起。他给吉祥洗了澡,用吹风机把吉祥的皮毛吹干。吉祥趴在老于的大腿上,似乎觉察到了老于的心思,忽闪着大眼睛再也不和老于打闹。老于的脑子里闪过几个朋友,如果要把吉祥送走,这几个朋友应该是比较适合的人选。家里没吃的了,老于带着吉祥去超市。走到楼下的时候住在老于家楼上的小男孩看见吉祥,他扔下了正在学的自行车,跑过来抱着吉祥的脑袋,亲吉祥的嘴巴。吉祥和这个小男孩也挺投缘,舔着小男孩的手掌。老于寻思把吉祥送给小男孩养肯定不错。人和人是讲究缘分的,人和狗也同样如此。这时候小男孩的妈妈火烧火燎地跑过来,她一把将小男孩拉过去,冲小男孩劈头盖脸一顿骂,大意是她嫌吉祥不卫生。
老于在超市里买了一大包酱肘子、肉丸子、大骨头,这些东西都是吉祥喜欢吃的。老于从来没喂过吉祥狗粮,尽管商家把狗粮说得天花乱坠,但老于觉得狗粮没营养。这天晚上,老于是抱着吉祥一起睡的,平常吉祥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吃饱喝足的吉祥蜷缩在老于怀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老于难以入眠,他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刘玉翠。老于不知道刘玉翠现在过得怎么样,又是三年多没见了。老于想起了他八岁那年,和刘玉翠躲在土地庙里,他们脱掉了裤子,对彼此裤裆里的玩意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惊奇地相互抚摸,发出了哧哧的笑声……老于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门砰地一声响了。老于知道三更半夜回来的一定是他的小儿子,小儿子一定喝得大醉,他的怀里很可能还抱着一个妖艳的女人。本来老于还指望他最疼爱的小儿子结个婚,给他养老,但不务正业的小儿子就知道整天和小痞子们鬼混,带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睡觉。门开的声响吵醒了吉祥,它和往常一样,冲着老于的小儿子大吼大叫。小儿子最讨厌的动物就是这条名叫吉祥的狗了,小儿子劝告过老于多次,让老于把吉祥送走。“你还不如一条狗。”老于经常恨铁不成钢地对小儿子说。
老马西装革履的样子吓了老于一跳。除了老马结婚那年穿了一身借来的灰西装外,老于从没见过老马打扮得这么人模狗样过。老马刚烫过的西服笔挺,皮鞋一尘不染,花白的头发打了摩丝,身上还能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老于问老马这是要干嘛去。老马不无得意地告诉老于,他要去约会。原来老马最近和一位退休的女老师勾搭上了,怪不得老于这些天见不到老马的影子了。老于问老马能不能帮他一个忙,过些日子他要去养老院了,他的爱狗吉祥没人照看了,想托付给老马。老马摇晃这脑袋说“不行”,他说他现在正和退休女老师热恋,这位有洁癖的女老师最不喜欢狗啊猫啊之类的小动物。老马反问老于:“你的狗重要还是我的老伴儿重要?”老于啐了老马一口,悻悻而去。老于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想当年他和老马、还有开狗肉馆的老牛是拜把子的哥们儿,三人约定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现在倒好,老马这家伙一心想着搞女人,早就忘了老于是谁了。
从老马家出来,老于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老牛的狗肉馆。老于对老牛开这个狗肉馆颇为不满。他告诉过老牛,狗这种动物是有灵性的,吃鸡吃鸭可以,但狗不能吃,杀多了狗会遭到报应。老牛根本不听老于那一套,从市棉纺厂下岗后,老牛就干起了杀狗的营生。老牛杀狗无数,一般的狗见了他腿都打哆嗦。吉祥是个例外,看见老牛它就呲牙咧嘴,毛发倒竖,有好几次要不是老于拦着,吉祥就在老牛的腿上咬两口了。老于告诉老牛,他现在正为老吉祥犯愁,过些日子他就去养老院了,吉祥可咋办呢。老于本来是想让老马出出主意,没想到老牛又极力怂恿老于把吉祥卖给他。用老牛的话讲,吉祥膘肥体壮,一锅好肉。老于最恨老牛打吉祥的注意,他骂老牛早晚遭报应,下辈子托生成狗,让人扒皮吃肉。
