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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把银壶都是一间声音的密室

2021-06-01黛安

上海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银器铺子锤子

黛安

铺子的主人不在家,我给他打电话,说,很抱歉郭先生,我不买壶,只想进去听听打壶的声音。

他大概愣住了,过了会儿才说:好的。

嚯,一个只想听声音的女人。他会这样想我吧。

铺面临街。一进门,叮叮叮!当当当!咣咣咣!哐哐哐!啷啷啷!……我一下子掉进了一张声音的大网。

半人高的砖墙把屋子隔成了内外两间。外间,几个坐在矮凳上的女人正俯身或清洗或擦拭手中的银器;里间,十几个青壮年男人,在各自的位置,手持铁锤,勾着头,正一下下敲打着眼前砧子上的银壶。小镇的人,砧子不叫砧子,叫“鐵马”。我四下里撒望一圈,铺子尽头的角落有个空位,不知哪位师傅临时有事出去了。我小心绕开地上的工具走过去。各种敲击声如一曲多声部打击乐,日日深陷其中的匠人们熟谙它们,像熟谙自己的心跳与呼吸。突然而至的陌生脚步搅扰了原有的节律,有人疑惑地抬了抬头,但也只是漠然而空洞地扫了我一眼,仍旧低下去,继续手里的活计。在这里,银是主宰者,是王,所有与自己眼下专注的银器无关的,都会被忽略。

第三次来草海镇了。第一次是三年前。最近两次,八月末刚回家,意外地,又获得了半个月的空闲,于是只隔了一天,九月初我就又回到了小镇。那半个月,是上苍赏赐给我的一大捧金子。这几年,我总是试图——实际上也总能——冲破多年淤泥般滞涩的生活,一次次跑进一个个不确定的场景。越遥远内心越澎湃,越生疏感觉越美妙。“看你整天价到处跑。”友人说。“嗯。”我应着。我没说,我喜欢把天空和大地折叠起来装进心里到处走。草海镇差不多家家户户加工银器。走在窄窄的石板路上,听着两边铺子里传出来的连绵不绝的敲击声,就像踩着强弱疏密不同的鼓点行路。我有时停下,双手抓着背包的带子,站在人家门前痴痴地看一会儿,看像空气一样的无形、无色、无味的声音。暗淡的铁锤与明亮的银器之间,看不见的声音先是火花一样迸溅起来,然后滚珠一样到处飞散。有的,鸟雀一样落在我身上。我带着它们,在小镇里走来走去。

