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形而上学
2021-06-01[挪威]罗尔夫·耶可布森
[挪威]罗尔夫·耶可布森
[挪威]罗尔夫·耶可布森
罗尔夫·耶可布森(Rolf Jacobsen 1907-1994)出生在挪威一個古老的城市哈马尔,该城位于美丽的米约萨湖的东岸。耶可布森在挪威诗歌史上占据显著的地位,有“绿色诗人”之称。他的第一本诗集《泥土与铁》出版于1933年,带有很强的现代主义特征,很快就获得了好评,不仅在挪威本土,也在瑞士和丹麦引起了反响,被称作“新时代的新声音”。其后,出版的主要诗集有《生活的彩色》《特快列车》《秘密生活》《草丛中的夏天》《致光的信简》《然后是寂静》《标题》《小心,车门即将关闭》《呼吸练习》《想点别的事情》《寂寞的门廊和其他诗歌》《我所有的诗》《小刷子上的雏菊和四个奇怪的洋葱》等。曾获挪威批评家协会奖、瑞典杜布鲁奖、挪威阿什豪格出版奖、瑞典科学院文学奖等。
城市的形而上学
在排水沟的栅栏之下,
在地下室的霉层中,
在人行道和公园
那些椴树潮湿的根须中:
通讯电缆的神经,
瓦斯管道的腔静脉,
城市的泄殖腔。
从狭窄的白色街区
到淹没在玫瑰丛中的别墅,
由铜、铁、锌锻造的
那些相同的、看不见的链条
将我们锁在了一起。
没有人能够听到通讯电缆
发出窸窣作响的生命。
没有人能够听到地心深处
瓦斯管道生病的咳嗽声,
没有人能够听到泄殖腔
臭气弥漫数百里的咕噜声。
城市钢铁的内部结构
在永恒的黑暗中不停劳作。
而在昼光照耀的地面,你在沥青路上
纵情跳舞,
你穿着一件崭新的大衣,
丝巾在脖子上飘动。
我站在昼光照耀的地面,看见:
香烟那缕蓝色的灵魂
袅娜升起,犹如一名天使,
穿过栗树的叶子升向永恒的生命。
桥梁
在天空下,
在坚固的铆钉上,
悬挂着我的
铁网。
在白昼的光芒里——
我是灰色的铁烟,
铁的乌云。
夜晚——
铆钉的虚线,
漆黑天空的之字形,
冷光的长带。
从高空——
星星,这天空的铆钉
无声无息地
欢迎我,
就像铁的接纳。
路灯杆
路灯杆犹如冰柱在夜晚独自伫立。
鹅卵石伸长脖子贴紧它,
它在鹅卵石的上空高举一把光明之伞,
不让凶恶的黑暗向前靠近。
它说,我们大家已远离家园。
不再有任何希望。
在商店森林
咕-咕,布谷鸟在收款机上说话。
春天,在商店森林,
散发着皮革、麝香、香皂和印花布的味道,
当鸟的啁啾被录入胶片的时候,
气枪正在射猎野猪和珍贵的毛皮兽。
就像在镜子里,请倒映
在丝绸的小海洋,
向所有人微笑。因为没有伊甸园,
除了玻璃橱窗背后神奇的国度,
没有另一个相似的森林,
其中你可以在苔藓上逍遥地
漫步,从圣诞节到七月,
短暂的片刻,
在这个地球上(咕-咕),
在这颗星球上(咕-咕),
而今已是春天。
刀子,刀子
刀子,刀子。这个世界
到处都遭受刀子残忍的切割,
我们应该与之和平相处,
须知,一切需要从内部观照——
什么东西,究竟怎样。
你灵魂的呐喊,小鸟的歌声,
年轻的幻想,死亡的恐惧
被拆开,摆放在审判官面前……
但那里有些事情做不到,
布匹不知怎么地无法缝合,
被留下来,像一块被砍劈的肉,
当然,还连着骨头。这一切
实际不合时宜。而刀子
依然在切割,切割,
切割,切割,切割,
每天有东西在不断消失,
死亡之山同时也愈来愈高。
我感到了恐惧。来自
急救站的电话很快就要响起。
有天鹅的风景
他们以为自己非常富有
并建造了城堡,犹如天堂的宫殿,
仿造伊甸园的花园。
如今,平滑的水面有天鹅,
古老的树木,橡树和椴树,
散发着十万朵天堂玫瑰的芬芳。
那里可以为智性提供休憩,
但并不为心灵。
须知,权力和荣誉
保持得如此短暂——
痛苦却绵延得不可比拟的漫长。
痛苦繁多,
非常之多,
以这一美之名义,
以天鹅与玫瑰的名义。
但毕竟可以顷刻进入那里,
想象你自己就是上帝,
是否同意?
