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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中的思虑和日常

2021-06-01章念驰

上海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番禺手表上海

章念驰

《晚思录》自序

我真不知一生怎么会这么快地从昨天跳到了今天!人们开始称我“章老”。

昨天我还是个小伙子,正在为生计奔跑,直到我获知我再不是“五类分子”的子女,可以享受一般人的待遇……然后,梦一般地离开了社会最底层的民办小学校,到了区少年宫(相当于重点中学的单位),不久又进入了上海社会科学院……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然后沉浸于興奋、欢快、紧张、难忘、投入……以后的一切,我统统记不得了,只有繁忙、繁忙、繁忙,向前、向前、向前,放弃了多少休假、度假、闲暇,赶着生活快马向前奔跑、快跑……直到今天,我依旧在忙碌、奔跑、笔耕,没有退休,没有闲散,没有离岗……

我从一个小伙子的昨天,一下子进入了今天——这整整五十年的岁月,我几乎忘记怎么迈过这漫长的辰光。尽管我不服老,拒绝苍老,染黑了头发,混迹于青年人当中,充当不老翁……但是我知道自己年逾六十、七十……已到八十,人生的“三天”,我已度过了“昨天”,也将度完“今天”,即将迈入“明天”。人与人在这一点上是公平的,谁也不会多得一天。我知道“明天”不会太长久,苍老的人体终究要“安息”,我必须要正视人生,要正视老,学会与老作伴,走完人生最后的时光,用老人的深邃眼光去审视走过的“昨天”,享受一生的成果与美好的回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权颐养天年,能够颐养天年的人必须学会勤奋,春播、夏护、秋收、冬藏,“寒号鸟”就不能颐养天年。我的祖父太炎先生善书法,尤善小篆,他很少写横条,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写了一个横件,正好适合挂在现代建筑的客厅中,于是我挂在了我的客厅,有几十年了。书件曰“于是孟秋爰谢,听览余日,巡省农功,周行庐室”。这是《昭明文选》中《西征赋》的一句话,长长的《西征赋》为魏晋长安令潘安所作。他描写了当时时代的动乱,褒贬了良相奸臣,造成了种种离乱伤痛,最后他终于看到了清明,描写了劫后太平。这十四个字正是对劫后的描写。我一直在想祖父为什么单单要书写这句话呢?显然他想借这句话激励后代要珍惜生命,要努力奋斗,这样你到了晚年才有权看着秋天缓缓过去,看着太阳缓缓落山,看着你一生劳作的硕果,可以安心在家中享受余年了,可以颐养天年了!不知这样解释是否妥当,我是这样理解的,也是遵循教诲这样做的。

尽管我不想老,不服老,但我必须面对老。人老不老,我认为有两个标志:一、老人会不由自主地去回忆过去的人与事,年轻人则是只想明天的事;二、不再跟年轻人相处,喜欢啰里啰唆。我显然喜欢回忆了,把“昨天”的事一件件回忆了起来,但多了点成熟、冷静与理智,少了点功利、浪漫与矫情,于是就有了我这册《晚思录》。把我一生从事的两件事:研究我祖父的一生和出版他的《全集》;研究台湾问题,处理两岸关系,一一回忆了起来。

关于我与祖父,上海人民出版社已为我出版了《我的祖父章太炎》《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和《后死之责——我与祖父》,曾专门写过祖父、祖母以及与我祖父相关的人物,如我的父亲、母亲、张大壮、孙中山、鲁迅、吴承仕、钱玄同、蔡元培、柳亚子、秋瑾、王金发、黄绍兰、王仲犖、余云岫、连雅堂、沙孟海……以及我接触过的人,如汪道涵、苏步青、周谷城、王元化、陈映真、潘玉良、刘振强……而近二三年来,更多的人与事会从我记忆中跳出来,如南怀瑾、曹聚仁、柴庆翔、许四海、严庆祥、赵朴初、高式熊、启功、钱君匋、俞云阶、王晓波等等,引起我深深的怀念,以及忆起我的经历,如我与社科院、我与民立中学、我与小学校、我与政协、我与参事室、我与石门路、番禺路、我的小摆件……一一都成了我写作的对象,我完全不计较曾经有过的寒酸等等。我的文学水平很低,只会写写“无一字无来历”的史学式论文、政论式文章,不懂得创作与文学。为此我经常向我的文学朋友请教。文学大家王安忆是我敬佩的忘年交,她告诉我什么是文学写作,她说:“写作的事情不单是技术,还需要人生的阅历与经验”,“建议您可写尚存的物,亦可写佚失的物,上回您和我说起的东西,件件可以入文,这些看起来是闲章,实际颇有深意,写起来也不算吃力,一点点积累,就成大书”。果然如此,这让我打消了对写作的恐惧,提笔时心情变得轻松愉快,一发而不可收了。

