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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录

2021-05-31

延河(下半月) 2021年4期

鸟儿和树都是传奇

我一直觉得,鸟和树,是恋爱和相濡以沫的关系。它们若即若离,又无比亲近;天天分离,又晚晚相聚。我们看不到它们温馨的相依相偎,但是可以感觉到它们关系融洽,不离不弃。

感觉,有时比看见真实和真诚。

一只鸟儿,箭一般冲出树梢,向远处飞去。树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些叶子随风飘到高处,又被风扔向地面,卷到远处的沟壑里。另一只鸟儿,站在离树不远的摇晃的电线上,看似绝望,却又像饱含深情和期待。这是我前几天回老家的路上见到的情景。鸟儿和树,让我无言以对。

我不但觉得,鸟儿和树,不分你我,我甚至还曾有过鸟树同体的幻觉。

深冬,我曾在东北一个叫葫芦岛的城市待过一段时间。树叶尽落,冰雪光滑,空气冰冷得凝固了一样。在我们住处门外的一块空地上,有几只麻雀,不知从何来,每天清晨,都在树林中光秃秃、板结的泥地上唧唧喳喳跳着、叫着。它们的声音有时低低的,宛转得好像多悲伤一样;有时尖利得让人心颤,似乎是怒吼的誓言。光秃秃、板结的泥地上,没有一片树叶,没见一丝绿色。没有草,更没有虫儿,它们在这里寻找什么呢?当太阳升起,阳光照进树木,冰雪上的鸟儿似乎更兴奋了。它们不但在树林里跳来跳去,有时还突然从树枝间,直冲天空。它们嘹亮的叫声,把整片树林都叫活了。

在南方,更是随时随地看到鸟儿和树叶亲密无间。他们不分时辰,不分地点,只要我们注意,鸟儿的叫声总会传来。那些鸟儿,有麻雀、伯劳、鹩哥、白鹭、斑鸠、白头翁、野鸭和鸳鸯等。它们就在高高低低的、干的、湿的、陆地上的和海边的树林里,甚至是随便一块野地低矮的灌木丛中,来往或者潜藏。它们可能正遭遇浪漫爱情,也可能是在倾诉悲凉。它们的日子可能过得丰富多彩,也可能过得单调乏味。它们的叫声里,有着太多我们无从知晓的秘密。

但是鸟儿终归是弱小的,一颗小小的铅弹就可以让它一命呜呼,一张破渔网,就可以让它们束手就擒。而树林看起来强大,其实也是被动的,机缘巧合,落地生根,哪怕生长得最茂盛,最高大,自己一辈子也不能挪动半步了。

树和鸟,一动一静,一大一小,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命运把它们联结在一起,既是对方养生活命的食粮,更是寂静黑暗中的依靠。我于是想,它们是彼此的梦想。鸟儿替代树木,在空中,翻飞,转折,将树木的梦想,带到高处,带向飘缈和遥远,带往雷电和风雪中去。树为居无定所的鸟儿提供了随时可以栖宿的地方。在树的怀里,小鸟是如意的,树是包容的。鸟儿会飞出树林,可能飞过乡镇,飞进城市。但鸟儿离开了树林,就像农人离开自己家种的篱笆,离开祖先的村庄,离开天天耕种的原野。无论外面阳光多么灿烂,飞过的天空多么蔚蓝,终归远离了自己的根基和血脉,它一定会重回树林。鸟儿将窝筑在树林里,叶子会为鸟儿遮蔽阳光和雨水,树林会给鸟儿提供清凉和食物。树有一方天地,树上的鸟儿也是。

树林有我们无法想象的辽阔和深邃,鸟儿有我们无法经历的飞翔,鸟儿和树都是传奇。我们羡慕和向往,但是进入不了它们的世界。无论多少好奇,我们最多只能爬到树上,看一看鸟窝,哪怕是小小的,也是那么完整、隐蔽和一丝不苟。然后,我们还是要一点点沿着树干滑下来,滑回到我们的世界。

在树木和鸟儿面前,人类不是万能的。一只鸟儿从树林中发出的那一声清脆鸣叫,人类穷尽一辈子时间,也学不会。

深埋

时间如漫天灰尘,从天而降,谁也逃脱不了它的覆盖。世间的人和事,无不被这漫天的灰尘所遮蔽,而慢慢成为遥远的历史,或者成为类似灰尘那样几乎看不见的东西。

时间冲刷过的世界,呈现到眼前,往往出乎我们意料。有些认为会长存的东西无影无踪了,有些我们以为忘记的东西凸现了出来,有些我们觉得无足轻重的东西越来越重要,有些我们觉得不可或缺的东西轻如鸿毛了。不管记得的,还是暂时忘记的,或者永远忘记的,都会深深埋进我们的记忆。被深埋的过往时间里的物和事,既抽象又具体,横平竖直的,如破旧不堪的老船,安置在水汽弥漫的河岸边,远远望去,轮廓依稀;又像是厚土隐藏之下亿万年前的植物,可能他们成了琥珀,可能成为煤炭,可能成为泥土。我们很难打探到它们当年驰骋大海或者临风而立的历程(或者真相)了。