须知,你将看不到死亡,
也看不到眼泪。眼底只有美,
唯有美独一的存在。
请你深吸一口气,
然后,离开。
他们并不凶狠。他们中间很多人
只是双目失明而已。
积攒了荣誉、权力和美。
然后,死去。
他们认为自己很富有,
但实际并不富有。
或许,他们也明白这一点,
哪怕有人说破,
但他们已双目失明,
失明,失明,失明。
这种情况在天神那里
也过于频繁。
新的死亡
新的死亡
与过去的不一样。
它沿着楼梯
安静地走上去,
更经常地面向青年,
在简陋的阁楼
与幽暗的地下室。
没被谈及的并不重要:
他们死于饥饿
(而今是另一种饥饿)。
因为许多人过分饱足
(一种新型的饱足)。
阿西西钟
黎明时分,请听阿西西钟的脆响,
它飞翔在翁布里亚上空,像秘密的寒鸦。
“我们会找到他们,我们会找到他们。”
黄昏时分,请听阿西西钟的轰鸣,
它如同一群倦鸟的归返:
“我们没找到他们,我们没找到他们……”
——没有一个人会给予我们自己的斗篷。
——没有一个人会放下自己的宝剑。
农夫
这是一个最为普通的农夫,
他永远处在初亏的状态。
这仍然是那个普通的农夫,
他在所有的战争中被杀死,
他们拆毁了他的宅园,
将战争的风剑布满道路,
他们把他的子孙送给死神,
給他们穿上狂欢节的服装,
为了他漠然对待的那些理念,
或许,他从来就未曾听过。
于是,他被迫离开故乡的谷地,
迁徙进车间,站在流水线前。
于是,那些耕地就失去了他,
因为一条新的沥青马路。
于是,每个夜晚他都在猜测,
怎样那个偿还银行的贷款,
让别人建造其花园别墅。
于是,到处都在给他们建造
住宅建筑群(他已经习惯!)。
于是,他运送牲畜,
从田野上捡拾起碎石,
让我们能够顺利地播种,
他知道怎样播种大麦和黍麦,
从哪里可以得到牛犊,
应付凛冽的寒风与冬天,
听懂驭马的一声声嘶鸣。
如今,他只知道马达,
还有贷款与纳税的百分比。
但他依然控制着虚掩的房门,
聆听,青草逐渐成熟,
大地将再一次分娩。
晨鸦
凌晨,乌鸦惊醒这个国家,
令人讨厌地尖叫着飞过一片片田野,
声音像水桶的轰隆,
呱呱,呱呱。
一大群城市的清洁工,
呱呱,呱呱,
仿佛水桶撞击着一个个站台,
在肮脏的地板上,在一节节阶梯上,
在水桶疲倦的碰撞下,
应和着抹布和刷子沉重的拍打声,
肥皂沫的云彩。
它们清扫着所有的火柴,
脑袋相互靠拢,开始议论什么,
飞翔着回家,
栖停,休息
一小会儿,
将脑袋躲进羽毛。
呱呱,呱呱,呱呱。
望远镜里的苍蝇
有一个深夜,天狼星高悬,
苍蝇冲着望远镜飞来,
像棘刺在永恒的眼睛上停留。
看到天空的一个黑洞,
天文学家因眼泪而失明,
仿佛虚无之拳,
走过了乌有。
“那只攥紧我的手在哪里?
让灵魂摆脱死亡的力量在哪里?
——哦,切姆巴洛先生,快来呀,
这宇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苍蝇起飞了,
背负天鹅星座的需求,
在天津四狂暴的太阳
和仙王座闪烁的小斑点之间,
它们只能在高倍的望远镜中可见。
Deo Gloria!
