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2021-06-01高晓枫
高晓枫
1
文生不记得自己是几点到的西昌桥。黄昏的石桥,泛着青光。
文生侧身坐着,左手攀着桥墩,右手缩在裤袋里,眼神四处流连。
西边的天空,大团灰黑色的云,正以不动声色的姿态覆盖光亮。灰云底下,是那虚颓的驳船和空荡荒废的码头。极目远眺,岸与岸平行向前,汇聚又分开,隔着辽远宽阔的河水。凹凸不平的铅灰色泥路,将码头的独幢破旧小楼与整片低矮的平房分隔开来。平房门前是那条多年未修的石板路,连接着泥路,遇上雨水天气,溅起的泥水总是让路人头痛。泥路的尽头是什么呢,文生不知道。他从没去过那么远。他总是往东走。
东边,顺着石板路来到河廊,一字排开的理发店、中药铺、裁缝店、穿插弄堂和弄堂深处的木结构房,再经买卖生活日用品的国营商场,到达第三座石桥。沿桥面走到河对岸,是文生曾经就读的罗恩镇小学。
罗恩镇上多的是石桥河流。各式各样的石桥像延绵不息的时间之光,终日横跨在水流之上。走過路过的人,很少有人会去注意它们的形状、密度、色泽、种类、缝隙以及沿石缝间或生长的草本植物,也没人会注意到这些石桥的年代、裂痕和承重力。罗恩镇几乎所有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文生也是。
文生,是位年轻的男孩,高个、瘦削、寸头、长脸、背微驼,总是穿着两侧有白色竖杠的蓝色涤纶长裤和蓝白色外套;细长的脖颈,前倾成90度角,像是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甩着两条长胳膊的他,习惯低垂着头晃晃悠悠地走在青石路上,成为人群中最不起眼、沉默内敛又郁郁寡欢的一个。
很多时候,文生独自坐在桥洞里发呆。发呆,几乎是文生的特长。像很多喜欢书法喜欢游泳的少年一样,除却写生涂鸦捕捉光影的变化,文生唯一的特长,大概就是发呆了。如果这也算爱好的话。
石桥,总是观察光影最好的地点,可以一览无余。罗恩镇上多是二层楼房,而地处宽阔、空旷的石桥,又大致平衡和弥补了视野的缺陷。站在桥上远眺,几乎看得到罗恩镇老街两岸的大部分景象。
南北方向的桥身底下,是漫长延绵的澄河。随河岸变迁,澄河被分为多个走向。主河道一往无前持续向东流淌;部分随地域往北分流几十米后,折身向东,经由河岸分隔,形成另一条宽阔的长河。
河水总是平稳沉寂,很难看得到起伏,如同江南的大部分河流。偶尔有机帆船经过,才会泛起阵阵涟漪。除此大部分时间,它们都悄无声息似在沉睡。
此时的桥洞,与河水同样安静,几乎听得到心跳声。倚在半圆的桥洞上,文生头朝桥心半屈腿躺着。他背靠书包,两手垫在后脑勺,望着西边的天空。
从初中开始,文生每逢周末回家,习惯窝在这里。他把它当成自己独有不受干扰的天地。有时,他会想些事情,有时,他什么都不想,只是睡觉。
现在,他唯独注意到的,是西边灰黑的云正往东移。从桥洞望去,那云层压在半空,低低矮矮,从灰黑到深灰浅灰过渡得像水墨画,几乎遮挡住了西边大片的天空。那么,夜,到底是不是从西边开始的呢?
学校课本,从未讲得如视野中这般清晰。
从小,他几乎没有看过科学和文学类杂书,接触最多的,是历史小说以及小人书。那些书,很少是新买的,有些封皮都破了,有些干脆没有封面封底。文生疑心是母亲从学生处没收的。可他什么都不问。
他和母亲之间的话很少。不管是文生还是他母亲,经过这么多年,已习惯沉默相处。像这河这桥,相偎相依却不善对话,也不知道对方心头的隐秘。
文生回家时,天真正入夜,暗沉的色彩像底片。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光被隐藏在云层背后。桥脚旁,水泥灯柱上的灯泡已经亮起来,透过表面日积月累的灰尘和飞蛾的残尸发出橘光。文生半弓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在明显矮于自己身高的桥洞里,尝试伸展身体和抬头。他勉强将书包背上身,挪向桥洞边缘,用双手攀着圆形石壁。他将身体反转过来,脸正对着黑暗中的洞心,用脚尖探寻桥基的石缝间隙以及图案的凹凸面。不过几厘米的落脚点,却足够抓地攀爬。
距离石桥五十来米的地方,既是河廊地起始也是弄堂的入口。文生的家,就在弄堂中段。河廊难得晒到太阳,热烈的阳光,完全被倾斜的廊檐遮挡;弄堂更是。一踏入其中,便能感觉整个几乎被阴湿吞噬。
通常,这条长达数百米的弄堂,每天都是淡青色。两侧突出的檐舌,侵占住极大部分光芒,唯留下一长缕水墨画般的明亮投影在青石路上。即使晴天,也只有细长的橘黄或淡白色剪影留在路中央,剪影一直延伸向弄堂深处。从它身上,很难看出小镇一年四季的更替变迁。由于长时间缺失阳光,两侧的墙角都覆盖着碧柔的青苔,青苔矮小却长势繁盛。墙体依旧是青石。水泥,将石块与石块焊接成一体。大网格状、淡青、粗糙充满凸凹纹理的青石,筑成两侧最醒目的墙面。每隔上几十米,间或出现一道朱红门,将这种连续性短暂地打断。
文生已习惯行走其中。年少的他,曾张开双腿跨立在光线两侧,交叉着腿走:左脚落地,右脚起跳;右脚落地,左脚起跳。他的身影,在这光线里闪闪灭灭。
这条如同鸡肚肠般的长弄堂,仅有七八户人家,这些人家的门窗通常紧闭,有音乐、灯光和低语,穿过细窄的门缝泻出来。天黑时,文生总喜欢靠近这些光亮。他的手指划过它们,将微弱的光亮间隔阻断。
用钥匙开门,屋里黑着灯。他摸索着门边的灯绳。
饭桌上摆着红烧肉和炒青菜,留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头痛睡觉,让他独自吃饭。文生拿着纸条,读上面的字,熟识的字体,话语简短,一如既往的娟秀有力。
一点都不饿,可晚饭总是要吃的。文生从橱柜拿碗盛饭,坐下来扒拉几口,又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入嘴中,边嚼边拿过纸条再看。所谓字如其人,笔迹像母亲干干脆脆的性格。他将目光从纸上移开,抬头朝楼板看了一眼。少个人吃饭,终归冷清。
菜已经有些冷了,含在嘴里,有种凉凉的干涩。文生又抬头望了眼顶上悄无声息的木楼板。他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清醒和睡着,其实都一样。也许。
吃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文生又呆坐许久。没有少年生气的他,一直是这副模样:郁郁,寡言。没人跟他提过,他自己知道,不需要人说就知道。这会儿,他能听到远处隔壁人家传出的音乐,温温柔柔缠缠绵绵。邓丽君他知道,百货店卖磁带的柜台整天播放她的歌。黑发大眼睛的她,甜美得像歌声。
偶尔,弄堂里也会有笑声传来,路过的母女闲聊的老人。不管怎样,这是一种文生羡慕的生活气息。很早以前,可以说是文生的生日愿望,他在心里盼望着有这么一天。热烈、温暖、笑容,可能还有其他。文生想象不出更多细节。他生活中不是没有,只是想象的和经历的不一样。
文生站起身来,移动的椅子划过水泥地,声音孤独而尖利。他洗净碗筷放入橱柜,又用抹布擦桌,桌面残余的水渍,在抹布底下一圈圈呈弧形晕染。他伸手拉灭电灯,让身影沉入楼道口。木楼板叽叽嘎嘎作响,仿佛没上油的门轴。
黑暗中,文生尽量放轻脚步。
2
尚在幼年,文生不懂为什么每个孩子都必须有父母时,他的母亲就以疏离的方式,回避谈论这一切。
他没有像其他孩子,被教导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从垃圾堆捡来,甚至从澄河漂来,如此种种。当他用羡慕的目光,注视别的孩子与他们的父母时,母亲就告诉他,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已经离开了。可是,离开这个词,到底是告别、消失,还是死亡?年幼的他无法理解,如今少年的他,依旧无法理解。
他一度翻箱倒柜,企图寻找到一丝蛛丝马迹,可终归是失望了。屋里什么也没有,一件内衣,一张黑白照,一页小纸片,一根短发,一截烟蒂,甚至残留的片言只语。文生怀疑父亲不识字的同时,又暗暗对自己说,这人或许真的不存在。可是,每个人都有父母,他怎么可能没有?