老于的午饭做得简单,吃得潦草,他煎了一条鱼,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给了吉祥。老于已经把鱼刺剔了出来,吉祥一边吃鱼,一边抬头冲老于露出愉快的表情。吉祥脸上的喜怒哀乐只有老于能看得出来。吉祥纳闷的时候它的两条眉毛会攒在一块儿,开心的时候它喜欢不停地抽动鼻子。老于忧心忡忡地看着吉祥,吉祥应该不知道,老于已经在给它找下家了。如果吉祥知道老于要把它送走,它还会笑得这么开心吗?老于正胡思乱想,大儿子打电话过来了。大儿子说已经联系好了一家养老院,明天老于要去医院做个体检。大儿子嘱咐老于明天早上一定不要吃饭喝水。老于没想到大儿子这么快就联系好了养老院,他结结巴巴地问大儿子:“养老院那边让养宠物吗?”大儿子干脆利落地回答老于,养老院不但不让养宠物,入住的老人也必须体检合格才能入住。老于失望地叹了口气,他说:“那吉祥咋办呢?”大儿子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不就是一条狗吗,你随便找户人家送走不就完了。”老于知道大儿子最近诸事不顺,焦躁情绪他能理解。
别人是指望不上了,老于还得自己想办法。老于想找李牡丹碰碰运气。
老于找到李牡丹时,她正在打麻将。站在麻将桌旁,看着出牌如飞的李牡丹,老于不禁一阵恍惚。李牡丹从少女时代就喜欢养狗,这个终生未育的女人家里养着七八条狗,每一条狗她都当儿子女儿看待。虽然年过半百,李牡丹还是保养得很好,只不过眼角的鱼尾纹稍多了一点而已。为了避免让别人看见她的鱼尾纹,她总是面沉似水不苟言笑,即便麻将糊了,赢了一笔小钱,她也只是开心地咧咧嘴。李牡丹穿了一件青花瓷的旗袍,若隐若现的大腿依然白嫩诱人,她还染了蓝色的指甲盖。老于想起当年他还被称为小于的时候,在棉花垛里扑到了李牡丹。他脱掉了李牡丹的鞋子,疯狂地亲吻李牡丹的脚。棉花很白,月光很白,赤裸的李牡丹更白。老于的身体像着了火,他担心自己会把棉花垛点燃。伏在老于身下的李牡丹一个劲儿地扑腾。老于怕李牡丹的叫喚声惹来麻烦,把一把棉花塞进李牡丹嘴里……事毕之后,老于紧紧地抱着李牡丹,对着明亮的月亮发誓,他这一辈子一定对李牡丹负责,一定爱李牡丹到天荒地老。那时候的老于深陷情欲之中不能自拔,早把在乡下痴恋他的刘玉翠忘到了九霄云外。可笑的是,李牡丹根本不需要老于为她负责,李牡丹不只是和老于睡,她还和车间主任睡,和厂长睡,她也从一个拣棉花的打工妹一路飙升,成为了厂长助理。爬上去之后,李牡丹就不和老于睡了。
李牡丹的运气真不错,牌友帮她点了炮。趁着李牡丹高兴,老于说明了来意。李牡丹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老于赶忙给李牡丹点上。李牡丹一边摸牌,一边问老于的狗是啥品种。老于说:“我家吉祥啊,你见过的。”李牡丹摇着头说:“土狗啊,我喜欢啥样的狗你又不是不知道。”李牡丹吹了一声口哨,冲外面喊了一声。两只可爱的吉娃娃扑到李牡丹怀里。老于最讨厌别人瞧不起吉祥是土狗,他脸红脖子粗地争辩。他说他家的吉祥是土狗不假,但是它是土狗中的极品。吉祥全身黑毛,四蹄是白的,俗称铁包银,这种狗旺主人。李牡丹笑了,她嘲笑老于:“你家吉祥旺主人,你怎么去住养老院了?儿子们不管了?”李牡丹的几个牌友都笑了。
去医院查体那天老于起了个大早。说实话,老于对查体有抵触心理,大儿子以前跟老于提过多次,让老于有空去检查一下,万一有啥毛病也好早处理;老于死活不去,他说他的身体好不好自己知道,用不着去医院。其实老于是怕查出病来,给他的大儿子增加负担。这一次老于必须去医院了。他本来想把吉祥留在家里,但吉祥昨天被老于关了一天了,在家里憋闷得乱叫,吵得邻居都不安宁。老于只好带着吉祥去医院,他让吉祥在医院门口等着,查完体他就出来。