与这些写作相比,我的两岸关系论述要得心应手一些,这毕竟是三十多年的亲历亲为,始终处于风口浪尖。我的知识来自编《章太炎全集》和编曹聚仁的《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以及在汪道涵身边受到的深刻影响。所以我的两岸观有着历史纵深感,有着自由知识分子的性格和不循规蹈矩的天性,有着从中国的前途与命运思考问题的习性。

我把几年来的写作收集起来后,却为出版陷入了苦闷之中——请谁出版我的著作呢?最后我还是去叩“中国评论智库基金会”董事长郭伟峰及周建闽的大门——我的两位老战友。他们基金会下有月刊、出版社等,出版图书已达八百多种,我已在“中评”出书五种,再提要求,似乎奢欲过度了,君子难为。最后我还是给他们发了个短信,不到一小时,他们就回复了:“念驰兄您好,这是大事、要事,我们一定办好。”他们一口允应了,我却像犯了错误的小孩躲进了书房……

像每次出书最后要感激许多人,今天也如此。对一个八十岁的人来说,回首以往,无数人,无数事,历历在目,没有一个不值得感激。我要感激所有人以及与我们共同经历的以往,共享共忧了每天每事,希望我们都不要忘记过去,不忘初心,不忘我们的欢笑与泪水。让我们的灵魂与过去永远回荡在这个世上!永远,永远!

搁笔一刻,我感到了从来没有的坦率带来的从来没有过的舒畅。我终于讲完了一生的许多故事。本书一定有许多不妥,敬请各位教正!漫步番禺路

住到佳信都市花园转眼二十多年了,这是延安西路与番禺路的交叉口,当时延安立交还没有造好,高达五十多层的长峰中心大厦、瑞安公寓大厦、龙之梦大厦、八五医院大楼……均还没有踪迹。在这条路上,我已行走了二十多年,忙忙碌碌的足迹踩满两条路面,但我竟从来没有好好注视过这两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路,直到这次疫情降临,宅在家的几十天中,我才有机会凝视打量这两条路。

小区

我居住的小区是一个独立的住宅群,中间有块数百平方的花园,按规划还应有游泳池、网球场……住宅环园而建,绿化众多,视野开阔,在当时是很前卫的建筑,便匆匆买了下来。后来与许多开发商一样,游泳池、网球场……统统不见了,都被其他建筑取代了,公然背信弃言,居民与之打了多年官司,均无结果。

这小区原是上海第四制药厂的旧址,1909年由德国人在此开办科发药厂,2002年与新亚、先锋药业合并成新先锋药业有限公司,是著名国企。中国第一支青霉素就诞生于此,所以至今在旧办公楼顶还立了一个大大的青霉素药瓶模型。但生产车间大多转移郊外,腾出了这块市区宝地作为商业投资,成立了“佳信都市花园”和一个庞大的洗浴中心,仅员工就一百多人,经常会云集在大门口听老板训示,蔚蔚可观,出入的客人大多都是开着豪车的阔人,平民几乎无缘入内。

我们小区则与浴场毗邻,由四百多户的小高层建筑组成,环绕小区是一大圈小道,我经常沿小道散步。小道算不上林荫小道,倒很宁静,尤其后区,更加僻静。听老居民说,这里原是个坟场,三十年前还可以见到残墓,还常有人来凭吊。这里安葬过一个大名鼎鼎的明星叫阮玲玉,她不幸与曲折的一生,一直是人们的谈资。我每逢散步至此,总会想起这个名字。

