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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快感

2021-06-01王子瓜

星星·诗歌理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先知现代诗

狼之独步

纪 弦

我乃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没有半个字的叹息。

而恒以数声凄厉已极之长嗥

摇撼彼空无一物之天地,

使天地战栗如同发了疟疾;

并刮起凉风飒飒的,飒飒飒飒的:

这就是一种过瘾。

纪弦是新诗史上一位饱受争议的人物。一方面他曾同戴望舒、施蛰存等人共同推动现代主义在中国大陆的发展,在诗歌创作与诗学建设上都有一定的成就,移居台湾后几乎以一己之力开启了台湾现代诗的新篇章;另一方面,他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那样内忧外患的时代氛围中过于极端地主张诗歌应与现实无涉的观念,受到许多左翼批评家和社会人士的抨击。如今历史的硝烟散去,诗人也于2013年作古,其为人处世的是非功过自有诸多学者去评价,这里我们姑且不论。作为一个诗歌爱好者,我更感兴趣的是其作品在新诗的历史中具有多大的分量,在今天的视野下来看又具有多大的价值。

《狼之独步》可能是纪弦被讨论得最多的一首诗,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1982年,流沙河在《星星》上开设专栏最早介绍台湾现代诗,其中就有纪弦的这首诗,后来他把这一系列集结出版《台湾诗人十二家》,他将纪弦称为“独步的狼”。这首诗写于1964年,同年2月,纪弦创办了十多年的《现代诗》季刊停刊了。彼时纪弦已是知天命的年纪,青年时代历经战火纷飞的社会与诗坛,中年时代又在异乡轰轰烈烈地办诗刊、兴诗派、举论战,如果一个人的一生确有所成,这样的时刻应当是可以见出一二的。这时纪弦的诗学主张已经经历了多次重要的转变,由早期从新月派那里学来的唯美、伤感倾向,从李金发那里学来的颓废主义和从戴望舒那里学来的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那时纪弦的常用笔名还是路易士),到移居台湾后的反浪漫主义、反格律,到后来的标榜“知性”与“横的移植”(即横向学习西方诗歌,而不是纵向学习古典诗歌),再到20世纪六十年代反过来主张“新诗古典化”和“取消现代诗”,纪弦的诗学思想显然是复杂而多变的。

然而在具体的诗歌写作中,纪弦诗歌那独特的风格要显得更稳定一些,在这首《狼之独步》中,读者可以很直观地感受到纪弦诗歌一以贯之的地方:他文白夹杂、设置障碍的语法,他指向内心而不是外界的倾向,他带有宇宙性的想象,他偏好“恶”的美学姿态以及轻狂的主体性格等等。其中最鲜明的一点,就是这首诗中纪弦式的“孤独”。在我看来,这恰恰是纪弦最为与众不同的地方。与他的同代人相比,纪弦的孤独其实同我们时代诗人们之感受的距离更为接近。纪弦改造了新诗的孤独,他使孤独成为了一种积極的东西。

中国诗歌的孤独,大概和中国诗歌的历史一样悠久——《楚辞》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大量的孤独了。屈原开启了这样一个传统,并为这种孤独定下了一个基调:一方面是“余独好修以为常”,另一方面是“夫何茕独而不予听”,简而言之,就是一种怀才不遇的孤独,一种属于“贤者”的孤独。《史记·屈原列传》中屈原说“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就是这个道理。古典诗词中,不论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还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抑或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们从中所看到的都是这样一种贤者的形象。而在新诗中,诗人的孤独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单纯的“寂寞”。戴望舒的《烦忧》中,寂寞就典型地指向了亲密关系的缺失。孤独只是暂时的,当诗人回到亲朋之中,他就不会继续寂寞下去了。尤其是很快左翼思想的传播从理论上也驱逐了寂寞,不光因为伟大的斗争不需要小情小调,还因为它许诺了一个人类亲如一家的未来。“寂寞”以外的另一种常见的孤独是“先知的孤独”,这在郑敏的《成熟的寂寞》等诗中随处可见,而到了当代更是蔚为大观。当代“诗人的孤独”是由海子、戈麦、昌耀联手打造的神话。他们的语调中,孤独的诗人身上总有先知的影子,孤独的指向是消极的,尽管先知般的诗人掌握着真理或美,他们总是感觉缺少了什么。他们对立于世人,又渴望着世人的理解。

而纪弦这首诗的首句就告诉我们,他的孤独不是贤者般的,而是“狼”一般的——一种恶的形象。同样,他也“不是先知,没有半个字的叹息”——其孤独既不是“先知”的,更不是“寂寞”的。他“以数声凄厉已极之长嗥”“使天地战栗如同发了疟疾”。这是一头使天地都闻风丧胆的狼。显然,这头狼一方面来自李金发和波德莱尔,他们的诗歌强调现代世界“审丑”的性质,那些以往的抒情诗中少见的负面情绪如害怕、厌恶、无聊、神经质等等,不仅得以被诗歌看见,还成为了现代诗歌最为核心的因素之一;另一方面,它还来自鲁迅和拜伦,这是以往的论者所很少讨论的。拜伦“恶魔诗人”的形象经由鲁迅《摩罗诗力说》的引荐而为中国人所熟悉,在文章中,鲁迅赞扬拜伦敢于同社会斗争的孤独:“国家之法度,社会之道德,视之蔑如”“人既独尊,自无退让,自无调和,意力所如,非达不已”。而拜伦的诗尤其是诗剧《曼弗雷德》《该隐》中是绝不缺少此类“恶魔”的,在他们眼中岂止是人间,便是天堂地府也要付之一炬。

贤者、先知、寂寞,这样三种孤独本质上都乐意为众人所理解,因此这些孤独是“否定性的孤独”,它永远寻求着自我取消。而波德莱尔式的孤独之所以“现代”,就是因为他的孤独具有一种肯定性,那是一种“人群中的”孤独,他看清了现代人孤独的绝对性,绝不寄希望于任何可疑的群体。波德莱尔式的诗人进入人群是为了“品尝狂热的乐趣”(《巴黎的忧郁·人群》)。而纪弦在波德莱尔的基础上又往前走了一步,把孤独变成了一种“过瘾”——孤独岂止是有乐趣,简直就是人间极乐。

值得注意的是,孤独之所以过瘾,是因为想象力的存在。不论是纪弦还是波德莱尔,孤独都不是目的,而是想象力得以释放的一种必要状态。尽管纪弦这首诗的想象力并无多少出众之处,但其想象力在《彗星》《吃板烟的精神分析学》《沙漠故事》这样的诗中的表现还是称得上出彩。孤独——想象力——过瘾——诗,加之纪弦诗歌的自由和戏谑,这样一条诗学路线事实上流传深远,我们在张枣的《祖母》中所看到的那种孤独、想象和快感,在臧棣精神历险般的诗歌中所体验到的刺激惊险,在王敖许多梦幻般的诗行中所感受到的想象力,单从这一视角看去,都是纪弦诗歌秘密的不同形式的放大。

王子瓜,1994年出生,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新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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