老于闻不惯医院里酒精和药品混合的气味儿,那个给他抽血的女大夫手艺也不怎么样。为了找老于的血管,女大夫把老于的手都拍疼了。女大夫抽血的时候嘴巴也不闲着,她和另一个女大夫说A市最近爆发了季节性流感,死了好些人了,狗啊猫啊地都传染,有不少人家迫于无奈,把宠物从楼上扔下去了,还有的干脆把生了病的宠物活埋了。老于听了女大夫这番话,恶心得想吐。他突然想起了吉祥,如果吉祥也得了传染病,他会不会把吉祥摔死或者活埋呢?老于认为他不会那么残忍,他一定会想办法把吉祥治好。即便吉祥没救了,他也要陪它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狗通人性,老于可不想他死了以后,在黄泉路上时刻担心吉祥突然跳出来咬他。
老于做完了体检,从医院出来后发现吉祥不见了。以前老于去某个地方,让吉祥乖乖地等着,吉祥绝不会乱跑。老于心慌了,他问医院门口的保安,有没有见过一条土狗,浑身黑毛,四蹄是白色的。保安正捧着手机看视频,他头也没抬嘟囔了一句,没看见。老于四下张望,大街上都是车辆和行人,连狗的影子也看不到。老于逢人就问见到一条土狗没有,行人纷纷摇头。这时候老于反倒冷静了下来,也许吉祥在医院外面等的时间太长了,它自个儿先回家了。老于想回家看看。当老于走到离他家最近的那个十字路口时,他看见路口围着几个人。老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个路口向来不安全,吉祥会不会被车撞了?老于想紧走几步上前看个究竟,但他的双腿轻飘飘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地上的确躺着一条狗,不过,不是吉祥。老于擦了一把脸上的虚汗。早上没吃饭,这会儿老于觉得人都要虚脱了。
吉祥是傍晚回到家的。如果吉祥是个孩子,老于可以问问它去哪儿了。可惜吉祥只是一条狗,老于只能把吉祥抱在怀里,用胳膊狠狠夹它,以此来表达他的又爱又恨。
吃完了晚饭,老于抱着吉祥看了一会儿电视。老于不说话,吉祥也不出声,他们好像各怀心事。老于的小儿子提前回来了,今晚他没喝酒,也没带女人回来,吉祥这次也没冲他吼叫,只是撩了撩眼皮。老于请小儿子帮帮忙,给他和吉祥拍张合影。老于坐在沙发上,吉祥坐在老于的大腿上。老于的下巴抵住吉祥的脑袋,小儿子的手机一闪;老于想笑一笑,但来不及了。他和吉祥的合影就留下了这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中巴车上没几个人,老于松了口气。他占据了一个座位,把蓝色的大挎包放在身边的座位上。老于悄悄将挎包的拉链拉开一点儿,让藏在挎包里的吉祥呼吸点新鲜空气。昨天晚上老于就想好了,他要回老家一趟,把吉祥给刘玉翠送回去,也算是物归原主吧。再过几个小时,老于就能见到刘玉翠了,老于有点儿激动。老于今天特意换上了一套笔挺的中山装,这套衣服是大儿子结婚那年定做的,逢年过节老于才穿一穿。老于的脸上还抹了一点儿小儿子的护肤品,虽然老了,满脸皱纹了,但老于希望见到刘玉翠时给她留点好印象。不过,老于心里也很清楚,刘玉翠不恨他就不错了。当年他当了四年兵,刘玉翠等了他四年,一个月给他写一封信。退伍后老于去市棉纺厂上班,喜欢上了李牡丹,抛弃了刘玉翠。
中巴车颠簸了三个小时,终于到达了太平镇。老于并非荣归故里,因此他也没有用诗意的目光打量阔别多年的故乡。上一次见到刘玉翠时,刘玉翠告诉老于,她嫁给了鱼头庄的一个屠户。刘玉翠说她男人什么都好,就是爱喝酒。每顿饭他都让刘玉翠陪她喝酒。刘玉翠沾酒即醉,没办法,只好一口气给她男人生了四个儿子。后来有儿子们陪她男人喝酒,她男人再也没找过她的麻烦。有一天她男人半夜起来说口渴,喝了一碗凉水之后,摔倒在地,再也没起来。
