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实生存的深层揭示
2021-06-01贺仲明
贺仲明
我一直认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具有超越时代一般人的观察视野和思想深度,也就是说,他(她)能够更敏锐地看到同时代人的真实生存处境,透视到他们的精神和心灵世界,从而对时代做出更准确更深邃的判断,并呈现出具有预言色彩的思想,从而给读者以启迪和深思。从文学史上看,现代最有影响的作家如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鲁迅等人莫不如此。就总体上看,当代中国还很缺乏具备这样思想高度的作家。这导致当前文学不能给社会文化提供创造性和前沿性的思想,也影响大众对文学的尊崇和热情。付秀莹的《地铁上》《金色马车》两篇作品虽然都是篇幅不长的短篇小说,但它们在对当代生活的揭示方面颇有自己的特色,或者说体现了一定的现实深度。
一揭示“自我”背后的深层“本我”
两篇小说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揭示表面生活下人物的深层精神世界。按照弗洛伊德现代心理学的说法,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可以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我们平常都生活在自我层面,但深层的本我和超我不时会透过自我显现出来。付秀莹的两篇小说就透过人物生活的表面,揭示深层的本我潜流。它们写的都是日常生活,但又不局限于日常生活,而是透过生活表象对生活真相的深入揭示,如同一个外科医生,用一把手术刀,尖锐、犀利、准确,拨开生活的外层肌理,直达人物深层内心。
《金色马车》就是如此。它深入到人物精神的“自我”“本我”两重心理世界,并呈现出人物生活世界的分裂状貌。作品关注的是以两性关系为中心的家庭生活。“我”的父母表面上关系平静,维持着女强男弱的和谐,但通过对人物潜意识的展示,作品含蓄而尖锐地揭示出两人的紧张。特别是母亲,她的失眠,对工作的沉溺,以及对女儿儿童时期照片的特殊热爱,都显示出她对往事的留恋和对现实的不满意——因为很显然,在曾经的日子,他们夫妻的关系是美好的,只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导致了无法愈合的巨大隔膜——对此,作品没有明确叙述,但通过对二人性格和家庭地位的展示,就完全可以想象到,他们就像隔壁夫妻一样,也曾经演出过强势妻子影响下丈夫出轨于第三者的故事。
《地铁上》写的是两个曾经的大学同学在地铁上偶遇的故事。十来年不见,两人在上班途中相遇。在生活的磨砺下,两人都很平静,完全没有预想中的热情。与《金色马车》类似,如同男主人公张强对女主人公梧桐说的:“其实你并不是你看起来的样子,我是说,也许,你并没有你看起来那么,那么幸福。”作品也揭示了人物的两层生活和精神世界,一个是现实当中的,一个是潜在和虚构的。
张强的表现最为典型。他起初跟梧桐大谈这几年自己生活的巨大变化——比如换工作、离婚,等等。然而,在他们快要分别的时候,他却告诉梧桐刚才所说的都是假的。也就是说,他实际上的生活是循规蹈矩,并没有经历他所说的那些改变,他所讲述的只是他的想象和虚构而已。这一点,让我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外国现代小说,写一个现代都市人陪妻子逛街,在妻子面前唯唯诺诺,但只要一得空闲,就马上沉浸在作为英雄人物的幻想中。《地铁上》张强对梧桐的虚构式讲述,折射出来的同样是他的“本我”潜意识,是他摆脱生活压力的强烈愿望,是他另一种方式的“白日梦”。
正因为这样,张强和梧桐尽管是老同学重逢,却连最基本的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究其原因,显然是因为在自我意识层面,他们(特别是张强)都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本我”。就像契诃夫小说中经常写到的,只有在永远都不可能再见的陌生人面前,人们才会真实地袒露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地铁上》的男女主人公都不期待再见,也很可能不会再见,也就可以避免将其现实与内心世界再次比照的风险和尴尬——所以,作品的这种叙述方式,实际上也包含着“自我”与“本我”的关系,是对作品主题的揭示。
