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善的微笑(节选)
2021-05-31艾丹
本期嘉宾:艾丹(下篇)
艾丹,1962年生于新疆石河子,现居北京。长期从事古物研究,相关著作有《玉器时代》《宋金茶盏》《古典凝视》。另出版有《纽约札记》《东张西望》《下个世纪见》等文学作品。
遥远的天山总是朝我发出和善的微笑
有一个人,在欧洲的古代战场上游走时丢失了戒指,大概是结婚戒指吧,他想找回来,于是用探测仪器寻找了许久,自己的戒指未寻到,却拾了数以百计的各式各样的戒指,居然还有几枚金银钱币。这会让人想到一个典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还有一位是收集陨石的,大概是个月亮迷,他的心愿就是能拥有来自月球的东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甄别的难度不小。为此,他钻研了这门学科,终于寻到了一些月亮陨石。对于许多人来讲,这类石块并不美观,也没多大价值,但对他来说,却是满足了自己的一个愿望。
我收集古物的兴致,想一想,跟父亲有关。他在小时候就喜欢民间工艺,少年时候考入美术学校,19岁时,与几个艺术青年赴巴黎勤工俭学,三年的时光影响其一生。1932年回国,他积极从事反帝活动,被捕入狱,弃艺从文,直至抗日战争爆发,又为民族解放而讴歌,被誉为爱国主义诗人。1949年定居北京,之后历经各种运动,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携家人前往西北边彊生活劳动,前后近20年。父亲在困难时期,还时不时地做些手工艺品,连葫芦、核桃以及香烟盒都是不可多得的材料,做出的各种玩意儿,就是孩子们喜爱的玩具。父亲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还记得,我跟着他站在夜晚的戈壁滩上,他一边比划着,一边教我识别星座,告诉我行星与恒星是怎么回事。那时的夜空中,银河就像涌动的河流。还记得,父亲曾注视着色彩浓重的晚霞,问我有几块云朵像什么,我发觉他的眼里闪着泪光。有很多时候,他总是遥望远山,我知道那就是天山,即使夏天,山顶也是白雪皑皑。父亲遭受磨难却少有怨恨,晚年时,他在回忆文章里写到:遥远的天山总是朝我发出和善的微笑。他这种达观的态度,多少也影响了我。所谓收藏也是如此,看着千年之物,再想想短暂的一生,不就什么都明白和释然了。
集古是一种比较自我的事情,每个人的观念、趣味、实力、目的不尽相同,但是,再多的不同又可以归其一点:在漫长的历史面前,他们都十分的渺小。正如小时候,我在戈壁滩上看到的夜空,星星之多是数不过来的,芸芸众生也是如此,每个人发出一点光,但凡是一丝微光,别人也许是会看见的。一个人所能做的无非就是这点事情。
石雕鄴城
北齐(公元550年-577年)
高10.5cm
佛教东传之前,佛陀造像是印度风格,又称“犍陀罗艺术”。
佛教是认识生命意义与本质的学说,解释了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疑惑,这一点很重要,也是佛学最为迷人之处。
佛教传入中原,从敦煌到云冈再到龙门,前后近二百年,佛学教义影响至统治阶层。时逢乱世,外族入侵中原,政权更替频繁,充斥着暴行与杀戮,帝王中有笃信佛教者,有质疑者,又有仇视者,而帝王的态度往往决定了宗教与信众的命运。北魏太武帝与佛门结仇,于446年下旨焚毁庙宇,诛杀众僧。其后,北周武帝于574年下诏“断佛道二教”。寺院中佛像尽毁,浩劫空前。
北齐的都城名邺,曾是曹魏、前燕、东魏的都邑。近年来考古出土了许多文物,最为抢眼的是北齐时期的石雕造像,多为残件,但仍可以用极其精湛来形容。北齐时期举国笃信佛学,皇家一旦介入,显然不同凡响。
净瓶
南北朝(公元420年-589年)
高16.8cm