母亲是个安静的女人。她在罗恩镇小学教书,任高年级语文老师,教着在她眼里活泼又晚熟的学生。那些学生嬉笑喧闹,似乎都与她无关。她从不训斥,说话细声授课耐心。课余时间,她不像其他同事那樣,坐在办公室喝茶聊天闲谈家长里短交换心得,而是习惯在学校的围墙外散步。
朝向学校正大门是宽大的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就是一大块水泥地。水泥地右缘的正中央,设着一个篮球架,傍晚有学生会在这里打球消遣。平常行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路人经过或停留一会儿。上学放学上班下班时间才相对喧闹。出校门左转,是学校的蓝白色马赛克墙体。因为老校,年代久远,马赛克砖不时脱落,维修却做得很好。不过,由于不同时期补充材料,深蓝海蓝乳白象牙白,不同深浅的蓝白色砖镶嵌其中,在阳光下形成奇异斑驳的图案。十来米长的围墙尽头,就是一字石桥,文生和他母亲来回学校都要经过,河,自然也是澄河的延伸。老式的独幢木结构两层楼,距离河道约有五六米,隔着宽敞的空地与学校围墙遥遥相对。楼房隔壁是细长的石头巷子,两旁都是石壁,每天有很多人从石巷进进出出。
文生母亲常在这河道边停留。人流稀少时分,备完课或课后的她走出校门,靠着岸边的马赛克墙体抽烟。她眯着眼,透过细窄迷离的眼缝望向对岸——颜色暗沉得发黑的四扇双开雕花木门,和雕花木格子窗常年紧闭,只有二楼,时不时留着一扇窗。可是,哪怕窗户全开,也黑洞洞幽深得看不到更多。
这幢楼房,像极了文生母亲予人的印象——模糊、遥远。
罗恩镇,属于封闭的小镇,名声风气浸润着小地方的习气。这里少有女人抽烟,作为人群中的异类,文生母亲本身就像是一团迷雾。她留着黑中发、椭圆脸、眼稍狭长,神情冷淡。容貌和脾性各自独立。
很少有人了解她,包括文生。所有的,不过片言谣传。
五年级时,文生去找她。各级语文老师共用一个办公室。母亲不在,阳光经由敞开的窗户直射进去,照得窗棂发白。文生走过窗前,听到母亲的名字以及关于这个名字的议论。他装作路过,蹲在窗角,听着一句句戳心的话——来历不明、野孩子、骚货等等。所有这些字眼,都让当时的他惶恐羞愧,却不知道是不是该愤怒。他终究是个胆怯的孩子,没有勇气站出来说话,让他们闭嘴。
日子滑过,那些人的面孔如同留在纸上的字迹,日渐淡化模糊,他们的语调,却印刻在文生心里。文生很少再去办公室找母亲,也从未对母亲讲起过那个遥远午后偷听到的一切。只是,那天以后,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母亲的不同。同样,他也确信,自己能够像母亲那样,坚守住不为人知的秘密。
众人眼里的小学生,于不知不觉中成长。就像别人所看到的那样,他努力做个好学生,至少在母亲眼里的好孩子。他被托付给看似是母亲唯一的朋友——陈老师。陈姓老师是位四十多岁的女教师,对文生不错。她偶尔会摸着他的头说,你妈妈不容易,用心学习,长大了要好好照顾她。
文生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总能看到母亲眼里轻的淡的雾气,怎么也散不去。他不知道怎么才能照顾好她,唯一明白的,大概就是听话一些,少吵闹一些,比别的孩子要求少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和母亲的话才不多。
年幼时,文生总有太多时间用来玩耍。他经常蹲在弄堂,拿着石块在地上涂涂画画,摸摸青苔玩玩蚂蚁。等上小学有了作业,傍晚从学校回家,母亲做饭,他会翻翻小人书逛会儿小天井。吃过晚饭才是他和母亲的功课时间。他在堂屋饭桌前做作业,母亲则在对面备课和批改。红笔落在纸上,有时轻盈有时沉重。改累了,母亲会放下笔,点上一根烟,望着逐渐散去的烟雾出神。
时间,就这样一年年走过来了。
文生回忆不起太多细节,唯有那个男孩留在他记忆深处。
五年级暑假,河廊边有户人家离开了罗恩镇。新搬来的一对夫妇,带着同样五年级的男孩开起了纽扣店。文生和他在弄堂口遇见。男孩天生爱笑,大大咧咧,与文生的性格正好相反。自来熟的他,很快与文生成了好朋友。
他们一起游泳耍水。初学游泳的文生好几次呛水。当他从窒息的呛咳中缓过来时,男孩总会拍拍他的肩,微笑着给他安慰。笑容最终缓解了文生对水的恐惧。男孩的父亲带着他,慢慢脱开救生圈,慢慢地,直到学会游泳。
对文生来说,这位卖纽扣的矮个子男人,给了他想象中温暖的父爱。
那年暑假,文生跟男孩一起走了很多路。他们四处游荡——爬树,捉虫,摸溪沟里的螺蛳,捉小鱼,躺在田里睡觉,跑竹园玩。第二年春天,他们还跑很远的山上去挖笋摘野莓,甚至几次看到青蛇。文生也去他家,看他家天井里的花草和金鱼。
男孩家有非常大的天井,比他家大得多。文生从没想过,幽暗的河廊和狭小的门后,竟有这样广阔的天地。他似乎一直被黝黑的廊柱所欺骗。他仿佛才醒悟,所谓的弄堂石壁,不过是用来分割房屋间不起眼的存在。
男孩家的天井,将文生带往另一个世界。
穿过狭小的纽扣店门,穿过堂屋,穿过堂屋门,就是天井的世界。这是男孩父亲引以为傲的处所,他把大量时间,耗费在如何建造自己的梦想花园。借着前房主遗留地设施,重又改造成想要的模样。
天井右边靠墙是宽大的鱼池。顶上按着水龙头开关,长长的土黄色皮管接在开口端,从水池边伸进鱼池底部。水草很少,几乎都是青苔,螺蛳趴在池底和侧壁,花金鱼自由地在水池中穿行。男孩说,那些青苔天长日久就自己长出来了,有它们在,这些金鱼不容易死。鱼池过去,是砖砌的花坛,花坛长约五米,宽三米,坛中满铺的泥土种着两株桂花树。桂花树高大茂盛,叶面碧绿油亮。
年少的文生眼中,高耸挺立的围墙,明亮宽阔的天井,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松柏、茶花、美人蕉、蟹脚兰和万年青,缤纷热烈。抬眼望去还能看到对面人家的露台。露台用半米高的矮铁栅栏围着,朱红的大花盆里月季繁盛,紫蓝的花大朵大朵盛开。男孩和父亲站在他身边,目光清亮,像文生对他们的注视。
这样的情形没能持续多久。夏季的炎热尚未过去,男孩突然患上了脑炎。
每天漫长的时光,都变成煎熬。文生想念他的黑眼睛他的招风耳,他喋喋不休地讲述和灵活多变的话题,可是,所有这些,都湮没在紧闭的门窗。文生甚至没能再见他。没多久,男孩死在了县城医院。患病以后,他就没能从昏迷中醒来。高热、抽搐和死亡,带走了男孩父母最终的希望。
男孩死后,他父母的哀哭彻夜回响。每个经过河廊和进出弄堂的路人,都能看到一口小小的黑棺伫立岸边。两根细窄的横条凳支撑着棺身,棺盖铺着白棉布,只露出漆黑的两端。文生站在棺木前与男孩告别。
男孩的棺柩停了两天。仅仅停了两天而已。
这两天里,所有途径河廊去学校的孩子们,都需要绕道行走。他们要经几乎双倍的路程才能到达学校。他们提早起床,父母们则更早。很多人在心里咒骂:该死的棺材,停在家里就好。除了文生。
文生每次经过,都会长时间远远地凝视,仿佛透过白棉布和黑漆木板,能看到躺在其中男孩的模样;很多次,他甚至想伸出手去触摸。可他知道,他永远不再能。
当同学们背着书包欢欣地迎接开学,唯有他的上学回家路,孤单又绵长。
3
小学毕业那年,文生开始迅速长高。假期第二个礼拜,母亲带他去买了辆脚踏车。这是文生唯一的奢侈品。
28寸的男式车,对他来说太大太笨,黑漆车身,银白色铃。店员帮他把车座放到最低,让他踮地踩踏脚。晃晃悠悠试过,文生就在半推半骑中回到了家。
无师自通的他,很快学会了骑车,将车技玩得炉火纯青。
那段时间,他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才有的快乐时光。骑车时,他像飞鸟展翅般脱离车把伸展着双手,自由而忘我。因为这代步工具,他可以走远一些再走远一些,去之前和男孩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开学后,他又爱上了那条通往中学的路。
镇中距家有五六里路,出门经过长廊和老街,百货店正对面才是他喜欢的新街开始。新街刚建完不久,处于中心位置的菜市场人潮汹涌,各种店铺林立在街道两侧。宽敞的街面,迎來很多无证自设摊位。文生骑着车在这些摊位前自由穿行。新街尽头是铁路岔道,很远就能听到警鸣声。文生在警示栏杆前下车,等火车呼啸驰过,瘦削细长的身体,与偌大的脚踏车很不相称。
经过火车轨道,骑上几十米右转,漫长的柏油路开始在脚下延伸。
他早已习惯车胎与路面的摩擦声,也习惯了轮胎与碎石撞击后所发出的脆击声。记忆中这些大致类似却又各不相同的声响,伴随了文生很长一段时间。如果说,这些都是他不轻易忘却的片段,那么途中那座陡度极高的石桥,留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
众多奔向中学的同龄人,往往近桥脚处下车,经过几近圆形的桥面,再小心翼翼推车下桥。文生不是。
每次才远远瞧见那座桥,他就做好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踩动踏板,灵活地避开行人爬上陡坡。桥面上极为短暂的停留,再微刹车轮迎风快速下行。桥的坡度,能让他在下行路上滑行很久很久。那段时间,他的整个身体,处于失衡与几近失控的状态。他甚至想象,这种失衡和失控感,是否类似于,两辆相对飞驶的汽车瞬息间的撞击。
当水泥路变成石板路,镇中学就在前方不远处。那里没有飞扬的尘埃,也没有喇叭单调突兀的鸣响,只有坐落在岸边,与垂柳遥相对应的老式中学。
学校建筑右侧有大片泥地,种植着各种绿色菜蔬;左侧是买卖廉价零食和廉价玩具的小店铺。店铺再过去,是许多木结构老房。拱形石桥,将店铺与民居清晰分隔。文生的视线,经常停留在石桥边。他没有探险的欲望,欲望似乎被单调的风景所终止。
