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书芬
2021-05-30雅拉河畔
雅拉河畔
一
大舅妈名叫书芬,书本的书,芬芳的芬。这我早就知道,因为她不许我叫她大舅妈,只许叫书芬。连她家的三个孩子都是如此,一律直呼其名。这在当时的河北农村,可是先锋得不得了。姥姥经常为此发牢骚:“娃儿不叫娘,反了天了!”书芬别的事儿都不计较,唯有这一件咬死不松口。姥姥嚷嚷几次就算了,大舅都不管,她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书芬通常不说话,天天忙她的琐事。三个孩子,两头猪,地里的农活儿加上腿脚不便的大舅,哪个都够她忙半天的。她说的话,大家多半也听不懂,连她家闺女三丫都不懂——大家都说河北方言,只有书芬一个人讲四川话。
每个暑假我去大舅家,书芬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儿,仔细听我和三丫说话。我住在另外一个城市,我们那个大院长大的孩子只会讲普通话。每次去了,我都找三丫努力学习河北方言。听着听着,书芬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一些了,嘴角也有了一丝丝笑容。书芬一直对我不错,我猜,多半是因为我像她一样口音另路。
我不知道书芬娘家在四川什么地方,这似乎是大舅家的一个禁忌话题,只知道书芬是大舅花了两千元积蓄才娶回来的。大舅是大队会计,家里经济条件尚可,即便如此,这两千元也几乎是他当时全部的积蓄。他那会儿已经三十多岁了,一直帮衬家里照顾一大堆弟弟妹妹,再不娶亲,姥姥只怕要急死。
书芬把钱如数寄回她老家,就开始和大舅一起过日子。她耐心地一样一样学着做北方的农活儿,但堅决不肯学习当地方言。农村的婆姨,只要家里地里的活儿都干起来,娃娃一个接一个生,就算完成任务。于是没人费力计较她的口音问题。
就连大舅,也和大家一样叫她“书芬”,而不是“三丫她娘”。只要书芬把饭菜及时摆上桌,大舅就开始自斟自饮,顶多问一句:“锄头让东头儿的老四借走了,你啥时候去拿回来?”书芬“嗯”一声,就回灶屋了。她家吃饭开好几桌,大舅用小炕桌,孩子们用堂屋的八仙桌,书芬没有桌子。她在两个屋子之间来回奔波,添汤添饭。等大家都吃完了,她开始坐在风箱口吃所有人剩下的。
二
时光荏苒,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大舅家最小的三丫也高中毕业,在县城找了份工作。按说这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就像无数个普通农家一样。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三丫的电话:“书芬走了!”
我大惊:“她不是没亲戚吗?她能去哪儿?”
“她不住北房了,非得搬西屋住,就是以前堆破烂那屋。”
我松了口气:“吓我一跳。她不还住家里吗?”
“不一样啊。怎么说呢,她不跟我爸过了,弄了个小灶自己开火。我们家的三分自留地,她全给满满地种上菜了,还养了一群鸡。”
我听着就晕了。书芬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她这是打算跟大舅离婚?听三丫的意思,日子一直平平淡淡地过,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事件刺激她。还是她想离婚不离家?书芬到底是要整哪一出?
我的疑问显然也是全村人的疑问。不管谁说什么,书芬一律不答。不懂当地方言成了她的好借口,旁人总不能真去撬她的嘴。三丫每隔一阵就打电话跟我发牢骚,给我一点最新消息:“书芬一直忙着呢。每逢大集,就推着一车菜去卖,挣了钱自己收着。我爹还是惦记她的,新麦子下来,磨好的面先给她扛去。”
转眼已是临近春节,我正巧在姥姥家附近的城市出差。工作忙得差不多了,我坐上长途车去了大舅家,就当提前给老家人拜个年吧。
大舅家有点冷清,不像别人家又贴对联又蒸馒头、煎豆腐地忙年,不过小院子还算整洁。大舅披着棉袄出来,一年多没见,他老了很多。过去大半年书芬不给做饭了,他一直靠三个孩子轮流给送饭。儿子们不说话,媳妇们的脸色却不好看。大舅肯定想念以前往炕沿儿一坐,自动开饭的日子。
我问大舅:“书芬在她屋里呢?”
大舅摇摇头说:“没,上集卖鸡蛋去了。她现在只肯吃我家粮食,别的一律不收。这婆娘不知道想啥呢。二十年了,这日子咋就没把她过热乎?我是缺她吃了,还是缺她穿?”
眼看大舅这苦难家史要追溯回去二十年,我连忙转换话题。这时候,书芬回家了。她看见我,愣了一下,有点羞涩地笑笑,冲我招招手。大舅一抬下巴,我顺势跟着书芬去了她的小西屋。
书芬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叠钱,面额不等。她抽出一张五十的,很快,又换成一百的交给我:“拿着,压岁钱。”我笑了,说:“书芬,我都参加工作了,要什么压岁钱。你留着给你孙子。”书芬不答应:“他有他的,这是你那份儿。这是我个人挣的钱,以前没给过你。拿着。”她的坚持里有一种执拗,也有一种尊严,让我不敢再嘻嘻哈哈。我才发现,书芬其实是个气场强大的人。
书芬问我:“几时走?”我说:“后天晚上。我顺路来看看,年三十得在我妈那儿过。”书芬说:“明晚上,你和三丫来吃饭。” 停了停,她又说:“叫上你大舅。”他俩明明一个院子住着,非得我去叫,真行。第二天晚上,我们仨一起来了。白天看见书芬忙得一阵风似的,不知道她准备了什么。
三
书芬屋里桌子上摆了个黄铜火锅,炭火正旺旺地烧着,一大桌菜整理得干干净净,荤素皆备,围着火锅摆了一圈。
一进门,大舅的脸色就变了。书芬脸色很平静,坐在桌边。我这才意识到,我从未和她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不光是我,大舅家也没人和她一起吃过饭。可是看书芬那架势,好像她家天天这样吃饭似的。
大舅破例拿起酒杯,对书芬说:“书芬,我敬你一杯。这么多年了,多担待吧。”书芬拿起酒杯,将一杯衡水老白干一仰而尽,眼里几点泪花泛上来了。我和三丫只觉得气氛不对,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只好默默涮火锅。那天到底吃了些什么,我们都不记得。
除夕夜,我照例给书芬打电话拜年,无人应答。心想也许鞭炮声音太吵了,一会儿再打个试试。三丫的电话打进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娘不见了。”
我愣了几秒钟,才知道她说的是谁——因为我实在没习惯三丫突然叫书芬娘。我问她:“你不要又吓我。你娘——书芬是不是出门拜年去了?”
“真不见了。她屋里收拾得汤清水利,鸡卖给后街牛婶儿了,也没给我们留张字条儿。”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问:“那,大舅急坏了吧?”
“我爹倒是不急。他说我娘身上钱不少,卖菜卖鸡蛋的钱她花不清。他说他知道我娘去哪儿了。打那天一进屋,看见那个火锅,他就知道不对劲儿。那是我娘从四川娘家带来的。”
“那你们知道书芬娘家地址吗?打张票追过去看看啊。”
“我爹找不到地址。他说我娘想回来,自己知道怎么回来。她不想回,八抬大轿也没用。”
大舅到底和书芬过了二十年,他应该比我们更了解她。以后每年春节,我都会例行问问三丫。迄今为止,书芬还没有回来。
也许,书芬不会回来了;也许,她明后天就回来。回来也方便得很,她的小西屋,大舅一直给收拾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