手表厂

小区出入口是番禺路1号与延安西路1030弄交叉口,向左是番禺路,直达中山南路,这是一条很长的马路。如向右走,即是延安西路,向西直达西郊公园,向东直达静安寺。

番禺路往左走,50号是一个手表厂,原来我一直以为是上海手表厂,后才看明白是上海手表五厂。门面很大,人员冷落,似乎没有开工,曾有一个门市部,倒也琳琅满目,各式各样国产表,价格非常便宜。上海牌手表曾是上海人的骄傲,也是上海的门面,改革开放后被进口表淘汰了。我从市政府参事室退休,收到一份纪念品——新款的上海牌手表,我乐不可支,始终戴它。但手表经常罢工,走得快快慢慢,唉,太不给力,只好放在办公桌里了。手表五厂是专门生产电子表的,而如今连门市部也撤销了,虽然名气很响,门面很大,但作用很小了,大抵没有走出国企没落的窘境。

上海生化所

从手表厂往前走几步,就是大名鼎鼎的上海生物制品研究所,一个专门与细菌、病毒、血液打交道的地方,生产疫苗、人血白蛋白等制品,外观看绿荫环抱,实则很恐怖,如稍不留神流出一点东西,会酿成巨灾。所以我每逢走过这里都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吸入什么东西。当年这里可是车马鼎沸,都是来买白蛋白等制品的,如今研究所已搬迁,变成了上海一个旅游新址叫“上生·新所”。

生化所原址是哥伦比亚俱乐部与美国乡村俱乐部旧址,是1930年代上海外国人聚集地。番禺路原名叫哥伦比亚路,就是因为与这个俱乐部有关。所以这里有几幢哥伦比亚风格的建筑,十分经典,至今魅力不减。还有一个游泳池,叫海军游泳池,更是沪上独一无二的。沿番禺路是一幢花园洋房,偌大的花园,还有小河环绕,洋房主人是匈牙利人邬达克,著名的建筑师,这幢小楼也是他自己设计的,更有欧洲风格。1949年后,这里都归了生化所,又添了十二座现代建筑,如今改成怀旧的延续上海文脉的休闲场所。

从番禺路60号进入生化所,先是邬达克旧居,然后是俱乐部旧址,生化所正门后开在延安西路。其实邬达克1932年就将这个花园卖给了孙科,成了孙科情妇的爱巢,所以后人称这里为“孙公馆”。

邬达克

生化所对面——番禺路129号才是邬达克的真正故居,他卖掉了俱乐部住宅后,又在路对面造了一幢自己的住宅,一幢英国都铎风格的乡村别墅,格局与卖给孙科的住宅相似,南边是一个花园,西边沿番禺路。如今花园成了一所职业培训学校的操场,西边插进了一幢新建筑,使故居与番禺路隔绝,只留下了一条小小的弄堂出入,不注意的话,还不会知道大名鼎鼎的邬达克故居就在一座不起眼的建筑物后面。

邬达克(1893年—1958年),上海鼎鼎有名的建筑师,匈牙利人,参与上海建筑项目达一百多项,由他独立设计建造的建筑有——国际饭店、大光明影院、市三女中、武康大厦等著名建筑五十多幢,都成了海派建筑的代表。他自己的住宅,是哥特式建筑,一楼会客,二楼居住,有一个小小的阁楼,却有两个高高大大的烟囱,一楼是白色墙面,二楼是红色砖墙,所有门、窗都套上粗砺石,配上深色木架,大斜坡屋顶盖着青色的石板……构成了高与低、粗与细、红与白、大与小的奇怪组合,说不出的不规则,又说不出的舒适,打破了中国人中规中矩的建筑風格与审美观点,成为上海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一个外国人独身来到上海淘金,用他的观念与知识,大大地改变了上海,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样的成功为什么不发生在我们中国人身上呢?这问题一直困惑着我。

菜场

其实我们周围一直没有正规的菜场,只有菜贩临时组成的“菜场”,但不管这些临时菜场如何变迁,有一对夫妻菜摊一直保持到今天,如今他们租下了番禺路200号门面,开了一家专卖蔬菜水果的商店。这对夫妻,男的姓王,女的姓李,男的负责采购,货色始终是一流的;女的负责卖菜,态度也是一流的;如今他们的儿子也来帮忙了,一家三口把菜店经营得风生水起。多少年来,在他们菜店买菜是需要排队的,对于早已告别排队买菜时代的我们,真有点不信和不习惯,但番禺路上确确实实存在这样奇葩的一条风景线。