对于文生来说,他将很快忘记这所学校的同学和老师,一旦离开,他们身上的所有细节,将被轻易地遗忘在时光里。只有校门前那条河,河上那座弯成半圆的老石桥,以及学校大门处的那对石狮子,停留在记忆里。
应该还有其他——
每周五下午第三节课,是社团活动项目。每到这个时间段,美术兴趣小组的文生,会和组员一起搬上小木凳,拿着图画本,寻找到一处令自己满意的写生视角。他的同学零零散散坐下来,或在校门边,或桥脚附近,或干脆坐到民居前。他们的笔下,会出现蔬菜地、店铺、民居、废弃的平房和垂柳。而他,瘦弱、略显僵硬的身体,靠着学校的白漆外墙,画那永远画不够的石桥。
周六上午,文生又会回到学校,站在木凳上画板画。他和另一位其他班的女同学,被老师委以校刊的重任。当他绘画时,那位同学会用娟秀的字体抄写。文生擅长随意勾勒,不需要模板,寥寥几笔,便能展现与主题相切的图形。时间一长,他会扔下粉笔,将满是粉灰的手插进裤袋,坐在木门槛上斜倚门扉远眺。或蓝或黑的裤子,留下斑斓的粉末。
镇中偏僻、安静、古朴,是罗恩镇附近唯一的中学。
这所中学留给他的,几乎没有那位与他合作一年黑板报女孩。短暂的时光水流,女孩的五官和其他所有面孔重叠、偏移、揉搓在一起,唯有留在裤腿上的粉灰——飞扬细碎的颗粒,手指粗糙的摩擦,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紫的,附身在涤纶长裤上。色彩斑驳轻盈,带着文生离开又回来。
从前的日子,已变成晕染的怀旧照。从办完转学手续的那刻开始。
新校于文生,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自我介绍。长时间的沉默,是同学们对他的回应。文生只说了自己的名字,省略了兴趣特长其他,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从喉咙底部发出,细微、柔弱,怯生生如同小孩。其他的新,则是新的老师新的课表新的安排新的规则,以及新的宿舍和舍友。
五层的宿舍楼,男生占据了底层和二三楼。洗漱池和公共厕所在走廊尽头,浴室则统一设在底楼。每间宿舍住八个人,上下左右八张叠床,近门处右上是文生的铺位。那些留宿生与他不同年级,有早半年转学过来的,也有从小学直升中学住宿的。他们大多阳光开朗,早已嘻嘻哈哈玩成一团。夜自习前,他们一窝蜂打篮球,喧闹的笑声引人注目。而他,作为新闯入的不速之客,以复习功课为由蜷缩在教室。
刚开学那段时间,文生很想做这种人,他做梦都想。每当他依在走廊栏杆上,窥看他们穿梭在操场,你争我夺撞击拥抱时,他就疯似的想。天黑下来时,他的眼睛,总被教室走廊上折射的白光给刺痛。可是,他永远不是他们。
文生的同桌,同样新转学来的男生,也很快与其他同学打成一团。他的父母据说是生意人,从外地迁来县城。他回家吃饭,也不住校,和文生所有的接触也仅限于课堂。是的,课间,他和其他同学闲聊打闹。
他身上有文生羡慕的一切性格:热情自然放松。他对新环境非常适应,当然,他对文生也很善意。这种善意,就是善意而已,善意会让两种不同的人成为同学而不是朋友。对他来说,文生是可以坐在一起说话的同桌。仅此而已。
文生心不在焉地上夜自习、做作业,对课程缺乏兴趣。
他永远都无法理解母亲的决定。他转学,不是因为想或不想,只是听从决定。
在镇中,他至少有社团和黑板报。他享受周五周六能够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光。可以说,镇中是一级阶梯一座桥,它让人从此岸渡到彼岸。虽然,它也关心你希望你升上更好的高中,可依旧会安排大量的社团:书法、美术、乐器、体育、编织,让学生们在学习空余,自由发展兴趣和潜力。它充实、丰富又多变。文生发现,那里的软笔书法课,作为每周的正课,是那样的奢侈。而县中呢?县中什么都没有。除了成绩,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了。
考核和分数,从来没有这么重要过。每天的晨读和背诵,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所有的知识点,反复记忆吞入吐出。课间,许多同学埋着头做题温习,似乎只有成绩最好的几个人,像在天真地吵闹玩耍。
现在的文生,没有了美术社团,也没有了校刊。他需要很久才意识到,这些失去,或许是他永久的失去。
转学后的前几个礼拜,铺天盖地的作业和烦琐的要求迎面而来。他疲惫地适应着崭新的一切,脑海中,似乎也只剩下学习。
文生所在的班级,是同年级优秀班。班长作为领航员,个子不高,长得相当清秀,尖下巴、瘦狭的脸上,有对粗重的剑眉;桀骜不驯的大眼深处,大概藏着不可测的遥远梦想。相对绵长的学习生涯,他始终霸居年段总分榜首。
作为英语课代表,班长还兼任小组组长。每天早自习,所有同组的同学,都必须在他那里报到,经受他对语音和记忆力的检阅。
来到这个班级一开始,留给文生最深的印象,不是分数和考核,而是班长每天中午的大苹果。苹果清脆甘甜的气息,借由他响亮的咀嚼声,弥散到整个教室。
只要周一至周五,每天吃过午饭,他都会从家带来红彤彤的大苹果。他嬉笑着从教室一端走向另一端,咬上一口又一口。他的同桌,是永远班级最后一名头发乱糟糟眼神灰蒙蒙整天睡觉做梦的男孩。他独享班长免背单词的优待,也享受抄写作业的特权;没有人会把抄袭的本子甩到他脸上,也没人指责他。作为班级的特别学生,通常被人记得也被人遗忘。
面对大多数同学,班长的目光干净、清澈。最初,文生是这样理解的。当他还不曾了解规则时,规则其实已经在告诉他:他需要面对每天的晨读。那将是难堪的3分钟、5分钟或10分钟。时长时短取决于另一个人。
文生没有立刻理解其中的含义。对于来自乡下小镇的他來说,镇中没有这么复杂。一段时间以后的他才明白,班长射向自己的眼神:似笑非笑,带着某种深意地注视,其实是一种鄙视。
每天清晨,文生带着英语课本走到班长面前。课本放到桌面,有时打开有时合拢。班长看着他,不说一句话,挥挥手,意思是——开始吧。
这样的时刻,文生总能清晰看见自己的窘迫和不安。他的可笑的发音,带着乡下口音。事实上,文生不知道正确的音调是什么,他只听到过老师在课堂上的读音,不知道老师是对是错。背诵时,他经常会连最初的音调都忘记。
夜自习时间,他尝试拼读,翻看字典,课本后面的单词汇总重复着过,可他记不住。每当这时,文生在内心祈祷的,不是尽早背出来,而是对方宽宏大量,不要让他一次次打道回府,为某个语音语调纠结,为某段背错的句子反复折腾。文生已经习惯背不出英文单句,却不习惯冷嘲热讽。他的性格,更不能让他做到像别的同学那样无所谓。
于是,每个清晨文生所能做的,是等待同组其他所有同学通过背诵,最后轮到自己。潜意识中,这种时刻,由于他的惦记无限制拉长,变得愈加难挨。原先以分钟计算的时间,变成了以秒走动。当秒针缓慢地滴滴答答前行时,文生会无可抗拒地想起英语老师那张脸。
不知什么时候,英语老师的脸,变得不如看到的清晰,他逐渐被某种奇怪的恍惚所替代。恍惚中的走神,让漫长、尖锐、噩梦般的时光容易度过。
4
晚自习,是文生放松的时刻。所有同年级住校生汇聚在指定的几间教室,形成可观的风景。每个人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干自己想干的事。来县中两个月,文生重又开始涂画。这是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保留下来的习惯。他无数次猜测,自己的体内,流转着另一个人的基因。
母亲不看书不听歌,最多只是翻翻手头的几本教科书,如果真得有遗传,艺术天赋在母亲的体内,也最多以某种隐蔽的状态潜伏着。而他不同。当他拿起笔,能倏然感觉到某种蓬勃的东西在生长,日复一日变得强烈——这些跳跃奇特的圆珠笔画,形象奇异乖张,几乎以不同的思维呈现出它们新奇的面目。
绘画,缓解了文生在新校的陌生感和压力。虽然依旧孤独。
他通常坐在进门靠窗处第二排座位上,作业、看书、画画。只有在不经意想起晨间背诵时,这种享受时光的乐趣才会被懊恼地破坏掉。
沉默,成了这种时刻释放自己的最好方式。像在课堂上,枯燥乏味的书本,唾沫四溅的讲解,不需要探求只需要接受。
文生基本满意习惯中的学习生活。他不刻意挑剔,只把自己当作局外人般留在这所异地的学校,穿行在教室、宿舍和食堂间。
周末来临前,文生总会感觉非常放松。也许并非因为他是男孩,而是和别人不一样。同宿舍有几位舍友,一到礼拜五,就迫不及待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结束最后一节课,他们拎起书包冲出教室跑向宿舍。也有高三的学生,周五放学后总是先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就往教室跑。他们珍惜每分每秒,为了通过高考能进入理想的大学。
文生不是。他的依赖性和自主性都没这么重。
不回家的双休日,他总是很晚才起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感受静寂带来的安逸直到厌倦。空荡荡的宿舍,有时会只剩他一人。他慢吞吞穿上衣裤,迈着轻松的脚步,丈量从窗前到门边再到水池的距离。往日杂乱喧闹的洗漱池显得无比空寂。
没人干扰,才能证明自己活得像个国王——高贵而寂寞。
食堂依旧开着,三三两两,只有几个人进出,菜蔬也就这么几种。文生打了饭菜拿回宿舍,不需要像平时那样匆忙吃完。没人在等他,没有事情急需他去做。吃完饭,文生慢悠悠地清洗饭盒,再去操场逛一圈。
学校走道旁的树,由于少了学生,落寞又疏朗。
偶尔,文生会看到另一个不同级的住校生。那人穿浅上衣,深蓝色竖条纹长裤,喜欢把手插在裤兜里。看见文生,也不会过来打招呼,而是瞟几眼,绕过矮树丛走往另一个方向。文生则会转到高低杠附近顾自玩一会。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冰冷生硬的玩意儿,他把对器械的痴迷,归结为某种新鲜的吸引和对欲望的探索。他喜欢坐在高杠上,两只脚背紧紧抵住低杠,整个身体后仰在空中翻成半圆。