年迈的夫人们
步履轻盈的年轻姑娘,你们去了哪里?
有如亲吻之痕的纤发与秀足,如今在哪里?
水分大量流失,你们变成了手臂干枯、
安静的老太婆,挎包装着大串的钥匙扣,
缓慢地走下楼梯,不住地向后张望,
在墓地的大门口与孩子们闲聊。
但在这个冬天漫长的伟大异国,
没有人听得懂你们的语言。
你们躬下身子,非常恭敬地问候她们,
因为她们似乎还携带着芬芳,
脸颊有隐秘的咬伤,她们的手掌心
有隐秘的神经,正是这手掌将她们出卖。
夜之鸟
乌鸦——是夜之鸟。
它们突然闪现,
冲出黎明前的黑暗,
它们那无烟煤似的眼睛
整天都不离我们左右,
大声地聒噪,
为了不让我们偶尔迷失
在过耀眼的光芒中。
沉重的影子落在屋顶,
在窗口,乌黑的翅膀
捻搓一根黑线,
将夜与夜缀连在一起。
在光全然是另一种颜色的那个国度
在光全然是另一种颜色的那个国度,
在黄昏的海洋,街道全然不费事儿地
变成一小串珠链。
于是,你问道:这些闪亮的
头饰映照着什么?双手
又在向漆黑的大海播撒着什么?
老钟
老钟总有一些仁善的面孔,
就像来自森林和山村的农夫,
他们的冷静——是永恒的折光,
仿佛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或许,它们从前也有过争斗,
但它们的激情,就像青草由于寒冷
而在深邃的峡谷和宁谧的沼泽中枯萎,
在远古时代。
而如今,它们是受折磨的我们的客人,
携带着安详的智慧在我们的床榻前不断念叨:
是的,是的,是的,一切会过去,过去……
人行道
这是大家的人行道,
这是偏头痛的
和椴树下恋人们的人行道,
这是从事活兔子交易的人行道,
那是供应皮货和军乐器的人行道。
这是有人躺在通风栅栏上睡觉的人行道,
那是“高峰”时刻拥堵
和大朵雪花飘舞的人行道。
这是琐事的人行道,
这是玫瑰遗失的人行道。
这是通向最后审判日的人行道,
它对着天空与海洋高叫:
我与你们同在!
在大公园里
在大公园里有一些小喷泉,
从空气之纸中切割出一个个剪影,
风将它们吹到了一边。
入夜,树木变得更加坦率,
对着你的长椅弯下身子,低声问道:
你来自哪一颗星球?
黎明之前晦暗中的降雨
黎明之前的降雨富于耐心,它穿着破旧的裙子,
光着脚丫,在篱笆门前守候,像一个女乞丐,
长久地呆在森林中,在收割后的留茬地,
悄没声息地呆在窗口,看着我入睡。
黎明之前的降雨,在屋子周围徘徊,
你的脚步声是如此安静、如此谨慎。
莫非你本身就是明媚的夏天?是谁将你
遣送到人间的居所,那里并不知有贫困存在?
但你所經过的草地在闪光。你赋予了
青草的世界一望无际。你是谁,哼唱着
一支无词的歌,倾诉心的孤独,
给窗子撒满了炽热的温柔?