卖菜的老板娘叫李采娟,人们习惯叫她“小李”或“采娟”,她给人卖菜总会诚实地告诉顾客,今天什么菜好,什么菜不太好,只会少算分量,不会多算分量,只会少收钱,不会多收钱,会帮顾客选菜挑菜拿菜,从不感到烦……给顾客送葱大概是始于她。尤其像我这样不会买菜的人,让她帮忙选菜挑菜可以一百个放心,所以排个队也就排个队吧,买个放心满意回去。于是菜店口碑大好,店内始终挤得满满当当。小李整天忙进忙出,挤进挤出,不断跟人打招呼,喉咙始终是沙哑的,于是人们给了她一个雅号“哑喉咙”。俗言“勤劳致富”,“和气生财”,但真正要做到,并不容易。一天我请她儿子帮我拿菜,再去他母亲处付钱,他却装了没听到。因为一般人总自己挑菜,不放心交给店主挑,而我请他挑,不是一种指使,是一种信任,获得客人信任是不容易的,是光荣的,而这年轻人也许远远没有他母亲懂得生意经。

俗话讲“淘金上海滩”,不正是指小李夫妇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诚实致富,将会成为富有的新一代上海人。

梧桐

我漫步番禺路,大抵就是从小区出发,走过浴场,经过手表厂、生化所、邬达克故居、小李夫妻菜店,到幸福路口超市買完东西折返。再往前走则是有名的上海影城、交通大学……在回家路上,我慢慢地散着步,欣赏着两旁的悬铃木,上海人称法国梧桐树,像两排整齐的军人。夏天一天一地的梧桐叶,遮空盖地,成了绿树成荫的人行道,冬天脱叶让出了太阳。番禺路的街道绿化是享有盛名的,而且是获特许梧桐叶落满一路,享有尽人欣赏与踩踏的殊荣。我始发觉番禺路竟是如此漂亮,如吾老妻,美得经看。如今冬深疫盛,梧叶吹尽,枝条颤抖,让人感到不尽的落寞,但春天也不远了。我年轻时有感于此,写过一首小令,特抄录如下——

《山坡羊·观梧桐》

梧叶簌落,西风追逐,道旁浓荫成光木。

枝已秃,风中哭,向谁诉说炎暑毒,冬又叫我东南西北。

冬,朔风酷,夏,烈日酷。

蓝色的妖姬

春天,小区花坛换花,卡车送来了很多新苗,其中有一种我从来未见过的花苗——细细的枝条,长满小叶。我问花匠,“这是什么花?”他笑答:“不知道,新品种。”“可以卖我几棵吗?”他不言随手给了我三棵,我喜滋滋地拿回家种在一个盆中,顺便添了点山泥。

小苗不声不响一天天长大,长到一尺光景,枝繁叶茂了,但枝不过牙签般粗壮,叶不过米粒般大小。夏天了,枝端叶尖开满了蝇头蓝花,浅浅的蓝,微微点点,开得一头一脑,说不出的娇嫩……

有几天我忘了浇水,她生气了,掉了一地焦花枯叶。只要不忘给她浇水,她就会无厌无求地盛开怒放。天越炎,花越旺,蔚蓝色的小花,开得生气蓬勃,欢欢闹闹。我怕阳光炙伤她,把她搬进了房中,她竟生气得又把花掉。在盛夏中,她如长着一头浅蓝头发的小孩,胆小调皮。她的花小得不能再小,她的叶嫩得不能再嫩,她的枝细得不能再细,哪怕一阵轻风,她都要抖上一抖,好像警告我:“别碰我,我弱小得承担不起任何重负,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蓝色的精灵!”一阵风吹过,她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兴高采烈地翩翩起舞……她多么像一个蓝色的妖姬,降临人间,给人带来快乐。

酷暑来了,她越发茂盛,没一点娇气,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人间,显示出她强大的生命力,仿佛在告诉世人,我奔放,我灿烂!

秋天来了,万物枯瘦,她也叶稀花疏,开始无奈地告别。秋风吹过,她纤细的枝条,随风抖索,抖得这样无奈,抖得这样慷慨,抖落了所有的细叶与花瓣。她东倒西歪,抖得令人心碎。

冬天到了,她终于没有逃脱生命的轮回,剩下一堆枯枯细细的枝条,在风中抖动,抖得这样无助无奈……

我的朋友,蓝色的妖姬,可爱的精灵,你如此慷慨地给过我们美好,你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近日,我再去给她浇水,忽然看见一根枝上长出了两片小小的绿芽,我惊喜,我期待,盼望你明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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