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冷内热的老张

高小宝

1

2013年，我大学毕业，应聘到一家建筑单位工作。单位规定，新来的大学生必须到基层锻炼一年，我因此被分到老张的工程队。初次见面，老张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他指着地上一团黑乎乎的电缆线对我说：“一会儿把这个背上，跟我上楼干活去。”

随后几天，背着沉重的电缆上下楼就成了我的工作，好在我只要把电缆背到工作地点，其他基本什么也不用做。老张在一边把焊条烧得火花四溅，我则坐在另一边百无聊赖。有一天下班时，我觉得眼睛特别难受，半夜更是因一阵阵刺痛而惊醒，眼睛里像是掉进了灼热的沙子，整夜无法安睡。

第二天，老张看到我红肿流泪的眼睛，有些吃惊：“你不知道电焊弧光会伤眼睛啊？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大学生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我没有争辩。对老张这个人，这些天我已有一些了解。他是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技艺高超，在职工中威信极高。我亲眼看见单位两个小年轻因打牌打架，别人都劝不开，他上去只是吼了一声“你们有完没完，丢不丟人”，两人就停止了打斗。他说我，我心里有气，却不敢流露，我不希望自己刚进单位就落下不尊敬老师傅的名声。不料，中午的时候，老张递给我一管药膏，瓮声瓮气地说：“晚上睡觉时，把这个抹在眼睛上。”我想再多问几句，他却转身离开了。当晚，我抹了他给的药膏，眼睛果然好多了，第二天也消了肿。

2

与老张相处久了，我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

一次，单位组织捐款，月收入4000元的他竟然捐了最多钱。我颇感奇怪。老张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他妻子靠卖菜补贴家用，他家日子应该不宽裕，他实在没必要如此。

还有一次，单位的一个临时工因家里有事提出辞职，在结算工资时，财务只给他结清了上月工资，而当月将近20天的工资却不给支付，理由是还没到统一发放工资的时候，让他下月再来领。那位工人家在外地，自然不情愿来回折腾，双方就吵起来。

老张知道这事后，带着那个工人去讨说法。他找到项目经理，经理嘴上打哈哈，满口官腔，说这是公司制度，大家一视同仁。老张当即来了气，提高嗓门：“他在这儿挣的每分钱都是用力气换来的，这是人家应得的，我们有什么理由克扣，制度难道就不能讲点人性？”经理没有老张年长，碍于情面，便说：“要不你先给垫着，等下月发工资时，把他的钱结给你。”老张脖子一梗：“ 行，我先垫给他，多大个事！”那个工人红着眼圈说：“张师傅，谢谢你，我下月再抽空过来领一趟就是，我不要你垫钱给我，大不了我不要了。”老张大手一挥：“行了，就这么定了，你家离这儿六七百里路，来回花销够你领的那几个钱不？”

我听了这件事后，为老张的有情有义感慨不已。也许那个工人离开后，他们这辈子再不会见面，欠不欠钱也是别人的事，老张犯不着为他得罪人，可他偏偏就不这么想。侠骨柔情，说的就是老张这种人吧！

3

有天，老张提出要教我电焊手艺，我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答应下来。不知是他指导得好，还是我领悟得快，一段时间下来，我竟也学得有模有样。老张看着频频点头，我受到鼓励，劲头更足了。可是，过了不久，老张又坚决不让我再碰焊枪了，我大惑不解。老张叹气道：“我这是在耽误你的前程啊！”我更是一头雾水。老张索性直言相告：“你手艺学精了，别人看你能干，恐怕你以后只能留在工地了。”

老张的话一下子点到我的痛处。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建筑设计，应聘来这家建筑单位，只是希望得到更多的历练和见识，让专业知识更加扎实和丰富。但在这段时间，看到和经历的一切，让我对社会有了全新的认识，也更坚定了我的想法，那就是：只要拥有真才实学，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才华无处施展。当然，这些话我不会说给老张听，尽管我们有相似的性格和脾气，可我们追求的人生不一样。但我知道，他的那番话，完全是考虑到我的将来，怕我遭遇不公，怕我不被重视。他的这种顾虑，包含着对我的关心和担忧，爱护和怜惜。

4

我因为离家远，吃住都在工地，那时工资低，每月也舍不得花钱，这些都被老张看在眼里。一天下班，他请我去家里做客。路上路过一家超市，我借口买烟，转而进去买了些礼品。老张看见后立刻拉下脸：“你买这些干什么，我最见不得有人这样。”我赔笑解释：“这礼和那礼不一样，这是礼数，不然去你家我心里不自在。”他白了我一眼，嘟囔道：“要买，去前面菜市场买些水果不就得了，超市多贵，乱花钱！”

那晚，我得到了老张一家人的盛情款待。老张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与我把酒言欢。酒至半酣，老张眯着眼说：“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不，那时看你穿得干干净净，我故意让你背电缆，想看看你能吃苦不。你那天没让我失望，我也没看走眼啊！”我笑笑，对他说：“我父亲修了一辈子铁路，我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别人能背，我为什么不能背？”老张逗我：“可你是大学生啊，那都是民工干的活。”我认真回答他：“我从来不觉得谁比谁高人一等，只是每个人分工不同而已，尊严是平等的。”老张笑着点头，说：“你们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说话一套一套的。”

那晚，我和老张不知不觉喝完了一瓶酒，也喝出了我们的真感情。从那以后，老张隔三岔五把我叫到他家，一起喝着小酒，大口吃肉，只是老张每次都不让我多喝，适可而止。

5

第二年，我被单位调回总部，安排在行政部门工作。我偶尔陪领导下基层检查，见到老张，他依旧背着焊枪穿梭在工地，蓝色的工作服上布满灰尘。他看见我，远远笑笑，却不打招呼，似乎隔着万水千山。后来，我离开了这家单位，和老张联系逐渐减少，只有两次：一次是我结婚，他来参加;一次是师母患癌离世，我去告别。

这年中秋，妻子单位组织外出旅游，我一人在家。晚上，我竟意外接到老张的电话。他得知我一个人，催促我去他家喝酒。我提上家里两瓶上好的白酒驱车前往。他也是一个人在家，几年不见，鬓角的头发有些发白，身体也不如以前硬朗，但双目依然炯炯有神。

酒桌上，他告诉我，他儿子现在定居广州，女儿又交了个外国男朋友，他不赞成，最近父女俩正在赌气。他又激动又略带伤感地说：“不是我思想守旧，儿子离得那么远，万一女儿以后去了国外，我一个人怎么过。你师母走了，留下我一个，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再过两年我就退休了，我不会打牌，也不喜欢跳舞，你说日子有什么劲……要不，我摆个菜摊？我这一辈子就是个劳碌命！”他边说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时而愤愤，时而叹气。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听，斟酒陪他喝。这么倔强、骄傲惯了的一个人，似乎越来越怕孤单。他见我半天不接他话，或许有些生气：“我这是自己说给自己听啊？你就不发表个意见？”

我端起酒杯，笑道：“张师，别担心，我这辈子估计也就待在这座城市了。你想找人说话，就找我;你想喝酒，我陪你。”

我的话刚一说完，老张愣了愣，然后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等再次放下酒杯，突然一把捂住眼睛，肩头微微抖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