吉祥对这次长途旅行并无好感,即便老于在大挎包上戳了几个小洞,還是把吉祥憋得够呛。蜷缩成一团,胳膊腿伸展不开不说,它放屁拉屎撒尿全在包里,太憋屈了。直到老于打开包,把吉祥介绍给刘玉翠的几个儿子,吉祥才打了一串幸福的喷嚏。老于把自身的境遇和刘玉翠的几个儿子说了一遍,他一再说明自己是身不由己,否则他不会把吉祥送回来。几个汉子面面相觑,他们应该明白了老于和刘玉翠之间的关系。刘玉翠的大儿子悲伤地告诉老于,他们的母亲刘玉翠去年因为癌症去世了。老于闻听此言木然不语,他万万没想到三年前的那一面竟然是永别。
刘玉翠的儿子们留老于吃了饭,在席间他们向老于频频敬酒。老于喝高了,在酒精的作用下,老于的嘴巴再无遮拦,他和几个晚辈说起了当年他和刘玉翠的事儿。老于说当年刘玉翠对他多么好,又是多么地贤惠能干,刘玉翠的儿子们眼圈儿都红了。老于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开始了对自己严厉地批判,他骂自己是陈世美负心汉,就差抽自己两个嘴巴了。刘玉翠的儿子们都劝老于不必过于自责,他们相信在九泉之下的母亲也已经原谅了老于,否则她就不会大老远地给老于送狗了。
时候不早了,老于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准备告辞。刚才老于喝酒的时候,吉祥一直趴在老于脚边。这会儿老于要走了,吉祥也跟着站起来要走。老于俯下身,摸了摸吉祥的脑袋。老于是真的舍不得吉祥,他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老于告诉刘玉翠的几个儿子,一定要好生照看吉祥,他们几个纷纷点头。刘玉翠的大儿子找了一条皮绳,老于用皮绳套住了吉祥的脖子,把吉祥拴在了院子里的一颗老榆树下。吉祥应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它焦躁地叫了两声。听到吉祥的叫声,刚往前走了几步的老于又转过身来,用脸颊贴了贴吉祥的嘴巴。吉祥舔了舔老于的脸,它温热的舌头差点让老于情绪崩溃。老于头也不回往院外走,意识到被抛弃的吉祥开始狂吠,瘆人的叫声刺痛了老于的耳膜。他和吉祥朝夕相处三年多了,第一次听吉祥发出这种声音。吉祥的两条前爪拼命地刨地,泥土四溅,拴住吉祥的皮绳绷紧了,眼看就要断了。
大儿子给老于找的是一家私人养老院。老于的体检基本合格,大儿子带老于去养老院办手续。接待他们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她一口一个“大爷”地喊老于,用甜美的笑容和娇滴滴的声音营造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氛围。当老于的大儿子预付了半年的食宿费时,姑娘笑得更美了。办好了手续,老于和大儿子去了副院长办公室,这家养老院的副院长和老于的大儿子是高中同学。大儿子和副院长说了一番客套话,请副院长多关照老于。两个人聊起了上学时的一些事儿,把老于晾在了一边。过了一会儿,老于内急,出来找厕所。老于小便完正在洗手,听见有人喊他。老于回头一看,原来是棉纺厂的前同事老冯。虽然好几年没见了,老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老冯。老冯区别于他人的一个显著标志是头上一根毛也没有,他刚进棉纺厂的时候头发就开始掉。等到下岗的那一年,他不仅头发全掉光了,眉毛也稀疏了。老于和老冯聊了一会儿。老冯告诉老于,他是前年来这个养老院的,作为以前关系不错的同事,老冯向老于爆料了一些这家养老院的黑幕。老冯说这家养老院的某些护工特别势利,如果老于不打点打点,估计床单脏了也没人换,有个小毛病也没人管。听老冯这么一说,老于的心情沉重。要打点的话送礼少了不合适,多了老于又没有。老于不好意思再跟大儿子要钱了,大儿子为了让老于住进这家养老院花的钱已经不少了。