西方的古董行业历史悠久,出现过许多教父级的人物,引领了国际市场的潮流。中国古代的艺术品深受世人喜爱,一直被国外藏家重视,比如,唐三彩与元青花瓷器,不难理解,这两种文物与西方文明的本源相近相融,工艺与风格均产生于西亚,是波斯区域的产物。西亚文化与地中海文化、欧洲文化在历史与地域上都渊源极深。如此看来,西方收藏家真正看中的还是自身的文化遗产。
对我们而言,唐三彩与元青花属于舶来品,虽然有“艺术不分国界”之说,但对此应该有所认知。
南北朝时期,寺庙林立,礼佛仪式中需要多种器具,净瓶为其中一种。至唐代晚期,金属器皿难以满足需求,瓷器派上了用场,南方的越窑,北方的邢窑均烧制各种佛事用器。在北宋时期,定窑脱颖而出,所烧造的佛事用具非常精致,在考古中,此类瓷器多出于塔基或地宫之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佛教礼仪用器往往带有异域特征。
此件净瓶,造型之优美,用文字难以描述,看上去,似乎增一点减一点均有损其美感,以铜为主的合金配比,使其表层密布细微的晶体,通体呈现出一种悦目的光泽。
石砚虢州
唐代(公元618年-907年)
长18.3cm高4.2cm
唐朝给人们一种开放繁华的印象。唐人的日常用品、服饰打扮、音乐舞蹈,以及吃喝玩乐都带有异域色彩,贵族男子善骑好饮,女子以肥胖为美,化妆怪异,袒胸露肩,方方面面几乎全盘西化,这显然与统治阶级的血统及传统有关。
宋朝的朱熹说:“唐乃夷狄之裔。”李白的祖先是胡人,安禄山是粟特人的后裔。唐诗精彩,当时应该是歌词一类,用于吟唱助兴。宋代文人对唐诗多有微词。唐代保留了汉文化中的文字及统治方式。
唐代有重视书法绘画的帝王,出现了一批书法大家,柳公权、欧阳询、颜真卿,唐人的书法作品不仅留在纸上、石碑上,还留在瓷器上,其中湖南长沙窑的瓷器上写有大量的唐人墨迹。
一件唐代水丞,由一种带有花斑的沉积岩琢制而成,其造型多见于“唐三彩”器物。
一件唐代箕形砚台,材料取自黄河沿岸虢州地域。虢州砚在唐朝曾被列为贡品,宋代的米芾在《砚史》中写有:“虢州石,理细如泥,色紫,可爱,发墨,不渗。久之,石渐损回,硬墨磨之,则有泥香。”
古人用“可爱”来形容砚台,挺有意思。
香炉
南宋(公元1127年-1279年)
直径11.8cm高6.8cm
宋人尊儒,国有祭祀宗祖的太庙,族有族庙,家有祠堂。
宋室南迁,皇家礼器多失于战乱。南宋设官窑机构,烧造瓷质器物,以弥补礼器之不足。
祭祀用器中,香炉是最多见的。南宋香炉中,瓷器居多,各窑口均有烧造,其中龙泉窟的青瓷香炉相当出众。
这是一件南宋铜制香炉,一眼看去,怎样描述呢?有一位艺术家这样说道:“比我见过的什么玩意儿都要漂亮,这就是中国人厉害的地方,我这些年看了不少博物馆,专门去看了埃及的,中东的,世界各地的。与中国器物比较,中国的器物中所包含的礼学,是西方没有的。这种礼,一下子还说不清楚,它是事物内在品质和外在形式的结合,它不是西方的线条流畅、造型优美,或者什么,它是内外品质的一体性、一致性,这是东方文化的精髓,这种精髓早已被别人忘掉了,只有东方的器物还如此保持。”
宋人设计制作的这类器物,对后世影响颇深,包括明代宣德炉,但是,无论材质与工艺如何讲究,却难以达到宋人的审美境界。
宋代什物
宋代(公元960年-1279年)
宋金时期,磁州窑烧造的瓷枕上常出现书法作品,以诗文为主,以唐诗为多,出自工匠之手。书写水平参差不齐,时有错别字出现,又会有简化体字,比如“万”字、“宝”字等,而且没发现一首诗与今天的版本一样,总会有若干词或字的不同。当时诗文的传播多为口口相传,南腔北调,发声的习惯有差异,原作就容易走样。
想起杜牧的《山行》一诗,有两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是教科书里的用诗,学生都要朗读的,其中的敏感词就不免会引出尴尬。“坐爱”一词在汉语里是讲不通的,教材里将“坐”释读为“因为”,是讲不通的。
会不会像窑匠在瓷枕上的笔误一样,导致以讹传讹?这个“爱”字与“看”字较为相像。虽为千古佳句,改一下又有何妨。“停车坐看枫林晚”,既贴切,又雅致。闲话到此,再聊聊宋人的日常生活。我们可以从一些闲书中了解当时的风俗,也可以从一幅画卷中看到那个时代的缩影,比如《清明上河图》。