二展示被日常所遮盖的本质生活真相
对人物深层精神世界的揭示是两篇作品的重要特点。然而,如果作品只是停留在此的话,显然还不能说是对时代的深层揭示。因为我们都生活在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这种惯性的生活方式很容易让我们埋没其中,遮蔽我们的思想视野,从而不能清醒地认识到生活的真相。当前文学不乏琐屑的日常生活展示,以及对细微心理世界的描摹,付秀莹这两篇小说的突出之处,在于它们能够将人物精神与现实生活密切联系起来,揭示出这种心理世界与现实之间的密切关系。换言之,作品揭示人物心理的目的在于揭示现实,揭示这个造就分裂心理世界的社会。由此,作品通过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展示,撕开了日常生活的面纱,对其本质进行了否定和批判。
《金色马车》的重心放在对人物精神和人性世界的揭示上。比如作品借助叙述者对恶毒咒骂的理解:“我不知道,人类对于两性关系的认识和理解,人类对于女性身体的描述和阐释,竟然到了如此惊心动魄的程度。”对隱藏在人们“自我”背后的不堪心理世界做了充分的剖析。所以,虽然作品并没有将重点放在探究究竟是什么造成“我”父母之间的巨大心理隔膜方面,因此没有对具体事件的叙述,但通过“我”母亲常说的一句“人啊,都不容易”,作品还是间接展示了生活的复杂性或者说是生活的沉重性。从更深层面说,“我”父母两人这种充满尴尬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对生活沉重本质的揭示。因为我们都习惯说“家是一个人精神停泊的港湾”,而现在,连家庭生活都如此艰难沉重,人物的精神世界都变得如此的分裂,那么,可以想象,在更广阔的社会生活中,生存的艰难色彩会更为突出。
相比之下,《地铁上》的现实意味更强一些。它虽然也没有直接书写生活的压力和磨砺,但含蓄地而更清晰地对时代生存状况进行了展示。比如作品中有这样的人物对话:“好像是一场梦,你在梦里哭啊笑啊,跟真的一样,醒来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幸亏还有梦,人这一辈子,要是连个梦都没有,也挺没意思的。”都传达出人物的现实生存状况。作品中的诸多现实场景描写,如一大早人们赶地铁,以及地铁上的拥挤不堪,都可以看作是人物心理世界的现实背景,也是对作品人物行为原因的潜在解释。
德国著名哲学家马尔库塞的《单面人》非常准确地揭示了现代人生存的本质特征——生活掠夺了人们精神上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把人变成了狭窄的单面人。付秀莹的小说则告诉我们,“单面人”是生活的本质,在具体生活中所呈现出来的却更多是“多面人”“分裂人”。也就是说,沉重的生活压力压制了人们精神世界的多面性,使人们的精神面目呈现为狭窄的单面形式,但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有生活的另一面或另几面,在平常情况下,它们不会显露出来,但在某些特殊情境下(比如《金色马车》中的睡眠,《地铁上》的故人偶遇)却会不自觉地暴露。这是文学与哲学的差别,也是文学对生活揭示的独特之处。从这方面说,这两篇短篇小说体现了强烈的现实批判意味,融入了文学化的哲学精神。
三融于生活的小说艺术
作品的艺术表现与这种主题的展示是完全一致的。最突出的特点是真实和虚幻相结合。或者说是以超现实手法,将现实与幻想自然地对接起来。也就是说,作品中的生活是与人物精神和意识交织的生活,生活中渗透了人物的复杂内心世界,因此它不是明晰而是模糊,只是作品所展现的真实与虚幻几乎没有裂隙,看似荒诞,但又确实是生活的真实写照。这种生活的展现与作品的主题完全一致。因为人的精神中的“自我”和“本我”本就是交织在一起,难以分割,也难以明晰。
如《金色马车》,作品的叙述采用的是旁观者的限知视角。也就是说,故事通过处于故事旁观者位置的女儿眼睛展示出来。因此,作品中很多事情没有明确叙述清楚,而是留下了大量的空白。但这并不影响人们的理解,而是充分体现了含蓄的艺术魅力,并引人想象和思考。特别是作品对隔壁那对老年夫妻故事的叙述,将作品的主题体现得更清楚。这对邻居夫妻完全可以看作是对“我”父母关系的影射。甚至说,他们也许并不真的存在,而只是“我”深层意识中的父母亲而已。更准确地说,他们就是叙述者意识中父母亲的未来——也许母亲在现实生活中永远都不会表现自己对丈夫的不满,但在内心层面,却肯定如同隔壁那个老太太一样,有着对丈夫强烈的怨恨。除此之外,作品还多处运用了物象的象征手法。这就是作品对“金色马车”的描绘——“窗帘上,千万辆金色的马车忽然飞驰而来,闪着耀眼的金光,马蹄得得,车轮滚滚。”这段话完全当作人物精神的理解,也就是在强烈不满意识下,“本我”对“自我”的突破和显现。