被时光冲刷,生命可能会封闭如铁,但更可能敞开似门。我们曾经单纯平整的心田平添了无数阡陌纵横,承接了更多的欢欣、悲伤,经历了无数不在预想之中的冷和热,面对连绵不断的波澜起伏和宁静似水,我们看到希望、萌芽、枯萎和消逝,生死杂陈,既和谐又冲突。生命因此丰富、真实和斑斓多彩,也更加破碎。多年以后,如果将一个人的内心晾晒到阳光下,纤毫毕现时,我们袒露给我们自己的必将是颠覆我们固执已见的意外。那里面一定会埋藏着我们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或模糊或清晰的无数秘密——有些是自己费尽心机隐藏着的,有些是别人不经意中遗弃的,有些是莫名其妙捡到扔不脱的,有些是别人硬塞过来的。每一个似乎都有原由,每一个又都难讲得清道得明。

每一个秘密都挂着一把锁。有时钥匙在我们手中,有时在别人手中,有时一把在我们这里,另一把在别人那里。每一个秘密都会陪伴我们,走上很远的路,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也可能转眼之间,秘密突然就被打开了,像爆晒在太阳下的气球,突然就破裂了。有人因此悬了大半辈子的心得以放下;有人正春风得意却突然生死反转、信念颠覆、尊严扫地;有人一直闷闷不乐不知何为,如今猛然清醒大笑而泣。从这个角度看,每一个保守秘密的人,都是一言难尽的人。他既是把持一方的主人,又是寄人篱下的奴隶;既是重任在肩的壮士,又是事不关己的看客。他时时被秘密诱惑着,也时时怀揣保守秘密的悲凉。于是,秘密便可能是慰藉心灵的一轮暖阳,也有可能是极具杀伤力的武器,或者药性强大的毒药了。

岁月所深埋的:秦皇汉武、绿林豪杰、平民百姓、江湖盗贼、名山大川、疆域万里、动物和植物、现在的将来……后来都成了秘密。所有秘密,被时间的灰尘所遮蔽,成为遥远历史的同时,也成为类似灰尘的东西。

深埋,无影无形,无处不在。有时我想,面对这无法抗拒的深埋,我们一代一代的人还能怀揣理想和激情,风雨不改,一路前行,真是值得夸耀。但是,有时我又想,我们狂飙突进,四处奔波,上下求索,到底要追寻什么呢?一想到这个问题,心里就特别纠结。但是,即使最纠结,即使难以觉察,时间的灰尘还是会从天而降,落满我的双肩,让我不但感受到时光的快速,更感受到了时光的税利。

它们告诉我:光阴不再!

疏枝坚瘦骨为皮

元代方回写过一首名为《紫荆花》的诗:疏枝坚瘦骨为皮,忽迸红英簇紫蕤。娇女乍看齿生液,分明茜糁缀饧枝。

方回眼中的紫荆花,大概颠覆了很多人对紫荆花的印象。我也是这很多人中的一个。最初读到“疏枝坚瘦骨为皮”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写梅花才是”。花界中,梅花往往被视作铮铮铁骨的代表,诗人们对梅花的品格作了反复确认。王安石看见“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陆游夸梅花“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苏轼认为梅花“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辛弃疾遇上的是“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

想想桃花,也是叶未散,花先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虽然艳丽无比,却鲜有人夸其铁骨铮铮。“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提起桃花,反而多少有些惆怅和落花流水之意。“辟邪”的桃花和梅花、牡丹、兰花、荷花、菊花等,同是一代名花,被文人赋予的喻意却有云泥之别,真让人无可奈何。

紫荆花就不同了。紫荆花花语代表亲情,有着合家团圆、兄弟和睦的寓意。大家对紫荆花的看法相对接近。即便是方回,其诗意也相去不远。

紫荆花因其花色中性,味道温和,又在我国大部分地区均能栽种,故被人赋予温暖、温情的感情色彩也在情理之中。更兼紫荆花性凉,民间常用作清热凉血、通淋解毒之用,这更给紫荆花平添了一笔亲民之色。从这个角度讲,紫荆花是一种大众的花卉。