南宋文人在《梦粱录》中描写宋人有“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说到闲事恐怕还远远不止这些,比如看戏、对弈、投壶、赌博、围猎、蹴鞠、马球等等。读书、赏画会有一种距离感,有如隔岸观景,还有一种感知是触手可及的,那就是既能见到又可以上手的古代实物。这样一来,便是真切的、有体温的、有气息的。
收集一些宋代的日常用品,从中感知一下宋人的生活细节。
生活如此具体,时隔千年,柴米油盐。
瓷盏钧窑
金代(公元1115年-1234年)
直径14.6cm高5cm
宋瓷有“五大名窑”,简称:官、汝、哥、钧、定。
“官”是指南宋官窑瓷器,世存量很少,藏品集中于北京和台北两家故宫博物院以及大英博物馆;民间有零星收藏,讳莫如深,偶尔亮出一件,往往天价成交。窑址在杭州凤凰山老虎洞一带,出土的大量残器与传世品类同。
“汝”是指北宋朝廷在汝州定烧的瓷器。皇帝喜好青色,汝州青瓷得天独厚。窑址在河南宝丰县清凉寺村,出土残器与传世汝瓷类同。汝瓷在南宋时期已经稀有,南宋官窑在工艺及审美上均以汝瓷为典范。
“哥”是指瓷器釉面带有大小开片的青釉类品种,器型与南宋官窑器物相仿,被明清时期学者定为宋代器物,有“金丝铁线”之说。属于常见之物,部分带有元代及明代特征,多数为清代及民国烧造。哥窑的宋代遗址至今未有发现。
“定”是指河北定州烧造的一代名品。兴于北宋,盛于金代。曾为金朝皇家供御瓷器,白釉印花一类的精美绝伦。
“钧”是指以青釉为基调,周身往往带有色斑的古代瓷器。被专家学者们定为北宋官钧的一类器物,往往体量较大,底部施釉并刻有一至十的数字,通体带有各种色彩以及“蚯蚓走泥纹”特征。故有“官钧”之称。其实,这类钧瓷的烧制年代为明代初期,朱棣皇帝在北京建都后所烧造的庭院、花园陈设用具,多为花盆一类。以宋朝皇家之审美,不会选用钧瓷风格的器物,此类色泽艳丽的钧瓷实为金人所好。迄今为止,在考古发掘中,北宋时期的墓里也未曾出土过钧瓷。
前人的认知未必都是金科玉律。
一件金代钧窑瓷盏。钧窑始烧于金代,盛于元代。《饮流斋说瓷》中评说钧瓷:“一曰细平釉,一曰橘皮釉,平釉有紫斑者绝少也。”
此件钧瓷属于“平釉”一类,青色釉面飘有三朵紫云。
桃形盒
清代(公元1644年-1911年)
高5.6cm寬9.4cm
上个世纪50年代初,家父在北京王府井一带的旧货市场买下了这个木雕盒子。他在少年时就热衷于漆器竹器的制作,后来想一生从事绘画。1929年春季,他不到20岁,与几位艺友结伴而行,乘邮轮前往巴黎勤工俭学,接受了现代艺术的熏染,成为思想激进的艺术青年。三年之后回国,投身于反帝反封建的左翼阵营,因此被捕入狱。铁窗生涯荒废了一个画家,却成就出一位诗人。
后来,定居北京,工作之余常去旧货市场淘宝,几年下来,收获颇丰。
上个世纪50年代的反右运动,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家父亦未能幸免。一家人前往西北边疆工作生活。随身携带的小皮箱里居然装着一些爱不释手的工艺品,睹物思人,悲欣交集,直到时局有所好转。当时我已上小学,记得家里来了父亲的好友,有时就会叫我去取那个小皮箱,从床底下拉出来,拎过去,打开箱子,父亲每每会兴致勃勃地讲述每个物件的来历、出处、典故,处于一种忘我的状态。家父对艺术品的喜爱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子女,我从小即有一种好奇心,世上竟有这么些好玩儿的东西。父亲聊天,我就在一旁听,逐渐就有点明白了。一个人的脑子里如果不装进一些美好的事物,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会钻进去,而且很难再弄出来。
“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这是家父的一句格言。随着时光流逝,小皮箱里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在不知不觉中散失了。留下了几件,属于劫后余生。一件由整木雕出的桃形盒子,筋脉枝叶有如自然生成,浑然一体。