《地铁上》也是如此。作品中的所有故事都没有具体呈现,而只是在两个人物的对话中展现——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现在,以及他们话语中的世界。这三个世界中有真实的现实,有遥远的过去,也有虚拟的话语,却以言语的方式交织在一起,让人真假难辨,只能自己去体会。特别是作品有意识留下了多个叙述空白(如几次被提到的“大勋”和张强的妻子),需要读者自己去想象和填充。
两篇作品的叙述方式,多少可以看到一些现代小说大师的影响。比如《地铁上》很容易让我们想到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以简单的人物对话折射生活,展示人物内心,可以感受到海明威“冰山理论”的灵魂。而《金色马车》将人物心理世界以虚实结合的方式展示,也可以看到卡夫卡作品的某些影子——毫无疑问,卡夫卡是将现代小说艺术与现代生活做了最卓越融汇的作家。
值得特别肯定的是,两篇作品的艺术表现不生硬和概念化,而是完全的生活化和日常化。它们是现实生活的真实折射,体现了很充分的“中国化”特色。这表现在作品的生活场景展示非常细致,人物的性格、思维方式,都真实贴切,生活色彩浓郁。《地铁上》的生活场景描绘尤为突出。作品描述地铁站和地铁上的场景,语言简洁却很入神,让人感觉到人物和故事似乎就在我们身边。而《金色马车》对母亲心理世界的刻画,包括对邻居夫妇吵架细节的描述,也都同样真切传神。
另外,两篇作品的语言也简洁含蓄,体现出女性作家独有的委婉和细腻。特别是《金色马车》,自然风景和亦真亦幻的场景描绘都很见功底。如作品的结尾:“家里静悄悄的。一屋子的岁月安宁。而秋色满街,秋风浩荡。”强烈的场景对比中给人以意味无穷之感。相比之下,《地铁上》风格更质朴,生活气息也更强一些。不过我在阅读中,也有一点美中不足的感觉:也许作者过于担心作品含蓄的叙述会影响读者的理解,因此设计了一些意图色彩很强的意象(如《地铁上》的盲人)。但在我看来,这些设计显得太明确直白了,对作品的整体风格有些伤害。
四意义及其他
以往阅读过的付秀莹小说基本上都是写乡村的。不过题材上的差异除了说明作者写作面广并没有任何参考意义,倒是可以发现她的创作之间存在着某些一致的共性,它们应该就是作家的创作个性,具体说就是特别关注人物心理。其长篇小说《陌上》《他乡》都有这样的特点。特别是《陌上》,对处于现代伦理转型中乡村女性心灵世界的敏锐捕捉,赋予了作品中多个人物形象以鲜活的生命力。所以,付秀莹的小说也许故事不是那么给人印象深刻,但人物却是能够立得起来、让人记得住的。《金色马车》和《地铁上》两篇作品也是这样。它们的重点都不在写具体的人,《金色马车》的主人公甚至没有留下具体姓名,但这并不妨碍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是因为作品中人物的精神世界真实而典型地折射了我们这个时代,他们身上充分传达出我们时代的精神特征,折射着我们时代中人的生存处境。这样的作品能够激起读者的认同感,会很自然地去思考,去对照自己的生活世界。它们显然是很有思想启迪意义的。
还有一点值得提出,就是如前所述,作品虽然也有对人性的揭示,但它们最中心的落脚点却是在揭示时代和思考现实,所以,作品中充满着对人物的理解和同情。无论是《金色马车》中生活在分裂世界的“我”的父母亲,还是《地铁上》为生活所煎熬压迫、只有在白日梦中实现自我的中年人,作品都表达出对他们的深切悲悯和同情之心。作品批判的笔触指向社会,对人物的基调却充满关怀和温情。
这是一种非常值得肯定的文学品格。正如福克纳所说的:“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他的勇气、荣誉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怜悯心和自我牺牲精神——这些情操正是人类的光荣——复活起来,幫助他挺立起来。诗人不应该单纯地撰写人的生命的编年史,他的作品应该成为支持人、帮助他巍然挺立并取得胜利的基石和支柱。”我始终认为文学的本质是对人的关怀,是促人向善、向美,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如果一个作家能够在作品中传达出对人的深刻洞察,并且蕴含着深切的关怀、悲悯和同情,那就完全具备了一个优秀作家的基本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