老于打算跟朋友们借点钱。他先给老马打电话,老马说他快要和退休女老师结婚了,结婚需要一大笔钱,他真的没钱借给老于。老于又跟李牡丹借钱,李牡丹竟然让老于加入他们的牌局,她说运气好的话一天能赢个几百块。没等李牡丹说完老于就挂了电话,老于生了一肚子闷气,他找老牛喝酒,借酒浇愁。老于委婉地暗示老牛,过几天他就要去养老院了,需要一笔钱打点打点;老牛还是那一套,他让老于把吉祥卖给他,他給老于开个好价钱。老于喝多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着酒嗝儿对老牛说:“你他妈的就别打吉祥的主意了,我已经把吉祥送回老家了。”老于这些天冷不丁地就会想起吉祥,耳边老是响起吉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身边没了吉祥,老于这几天茶饭不思,神思恍惚。半夜起来小解,老于习惯性地向客厅的沙发上张望,沙发上空荡荡的。
老于醉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楼梯里的感应灯坏了,一片漆黑。老于掏出钥匙开门,他的脚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老于听见了一声凄惨的狗叫,他擦亮了打火机,看见吉祥站在门口,它浑身尘土,脖子上套着一截皮绳。老于没想到吉祥竟然回来了,鱼头庄离梨城好几百里地呢。老于赶紧打开门,好几天没见到它了,老于真的是想它了。当老于伸手想帮吉祥拂去身上的草屑和尘土,吉祥竟然一弯腰,从老于的胯下穿过,跑进了卧室,钻到了老于的床底下。任凭老于千呼万唤,吉祥就是不出来。老于趴在地上,他向吉祥伸出手。吉祥瞪大了惊恐的双眼,使劲往里缩着身子。吉祥与老于之间的亲密荡然无存。
老于的房间像猪圈一样,这句话是老于的小儿子说的。小儿子好几天没回来了,一回来就被家里乱糟糟的样子吓坏了。这几天吉祥一直躲在床底下,它的吃喝拉撒都在床下解决。老于把饭盒塞到床底下,吉祥吃几口,老于再把饭盒端出来。以前吉祥受过老于的专门训练,拉屎撒尿都有固定的位置。现在好了,老于的床下一片污秽,臭气熏天,严重影响了老于的日常生活。老于想把吉祥请出来,他絮絮叨叨地给吉祥讲道理,他说他也是万不得已才把它送走的,老于让吉祥一定不要怪他;老于还和吉祥一起回忆了过往那些美好的时光,他想重新取得吉祥的信任。但老于的苦口婆心并没有用,不论老于怎么讨好吉祥,吉祥就是不出来。老于生气了,软的不行老于就来硬的。他拿棍子捅吉祥,吉祥痛得呜呜叫,但它就是不肯就范。
老于的小儿子捂着鼻子,让老于赶紧把吉祥弄走。老于跟小儿子解释,他说前几天他把吉祥送回老家了,但它又跑回来了。现在吉祥这个样子,他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小儿子挥了挥手,赶跑了两只蹲在他脑袋上的苍蝇。小儿子说这事儿交给他,他一定为老于排忧解难。小儿子跟开狗肉馆的老牛要了一颗肉丸,这种闻起来香喷喷的肉丸里放了麻醉剂,老牛就用这玩意儿麻倒了不少别人家的狗,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儿。吉祥吃了肉丸后呼呼大睡,小儿子把吉祥从床底下拖了出来。小儿子告诉老于,他要把吉祥送给他的一位朋友。老于再三嘱咐,一定要让这位朋友善待吉祥。如果吉祥有个闪失,他一定拿小儿子问罪。
送走了吉祥,老于在失落之外,更多的是高兴。一是因为吉祥终于有了不错的归宿,二是家里的腥臊气味儿没有了。老于收拾了一番,家里焕然一新。老于收拾房间的时候,在一本破旧的新华字典里,发现了几根细长的头发。老于记得这几根头发是他当年参军时,刘玉翠送给他的。刘玉翠拔了几根头发夹在字典里,算是定情信物交给了老于。老于将这几根头发缠在手指上,亲吻了一下,然后他用打火机把头发点燃,一连串幽蓝的火花闪过之后,老于嗅着空气中焦糊的味道,不禁泪流满面。
空闲的时候,老于偶尔会想起吉祥,不知道它在别人家过得是否习惯。老于问小儿子到底把吉祥送给哪个朋友了,能不能把这个朋友的电话和地址给他,他以后抽空去看看吉祥。小儿子对老于的婆婆妈妈很不耐烦,他埋怨老于当断不断,和一条破狗藕断丝连。小儿子这么说,老于心里疙里疙瘩的,他这个儿子办事向来不靠谱。有天晚上老于梦见了吉祥,吉祥浑身血淋淋的,尾巴断了半截儿,冲着老于呜呜地哭。老于上街散步的时候,有一次好像看见了吉祥。那条和吉祥长得很像的狗蹲在立交桥下,几个小孩儿正用小石子和树枝往它身上扔。等到老于从立交桥上下来,那条狗已经跑远了。