我坐在角落,粗衣布履,暗沉沉的,一声不吭,倒像是铺子里固有的一件器物,正合了这里一贯的况味,没人管我,我自由如入无人之境。我把自己交付出去,交给这片声音的丛林。

大壶,小壶。圆壶,方壶。六角壶,八角壶。铁锤,木锤。大锤,小锤。圆锤,方锤。扁锤,尖锤。长柄的,短柄的。粗柄的,细柄的。直柄的,弯柄的。大铁马,小铁马。粗铁马,细铁马。高铁马,矮铁马。圆铁马,方铁马。弓字形的,丁字形的,倒U形的。如昂首的骆驼的,如盛开的蘑菇的。更多的说不出来的形状。铁马插在桩上,壶垫在铁马上,锤子握在师傅手里。有人握住锤柄的末端,有人握中间,有人握柄口。有人把锤举过头顶,有人齐于眉梢,有人贴着鼻尖,有人低于下颌。表面的纷繁与杂乱恰恰呈现了事物内在的严谨与秩序。以前不觉得,现在,我突然强烈羡慕起我一直热爱的凡·高。如果此刻非要发生一件奇迹,我希望拥有一支无所不能的神笔,或不如干脆赋予我画家的本领,像凡·高、高更、米勒、莫奈、米开朗琪罗……随便谁。凡·高有一幅静物,梨子、葡萄、柠檬、苹果摆了一堆。他总爱涂厚厚的釉彩,虽然他的颜料、画笔、调色板、调色刀、调色油和松节油都是写信向弟弟提奥要的。“画画是我唯一愿意做的事。”大约在1881年12月18日,凡·高写信对弟弟说。梨子青里透着暖洋洋的红,金黄的柠檬有如滚了一层浓稠的蜂蜜,苹果在我看来仿佛柿子,葡萄则像一群刚刚安静下来的蜂。画面的背景是绚丽的金黄与钴蓝,一圈圈流畅的横纹,像是一个彩色的漩涡,似乎,这些水果随时都会被席卷而走。凡·高内心激荡,即使蔬果这般的静物,也被他画得跃动不安。我若是画家,我就描摹一组壶、锤子、铁马。我确信,它们只是散乱而随意地搁在那儿,各自闪着自己独有的光,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人着迷。凡·高还爱画与土豆有关的画,那是他所见生活的一部分。种土豆的人,刨土豆的人,吃土豆的人。他们无一不神色凝重。在凡·高的画里,我很少捕捉到喜悦。劳动中必定是有快乐的,但它们都去了哪里,在天上,在泥土里,还是在内心里?如果都没有,那就是凡·高不快乐。画画与写作一样,画谁,写谁,都不过是在反复呈现自己。《吃土豆的农民》那幅,朱红、巴黎蓝和拿波里黄三种颜色混合起来显示出深沉的暗灰色的背景,人物的脸则是土豆色,而且是没削皮的那种。米勒笔下的农民看起来好像是用他们耕种的土地画的,凡·高的也是。我要画打壶的人。我有自己的色谱。我会用褐色和铁灰色作背景,而把白留给银壶,让它们泛着神圣的初雪或满月的光。至于人物,专注是他们唯一的神情。而人物的脸色,我要与众不同,我要用颜料直接并且十分用力地画上去,不是真实的肤色,而是酡红、金铜、铬黄、粉紫,甚至可以是苦艾一样的绿色,海水一样的品蓝色,勿忘我一样的钴蓝色……这不奇怪,因为我画的,不是事物原本的样子,不是工匠本人,而是我感受到的工匠。我并不是某个场景的忠实记录者,我只忠于自己的内心。他们看起来极其不准确。我要用涂抹在画布上的类似谎言一般的偏差来表达我内心的确凿。随着时间的流逝,等颜料中原有的油挥发尽了,画布就只剩下奇妙的固态颜料的肌理。如此,我眼前的壶匠师傅们,他们的生命,就永远栖息在了我的画布上。他们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一团火,日后想念草海镇时,我就把画拿出来,去他们的灵魂里取暖。

每人跟前都有一堆工具。壶底,壶身,壶嘴,壶盖。壶身的上部,中部,下部。不同的部位,形状与弧度不同,对工具的要求就不同。有的地方只需敲打几下,也要换工具。一把壶敲下来,铁马和锤子更换几十次是最寻常的事。造就一把壶的,是匠者,但不是唯一。

捶打,敲击,敲击,捶打。一把壶,从一张纸一样的银片做成立体的壶的雏形,大约要捶敲三万下。这不是乱说的。我后来在天行家做壶时,我与对面的王华锋师傅一起,他敲我数。当然,我会用乘法。他一天就能敲一把壶。他天天敲。去掉年节,往少了算,就算他一年做了三百把壶,那么,他一年至少敲了九百万下。十年的话,就是九千万下,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得数不清了。一锤一颗星星,每个壶匠师傅,都钉了一天空的星星。捶,敲,两个铿锵有力的动词,让壶匠师傅们的动作简单利落到了极点。一锤落下,硬的铁与软的银碰撞的瞬间,浑圆如球的声音“腾”一下跃到半空。十几把锤,一锤领着一锤,一声紧跟一声,紧凑,繁密,整个铺子,满满当当的,全是声音的球。大锤对付大器,小锤对付小器。锤与壶彼此知悉。大锤敲击大壶,所发之声厚重饱满;小锤敲击小壶,所发之声薄轻细脆。大的小的厚的薄的球拥着,挤着,碰着,撞着,翻着,滚着。一锤结束,一层声音湮灭。再升起,再湮灭。锤起锤落间,层层飘落的声音,尘埃一样,落在埋头做活的人身上。银匠师傅们,一代代,就这样一点点白了头。

我在铺子一隅,声音的白绒羽也落了我一身。我穿上了一件用声音做经纬织成的衣服。这衣服举世无双,每一秒都变化无穷,无论天上还是人间,最巧的裁缝,亦不可摹制。

叮叮叮。当当当。咣咣咣。啷啷啷。在银器铺子里,锤子就是乐器,每一把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音色。它们彼此倾听而不效仿。有一种声音,哐,哐,哐,哐,哐,哐,如木槌敲击铜锣,像是有一场好戏要开演了。这是一个年轻人换了大锤在敲一把大壶。他看上去十八九岁,正是意气风发血气方刚的好年龄。他有的是力气。他的力气狂风一样在体内奔突。他整日坐在这间铺子里,银器成就他的同时也囚禁了他。一样地,他成就银器的同时也囚禁了银器。尘世间,人与物总是互为王者与奴仆,谁都不会真正制服与臣服谁。他一天的力气用没了,只需夜里睡上一觉,新鲜的、蓬勃的精力就又像落山的太阳重新升起一样回来了。他是一株茂盛的春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气力被他施于手中之器。他经手的壶,如果日后的使用者有一点灵犀,会不会莫名感受到一股逼人的青春的气息?

