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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鸡吹响小号

2021-06-01阳飏

星星·诗歌理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雄鸡记忆诗人

理论性地全面评介一个诗人,那是学术研究。我自知缺少逻辑思维的能力,因而,不如就以一个诗人读者的身份谈谈对另一个诗人作品的印象吧。

“雄鸡吹响小号”——我愿意从何苾的这句诗开始《沉默的脚印》这本诗集的阅读。

从某种意义上说,雄鸡可谓是时间的代名词。雄鸡作为黎明这一特殊时间概念的指代,自古以来亦被文人赋予了一种使命或者责任感。唐代诗人李贺有诗句,“雄鸡一声天下白”;明代画家唐寅有诗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除了诸多以晨鸡鸣叫比拟时间的古典诗词以外,成语“闻鸡起舞”所蕴含的寓意更是妇孺皆知。

其实,所谓时间,无非就是生命形态的另一种称谓。

诗人原本就是时间和空间的精神旅行者。

我们读诗人《夏夜》一诗中的诗句,“蛙鸣停歇处/有雄鸡吹响小号/天边晨曦举起一把扫帚/清扫呓语和垃圾”。读这样的诗句,让人放眼看见的是一片辽远的开阔地。另一首《心里的树》,则是一种变调的声音,“鸡鸣跑调的那一声/晨曦手忙脚乱”。正常的时间秩序中似乎混入了某些不协调。其实,这种貌似的不协调应是现代生活的一种变奏,乃至可以说是诗人对时间更为清晰的认识而发出的感慨;诗人在另一首《夜的行走》中则是以一种戏谑的态度写道,“鸡打了一个呵欠/喊醒了天”。是啊,从古自今人的惯性思维是不是可以换个审视的角度呢?

诗人还有一首《时间的影子》,读来颇有趣,“旧事穿上新衣,戴上新帽/穿着两只不同尺码的鞋/给旧事注射兴奋剂/让它闯进奥运会,踢一个乌龙球”。诗人似乎是在告诉我们,多倾情于岁月流逝中活泼泼的生命吧。风清风淡,峥嵘绚烂,都且自看自识。

一个热爱尘世生活的诗人,他所要表达的正是他生活中曾经历过的。而诗人的任务就是记录下时间年轮的刻痕,并且力图把被生活遮蔽的部分呈现出来。

在时间和空间中,人的渺小总是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人生、价值、死亡等等,这些问题相对于哲学等学识都困惑于明晰的解释,诗歌能有所为吗?在何苾的《不知道》这首诗中,每一个人的时间,都是自己馈赠给自己的礼物,只须坦然领受,这同样是对生命的尊重。

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的,对时间敬畏的长度和宽度,恰好约等于坦然与惘然的面积之和。

时间没有句号,与时代并行不悖且能超然世外的必然是诗人的想象,“借来射电望远镜/看看哪个星球上也跑着雄鸡”(《于是乎》);还有更好的风景在前面等着,或许,正如诗集中的第一首《我只是我的一半》,“其实,我只是我的一半/春秋一半的白昼/夏冬一半的黑夜/一半在黎明,一半在黄昏/左肩隆起一座山,右肩流淌一条河……”

诗歌对于我们的意义,就在于让想象和心灵飞翔的同时,还能够激活并唤醒我们缺失的记忆。时间的那头,无疑,正是诗人记忆中的故土。

“故乡之恋,像车辙/越碾越深”(《故乡之恋》);“心音恰如蛙鸣/又像蚯蚓在故乡的田野”(《寂静》);“真想饮一杯故乡的酿酒/舀一瓢老井的水/真想牵一片故乡的云/舔一舔故土的雪”(《除夕的念想》)。

记忆就好似渗入地下的雨滴,想要寻找雨滴,就需要询问土地,询问扎根于故土的植物。

我忽然意识到伴随诗人记忆呈现出的一种摇晃。何谓记忆的摇晃?这或许是我生造的一个词,但我又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诗人字里行间的这种状态,我说的摇晃不外是因时间所致,扩大或者改变了记忆的确定性以及深度和广度所呈现出的一种简单和复杂、沉默和喧哗、现实和梦幻,乃至白天和黑夜之间的摇晃。

诗人有一首《我爱杨柳》,“我爱杨柳/爱她的柔韧/喜欢她拽着蜻蜓的姿势/我曾折断柳枝/编织提篮/捡回河里的石子/只想和着燕子的衔泥/砌一座瞭望塔/看夕阳如何送走黄昏……”我想知道,树上还有没有曾经的鸟窝?小时候掏过鸟窝的那个孩子,如今,每一片树叶在他眼里都是携带着诗意的羽毛;“我爱杨柳/把心思交给柳絮/只想用纷飞的方式/找回童年的我”。一棵家乡的杨柳树,忘记了人世的时间一样,只是按照内心年轮的指示静静生长着。我似乎看見,杨柳树后面有一院落,有谁正坐在院落的台阶上,看落日如一枚印戳,盖在旧痕新迹枯杈嫩叶的杨柳树的枝头。