这种姿势很多同学都会做,可没人做得比文生好。即使是文生,也生怕自己的脚什么时候一松,就倒栽葱摔下去。最后像那个企图模仿他的同学那样,满嘴鲜血,手捧两颗磕掉的门牙。
倒挂看到的景象令他痴迷。似乎一切都是崭新的——蓝的天灰的云,倒立的教学宿舍楼,白色的墙体上不经意留下的脚印,单杠上剥落的漆,高矮不齐的常青树,食堂边的爬墙虎,以及满排的灌木月季茎上的刺,都给他不真实的错觉。
雨后,练习立定跳远的沙坑会积满水,楼的影倒映在水洼里。风吹过,沉积洼底的黄沙带着晕染的灰墨色剪影摇摆。文生总会误以为这是澄河,每当他死死凝视时,混沌和不真实感会涌入他眼中。只是,它远没有澄河的辽阔无垠,没有将死未死又蓬勃生长的水葫芦,没有漂浮在河上等待修葺使用的小木船,更没有漂浮的油膜和想象的空间。
文生偶爾会想起男孩,停在廊前的那口小黑棺木,盛着热情开朗的躯体腐烂。像坑底的落叶,也是在雨水冲刷下缓慢地腐烂。到最后,会连叶脉都不剩。
望得久了,文生心神疲惫。他闭上眼睛,感受思维的停滞和飞散。
相对于静止,跑步是完全不同的运动,却可以共存。后者于文生,能够让生硬的身体变热、灵动和沸腾。
文生喜欢双脚踩在跑道上的感觉,喜欢跑步中放飞的自在,喜欢跑到喉咙火烧般焦灼,喜欢喘不过气的真实。他的跨步大多匀速,有自己的节奏和把握。当左腿轻抬时,右脚则跟随着落地。它们配合文生的呼吸和双手的摇摆。跑累了的他,常常背靠杠柱坐下来,抓一把黄沙,让它们在松开的手掌中慢慢滑落漏空。他拍拍手,拿起图画本,翻到空白页随意勾勒,把看到的任何东西尽收笔下——
屋顶的黑瓦,墙面的污渍,通往食堂的长路,树木的枝条,门卫那几张黝黑的胖瘦脸,高低杠上生锈的接缝,踏板上的纹理和裂隙,手纹,鞋带以及长裤的皱褶等等。这些写生,让双休日的闲暇时光琐碎又充实。
期中考后的那个周末,文生依然没回家。他去学校周边闲逛。
出校门,通过三岔桥往东北方向走上七八米,下桥阶即达老城区。老城区热闹非凡,各种衣服店毛线店文具店鞋店整齐分布,店堂都深而窄,物件却分门别类安放有条理。店门朝南正对长河,横向流淌的河水往东西延伸看不到头。近河旁,有长达数十米的凉亭,带真正的黑瓦篷顶,每隔数米就有两两对称的黑圆柱支撑;粗壮笔直的柱间,黑红的长条木凳分布两侧,走累的人可以坐下歇一歇,看看岸边的风景,听听赶集的老城人嘈杂的地方口音。
店铺与凉亭间的石板路较为宽阔,跟随河岸一直向前。再过去又是各种店铺,期间分出一条左转的过道。入口窄小,内部却别有洞天。过道其实是老城区开辟的新街道,住宅楼、水果店、菜市场和早市铺,所有文生能想象得到的皆分布于此。
如果文生临河直走,他将会见到那些只属于这里的老式富有民居: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河廊;深得被时光浸润成黑红色的雕花老台门,台门与台门合拢,老式的横销从门内通过两侧的金属圆孔上锁;雕花格子窗遇着晴天,总是半开半闭悬在上空,将天空分隔成一道道暗淡的阴影;进门就能见到木质楼梯。沿楼梯上到二楼,四通八达的卧室房梁高耸,大而宽敞,七八间房彼此相通又以门分隔。天井,将客厅与客厅分割开来,往里走以为只是客厅,过了客厅又是天井。每户人家的天井都有圆的深井,木井盖覆在高高突出地表的井口,伴随老城区人出生成长和衰老的每一天。
文生没去走走看看,他对民居没有任何概念,一开始也只关心水果摊和那些卖水果的男人女人。他听过同学们的议论,班长的爸爸是卖水果的小贩。每次想到这,他几乎就能嗅到苹果的清香和苹果所带上的骄傲。
也许,文生去老城的唯一想法,只是为了看看班长住的楼和他父亲的小店。
想当然,文生没有见到。那里有太多相似的新楼。每幢楼,都是长方形的五层带天台生硬的模样。它们容身于旧电缆旧店铺、红字黑底的招牌以及电线杆上乱七八糟的牛皮癣广告。城区正在改造中。正如他所见,半新半旧拆建并存。他自然也没见到长得跟班长相像,做水果生意的男人或女人。
回来时的文生,带着一丝遗憾。
后来他最习惯的,是出校门,经三岔桥往东南走。那是他从老城区回来路上唯一的收获。
过桥,走过几十米的水泥道和两侧拥挤的矮楼房,碎石路将水泥道截断,东西走向的碎石路就这样在他面前展开。宽阔、荒凉、冷寂。路两邊大片的荒地,像是唯一具有生气的部分;几座房屋的雏形,伫立在丛生的杂草间,不知正被拆除还是正被建造?偶有大卡车经过,大片的尘土裹挟着车身蒸腾漂浮。
文生时常坐在路口拐角处那块凸起的大石块上,捕捉黑夜到来前的色彩和光线。黑暗一点点地挪近,挪到脚跟前,挪过他的小腿、膝盖,直至吞噬一切,包括手、胸、脖颈、五官和整个头颅。
5
家终归是家,比学校舒适得多。不回家的时光他会想家。
家不存在约束力,也不似普通人家充满欢声笑语。如果有的话。文生所能想到的,也基本就是这个词,代表他对“家”的理解。
回家的周六,他总是睡足才起床。母亲早已打扫完房间。她的烟瘾不大,每天抽几根,有时抽一半掐灭,想抽时再点燃。也许这不是烟瘾而是习惯。似乎只要夹住燃烧的烟身,就能在缥缈的烟雾中忘记所有。
文生下楼,最先嗅到的,总是弥漫着的淡淡的烟丝味。他很小就熟悉的气味。
烟丝燃烧产生的气息,让文生一度暗喜。这是自己和母亲共有的秘密。如今,逐渐长大的他明白,这只是习惯。所有人都有与他人的不同之处,像习惯用某种品牌的肥皂或洗发水。拿起烟,夹在指缝间,燃烧,沉默。所有这些都只是习惯。
文生拿起脸盆,走向促狭的小天井。已经深秋,深秋的水透着清凉。关不严实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漏着水,有节奏地敲打底下的搪瓷盆。这只烧铸着大朵青竹图案的脸盆,文生出生前就已经在了,几块脱落的瓷片,显露出不规则的深灰色内壁。即使这样,母亲也一直不舍得扔掉。
这会儿,文生用手沾了沾水,仿佛在测试温度。随后,他把龙头旋到最大,以缺乏耐心的姿态,将脸盆快速装满。他把脸浸进去,在水下屏息了许久才抬头,眉毛和额前的头发都湿了。他用手胡乱抹了一把。
母亲从厨房出来,把盛着包子的碗放到桌上。文生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这是他最爱的肉包,里面有丰富的汤汁。老街那家专做肉包的店铺,母亲总是光顾。她坐在对面看着他,也不说话,又顺手拿起旁边的烟盒,点燃一根烟。很快,文生的咀嚼声,隐没在母亲袅绕的青烟中。
吃过早午饭,文生回楼上。楼梯出口就是文生的所谓房间。卧室被他收拾得很干净。单人床紧贴着北墙角,床边那张老旧的梨木写字台正对着北窗与澄河。床尾放着两只古旧的樟木箱,被当作文生的衣柜。一人半高的三合薄板连同米黄色小门,将他和母亲的房间隔成前后间。
文生坐在写字桌前,拿起地板上的书包,打开书,做作业,背单词。他对地理不敏感,总记不住七七八八绕来绕去的曲线和所谓的地域切割,它们也像英文单词那样难记。倒是历史,他毫不费力就能记住发生的事件,至于时间,他会往上套,用谐音或别的形象的方法。
他做会儿休息会儿,随意用圆珠笔在纸上勾画,听一个女人在河岸边捶打衣服的声音。每次听见,他总不由得设想:会不会有人计数,敲打多少次,衣服能停留在将破未破的边缘?他想象楼下洗衣女人的模样,想象搓衣板的样子,想象盛着衣服的红色脸盆飘荡在澄河上。
床底下放着几只纸箱。他在每一只的侧面标上醒目的阿拉伯数字,代表盛放不同的东西。他半蹲着拖出“4”号纸板箱,里面装着他的很多画。
以前他尝试画碗、调羹、闹钟、打开的书、鸟、书桌上乱成一团的东西,后来是石桥,直到他对楼板和楼梯扶手的木纹产生兴趣。痴迷的那段时间,画面几乎全是地板的花纹,它们被蓝的黑的墨水描摹,长久地渗入纸纤维。
所有随意涂下的画,文生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他的手中,是一张被撕裂、揉皱又重新拼接的纸,纸上有张脸。那张脸,是他在英文课上,用速写方式划下的。英语老师有张极为特别的长脸,眉毛凌乱,小眼睛,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镜片眼镜。每次看人,他会低下头,费力又可笑地将目光从镜框上方投出。
完成最后几笔时,英语老师正拿着课本,踱步经过文生。他眼角的余光,从书本上掠过,落在文生猝然停下的笔和试图遮盖的手上,他威严的目光,迫使文生移开双手。凝视几秒钟,他似乎在确定纸上的画面是不是自己,接着他把它拿起来,夹在课本中,注意力重新回到朗读上。他极为耐心地等待下课铃响起。
铃声过后,英语老师用低沉的声音呼唤文生,等着文生走向讲台。他盯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用手指将纸撕成细条,又将它们团在一起。他把撕烂的纸团,扔向那张手足无措的脸,自始至终没有责备文生,也没有给他任何惩罚,而是,留下一个轻蔑的遗弃的背影。
文生后来没舍得扔掉那张画。他把纸团从地上捡起来,迎着同学们嘲讽的目光塞进裤兜。夜自习前,他跑去校门口的文具店,买了卷透明胶。
碎纸条被他压平整,再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胶粘起来。以后,他无数次重画那张被毁坏的脸,却怎么也没能做到像课堂上那样。当他重新审视那无数幅画,才突然明白,原画里的面孔,根本不是英语老师。
瘦削的脸,粗浓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左牵的嘴角,毫无疑问是某个人。这个人他臆想过很多遍,或许曾在他的生命中存在过,却从未见过。文生只能依据自己的特征和设想去拼凑他。他觉得他的脸,应该与自己类似。他把自己的特征,毫无保留地应用在那张画像上。画技越娴熟,他越发现自己与母亲的不同。他一点都不像母亲,他只是像画面中的那个男人。
