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短视频

短短一周内，“优爱腾”三大长视频平台联合近70 家影视公司和500名影视工作者，先后两次发声，集中火力“猛攻”，维权短视频平台对影视作品内容未经授权进行的剪辑、切条、搬运、传播等行为。国家版权局、国家电影局等监管部门也先后表态，将严打“XX 分钟看完一部电影”“短视频追剧”等侵权行为。

一夜之间，抖音、快手、B站等平台上曾教人应接不暇的大量影视短视频内容悄无声息地死去。“长短”之争，不再暗流涌动，而已是短兵相接。

“狼”真的来了

3月底开始，在抖音经营影视账号的小T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之前解说一些热门网剧的视频被系统通知下架，还有一些视频则被播放量清零，而这些视频原本的平均观看量都在几万到几十万不等。

“一定是触发敏感词了”，小T自我安慰道，然而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关于保护影视版权的联合声明》，以及国家电影局发声表示将对“XX分钟看电影”等短视频侵权盗版问题进行严打的讨论让小T逐渐认清了事实——打击侵权短视频的那匹“狼”真的来了。

不过回顾往昔，我们会发现针对短视频的侵权行为，片方的维权脚步从未停歇过。

早在2005年，还只是个音乐爱好者的胡戈在电影院看完陈凯歌的《无极》后深感失望，便利用网络上该片的盗摄资源，重新剪辑出一个长约20分钟的短片《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将《无极》讽刺了一番。以现在的观点來看，他可以算是“影视剧解读”的鼻祖了。被“恶搞”的陈凯歌愤而表示“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随后决定起诉胡戈侵权。最终这桩当年轰动一时的“新闻”并没有闹上公堂，而是以胡戈隔空告饶道歉告终。如今，陈凯歌还在做他众星捧月的大导演，而没能赶上短视频变现风口的胡戈只是个没了流量的“无名之辈”。

2018年6月，拥有近250万粉丝的B站UP主谷阿莫因涉嫌侵犯著作权，被迪士尼等5家公司集体起诉。作为《X分钟看完XX电影》系列的开创者，2015年时他的单部作品播放量在4天之内就可达到97万。这次涉案的包括在韩国创下931亿韩元（约合人民币5.3亿元）票房纪录的《釜山行》、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迪士尼动画电影《疯狂动物城》、韩国MBC演技大赏年度电视剧《W-两个世界》等十三部影视作品。目前案件并未公布判决结果，但谷阿莫近一个月来单个视频的播放量已经降至9万上下。

2019年3月8日，华数传媒网络有限公司因擅自播出某热播电视剧的56个片段（每个片段的时长均在二至四分钟左右，总时长约两百余分钟），被北京知识产权法院判决，向拥有该电视剧独家信息网络传播权的某播放平台赔偿经济损失10.5万元。

但业内人士透露，这些赔偿对运作短视频号的公司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因为“长视频搬运工”的利润非常可观。椰子就职于一家影视公司短视频部门，虽然是个90后，但在短视频领域已经身经百战，不仅剧本、营销、策划“三手抓”，还培养出了数个百万量级的抖音账号。她坦言，短视频搬运工并非不知自己的行为在法律上来说“非常危险”。为了规避风险，短视频账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主播出镜但不出声，用小屏幕播放影视剧的“剪切版”;有的主播在解说时将片名和角色名字故意读错;有的主播则专挑“上了年纪”的古早电视剧……

手指一点一刷，喜欢的视频看完，不喜欢的就划走;耳熟能详的背景乐、猝不及防的反转、没有止尽的新内容……以抖音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诞生短短几年来，已经迅速成为人们“杀时间”的重要方式之一。2020年8月，连同“火山版”在内，抖音日活突破6亿。人们最关注的综艺、明星、影视，自然成了抖音娱乐板块的“三板斧”。

猫眼娱乐发布的《电影·短视频营销白皮书》显示，截至2020年6月，抖音电影兴趣用户规模达到3.1亿，同比增长108%;影视类账号达3.3万以上。这3.3万影视类账号主要分为两种：一是以内容输出为主的电影自媒体，二是以营销号矩阵为主的影视剪辑账号。