核舟
清代(公元1644年-1911年)
长3.6cm
明清时期,一些能工巧匠会在作品上落款留名,一旦成名,就会出现仿制品。而有些技艺是难以逾越的。
中学课本中有《核舟记》一文,讲述了明代工匠王叔远的核雕技艺。而此件核雕出自清代工匠屠士元之手,當年曾有“鬼工”之誉。
一枚橄榄核雕制出一条小船,上有五人,三位坐在船舱里,临窗眺望,一人伏舱檐,边上卧有一犬,有一人伏在船尾。船上置有茶几、火炉、水壶等。船底竖刻铭文:“屠士元”。核舟取材苏东坡的《赤壁赋》。通常所见的核雕艺人虽刀法娴熟,却往往失于随意与草率。此核舟作品方寸间显现出的精妙,实难用语言表达。
关于屠土元,文献中有零星记录,为乾隆年间苏州吴县人氏,平生嗜酒如命,曾入职宫廷造办处。据《吴县志》所记,当时民间将屠士元的核雕作品视为珍品,一枚核舟值银50两。《道光苏州府志》中载有:“乾隆年间,苏州名匠屠士元,擅长雕刻人物,精细绝伦,曾入宫廷造办处供职,后饮酒自废,还里。”
新中国成立初期,家父在京城的古董店里购得此件核舟。如今老人家已仙逝,而小船依然在时间的河流上漂游。
牧牛图
李可染作民国
长69cm宽34.5cm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艾青时任军事管制委员会文管会委员,接管了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一年后定名为中央美术学院。当时,艺专的校长为徐悲鸿,齐白石是名誉教授,李可染也在此校任教。2月4日,艾青随李可染拜访齐白石先生,见面后,艾青说:“我18岁时,看到老先生的几张册页,印象很深。”齐先生问画的什么,艾青说是葡萄和山石,并解释道,当时在国立杭州西湖艺术专科学校学画,校长是林风眠。齐先生说:“林风眠是喜欢我的画的。”初次见面,觉得很投缘,从此结为忘年交。时年齐先生90岁,艾青40岁。
在《忆白石老人》一文中,艾青讲述了他们之间的交往:“他原来的润格,普通的每尺4元,我以10元一尺买他的画,工笔草虫、山水、人物加倍,每次都请他到饭馆吃一顿,然后用车送他回家……他的胃特别强,花生米只要咬成两瓣,再一咬就往下咽。他不吸烟,每顿能喝一两杯白酒。”又写道,“我有几次去看他,都是李可染陪着,这一次听说他是搬到一个女弟子家——一个起义的将领家。他见到李可染忽然问‘你贵姓?李可染马上知道他不高兴了,就说:‘我最近忙,没来看老师。他转身对我说:‘艾青先生,新中国成立初期,承蒙不弃,以为我是能画几笔的。李可染马上圆场:‘艾先生最近出国,没有来看老师。他才平息了怨怒。”
艾青曾说过,自己在文学界的朋友少,艺术界的朋友多。这些朋友里,他与李可染算是君子之交。早年他俩是国立西湖艺专的校友,新中国成立初期,又是国立北平艺专的同事。在“艾青年谱”中有一段记录:“1989年10月15日,‘林风眠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艾青坐轮椅出席,82岁的李可染看见了,马上接过轮椅推着艾青,两人说笑不断,像一对老顽童。”
艾青在《忆白石老人》中写有:“齐先生收的门生很多,其中最出色的要算李可染。李在美院当教授,拜白石老人为师。李有一张画,一头躺着的水牛,牛背脊梁骨用一笔下来,气势很好;一个小孩赤着背,手持鸟笼,笼中小鸟在叫,牛转头来听叫声……白石老人看了这张画,题了字:‘心思手作,不愧乾嘉间以后继起高手。八十七岁白石。”艾青收藏了《牧牛图》,卷轴标签上有一方鉴藏印“艾青印”,亦为白石先生篆刻。李可染以画牛著称,将其画室定名为“师牛堂”。所作多为水牛,在技法上,早期与后期有所演变。
1947年为农历丁亥年,此年李可染正式拜师齐白石。此间,白石先生为高徒的《牧牛图》题跋,并给予至高评价。
李可染晚年时,还记得有一幅白石先生题过跋的《牧牛图》,曾在同一类画作上提及。
一幅画扯出这么些人情往事,这就是艺术品的内涵所在。
(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