书桌前,他对着镜子,任丰富的线条在笔下流动。他的眼中,这张崭新的画像,与早前的许多画,有细微的区别却又有着惊人的相似。文生怀疑:每幅画都是父亲,而每幅画又都不是。
6
夏天的澄河,水位一直保持最低,近河岸处,几乎只深及脚踝。随着深秋几场暴雨疯一般往下灌,水位上涨,先前裸露的桥基,被丝丝缕缕地淹没了。
文生曾设想过许多种不同的攀爬方法。最常用的是走上桥面,背向桥栏跨出去,双手紧抓住雕花的长方形桥墩,脚尖探到桥洞圆形的斜面,再顺着石缝往下攀援。桥面距离桥洞不到半米,稍一低头,即可进入桥洞。听起来,这是个冒险计划,可对玩熟高低杠的文生来说,并非难事。
呈半圆柱状两两对称的四个小桥洞,分布于桥身两侧,靠近中心的两个桥洞略小。作为基座的大桥洞成弧状横跨整座桥,承负着小桥洞和桥面的重量。只要文生愿意,想进哪侧就能进哪侧。他甚至尝试过同侧的桥洞间来回攀援。
12月底的天渐冷、多雾,比平常的日子更为阴湿。
周末,从学校回来的文生,放下脚踏车就背着书包离开家。
他躺在桥洞中,遥望远处的天光。阴天,所有东西都是灰色的,远处的河、石板路、房屋的外墙瓦沿、行走的人。他甚至看到,东边更远处伫立的楼,在空气中只显露模糊的灰黑色轮廓。
文生收回目光,将视线长时间停留在石壁上。细密的点状石纹,是用铁锤一次次敲击而成。每个凹凸点都极为相似,仿佛用了同种工具同等力度。他用指尖触摸着,妄图从中读出什么。可是,石块不能对话,它们处于永恒的沉默。
文生在寻思中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一觉是那样漫长。文生一度以为自己躺在家中,不良的姿势让他从酸痛中清醒。天已黑下来,桥脚边的路灯早已亮起。文生可以看到路灯在墨黑的澄河水面洒下一片极为淡薄的黄光,像是冬日里几乎消隐的太阳。
时间近晚。6点?或者7点?深秋的夜,总是来得早。
母亲应该在家等他。她很少责备他。她对他,总是表现惊人的大度。仿佛自出生,他已是独立的个体,能够很好地管理自己。
小时候,文生总认为她优于别人的母亲,有博大宽容的一面;如今,他感觉这是母亲对自己的放纵。她不约束太多东西:不在乎他的晚归,不在乎他是否有朋友,不在乎他是否孤独。也很少与他交流。她好像从没尝试读懂他,如同他读不懂她。
文生通过自己的行走和摸索成长。先是身体,再是思维方式。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性格不是遗传:比如沉默、坚韧、独立,部分是从母亲身上学到的,部分则是生活给予的。这是能够学习的品质,就像他和她面对相同的世界,需要抱有类似应对的方法和力量。
文生年轻的思考中,所能认识到的只有这些。
边想文生边伸展了下酸痛的腰背,准备移到近桥心的小洞,再从来路返回。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两个声音。声音压得极低,其中一个略显尖利,另一个则低沉沙哑。犹豫了几秒钟,文生收回探出去的脚,他蹲下身贴在洞壁上,将脸藏匿在黑暗中。
事实上,文生完全听不清对话,只是借着灯光的投射,看到石板路上两个暗影。一高一矮,其中一人明显高大得多,从笔直不显形的影子看,两人都穿着雨衣,连同雨帽一起遮住全身。两人靠得很近,似乎在争吵。
突然,矮个子的手伸出来,显然还拿着某件轮廓分明的硬物。他扳住对方的身体,把手中的硬物往前一送,短暂停留后抽回,又再次迅速往前。沉闷地呻吟声从空中传来。每次动作,高个子就发出哼哼声,哼声从开始的响亮到最后的无力,如同重物坠到木地板上那种迟钝的结束前的尾音,回旋半空又迅速被夜幕吞没。被硬物拱起的黑影,缓慢下坠的过程仅仅保持了几秒钟,几秒钟后,身影变成了稀薄的纸状。
文生的心剧烈地跳动。张开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恐惧强有力的控制住了他。那里有什么已经改变?他感觉自己在做梦,只不过这个梦,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矮个子男人已经起身,走上石级,踏过桥面往西而去。他的身影,明显比文生先前看到和想象得要壮得多。他步履蹒跚,肩上似扛着重物,重物一晃一晃,一头轻一头重,肩前肩后垂吊着。
过了很久,文生才攀上桥面。他的身体,无法自控地哆嗦。
他一步一步走下桥,步伐从没这么无力。路过那两人争吵的地方,他以为自己会看到血,看到躺在地上捂着伤口的人、雨衣或其他。臆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到处是雨水。他睡着时下过的雨水,潮湿的天上的雨水,铺满了整个罗恩镇——石板路、瓦片、屋檐、澄河,带着冬季来临前的寒气。
文生没有勇气,凑近去闻水洼中可能存在的血腥味,也缺乏确认的力量。
他只是在附近转悠了几圈,借灯光找寻一把不存在的匕首,两个不存在的人影和一场似真似幻的杀戮。它们,真像一场从未发生过的梦境。
文生带着对梦的疑惑和恐惧走回家。
7
以后的很多天,文生都在心神不宁中度过。像对人群依赖的个体突然不得不独处时的那种状态,所有的闲聊似乎变成了良药。这些人能帮助他,应对孤身一人时的慌乱。不止如此,除了黑暗中那状似匕首的硬物和一摊像血一样的液体令他惊惧,他再也没有梦到其他东西。
这样的场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
有次梦里,他依稀见到了高个子男人,那张脸戴着面罩,露出两个黑而深的眼窝。还有一次,文生发现矮个子男人长时间面朝自己站在岸边。文生尽量压低身体,蜷缩在桥洞一动也不敢动。他憋着气,告诉自己憋气能够逃脱被发现的命运。最近的梦,文生是等着那人扛着重物走后半小时才回到岸边。可是,就在他的双脚跨上青石板的那一瞬间,被石桥牢牢遮挡的男人,目光穿过坚硬厚实的桥体射向文生。
文生没有向母亲提及那晚河岸边发生的事。周末,当留在学校需要有伴时,滞留的高三舍友成为他最好的借口。他不害怕回家,可害怕西昌桥对自己的影响。每次想起,他更多只是想到那個夜晚存在的惶恐、血腥与可能性。像是暗房里的底片,介于虚幻和真实之间。
当然,文生的學习生活,不像这些梦境,可以随意添加随意删改,所有安排,始终遵循着规则。它们是日历上的黑字,清晰规律坚定。
他努力背单词,地域分界,公式,分子结构式,唐诗宋词,解着他怎么也弄不清的理化题时,有很多同学跟他同样挣扎。
知识,与其说热爱不如说是灌输,它们毫无趣味可言。文生能举出许多事例,来证明这种学习的枯燥乏味。
每位学生,必须捧着历史书,背诵割裂的、只记日期和事件忽略经过与细节的所谓知识。它们会被应用到考卷上,用片段式填空进行检测。当记忆渐行性遗忘时,那些史实也如过眼云烟,很少在学生的脑海中留下印记。
对于英文,文生没有播放机也不知道正确发音,唯一有的,只是英语老师在课堂上的讲读。文生从来没有想过,老师的发音是不是正确,真正的英国人出现时老师能不能进行对话等。对于年少的处身异乡的文生来说,这些问题都太复杂,他根本不可能去思考。他唯一想到的,是努力遵循读音规则,尝试记起英语老师在课堂的发音,将它们统一起来。
他强记、背诵。繁复的语法拗口的音调,总让文生怀疑学习的价值。
可是,文生不能去质疑,他也没有尝试的意图和能力。对他来说,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考出不错的成绩。成绩,是他唯一的方向。对于县城这所重点中学,也许这就是母亲给他转学的唯一目的。
现在,文生已经慢慢习惯县城的生活。
这里的学习虽然枯燥,却也按部就班。所有活在其中的年轻人,可以心无旁骛地听讲。这个词大多针对热爱读书,视课程为重任,善于安排时光,将它分出很多节段的同学们。文生不属于这类人,但属于安静听话的学生,即使看不进书听不进课,也不打搅别人。他会坐在凳子上,短短窄窄的木凳,看着西下的阳光斜照过来,透过窗玻璃反射到黑板上,形成白惨惨黄兮兮一片。晚自习结束,文生跟着大家走出教室,习惯性地看着脚下的影子。他留意观察很多天,直到能依据身影判断灯光与所处的位置;也经常会有两盏灯,同时照到他身上,循不同的走向交叠出现两个影子。
偶尔,他的脑海中会涌上奇怪的念头:那些阴影,才是真实地存在。它们有多变的外形,随处藏匿;它们的人生,像被分裂为不同的阶段:早中晚深夜,具各自不同的面孔;它们也会按衣着形态,展示多种不同的表情。
文生怀疑,那晚,他看到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想象。
那些臆想的局部,猜测的可能性,关于杀戮和死亡,似乎都只是黑暗和阴影的演绎。它们活在世界上,相互依偎难舍难分。阴影同时迷恋黑暗和光亮,如同他,同时依赖学习和生存。偶尔,他会有一种虚妄感,从阴影里衍生。即使真实的成绩摆在面前,他也觉得,这些真实中,含着虚幻的成分。
文生的笔下,出现很多想象的东西,没有具体的形状没有面孔也没有五官。如果有人问文生,他将很难说出自己画的是什么。
一张畸形的脸,一样风干的物,一株枯枝败叶,一截萎缩的动物皮毛,一团灰尘,一束衰败的花,一对失明的眼睛等等。这些没有明确形象的涂鸦,只活在文生心里。当无法勾勒想要表达的具象时,他会用圆圈替代。数不清的大小不一深浅不同的圆,构成了一幅幅奇怪的组合。
文生随意的涂画,不仅仅限于作业本和废纸,还有数学书。数学老师是班主任,年轻的他比其他老师都宽容,从不斥责,对所有学生都平静温和。书页的空白处,文生用圆珠笔密密麻麻涂写着色彩不一大小不等的圆。如果每个圆代表一个疑问,文生的疑问,显然比书上的文字都多得多。
当然,文生从没在英文课本上这么做过。
他无法想象,如果在英文书上这么做,会收获什么?他的书,早读时总需要交给另一个人。那个人,会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他。
