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
2021-05-30缪冬
缪冬
一
我的衣服太多了。
生活在一年有七个月是夏天的岭南,即使最冷的时候温度也在10℃以上,一年要穿七个月夏装,而厚重的冬装根本穿不上。我的衣服在衣柜里,一开门就像水一样往外涌。每次我找衣服都要从柜子深处往外掏,甚是狼狈。
先生洗衣服的时候常常感叹(我们家洗、晾衣服都是他的事):“你的衣服可真多呀!”作家张爱玲的父亲也曾对着妻子黄素琼抱怨:“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先生是全然不讲究穿戴的人,三件T恤也可以安然过一个夏天。我要给他买衣服,他常常坚决不要。我热衷于买衣服固然有性别的影响,但归根结底,还是和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许多人都有囤积癖,有的人爱攒钱,有的人爱攒米面油盐,有的人在家里专门收集包装盒和废纸箱。据说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的人,患心血管病、脂肪肝等富贵病的概率明显高于常人,这都和小时候匮乏的经历有关。一个人的童年对他一生的影响,怎么夸张都不为过。
我的记忆力奇好,这是我住院检查时医师对着我的脑部图像认证过的。这一点使先生大为头痛,他发现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引用某年某月某一次争吵中他说过的话,这使他总是在争辩中落于下风。我自己对于记忆力好这个优点,自得是有的,但主要还是自哀。因为我固然希望好的记忆能够永不褪色,却恨不得赶紧在时光中抹去坏的记忆。
二
我是20世纪90年代初出生在城市的独生女,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但不知为什么,我的衣服总是拣表姐穿过了的。她的衣服质量好且款式新颖,多是品牌童装,即使轮到我手上也全然不显出旧衣服的成色。但当时的我却感到为人周济的痛苦——难道我就那么不配穿新衣服吗?彼时我并不懂得服装工业对环境的破坏,更想不到二十年后交换二手衣会成为一种潮流乃至生活方式。我苦思冥想自己无法穿新衣的缘故,我个子长得并不快,“怕孩子长得太快而不愿意花钱买好衣服”这个理由不能成立,况且在我家,经济也不是主要因素。成年后,我在张爱玲的小说里读到她穿继母出嫁前旧衣的痛苦,惊呼心有戚戚焉。
我上小学时,学校虽然有校服,但除了周一升旗仪式以外,并不强制穿校服。那校服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一开始是白衬衣配深蓝色的长款背心裙,很有学生气,后来换成了蓝色T恤衫配纯白色短裙。当然,从实用角度看,浅色的服饰经常被弄脏,很不适合小学生好动活泼的性格,我却很喜欢这两套校服,这是我黯淡的小学生涯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我有一个舅母住在上海,她给我买过一件海军蓝上衣和一条正红色超短裙。这套衣服我喜欢极了,只是因为短裙太短我又非要穿到学校去,还和爷爷奶奶发生过不小的争执。
我十二岁以前的照片不多,不爱拍照的主要原因是头发短,觉得自己长得不美,外加没有称心衣服穿。有一次去大连旅游,母亲替我买了几套新衣服,其中一套是白底带蓝色菱形花纹的上衣加深灰色西装裙,我喜欢极了。虽然含蓄地不表露出来,但那次旅行我拍了比平时更多的照片。
上了初中,我不再和表姐住在一個屋檐下了,也终于摆脱了穿她二手衣服的日子。但不幸的是,学校要求天天穿校服。那校服样式极可怕,是肥大到完全遮掩身体线条的运动服,触目的亮绿色,质地也极差,价格却不便宜。
不好好穿校服的人当然也有,但我即使心里想与她们为伍,行动上也是不敢的。星期六上午补课的时候,班主任有时不在,我和一些女生便偷偷在书包里装上牛仔裤,笃定老师上课时不会往课桌下面望,然后下了课把宽大的校服外套脱下来往包里一塞,换上牛仔裤就去逛街看电影。
平心而论,我是不反对穿校服的,它有很多好处,比如抑制学生攀比,培养学生对学校的认同感等等,我只是不能接受把所有人都弄得灰头土脸失了本色的校服。我认为成人前的美学教育是必须的,美的概念需要学习和实践。
三
后来,我到了香港,发现香港学校的校服极美。我大学附近的圣士提反女中校服是紧裹身体的蓝色布旗袍,配上白色线袜和黑皮鞋,学生们穿这么一套走在路上真是一道风景;有的是女童军样式的打领带的军绿色连衣裙,配上绿色贝雷帽,显得英气勃发;有的就是白衬衫配灰色或深蓝色毛衣,明显仿效英国式样。
到了香港,我终于摆脱校服了,手里也终于有了可供自由支配的数额较大的钱。大学里的穿着比较随便,穿背心热裤人字拖上课的大有人在,除了需要着正装的特殊场合,其余时间一切自便。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可抑制地发胖了,在骨架瘦小的岭南女生之中尤其明显。
这是我胡乱买衣服的时期。我在几乎全是女生的文学院,揣摩别人衣着的同时意识不到很多款式是不适合自己体形的,因此买了很多“在别人身上好看、自己身上却不能看”的衣服,算是一笔浪费。
我曾获得过新加坡政府的一个奖学金,并在新加坡住了六个月。我诧异发现校园里的新加坡女生竟是如此不讲究穿戴,甚至可以得出“穿裙子的一定是中国人”的结论。新加坡女生大多热爱户外运动,体格更健壮,肤色也由于长期暴露在赤道日光的直射下而显出小麦色。我喜欢住在新加坡,喜欢南洋的饮食和风物,但长期生活却是不乐意的,原因很简单——一年十二个月都在25℃以上,怎么穿风衣和戴围巾呀!
我渐渐学会了选择适合自己的衣服,遮掩自己的缺陷,突出自己的优势,要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我还沉迷于其他国家的传统服饰。我去日本京都时穿了一件深紫色的振袖和服,去越南时在布料市场定做了两件奥黛,旗袍更是收藏了无数件。我认为旗袍毋庸置疑是亚洲各民族服饰里最好看的。
我常被身边人和网友赞叹衣服好看,也渐渐承担起了身边人的着装顾问。拍婚纱照时,我换了六套衣服。婚礼前我带着先生去西装店定做西服,西装、衬衣、领带、领结都是我一手拍板,母亲和婆婆在婚礼上的衣服也是我亲自审定。为了伴娘的礼服裙,我跑了两趟广州,因为网上的伴娘裙显然是为了衬托新娘,我实在不满意。婚礼时我如愿以偿穿了金色的龙凤褂,穿了抹胸的婚纱,还穿了大红色缀亮片的旗袍。我浓妆艳抹施施然行走在宾客之间问候敬酒,自觉飘飘欲仙。
我常和先生说,不懂穿衣的人看张爱玲的小说必然无法解码她笔下的女性人物,因为她笔下的每一件衣服都不是信手写去,而是饱含信息的。这一点和《金瓶梅》《红楼梦》同出一脉。人与时间赛跑永远是输家,但穿衣的心态却是自己可以把握的。我如今在一部分人的眼中已不再年轻,但我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衣着和饰物来装点自己。
“对于不善言辞的人而言,衣服是随身携带的袖珍戏剧。”衣服是一门语言,一种艺术,一项表演。职业、场合、气质、心情,未曾言说的话,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