一位长者,五十多岁的样子,白净,瘦高,有古时私塾先生一样的儒雅,架着眼镜,戴着手套,一直当当当当地敲一把锤纹壶,一圈圈,一下下,人不急不躁,锤子不大不小,声音不高不低,节奏不紧不慢,纹路不疏不密。小镇的银匠,大多去过西藏,短则三五年、六七年,长则十几二十几年,那里需要的饰品多,好练手艺。我不好擅自揣测长者的过往,但大半生里,与多数人一样,酸甜苦辣总是有的。生命的苦难如一场又一场雨,人仿佛在露天里,不是被这场雨淋湿,就是被那场雨淋湿。他不用说话。他深谙沉稳与持久的魅力。他的笃定都在一把锤子里。锤声就是他最好的语言。

有人拿着一只银片卷成的大筒走向另一个人,看样子,是要做一件大器了(果然,要做一只三岁小孩子那么高的大花瓶)。两个人,一人用大铁钳夹着银筒固定在铁马上,一人抡起大铁锤用力敲。不,是砸。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每一锤都扎实有力,甚至有几分狠劲在里面。这是对待大器物的态度了。相比于铁,银是软的,有着令人驚喜的延展性。有时候,越是柔韧的东西,越让人花费气力。水,火,风,人的舌或者眼神无不是。这巨大的声响,像一个鲁莽的入侵者,横冲直撞,把声音的密网撞开一个个大洞,在屋顶礼花般灿然炸裂,声音的丛林里,王来了。

银越敲越硬,需要不断退火,不然容易裂。之前,刚听到银匠师傅说“退火”时,我还以为说错了,该是“淬火”,后来知道,没错,就是退火。资料说,淬火是把器物加热到八百到九百摄氏度后利用介质迅速冷却,以提高器物的硬度;退火是加热到六百到七百度后,保持足够的时间,再以适宜的速度冷却,以降低器物的硬度,提高塑性和韧性。趁热打铁,也要趁热打银。有人在给银壶退火。他的旁边有一只瓷盆,里面满盛着一粒粒杏仁大小的耐火砖,他把壶放在盆中的耐火砖上,拧开液化气罐,左手拿打火机,右手拿液化气枪,打火机靠近枪口,随着“啪”的一声,哧哧轰响的青蓝色火苗像一小股飓风瞬间从枪口喷出来。盆子安在一根轴上,用钳子拨动盆沿,盆子旋转,壶也跟着转。眼看着壶一点点变红,变薄,不到半分钟,整把白壶就成了艳丽的红色,像是透明的。熄了火,铁钳夹着壶在桶中的稀硫酸里“呲溜”蘸一下,再过一遍清水,趁着软放在铁马上继续敲,动作稳而快。壶软的过程很短,要把短暂的软抓住,像抓住昙花盛开的最妖冶的那一瞬。壶体成形的过程,就是一次次退火一次次抓住软的过程。

吱吱吱,是一把锉刀。啪啪啪,是一把拍尺。橐橐橐,一把小的丁字形弯锤。叮叮叮,铁锤把一只铁马卸下来换上了另一个。圆规在转,铅笔划过壶面之声。有人走动,衣服与空气摩擦之声。言语声。眼神与眼神的碰撞声。心跳声。喝水声。吞咽声。点烟声。吸烟声。烟飘舞之声。烟蒂捻灭声。轻咳声。不知谁打开了手机音乐,连着小音箱,单曲循环邓紫棋粤语的《喜欢你》:黑风内,那酸暗动影……小镇在修路,窗外不断有工程车“哒哒哒哒”驶过之声……铺子叫“春泽”。真是一个好名字。这就是一间春意盎然的铺子。每个物件,有如春天从土地里生出来的草木庄稼,只管自由地发出自己的声音,绿色的,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或粗或细,或清脆或沉闷,或清晰或混沌,或清朗或暧昧,无所顾忌,不亢亦不卑。每个声音都是器物自己该有的最恰当的样子。

——所有这些,都宝藏一样,永久珍存在每一把月光般纯净明亮的银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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