每次想起,文生的总觉得有块大石头死沉沉地压在心上,他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呼吸;而且每次,只有背诵结束,这块大石头才能挪开,像突然得到糖果的小孩,感受到短时间的愉悦。
两个礼拜以后,那晚的情景那个梦,突然地离他而去,仿佛之前经历的一切,只是青春期的骚动和荷尔蒙的作用。没有高个子矮个子,没有匕首,没有谋杀。童年,他做过很多次噩梦,梦一醒,便忘得一干二净;而这个梦,只不过比从前做过的所有梦更长久更真实些。
想到这里,文生重又释然,内心也被全新的快乐充塞得满满的。
8
周五,结束最后一节课,所有人卸下重负,文生也不例外。
他把课本和练习册胡乱塞进书包,骑上脚踏车往家的方向飞奔。到周日傍晚,可以有两天时间去结束那画了一半的石桥。黄昏来临时,整座桥至少有2/3,陷入朦胧的光线中,而他的笔,也会在那个时间段变得温柔。
天阴沉沉的,气温低却不足以让冰雪骤降,耳边只有风刮过的声音。风,让文生的耳道嗡嗡作响,耳郭疼得厉害。这些都不重要,对于回家心切的文生来说。
到达罗恩镇已近黄昏,弄堂和廊前灯已亮起来。二楼的白光,透过窗帘倾泻出来,使得文生的体内涌上浅浅暖意。
打开门,把脚踏车推进屋,厅堂黑着,屋里似空无一人。
母亲可能醒着也可能睡着了。
文生放下书包,准备给母亲一个惊喜。上楼时,他将脚步踩得很轻,心跳和呼吸无端急促起来。一如既往安静的家,今晚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走完最后一级楼梯,踏上楼面的木地板时,文生听到了一串古怪的声音。声音正从母亲的嘴中发出,带着连绵不断的扭曲、怪异和痉挛般地呻吟。房间的光,穿过半开半闭的门,泄漏在地板上,留下一抹惨淡的白。
文生蹑手蹑脚走近,透过门缝窥看。
母亲头朝门躺在雕花大床上,半裸着身体,面色潮红,双眼紧闭。朝她俯身的,是他从没见过的男人。男人睁大着眼睛,脸膛宽阔发红。他紧盯着身下的女人,起伏不定的喘息中,嘴角露出某种奇怪戏谑的微笑。他低下头,轻吻母亲的嘴唇,半开半闭桃红的唇,散发出强烈的诱惑。
文生的心跳得厉害。他不得不蹲下身,用手捂住前胸,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缓解那种无法呼吸的紧张感。他说不清自己该留下还是该离开。他害怕即将发生的事,又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充满窥探的欲望。
就在这时,他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了:男人抬起头,离开正在亲吻的女人的脸颊,把目光投向门缝。他的眼神,与文生准确对接起来,冷漠不动声色。文生几乎吓坏了。他的双腿无法控制地颤抖,它们虚软无力地定在地板上。那对眼睛却离开了他,重又投到女人身上。
现在,女人已经完全臣服。她仿佛不在乎自己裸露着,也不惧怕亮白的光将彻底泄露一个女人衰老的秘密。她摊开自己,把身体和心,完全交给这个男人。
文生猛地掉转头。他鼓足勇气站起来,用从未有过的艰难而又虚软的步伐迈向楼梯。木梯吱吱低响,淹没在呻吟和喘息声中。他拎起书包冲出门,迎着黑暗的天光。这样的夜晚,他能去的,除了西昌桥似乎没有其他。
翻身进桥洞的那刻,一触到石桥冰冷的身躯,新的安静,便从文生的心底滋生。血管不再暴涨,全身的热血随风渐冷。他把书包放到角落下凹处,背靠墙。现在,极度疲惫不愿思考的想法重新主宰了他。
他低垂着头,双眼紧闭,脊背贴在半弧形的洞壁上。兴奋、燥热和潮红迅速离他远去,困倦,让他睁眼的力量都消失了。而饥饿感开始沸腾。他才发现放学至此没有吃过东西。胃空空如也,起伏的烧灼感以及对食物的渴望,加剧了他对寒冷的感知力。他用蜷缩身体来对抗。
桥面窸窸窣窣仿佛雨衣摩擦的声音传来时,文生已经入睡。睡眠中的他,感受到逼人的寒气。可是他太困了,困倦让他无法清醒。皱眉抱紧双腿,转动了下自己姿势不良的脖颈后,文生又继续入睡。
有人进了另一个桥洞,动作简洁而迅速。狭窄的空间,他躬身站在桥洞中,面部几乎贴上文生的后脑勺。他用手支撑身体,一面迫于桥洞的高度,另一面试图看清文生沉睡的脸。他听到文生低声的嘟哝,声音在这人听来,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当后脑尖锐的疼痛出现时,文生异常清晰地看到了那人的手,它坚定地按在自己的右肩上。那双手瘦长有力,完全掐住了文生单薄的锁骨和肩胛骨。随着用力,文生看见自己的脸,流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
想当然地,那人隐没在夜色中,只露出一双眼白过多的眼睛,与文生从前梦里见到的非常相像。他冷漠不怀感情,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文生的后脑勺,像是脑袋里居住着他的仇人。他的手心,也从最初的空手掌,多了柄闪亮的匕首。刀尖朝向洞心,被以最快的速度插入文生的脑壳,将坚硬的颅骨,由内向外撬开。
疼痛以剧烈且无法形容的方式扩展,温暖的液体,顺着颈部往下淌。文生试图伸手去触摸伤口,伤口的位置,似处在他怎么也无法确定的某个部位。没等他抬手,他的背部又遭受致命的一击。这一击直达心脏,几乎与唤醒剧痛的那个瞬间同时到来。
文生的身体,像失去最后的支撑般往下坠。他费尽全力,将眼睛拉开一条缝,却什么都看不清。他感觉越来越冷,越来越疲软。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看见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
文生醒来时,正是噩梦中咽气的时刻。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苍白的脸,朝向天空下坠。坠落时的恐惧、绝望,以及气道尖锐的嘶嘶声和无法言说的剧痛占有了他,迎着初冬阴冷的空气……
他的身体猛地前倾,双手撑在前方的弧石上,痉挛地大声呛咳。咳嗽声散布在半空中,剧烈又突兀。四周一片黑,黑得失真。只有路灯闪着真实的光。
文生仿佛清醒过来,虽然只持续了很短时间。醒来的他,体会到彻骨的寒气。他迷迷糊糊地把书包从身后抽出来,抱在胸前,麻木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他也没力气去揉,只是更加缩紧身体。睡眠很快又不约即至,即使是寒冷的容易被冻醒的长夜。文生不断醒来又不断入睡,很多时刻,他处在这半梦半醒间。
当他从极度的寒冷和饥饿中真正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早起人们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们稀稀拉拉地穿行在薄雾弥漫的石板路上,像黑白不定的纸人,让他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空气中,散发着冬晨才有的酸冷。
县城待久了,罗恩镇便愈像梦,一场缓慢的绵长的颓败的无法醒转的梦。
书包一直被他当作棉被紧抱在胸前,唯有纸张温暖着他的身体。
现在,出现在脑海的,是母亲消瘦的脸,放纵对她来说,应该只是隐秘的组成部分,这部分,文生只见到过一次。就在昨天。而那个男人,文生不知道他是谁。
天上的雾气慢慢散去,东边的天际逐渐露出端倪。一抹明亮的天蓝镶嵌在薄雾后面,是难得的晴天。桥面上,脚踏车轮划过,音质缠哑,像是轮轴局部生了锈。
文生舒展了下麻木已久的身体,等待时间让双脚恢复知觉。然后,他费力地将书包背上肩,抠住桥洞的石缝往上攀。他的双手抓附着桥面石缘,双脚一蹬,手臂撑起全身。他的右手脱出来,抓住桥栏石礅,一使劲,身体便拉了上去。
他翻身上桥,坐上桥墩。鞋底正好踩着几颗碎石粒,石粒抵着灰白的桥面,叽叽嘎嘎中磨出一条条白亮的痕,脚尖一踮,小石子被踢飞出去。他紧了紧衣领,拉了下衣袖让手躲进去以驱逐严寒,有气无力的脚步,迟缓的像逐渐亮起来的天空。
文生不得不再回家一次,为了取代步工具。
家仍是文生离开时的模样,门虚掩,二楼窗闭灯灭。文生用货夹扣紧书包。
穿过长廊,抬眼就可以看到百货店。整排的国营百货店大门都还没开,隔壁那家母亲经常买包子的小吃店,此刻正热气腾腾。水汽,不断从大煤饼炉上的蒸笼边冒出来。文生没有停下来。他不希望被发现回过家,情愿自己像雾气般冷不丁消散。忍着饥饿和对温暖的渴望,他加快骑车的速度。十多里路,让仅有的力气耗竭。梦里那把匕首仿佛还在,它冰冷、坚硬,使腦袋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捱到校门前,他的手和脸已经被冷风吹麻木了。
小吃摊只有一家,孤立在风中。每逢学校节假或周末,其他早餐摊都挪到了别处。文生向中年的摊主要了两个肉包,风中的寒气,很快将包子的余温给带走了。倚着车身吃完包子,文生将车骑进停车棚,又回到宿舍。
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无人的宿舍有种闷塞的霉味。文生放下书包,挨着床沿坐下,整个人茫然无措。鼻子和眼睛酸痛,像存储了太多东西,随着眼睛一热,液体滚落下来。
很久不曾这样流过泪。哭累了,他用手拭去眼泪,打开书包,将写画本取出来,又挑了几支笔,连同钥匙放进裤袋。又从床底下拖出皮箱,拿了件棉衣套在身上。
门在他身后关上。脚步声回荡走廊显得格外刺耳。校园每一处都静得过分,那种不约而同地静,几乎听不到一丝一毫声响。仿佛,整个学校只有他和那个面瘫的门卫。文生避开那张斜着右眼的大脸,那只眼睛,却用戒备的眼光盯着他。