说起大众,不能不想起大白菜。国人食用的蔬菜中,大白菜当仁不让首屈一指。不论是富有还是贫困的家庭,谁家能缺少大白菜?不仅现在是,以前更是。南朝时期,著名的医药家、炼丹家、文学家陶弘景就有记录:“菜中有菘,最为常食。”菘即是大白菜,可见大白菜坐享蔬菜界第一把交椅历史悠久。更有甚者,在新石器时期的西安半坡原始村落遗址发现的一个陶罐里已经炭化的植物籽实,经鉴定是白菜籽和芥菜籽,距今约已有6000年至7000年了。无法想象,在北方,尤其是在北方的乡下,青绿消失的冬天,家里缺少大白菜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因此,明代李时珍才在《百草纲目》中特地表扬大白菜“凌冬不凋”。

大白菜是平民百姓的“养命菜”,深受世人喜爱。

那么,紫荆花呢?

紫荆花在我国华北、华东、中南、西南及陕西、甘肃等地都有栽种,以南方居多,特别是华南,随处可见。虽然紫荆花每年开花近10个月,花期漫长,给这个世界增添了无限的亮色,但作为落叶乔木或灌木的紫荆花实际上难堪大用。它们不像楠木、红豆杉名贵,不像木棉可做织物材料,不似紫檀、黄花梨、酸枝这些树木那么惹人喜爱。很多时候,即使绽放满树花朵的紫荆花站在身边,我们竟然也能视而不见,似乎它们活该遭忽视一样。

易生长,这多好——对生存环境要求不高,随遇而安,而繁茂。如芸芸众生,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变化,总会一代一代出生和成长——不高大、不名贵又如何!

今年四月初,应友人之约,前往柳州,走出车站门口,抬头便见花团锦簇,正是紫荆花盛开之时。和友人走在花道上,不由放慢了脚步,走着走着,两个人久别的朋友竟然无心讲话——都忙着赏花、拍花了。

“在尝试种植紫荆花获得成功后,柳州一口气种植20多万株洋紫荆,让四月的柳州成为花的海洋,让紫荆花成为柳州最靓丽的城市名片。”这是朋友推给我的微信文章里的话。

20多万株,看来这个中等城市的管理者是真爱紫荆花!

让一个老工业城市到处鲜花盛开,当然是好事美事。而且听说这个城市的管理者应“美丽”之请,在天气晴好的情况下,保留掉落的洋紫荆花两三天时间,遇雨天则及时清扫,这就更难能可贵了。看着这满城花雨,落英缤纷,想到有媒体曾报道某城满街商铺店招被统一成非黑即白,不由感慨:人和人还是有差别的,而此城非彼城也!

花木有情意,关于紫荆花的故事,最出名的莫过于南朝吴钧《续齐谐记》里记载的一个典故:南朝时,京兆尹田真与兄弟田庆、田广三人分家,当别的财产都已分置妥当后,发现院子里还有一株枝叶扶疏、花团锦簇的紫荆花树不好处理。当晚,兄弟三人商量将这株紫荆花树截为三段,每人分一段。第二天清早,兄弟三人前去砍树时发现,这株紫荆花树枝叶已全部枯萎,花朵也全部凋落。田真见此状不禁对两个兄弟感叹:“人不如木也!”后来,兄弟三人又把家合起来,和睦相处。那株紫荆花树颇通人性,随之又恢复了生机,长得枝繁叶茂。这个故事,和中国传统故事里的“好事多磨”“好人得好报”“劫波遍尝,苦尽甘来”的意思一脉相承。紫荆花也正是因为蕴含此先分后合的喻意,方被选定为香港特别行政区区花。

千树万树聚到一起,饰满城市的每一条街道,蔚然成景,固然可歌可赞,但我也喜欢一株株市井深处独立盛放的紫荆花。那个时候,每一朵花都清晰、疏朗地呈现着独一无二的绰约风姿。

我还喜欢元代诗人、书画家、茅山派道士张雨笔下的紫荆花:“临湖门外是侬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紫荆花和樟树、苦楝、酸枣、杨桃、竹子、牵牛一样,依着寻常百姓家,长在房前屋后、街边墙角,年年春天都映红陈旧的生活。喜欢唐代韦应物笔下的紫荆花:“杂英纷已积,含芳独暮春。还如故园树,忽忆故园人。”韦应物眼中的紫荆花,不但是故土的一棵树,更是来自故园的守望了。这种守望,在逐渐失去故乡的时代,用“疏枝坚瘦骨为皮”来形容,恰如其分,只是会让人无端感受到丝丝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