有燕子掠空飞过。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繁体字早都变成了简体字,燕子依然在飞。记忆赶不上流水,记忆驮在燕子背上,依然在飞。

昆德拉说“一个年老的农民弥留之际请求他的儿子不要砍倒窗前的老梨树”,因为故土是根。在《复制》中,诗人的父母、犁把、镰刀、扁担、油灯……我似乎看见诗人的父亲和母亲在儿子“复制”的那盏把老屋照得透亮的油灯下,“让父亲编织草鞋不再摸黑/让母亲缝补衣衫不再刺破指头”,以及全家人围坐在一盏油灯下吃饭的情景,极像凡·高《吃土豆的人》那幅画。有谁说过,每个人的肩头都有两盏灯,一盏是命运,一盏是神灵。对于诗人来说,故土注定就是他的神灵。“在父母生病的日子/我给他们喂药,端茶送水/当父母弥留的时候/我多喊几声爹娘/就不会走得那么匆忙”。这让人有些凄然,想想,博尔赫斯说过:“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命是临近的死亡”。再想想,还是凄然?诗歌必然源于生活,要有自己的情感,要有诗人的血脉和气息充盈其中。这种情感,轻抑或重都无从解释,需要解释吗?就像黑白记忆,就像燕子找到了旧巢,就像白银找到了矿石,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家乡——泥土的家乡、诗歌的家乡、灵魂的家乡。

诗人有一首《中秋夜》,呈现了一个特殊的视觉。这也说明了唯有想象,才可以让诗人始终保持好奇心。想象是一种奇妙的思维方式,就好似诗歌中的点金术。想象就是发现,发现自然和生活中不为人知的秘密。从“月亮”到“路灯”,再由“蟋蟀”到“玫瑰”“夜”等等,诗人引领我们体验着一种陌生的愉悦。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要让诗歌的语言辗转腾挪甚至藏匿起来。

鸟不能带你飞翔,却能提升你的幻想高度,这也体现了诗歌所应具有的飘逸和轻盈。

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相互交融渗透,将生活中司空见惯和毫不起眼的事物努力改造成世界初生时的形象——在诗人那儿这绝不是奢望。我意识到,何苾的诗歌穿越了一定时间的藩篱,他在为其所看到、感知到以及生命记忆中的事物再一次命名,并且意欲将自己和读者一并带入一个新鲜的领域。我愿意一次次听见他在诗中所表达的,“雄鸡吹响小号”;亦愿意相信,诗人一定有着比其诗歌更为宽阔的心灵祈愿。

读诗集《沉默的脚印》,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敬意——对生活对生命的敬意。纵观何苾的诗歌,既是现代的构成,亦不乏经年累月积淀的古典诗词传统的修养。他的诗歌透过语言的表象,以自在的意蕴拓展了其诗歌的内涵与空间,表现出来的感性与思辨,把人世间的冷暖与执着于生命和精神追问的探求,通过诗的形式,转换成了对美、以及爱与善的褒扬;同时,也提供了一种具有个人特征的感悟人生的诗歌语言方式。

附:何苾的诗二首

不知道

宇宙有没有病痛?

看不看医生?

每天有多少星球问世?

谁为它们接生?

又有多少星球死亡?

开不开追悼会?

写不写墓志铭?

外星人建不建联合国?

戴不戴口罩?喊不喊口号?

拜不拜神仙?请不请家教?

他们是否也有阳春白雪?

也有二十四小时?

他们是否也有梦?也有呓语?

他们是否也吃安眠药?

也患抑郁症?

宇宙以外有没有蟑螂、蝙蝠、苍蝇?

有没有牛鼻环、马鞍子?

有没有挖掘机、操盘手?

有没有足球、火锅?

有没有演讲、狩猎和爱情?

……

中秋夜

中秋吃月饼

月亮没了

路灯挺身而出

影子跟着影子

屏蔽了风

半醉的后花园

蟋蟀不知去向

一朵玫瑰湿了夜

一双眼睛掀开雨帘

三五颗星星

七八张嘴

阳飏,甘肃人,现居成都。一级作家,出版诗集《风起兮》《风吹无疆》《山河多黄金》《阳飏诗选》等,艺术随笔《墨迹·颜色》《中国邮票旁白》《百年巨匠》等,曾获《星星》诗刊年度诗歌奖(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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