老于在一天傍晚接到老牛的电话。老牛说他刚才好像看见吉祥了,至于是不是吉祥,他不敢确定,老牛让老于亲自过去看一看。老于在几个垃圾箱旁看见了吉祥,的确是它。即便吉祥完全是一副流浪狗的模样,老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老于喊了一声吉祥的名字,正在垃圾堆刨食的吉祥回过头来,用呆滞的眼神看了看老于。吉祥的眼里似乎升腾着雾气,似乎不认识老于了。吉祥继续埋下头,啃着一块散发着恶臭的猪腿骨。老于心如刀绞,他往前走几步,想把吉祥抱起来,没想到吉祥受了惊吓,拔腿就跑。吉祥奔跑的姿势有点怪异,它的一条后腿断了,耷拉在地上。吉祥跑两步就把自己绊倒了,然后它爬起来继续跑。
吉祥的腿断了,脑子也不好使了。除了吃一点东西外,每天只知道昏睡,以往的活泼一点儿也看不到了。老于很担心吉祥得了老年痴呆症,渐渐失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变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老于找出吉祥小时候喜欢玩的皮球,塞到吉祥脚下,试图让它想起儿时美好的时光。但吉祥对皮球没有兴趣,它用鼻子把皮球拱开了。老于还带着吉祥去人民公园,去超市,去以前他们去过的地方。吉祥一瘸一拐地跟在老于身后,走几步它就停下来喘几口气,走着走着它就趴在地上不愿起来。它唯一感兴趣的事儿就是睡觉。有好几次老于以为它死了,伸手摸摸它的鼻孔,还有气儿。老牛说,养这么个废物干吗,还不如把吉祥卖给他,他给吉祥痛快地来一刀,免得吉祥活受罪。
再有几天老于就去养老院了。老于犯了愁,他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吉祥。吉祥这个样子,谁也不愿领养。如果让它流落街头,断了一条腿的吉祥一定死得很惨。老于的心一横,真想把吉祥卖给老牛算了。一想到吉祥被扒皮吃肉,他就下不了手。一天中午,老于发现吉祥不见了。他赶紧下楼去找。
天很热,柏油路仿佛要被阳光烤化了。老于感到头晕目眩。前面就是那个事故频发的十字路口,老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路口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平静得像一望无垠的大海。只有一具狗的尸体紧贴在路面上,已被过往的车辆碾压过多次,薄薄的一层。老于看了一眼,再也不敢往前走了。老于认为那条死狗不可能是吉祥,即便吉祥的一条腿断了,它也能避开车辆。老于转过身,往回走。他又出汗了,嗓子眼儿干渴得要冒烟儿了。老于在路口左侧的小商店买了一瓶矿泉水。店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把矿泉水递给老于时,给老于讲了一件他刚目睹的奇闻。中年男人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告诉老于,刚才他亲眼看见一条瘸着腿的土狗趁一辆汽车开过来时,不要命地撞了上去。中年男人摇着头说,那条狗似乎不怕死,不对,那条狗简直就是找死,这种事儿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三年前的一个冬夜,老于用奶瓶给吉祥喂奶。老于喂得急了些,吉祥呛住了,吭哧吭哧地咳嗽。这时候老于的小儿子推门进来,醉眼朦胧地问老于从哪儿弄来一条小狗。老于没搭理小儿子,他擦了擦吉祥嘴巴上的奶汁,亲昵对吉祥说:“以后就叫你吉祥吧。”小儿子对这个土气的名字嗤之以鼻,轻蔑地哼了一声。小儿子哪里知道,刘玉翠的小名就叫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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