夜的黑
夜的黑在角落里藏匿,
躲进幽僻的地下室和紧锁的抽屉,
直到在世界上空开始弥漫。
我们用自己的火焰、
霓虹灯、光的瀑布鞭打着夜,
把它驱赶进森林和草丛。
但是,它又重新回来,
回到我们的心脏,在恐惧的地下室藏匿,
在未知的草丛里等待时机,
为的是张开黑色的翅膀
覆盖,从天狼星直到最后一片海的海底。
嘘……
嘘,大海说道。
嘘,岸边的碎浪说道,嘘,
不要如此猛烈,
不要如此骄傲,
不要如此充满挑衅性。
嘘,波涛说道,
聚集在礁岩周围,
拍岸浪的峰尖说道。嘘,
它们对人们说道,
这是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永恒。
被遗弃的住宅是消逝的时间
那个踩踏过这些小径的人已经死去,
年轻人已长大,所有的房屋
沉浸于一个大梦,恰似疲倦的孩子。
但是,植入希望时刻的
玫瑰花丛那一颗红色的心脏,
还在繁茂的荨麻中间搏动,
它给那些鸫鸟和乌鸦诵读诗歌,
到了六月,为铁锈、蛾子和苔藓
点燃自己的火焰。
你想过的和做过的东西
你想过的和做过的东西,
永远都不会消亡,
但你的希望
将死去,你的快乐
将死去,你的需求
就死去,死去的还有
你的肉体,但不是
你做过的东西,不是
那些你做过的东西,
违背所有人的意愿
依然做过的东西,
或许,这些东西
令你有点感到羞耻,
但它们还有生命力,
或许,会更长久地活下去,
但它们还有生命力。
而你期盼的东西
将死去,希望
也将死去,并且非常快速,
但你想过的东西,
你想过的东西,
将会活下去,
你做过的东西,
是的,见鬼去吧,
你做过的东西,
你……
等一下
等一下,蜗牛请求道。你着急去哪儿?
我走不了这么快。我的腿脚都已湿透。
布谷鸟在密林深处吹奏自己的笛子——
等一下,咕-咕,你们忘掉了什么,
忘掉了,忘掉了,忘掉了……
等一下,山峰上的雪堆请求道。
我还要躺一会儿。我需要首先融化掉。
哎,喂喂,等一下,风扯破嗓子在喊。
我是飓风,首先我应该掀翻
面朝岬湾的
高压电的支架。
等一下,爸爸和妈妈在一起,
你的孩子在叫。
我再也看不见你们。我感到害怕。
等一下,朋友们,等一下,
大地老太婆说道。
我有自己的时间。许多国家
都应该获得自己至关重要的光。
等一下,饥饿者请求道。
须知,一切是你们的。哪怕点燃了照明灯,
我们可以知道我们在哪里。
等一下,词语恳求道。不需要那么快速。
我们应该被收入诗歌,以便有人
将记得我们,哪怕时间不长。
曾经有过一个古老的夜
曾经有过一个古老的夜,
无所不知却疲惫不堪。
它知道墙壁和屋顶的一切,
洞悉——思想的内容和栖身地。
将飞鸟除名
并遣送黄昏回家,
它栖停,并且很快转动轮辐
带来一场灰色的大雨:
这雨已为秋天作好准备。
星烟
她的手在我的手中。
夜。秋。天空的烟。你瞧,
大熊星座多么
高远。那么,星星
是否能被点燃?
哦,是的,能够。
到处漂浮着天空的烟,
看不见的篝火
秋天的烟。
而你以为
那里的星星被点燃?
是的,当然了,
那些不能成为星星的人
说道,
就像那个想起它们的某人一样。
八月的岬湾
夏末,一切归于平静,
他来到这里休憩,
探望布林克、贝伊杰利尼和布拉塔勃洛提,
海洋,已倦于仍然是海洋——
这波涛永恒的咆哮,这永恒的飓风。
他悄悄地打开大门背后的大门,
宁谧背后的宁谧,
哪儿都找不到自己的海岸,
陡峭的石坡,瀑布的喧嚣,
他躺下来,他不曾见到、
不能理解的一切
令人感到驚奇。远离了
飓风的海洋,
它见过死亡和永恒的安宁,
在岸边找到一块小石头,
抻开手指,一天又一天地
揉搓这石头。如镜的水面
被置换成涟漪。白昼
被置换成黑夜。山坡上,
树木因为果实
而变得沉重。
额头贴额头,手碰手。
八月逐渐消逝。他还那么葱绿,
但略有一丝枯黄。还有嫣红,
恰似睡美人的脸颊。
瀑布中的彩虹
“自由,”
他们做出决定打开闸门。
“自由,自由,”
瀑布缓慢地倒塌,
轰鸣声响彻山谷。
“自由,”
他们喊道,当彩虹的光
在浮云上空闪现。
“自由,”
趁着黄昏的黑暗尚未来临,
城市不曾显现,
它正在自身的恶臭中
逐渐窒息而死。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