由此判断，《声明》的确对影视账号的生意以及抖音的3.1亿电影兴趣用户产生了影响。以抖音影视类头部账号“毒舌电影”为例，拥有超过5700万粉丝的它，一条广告报价约在28万元，自2019年12月开设至今，该账号纯广告收入接近4000万元。

据介绍，一个500万粉丝的抖音影视账号，一条广告的收入约为5万元上下，最高可达10万元，而养成一个影视账号相当容易。相较于长视频的筹备、制作、审核与播放的超长流程，养号快、投资低、对主播没要求，这些都是短视频影视搬运号的“优点”。“有片源就能剪，加个音乐，调个色”，最快15～20分钟就能剪出一条搬运视频。

而判定一个短视频影视账号成败的方式也相当简单。“抖音上，一般每天放3 个视频左右，前3天，8～10个视频的播放量决定了这个账号的生死。如果前3个视频的播放量都很不错，那这个账号就有‘大爆的潜质。相反，如果这个账号10个视频都只有几千的播放，那么公司就会很快放弃它，另选题材甚至改变方向。”

“版权问题确实影响到了影视剪辑的账号。原本可以安心蹭热剧的流量‘躺着赚钱，现在因为《声明》的出现，一些账号已经剪好了的国内热剧的视频也不敢发，转而去寻找港剧、美剧等暂时安全的剧集。未被发掘的电视剧越来越少，影视剪辑账号也难免陷入了内卷。”有些发愁的椰子这样说。

短视频号的日子不好过，拥有大量短视频的平台，日子同样难熬。以视频平台中最得年轻人欢心的B站来说，其用户平均年龄只有21岁，正是喜欢碎片式追剧的主力之一。目前在其站内搜索“X分钟看完”的关键词，原本令人眼花缭乱的影视类二创作品踪迹全无，剩下的都是“X分钟看完XX历史”“X分钟看完XX名著”等“安全”的内容。

“一边要跟我们合作做活动，一边发律师函，明摆着告诉你二创热度我想要，可我不怎么想给钱，更不希望用户传视频到你们抖音、微博、B站、LOFTER。自己的短视频氛围又做不起来，怪谁啊？”负责某平台UGC内容运营的小L为此怨声载道。

自年初开始，她所在的公司便成了长视频的重点打击对象，运营团队每周都会收到一堆来自长视频平台或剧方的律师函。一边是有理有据的版权方，一边是被下架后怒气冲天、威胁走人的用户，小L 感觉自己就是个在照镜子的猪八戒——里外不是人。重压之下，她的同事中有人还因此出现了心悸、脱发、暴食、失眠等一系列问题，最终确诊为严重的焦虑症，只能在心理医生的辅导下依靠药物缓解。

从相爱到相杀

“五一”期间，90后的小磊给他的初中生侄子推荐了一部电影，“本来我等着他管我要资源，没想到5分钟之后他说看完了。我问他你是不是去找网盘了，他说在快手上随便搜一下3分钟解说就可以了”，小磊有些哭笑不得：“难道这就是00后看电影的方式吗？我终于也感受到了一次代沟。”

小磊提到的“XX分钟看完一部电影”，正是此次影视圈集体“亮剑”的主要对象。“这是要短视频认清自己的位置”，在一片喧嚣声中，主导央视某重点剧目新媒体工作的Q女士在第一时间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短視频应该认清的“位置”是什么？细读国家电影局的倡导意见，不难找到答案——

各网络平台及自媒体、公众账号生产运营者，积极履行版权保护法律义务，合法使用电影版权，未经授权不得复制、剪辑、传播他人电影作品，加强自查和清理，提升电影版权投诉处理实效，更好地发挥短视频在电影宣传、评论、研究等方面的积极作用。

“电影宣传、评论、研究”，这就是电影局对短视频在影视方面的定位。而在这方面，短视频与长视频还的确有过一段蜜月期。

《2020年抖音娱乐白皮书》（下简称“白皮书”）显示，2020年抖音电影兴趣用户规模继续保持高速增长，男女性别比例为64%：36%，男性用户占比大幅增加。18岁～40岁年龄段的人群，构成了电影内容消费的绝对主力，占比高达88.67%;18岁～23岁年龄段的占比最高，达到了27.10%，这也基本和当下电影市场购票观众的主力群体画像相对一致。