出了校门,走上桥,热烘烘的摩托车和公交车尾气连同冷风,飘向远处正在新建的高楼,高楼上空是蓝天白云。因为周六,人、脚踏车和三轮车,共同行走在通往老城的桥上,磕绊拥挤。
碎石路不同,永远冷清孤寂。文生已习惯去那里,把它当作石桥的桥洞,可以栖身的地方。风吹动着黄沙和尘土,断壁残垣处,除了风声大概也只剩下风声。
他攀上半人高的断墙,坐下来眺望。天空特别蓝,蓝得没有瑕疵。有那么几分钟,他的眼神迷离。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笔下,全都是类似的画面:隐隐约约的山脉、树影和天际。从未有这么多景致,模糊又如泉涌。
写生本几近涂完。他站起来,望了眼依旧蓝得耀眼的天空离开。学校不远处有家小店,文生进店买了一袋鸡蛋糕,又买了几个苹果,还向店主讨了一个塑料袋,把写生本放进去,拎着袋子晃荡着往回走。
他整个人无法解释的疲惫。回到宿舍,上了床裹紧棉被睡觉,依旧是彻骨的冷。醒来时,天完全黑了,窗外有浅白的光射进来。他不知道整幢楼是否只有自己,却宁愿相信,还有另一个跟自己一样孤单的人。他穿着短裤从上铺下来,点亮宿舍灯,拿起扔在下铺的塑料袋,又把同学留下的收音机带上床。
披着衣服斜倚床上。肚子并不饿,只是为了需要。吃饭和睡觉似乎都只是需要。吃了两个鸡蛋糕,他把袋子放在床头靠墙的角落,打开收音机调电台。电台里的男声唱着他听不懂的粤语歌曲,音质忧伤沙哑。他躺下来,把收音机放到枕边,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
这一觉睡得真长。
昏昏沉沉中,文生全身酸痛,精疲力竭般连翻身都困难。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嘴干得厉害,脸滚烫,手却是冰凉的。
被窝里冷得没有温度。他又勉强躺了会儿,才挣扎着穿衣起床,身体摇晃得差点从上铺摔下来。即使这样,他仍没忘记把收音机放回原处。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了眼窗外,窗外的操场一如周末清冷。热水瓶胆都空着,为了喝水,他不得不去打水。
食堂里,两个值班人员在闲聊。文生把热水瓶放在锅炉前,扭开热水龙头,让冒着蒸气的水冲出来充满瓶胆。回路上,两个女同学朝他走来,其中一个看着他,朝他点点头。他记不起那女孩的名字。头很晕,整个人飘浮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拎着热水瓶,文生昏沉沉地回到宿舍。
倒了些水进脸盆和水杯。等待热水变冷的时光里,他坐在下铺的床沿,眯着眼看窗外的天光。看久了,忍不住想闭上眼睛休息。
水杯中的水,差不多变温了,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又洗了个热水脸,重新躺回到床上。从塑料袋拿出没洗的苹果咬在嘴里,用来抵御干燥和饥渴。牙齿咀嚼果肉发出的声音回荡在宿舍,這是他能听到的唯一声响。死沉沉的窗玻璃和灰漆门,完全阻隔了外面的世界。
睡着时,他出了一身冷汗,内衣几乎都湿透了。好在,头痛缓了很多,眩晕也不那么明显,只是嘴依旧干得厉害。他勉强撑起身,扭头朝身后的窗户望去,天已经暗下来,遍布着淡的灰蓝。差不多到了黄昏,他想。
咬过几口的苹果放在枕头边,已经变黄氧化。他伸手拿苹果,又在果肉上咬了一口。拿着苹果的手挂在床栏外。
似乎又开始发烧。最初不觉得是烧,而是酸痛。酸痛让全身无法言说地难受;喉咙深处火烧般灼热;嘴唇开裂起泡,血红闪亮的小水泡密布在唇周。由于干裂疼痛,文生不得不时常用舌头去舔,舔多了,丝丝缕缕的腥味便从舌尖弥散开来。
睡眠中他辗转反侧。从未出现过的梦境,一次次不约而至——
站在那条没有尽头的石子路上,文生的眼前是大片大片看不清的迷雾,身后是被狂风裹挟着的尘埃。他顽强地朝前走,对抗着风的阻力,从没走过这么远。迷雾不停变换,有时浓有时淡有时厚有时薄。文生想要拖动自己的双腿,却感觉异常沉重。他停下来,蹲下身,用手拨开雾气,却发现脚踝处戴着两个厚厚的铁圈。铁圈分别紧锁在两只脚的脚后跟,汇合处延伸成两条粗重的铁链,两股铁链从另一端绞合深入地底下。文生用手去拖,越拖,那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铁链越长,他也越绝望。他终于俯卧着趴在路中央,将整张脸埋在冰冷失血的手掌间。
等文生再次抬头,迷雾已消散,天上的太阳血一般艳红,高挂半空,像鬼的眼睛一样审视他。
他的身旁出现了许多人。所有人都是清一色的白衣白裤,除了两个大大的眼洞,所有五官都模糊成团。这些似乎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脸僵白没有表情,眼洞深处却是一泓泓的黑泉,似是凝固又似在流动。
文生的整个人,倏地被吸进去……
9
周日下午,舍友们都陆陆续续回来宿舍。他躺在床上,从昏睡中醒来。有人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吃饭,恍惚中他不知道问的人是谁有没有回答,之后他又睡了过去。死一般悠长的睡眠,之前他从未遇到过。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门打开又关上,茶杯撞击饭盒,热水瓶拿起又放下,床在晃动,书翻开掉落在地,笑声和闲谈等等。这些零零碎碎的噪声,并没能阻隔他的沉睡之梦。他始终处于半梦半醒间。
第二天清晨,烧似乎退了。大家都起床准备去上课,文生不得不坐起身,晕乎乎地穿衣,下床时又差点摔下去,幸好下铺的舍友一把拉住了他。
同样的感觉,差不多在他六岁时体验过一回。当时他还只是个孩子,有母亲在照顾他,吊瓶喂药喝水。他可以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除了感受。现在,遥远的童年早已走失。
文生离开宿舍,向教学大楼走去,空着的肚子没有饥饿感。发现忘带书包的他,临近教学楼,又不得不折回去,踩着晨读课的点才磕磕绊绊进教室。进教室门左拐,第三排靠过道是他的座位。他把书拿出来,书包塞进课桌。
清晨总是这样,聊天、私语、走动,直到早自习必过的背诵结束。
文生被班长叫到名字时,虚妄和漂浮感仍控制着他。同桌用手臂撞了撞他当作提醒。文生回过头,像被突然从睡梦中唤醒。他站起来,转过两排课桌站到班长面前。
班长的声音轻柔中带着威严。他说:文生,该你了。
文生的嘴,干裂已經结痂。他用舌头舔了舔结痂处,除了“Please”的口型,没有吐出任何单词。这只是对话中的第一个词,可从文生嘴里说出来,更像是在请求。他颤抖的手搁在课桌边缘,细长黑瘦。
班长注视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对同桌说:他在发抖。他的声音不大,应该说极为轻柔。他的同桌,黄头发的蠢家伙,跟着挤眉弄眼地笑出声来。
那么,后面呢,Please后面呢?班长敛住笑容问文生。
文生的焦灼在加重加深。他努力回忆着脑海中英文老师的发音。可事实是,他什么都记不起来,甚至是那张如同褪色的旧相片的画,也丁点儿都记不起来。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住文生。他的手无力地下垂着,眼睑也低垂下去。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眼前的课桌边缘,那里有一个V形的黑色小缺损,像是被人用刀刻意切割而成。V字两侧光滑锐利,尾部汇成尖端,长年累月,已经与课桌融为一体。它的存在,如同文生身体中某个缺失的部分。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漫长得几乎停止。
再准备准备,五分钟后再来过第二遍,班长歪了歪嘴角说,到时,你不会还是背不出吧?丢脸——
最后两个字,他拖得很长,伴随着讥讽的语调。周围的同学看着,也忍不住发出附和的轻笑。
文生抬头望去,眩晕中,模糊的神志让班长的面孔变了形。那张脸,不再充斥不屑和藐视,而是移位的五官。他定了定神,看到一双手在自己眼前甩动,像示意他离开。文生目光涣散,再次扫过班长的脸,手指划过课桌边缘的模样,像承受着无法承受的重压,也像是在推开某种阻挡……
是夜,当文生躺在宿舍温暖的床上,伴着烧入睡,他做了个崭新的梦。
梦里,他见到的,除了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自己,还见到了母亲、面目模糊的父亲、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甚至还有班长那张噩梦般的脸。所有人彼此都熟识,却只用眼神招呼对方。他们看似悲伤的神情,让文生明白自己已经死了。文生怎么也没法相信,他们都活得好好的,自己却死了。
房间的上空,悬挂着一把闪亮的匕首,匕首正对着自己的心脏,它小巧精致却无比闪亮。刀锋处,一滴鲜红的血滞留着,将滴未滴。
当他想要看清躺在地板上的自己时,镜头又转到了操场。时间点异常清晰,清晰得过分——平淡无奇的周三下午。体育课。本应早就结束的期末测试,却由于雨天一再拖延。当然,这样的课,通常和其他课没什么不同,无非是在记分簿上留下些蓝的红的阿拉伯数字。
没有蓝天,也见不到白云。天空一片灰,没有尽头。天气已经很冷,只是不下雪。大多数同学都厌恶这样的日子外出活动,他们宁愿躲在教室里,呼吸彼此间温暖的浊气。
操场总是到了冬天才显得异常空旷。体育老师喊着口令,让所有人沿着操场跑上两圈。一圈,两圈,随着运动,体内的热血逐渐沸腾,大家开始习惯寒冷。
排队,稍息再解散。十分钟的自由立定跳远练习。
