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时代与诗歌的随想(随笔)
2021-06-01李元胜
李元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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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坐在重庆南山一个美丽的茶席里,被黄昏的鸟语和虫鸣围绕,空中着飘浮着香樟尖锐而清新的香气,但我不仅置身于这样一个安静的场景。通过网络,我还坐在中国诗歌网上线五周年的活动现场,在我对面,似乎正耽于回忆的汤养宗脑门出现了一团亮光——他想起了某个高光的时刻?王单单有点像坐在半空中,张执浩在眼镜后面认真地眨着眼睛,戴潍娜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好看——她说因为开了美颜,肉身决定颜值的时代终于快过去了……两个场景这样互嵌着,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身体仍然困在具体的空间,但是因为网络,我们的精神生活、文化消费却可以同时发生在很多场景里。
我还想起刚刚结束的香樟树下的晚餐。从第一道菜上桌开始,现场的很多细节陆续被发布到朋友圈,引起朋友们的评论,他们的问候和调侃又返回到席上,补充着我们的话题。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个人生活不知不觉增加了社交属性,而返回来的千差万别的关注点,迫使我们重新审视眼前的生活。甚至,对有些被广泛关注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常生活场景,可能出现在千万人的眼前。这种个人生活与媒体深度互嵌的场景,也是我们這个时代的特点。
这样丰富而辽阔的生活,是古典的农业时代不可能具有的,我们必须不断进行调整,才能适应随之而来的丰富而辽阔的精神体验。
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变化了,一切都会随之变化,包括文化的生产消费方式,包括我们的诗歌写作。因为关于现实的定义发生了松动,我们既生活在眼前的眼实中,也生活在虚似的小众或公共现实中。两种现实对我们的影响和心理冲击难分高下。很自然地,写作的抽水机把它们同时确认为取之不尽的水源,确定为我们经验的一部分。
我早已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写作所受到的影响,自从涉足诗歌网站和论坛,在论坛的气氛中,临屏诗歌速写是经常的事。微信朋友圈兴起后,大家在诗歌群里畅所欲言,百无禁忌。我还记得有一天在西安参加一个论坛活动,清晨刚醒,正准备起床,忽然看到一个群里发出主题写石头的诗歌邀约,一时兴起,写了《命有繁花》,场景正是盘旋在脑海里的“石头记”与几天前经历的成都市井画面的交织。这样的写作生态,还真是以前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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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从表面上看,多数人的孤岛状态已经消失,我们的日常已经被网络紧密互联,我们更像是一个节点,我们的振动可以向四面八方传递,而遥远的动静也会抵送我们身边。在这个全新的现实里,我们的写作和生活的互相干预,也空前热闹。
还记得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吗?她从25岁起几乎不出家门,过着隐居生活,如果不是她的那个箱子被偶然打开,她毕生写作的诗歌有可能永远不为人知晓。像这样写作和作品都孤悬于人世之外的案例,在这个时代,可能已很难再现。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存放诗歌的箱子,早已被放在互联网上,而且从来没有上锁。
中国诗歌的云生活是从2000年左右开始的,诗歌网站、论坛陆续上线,结束诗歌只能通过纸媒才能传递到读者身边的状态。随后的博客、微博,让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官方发布平台。而手机作为主要阅读平台,开启了24小时随身的云生活。上世纪90年代起逐渐淡出公众视野的当代诗歌,因为体裁短小适合朗读,随着朗读热的兴起,也因为人们需要高效率、便捷地享受心理抚慰的需求,重新受到久违的欢迎。
这是超出了我们想象能力的奇观:诗歌可以如此容易地通过一次上传,就一波接一波地传递到越来越多的读者手里;读者朗诵的声音,可能从地球的任何一个地方,迅速返回到你的手机里。2013年的时候,我写了一首诗放在自己的新浪博客上,名字叫《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我没想到的是,两年后,这首诗传遍了网络,其中仅为你读诗微信公众号的阅读量就高达600万,朗诵版本多到无法统计。而现在,一首诗从发布到引起广泛注意,不再需要两年了。就在今年二月,武汉疫情像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的时候,我写了诗歌《没人想在二月死去》通过个人微信公众号发布,一天之内就有3万多人阅读,三天之内,就有无数朗诵版本出现在网上,有200多人与我交流这首诗的阅读体验。
我相信还有更多更典型的案例能说明,我们的写作对生活的干预。也许一次阅读,这样的干预是微小的,但是无数次阅读,就有可能产生更大的有效干预,影响人们的情绪、情感或思考,从而产生更现实更具体的生活上的行动和改变。
这种干预,不可能是单向的。正如我前面写到的场景互嵌、生活和媒价互嵌的生活方式,带来了我们和世界更大地信息交换,我们的心灵被迫扩大容量,学会承受更大强度地冲击。如果说,在农业时代,诗人们总有些时候拥有的是雨后池塘一样安静的心,而此时此刻,我们的心里必须放得下大海,即将安静,也是大海的安静。生活对我们写作的干预,不再是池塘里的微波,而是大海的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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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审视的一个问题,就是当人们变成网络上的一个节点之后,信息交流的有效性和开放性。网络生活的一个现实,是没有一个节点能容纳和处理所有收到的信息,所以选择是必须的。而每个人的选择,则受到他的文化背景、成长环境、趣味和心智的影响。所以,选择看什么、听什么才决定了他真正能收到的信息。于是,我们发现这个网络化的世界,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通畅,甚至思想和情感的真正交流,并不比田园时代更深入,这是非常有趣的现象。文化(我说的是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而不是狭义的文化)构筑着不可逾越的高墙,让本该四通八达的视野变得狭窄,人们选择更接近自己的声音,最后使自己困顿于有如深井的精神空间里。是的,我们变成了网络上的节点,但每一个节点都是狐独的。
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写作背景,在我们业已开启的云生活里,仍然是辽阔与狭窄并存,四通八达与处处高墙并存。在这样的背景下,诗歌何为,或者说,我们该如何写作?
其实不只是诗歌,所有的文学艺术,都有着相同的使命,那就是理解并表达出艺术家所处时代的最重要的特征,并把它们加入到我们对自我和世界的整体认知中。比如说,诗人或艺术家是投入在某个时代的探测器,他不可以仅仅满意于表面的波澜,还必须不停地下沉,下沉到这个时代的底部,下沉到微不足道的生命中间,下沉到隐藏的海底火山口,这样,他才有可能通过个人的观察、思考和想象,完成对时代的准确描绘。
时代会不停地变化,写作也在随之起舞,但文学艺术最有价值的这一部分,却永远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