白皮书数据还显示，除去那些影视类的营销账号之外，抖音目前有超59万普通用户喜欢上传剧集内容。庞大的用户数量、强大的用户黏性以及先进算法带来的最大限度铺开：从明星破圈到影视宣发，从二次创作到电影播映，短视频平台正在深度参与娱乐全产业链，为娱乐行业带来新的破圈思路。剧方可以在站内发起围绕剧集内容的征稿活动，并直接对接一部分创作者产出优质内容，集中扩大声势。

2020年大陆地区上映的票房前20的华语电影全部开设了官方抖音账号。在票房过亿的影片中，抖音参与宣发合作的电影票房累计达到174.99亿元，占过亿影片总票房的99.4%。

同年，市场上超过90%的剧集都选择了与抖音合作。2020年抖音剧集内容收获点赞93亿+，其中，讲述王漫妮（江疏影饰）、顾佳（童瑶饰）、钟晓芹（毛晓彤饰）三位都市女性在30岁这一人生节点所发生的遭遇的电视剧《三十而已》，就是借力抖音营销实现“破圈”宣发并成为“年度爆款”的典型案例。

剧方在立项拍摄期便与拥有4000万粉丝的抖音头部音乐达人郭聪明合作，挑选其创作的歌曲，作为剧中角色钟晓芹一波三折的情感故事的背景乐，并于播出期间在抖音站内发起以此歌曲为背景乐的“三十而已心动舞挑战”。

此外，剧方还在站内发起“三十而已有话说”活动，让用户联系实际生活，解读剧中职场、婚姻等情节。活动期间，相关解读视频播放总量高达6亿，并衍生出“顾佳离婚法律细节”等破圈热点。

2020年异军突起的古装轻喜剧《传闻中的陈芊芊》也是靠二创“发家”。剧播伊始，剧方和B站合作，向“剪刀手”进行有奖征稿，奖金高达上万元;除了官方的B站“有偿”活动之外，更多的则是用爱发电的“自来水”——微博、抖音皆能看到该剧各种形式的二创短视频。剪刀手们对笑点的精妙运用，对剧集“引流”起到了不可小觑的作用，居高不下的话题度也反过来吸引了更多的剪刀手进行二次创作，热度如雪球般越滚越大，《传闻中的陈芊芊》随之成为当年年度热剧，豆瓣评分人数达26.9万人。

与影视界联手造出大新闻的还有快手。从2020年上映的商业电影《八佰》到2021年的黑马作品《我的姐姐》，都在快手上进行过强有力的宣传。以《我的姐姐》为例，不但在上映之前预热，还发起了话题征稿等互动活动，《我的姐姐》在快手上的相关视频播放量已突破36亿，女主演张子枫也从“国民妹妹”一跃成为“国民姐姐”。

表面上看，短视频平台与长视频平台甚至院线的关系都称得上其乐融融。然而，根据QuestMobile发布的《2020中国移动互联网年度大报告》，从2018年12月到2020年12月，短视频月活用户规模从7.31亿缓慢增长到8.72亿，月人均使用时长却从24.4小时增长到42.6小时，提升了近一倍（见图表3）。

与此同时，长视频平台自身的增长也已不可避免地遭遇瓶颈。据《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0年12月，中国网络视频用户规模达9.27亿，其中短视频用户规模为8.73亿，较2020年3月增长1亿。同期，长视频用户减少2377萬人（见图表4）。

可以说，短视频已经“侵占”了长视频的半壁江山。

还是以电视剧《三十而已》为例，如果算上其他非官方的“二创”内容，“三十而已”相关话题内容的播放量超过230亿+，而其在独播视频平台腾讯视频上的播放量仅是70亿+。

从往日影视宣传的“贤内助”，到如今喧宾夺主地“抢走流量”，数据上的鲜明落差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2014年上海电影节，博纳影业总裁于冬语出惊人地预测：“电影公司未来都要给BAT 打工。”如今，他的预言似乎在长短视频的战场上得到了验证，只不过，这回是电影公司在给短视频平台打工。