年轻的体育老师肯定走神了。有那么一会儿,他靠在硬生生地单杠上,眼神从学生处离开,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飘游。
谁也没有注意到文生的手。那双躲在裤袋里的手,像鸟儿受惊的瞳仁,似乎永久地缩在眼眶里。冬天的严寒,让他的习惯显得平常。他独自站在操场上,虽然四周围都是同学,依旧看得到他的孤独。
大家的眼神,此时都集中在练习的同学身上。具有爆发力的人,往往在起跑前的最后一秒,改变慵懒的状态:他们的双手,做最大幅度的挥动;他们的脚步,从遥远处飞奔再出其不意地落在跳板上。自弹跳的那一瞬间,将身体尽可能平稳地送达沙坑的最远端。
几乎是在某个时刻。某个可以是任何事情发生的时刻,文生走向那个人。
他坚定地将他从队伍从另一个人的谈话中带离。另一个人是谁,文生没看清,也许是不允许他看清。他只是确切地拉扯住那个他无数次不想面对的人,他转过他的身体。对方的厌恶又出现了,他曾经为之害怕的厌恶、嘲讽和不屑,爬满了整张脸。他似乎想要摆脱文生,摆脱文生镣铐一般坚定的手。
文生的左手,像鹰爪般钳住他的右肩。直视的目光中,交织着从未有过的倔强和憎恨。与此同时,文生的右手从裤袋抽出来,一把闪亮的匕首,躺在他细长黑瘦的手心里。匕首在阴冷的冬天,并没有发出他期待中的光芒。
文生动作迅速干净,像桥洞里的攀岩,也像睡眠中无数次梦到的梦,手起刀落。他将匕首狠狠刺入对方的左上腹,刀柄从下往上,由初始柔韧的障碍,到突然破空的通畅无阻。他慢慢转动刀柄,转动时,他能清晰感觉到刀身穿过肌肉,分离纤维,进入空腔的迟疑。迟疑声仿佛在阴霾的操场上空回荡,比他想象的更为低沉和遥远。随着对方的身体缓缓往下滑,他没有放松警惕,坚定有力的左手,依旧紧扣着下瘫的肩膀,双眼贪婪地吸取着对方的疼痛、无力、缓慢到来的死亡和对死亡的恐惧。如同早自习时无数次遭遇到的那样。
文生终于无法再拉住对方。他松开手,微笑着俯视那具绝望的躯体。那个人,正迅速流逝向黄沙地。
同学中,是谁发出了惊呼?叫喊声惊惶,此起彼伏,几乎冲破附近的教学楼。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逃跑、躲避。他们被恐惧左右,彼此间慌不择路地撞击。
文生安静地站着,笑容盛绽。从来到这里,他从未这样酣畅淋漓地笑过,满载着骄傲和胜利。
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班长,文生的面部表情突然凝固。他举起刀,抵在颈部,以最快的速度从左到右划开。鲜血从血管飞飙而出,以喷溅的方式洒向沙地。
轻微的撞击声传来。它没有像落到硬实地面那样,发出清脆的弹跳声,而是垂直插入沙粒,停顿数秒后再倾斜着倒下。它缓慢倒地的方式,是文生设想中的模样。
很快,操场以从容的姿态完全接纳了它,也接纳了文生。
文生面朝天空,双腿直伸,双手呈一字形张开。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失色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述说些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从惊吓中醒来的文生,全身大汗淋漓。烧,奇迹般地退了。
10
病愈后的文生,照常穿梭在教室、食堂和宿舍间。他愈加消瘦、沉默。
宿舍同学对他比较友善,他们已接纳他。只是这些人在文生到来前已玩成一团,对他们来说,文生是个转学过来才不到半年的新生,需要更多时间熟悉和磨合。对于磨合其实不是必要的,他们不是同类,关系平和安稳相处,不过度热情也不过分冷淡就足够。几个人搭伴外出时,偶尔会叫下文生,文生也总是礼貌地拒绝。
临近期末,课程越来越紧张,比他设想得更为枯乏。每天都有很多作业,剩下的,就是各种复习、试卷测试点评和改错。那些成绩优异的同学,反倒显得轻松悠闲,他们按部就班地做着迎考前的准备。而差生们,往往由于亏欠太多无从入手,干脆彻底放松。文生显然属于中间那类。
平时上课,他尽量认真听讲,虽然很多课他会出神。出神是他无法控制的事。他努力完成各种作业,完成错题和必背的知识点收集。将那些过了无数遍的知识一再重复咀嚼。每次复习,他总会想起那些吃草的牛和它们的胃,草会通过它们的口腔进入食管,输送到胃,再反刍上来等待下咽。
夜自习,厌倦背诵和做题时,他会拿出口琴,放在嘴边无声吹奏。
这管口琴,是从镇中旁的小店里购买,用了母亲给他的一个月的零花钱。身体纤长,绘着五线谱和亮绿蝴蝶图案的口琴被他带在身边。没人时,他才吹奏它。他不会吹,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买下它。吹响时,他总让它发出难听的噪声,断裂、沙哑、干燥、尖利。他吹口琴的模样,似忧伤又满腹心事的少年。事实上,他本就是。
期末前的抽考。他的物理终究不及格,代数勉强过关,倒是历史拿了个好分数。因为最多时间花在英语上,英语总算保持八十分以上。八十来分的成绩,似乎让无法记住单词的压力和早自习遭受的屈辱减轻。
借口要期末考,文生最后一个月的双休都没回家。母亲也没有上来看他,但是托人带来了给他的水果和糕饼。文生最爱吃绿豆糕,拿起綠豆糕咬在嘴里时,满是淡淡的清香。这时,他会想到母亲,想起她浅浅忧伤的脸,想起那天午后在门缝偷窥时见到的情形,想起那个男人。
留在学校的时光,他就游荡在宿舍操场和碎石路上。
他写生、看景、睡觉、玩双杠、跑步,做着别人看来无聊的事情。写生簿上画着很多断裂的碎砖,半拆的墙,墙上模糊的方块字,丛生的草,附近的电线杆和电线。它们彼此间重叠,繁复、凌乱又潦草。
考试前最后的周日中午,一只鸟停在断墙的砖块上。鸟看上去小得可怜,全身乌黑。文生用铅笔把它画了下来。他只有2B铅笔,画不重画不浓,他涂了又涂,直到纸透得有些变形。后来,这幅画被他撕下来,贴在床边的墙上,每晚睡前,眼睛就能看到它。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像这只落群的鸟。
忙碌的考试来临时,他再也顾不及与功课无关的一切。
测试和解析,充斥着紧张的课堂。夜自习,每个人又都安静地做题背诵。等回宿舍简单洗漱,九点半统一歇灯,学校一片黑暗。夜巡老师过场前,所有人都屏息静待不敢发声。有几个人,包括文生,会用棉被遮住全身,拿手电在被窝看书。
考前的记忆和重复总是有效的。当这些零碎的知识被反复记忆,它就会在大脑的沟回上形成刻痕,天长日久,相同的刻痕会越来越深。文生不算聪明也不算笨,自然,这些沟回有相应的印记。它们可能短时出现,也可能短时消失。出现、停留和消失,是人活着地见证。
文生转学生涯的第一学期,结束在这年的二月初。
天气很冷,他整理完课桌,从宿舍拿上几本书和几样必需衣物放进书包,穿着羽绒服去停车棚。寒假开始后,学校将正式关闭。车棚的简易棚顶,抵不住连日飞溅的雨水,座凳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脚踏车胎上的钢条已经生锈。文生推出车,拿出准备好的旧毛巾,将它擦干净,连同钢条,毛巾于是留下了斑斑锈迹。文生又拿它擦拭了两遍。脏了的毛巾他舍不得扔,用完后塞进了书包。
空荡荡的学校和停车棚,让他的心也空空落落。舍友们都回家了,学校也基本清空了,而寒假对他来说,却是个未知数。他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男人,那个奇怪的令人害怕的男人。
文生犹豫、迟疑、优柔寡断。从这些方面看,他一点都不像他母亲。
11
回到罗恩镇的这天,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将脚踏车停在西昌桥边的石巷。石巷几乎无人走动,是个短时间休息不引人注意的好地方。
如今,县中的学校,已经完全拉开了他和小镇的距离。这里,他不再有同学不再有老师不再有朋友,只有家,只有母亲。还有的,或许只是手中的笔和纸。
他滞留着不知道该不该离开。西昌桥永远伫立,坚强隐忍。大小桥洞和桥基地面相互依存相互支撑。那么多年过去,它坚挺在澄河上,日与夜,于人群与河水的川流不息中保持沉默。他呢?
文生不想再攀爬。坐在石巷冰凉的地上,背靠着墙的他倔强又不知所措,他的手中,是那本已经用完的绘画本。
冬天是个多梦的季节。罗恩镇人以长时间的睡眠和做梦,来充实无数漫长的寒夜。深夜里的罗恩镇,只有脚踏车轮滚动和行人踩过的清脆咯噔声,响彻漫长的青石板路;很少有鸡鸣声猫叫声;没有犬吠。几乎所有人,都活在自己塑造和梦想的世界里,翻滚、沉滞,与现实生活交接、脱节,将生活中的疑惑、抗拒以及不确定性带到梦中重现,直到被再次抛弃再次遗忘。
长夜里的梦,代表太多的含义——它们是思维的活跃和重现。就像那些留意过的细枝末节,试图逃避的人和物,处身的地点,费力捕捉的光影,读过的小人书,画过的像,做过的题考过的试背过的单词,踩过的路看过的景见过的人,吹过的口琴,吃过的绿豆糕中甘甜的清香,模糊眩晕的瞬间,阴冷热烈的天空,以及布满尘埃的碎石路。一切的一切,它们都将被拆散、揉碎、分解再重组,生动富有现实。
每个投影,如同文生经历过的人和事,留下痕迹却波澜不惊。它们,只代表他的过去,也可能代表他的现在他的未来。仅此而已。
文生无从猜测以后会怎样。对他来说,对母亲来说,这些似乎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过好眼前的生活。这是最为重要的命题。这道命题如同期末考试,听起来简单,然而,注重细节丰富多变;它总不走寻常路,诚恳却不善意,遥远曲折又一意孤行。
文生会不断犯错,永远的错误;也可能踏上正确之路。就像大多数人一样。
当然,世事如此,不可后悔不可修改不可重复。这是很久以后的他,才会明白的道理。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