短视频平台“重创”影业人的典型例子应该还要说起徐峥的电影《囧妈》。2020年春节档期间，因疫情原因院线电影无法上映，徐峥另辟蹊径，与短视频平台西瓜视频合作，将贺岁电影《囧妈》按原日期在西瓜视频上免费播放。看似“分文未取”，实则是将《囧妈》以6.3亿元的价格出售给了平台。看似是电影方与平台的双赢局面，实际上这一举动被院线方视为“背叛”，2020年1月24日，也就是除夕当天，一份有二十多条院线署名的《关于提请主管部门规范电影窗口期的紧急请示》称：全国影院为电影《囧妈》放映投入相当大的费用，《囧妈》所为给全国影院带来了重大损失。

Q女士也坦言了她的担忧：“短视频会让观众形成花三五分钟在非授权渠道免费看完一部电影/电视剧精华部分的习惯。观众看过这三五分钟后，也许就不会再去电影院或者付费网络平台观看了。有些观众会说，你们拍那么烂，还想骗我去电影院看？我就支持三五分钟‘白嫖一下！但我是认为，觉得烂，可以选择不进影院让烂片优胜劣汰，但烂不是被侵权的理由。就好像一篇网络小说，就算作者文笔再差，ta的故事和创意也不应该被人抄袭。如果不能及时止住这个趋势，肯定会对长视频内容造成巨大冲击。如果影视内容的创作者和产业链条上各个环节上的参与者的付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优质内容供给势必会随之减少。”

辛辛苦苦投资影视拍摄，反倒给短视频做了“嫁衣”，“优爱腾”和各大影视公司显然不乐意。而且长视频自身的财务状况也不容乐观，不仅存在内容成本居高不下、会员增长的天花板难以突破的现状，现在连广告增幅也拼不过短视频，迟迟看不到扭亏为盈的转机。

以爱奇艺为例，平台在2017年的内容投入为126.27亿元、2018年投入210.61亿元、2019年达到了222.47亿元，可会员数却呈下降趋势（2020年Q1会员数为1.19亿，Q2为1.049亿、Q3为1.048亿、Q4为1.017亿）。

《2020中国互联网广告数据报告》更是显示，2020年短视频广告增幅达106%，远高于长视频广告25%的增幅。长视频平台每年内容投入高达上百亿元，期待以内容筑建流量护城河，但如今的结果却是财务亏损和流量流失的“双输”。在这个过程中，大量有版权归属的影视剧和综艺节目却被短视频平台创作者“免费利用”，为其带去流量和利益。

椰子打了个比方：“长视频平台和短视频账号之间的关系就好比游戏公司与游戏主播的关系。游戏直播产生的巨大商业价值几乎与游戏本身无缘，平台和主播是最大受益方。甚至于有时候一个游戏收益很差，但游戏主播赚得盆满钵满，所以游戏公司都会不太乐意。”

最近，一起腾讯起诉抖音的官司也印证了她所言非虚。2021年4月26日，因玩家未经腾讯授权直播《王者荣耀》游戏，直播平台火山小视频（现更名为：抖音火山版）被广州知识产权法院认定侵权。法院一审判决平台停止直播相关游戏，并赔偿原告腾讯800万元。

但作为内容制作方，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编剧汪海林认为，这是一个长视频平台跟短视频平台间的利益冲突。

“有人找到我，希望我也参与签署（联合声明），我综合考虑一下，没有参与最终的签名。我支持这个声明的内容，保护知识产权。但大家知道他们有流量之争，对市场份额的争夺也是非常激烈。那么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不要变成一个全行业都不得不去表态的事。我站在长视频这边，还是站在短视频这边，如果它变得像站边一样，我觉得不合适。平台之间市场份额的斗争也好，商业利益的斗争也好，都是视频内容平台之间的问题，我们内容制作方不宜介入到这个层面。”

在汪海林看来，不论是长视频还是短视频，都得尊重版权。“很多参与联合声明的机构自己最早就是做短视频‘切条的。这些制作公司或者长视频平台运用短视频化进行传播和营销。现在的生活节奏快，观众的确喜欢看更短一点的视频，短视频是为了给剧作宣传。现在这几个短视频平台做得特别大，长视频感觉受到威胁了，又反过来要把这个权利收回来。所以虽然这个声明的内容我绝大多数都认同，但我没有签名。我就想再强调一下，不论是长视频还是短视频，都应该尊重著作权。只要跟版权方以及制作方积极协商，把利益的问题解决好，不论长视频短视频我们都可以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