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失乐园

〔美国〕康奈尔·伍里奇

1900年。

她独自来到酒店，除了一个小化妆品收纳箱，其他什么也没有带。她年轻貌美，穿着打扮也很入时，浑身上下洋溢着少女之美，无可挑剔。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尤物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穿着一件齐腰紧身羊皮上衣，袖子是宽松的羊腿袖。脸上罩着一块印有丝绒圆点花纹的网眼面纱，细腻紧致，恰好垂到鼻尖。面纱非但没有掩盖她的容颜，反而让她的脸庞显得愈加端庄优雅，娇美动人。

她20岁左右，最多不过22岁。身材高挑，曲线优美，符合那个时代的美人标准。她的头发呈暗红色，比铜的颜色还深，几乎是红褐色。皮肤像奶油一样白，跟红褐色头发很配。她的眼睛在不同光线下时而呈蓝色，时而又呈蓝紫色。她的手上戴着一枚订婚钻戒。

她问前台还有没有房间，前台说有，她又问能否上去看看。她看完下来说房间不错，她很中意。

她掏出钱，订了房间。房号是923。

前台问她是否会住很久，她的回答很奇怪：“看情况。”

她要求酒店将晚餐送到房间，还规定了具体时间：不得迟于晚上6点半。“两人份。”她补充道。

前台服务员顿时挑起眉毛，一脸疑云。“还有一位男士吗？”他不安地问道。

“我的未婚夫。”她说。

即便这样，还是难以打消他的忧虑。倒不是不相信她的话，况且他早已注意到她手上的订婚钻戒。只是他实在感到很为难，因为酒店现在的规定极其严格，几乎没有通融的余地。高档酒店专为特定人群提供服务，而普通宾馆做的却是另一种生意。这家无疑是高档豪华酒店，而这位女士一看就不是住普通宾馆的人。

“呃，一般而言，我们不允许访客到楼上客房……”他开口说道，语气有些迟疑。

她赶紧往他手里塞了些东西，化解了难题。

“但是，你的情况特殊，”他马上说，语气变得很坚定，“我看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这位男士可以在10点半或是11点左右离开的话。”

“他那时已经走了，”她说，“放心吧。”

她向前台表示感谢，嫣然一笑，然后上楼。

她走进房间，关上门，打开小箱子，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先是内衣裤，柔软丝滑，有的是玫瑰红，有的是象牙白。接着是一张男人的照片，装在一个有金色压印的皮套子里，一直在层层衣物的爱抚中安卧。

她把照片拿到梳妆台顶上，立在那里，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照片里的男人目光温柔，看起来不像是会伤害别人的人。不过，人们总能通过眼神判断一个人吗？照片底部，男人的领带渐渐模糊，形成一个软焦点，只留下一行字：致我的爱人。

没有名字。何需名字？你爱别人，别人也同样爱你，难道非得知道爱人的名字吗？

“致我的爱人”，如此轻薄，却又如此厚重。这行字如此轻薄，你竟将希望与幸福托付给它。宗教让你笃信此生之外还有来世，爱国心让你坚信深爱的祖国在你献身后依然屹立不倒，但爱情却不能给你任何承诺，除了爱情尽头那黑暗的失乐园。爱在你身后无法长留，也将随你而去。当其中一人離去，另一人便别无可恋。当另一人也离去，爱的往事便烟消云散，爱情随之湮灭。

然而，这行字又如此厚重，无所不包。你呼吸的空气；在早晨升起，带给你光明和温暖的太阳；在傍晚降临，给你庇护，让你安睡的夜幕；让你不再干渴的水；让你不再沉默无言的声音；让你不再孤单，不再害怕的触感……它包含这所有一切，世间的一切存在。

致我的爱人。

她终于不再看照片，开始脱外套。接着，她换上一件刚才从收纳箱取出的丝绸长袍，走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水龙头。

她去求诊的医生是她家请的私人医生，家里有人生病基本都去找他。他过去常常向她提起，她出生时他也帮了很大的忙。他戴着一副系着黑绳的夹鼻眼镜，留着精心修剪的黑色范戴克胡子。他手下的护士叫苏珊小姐，头戴一顶浆得笔挺的白色护士帽。

这是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找他，一个胖乎乎的女子就坐在对面。她刚坐下，女子就朝她笑了笑，说道：“外面天气不错，是吧？”

“非常好。”她回答。

苏珊小姐走进候诊室，在胖女子旁边俯下身，问她是否同意医生先看别的病人，然后再看她，因为医生非常焦急，有重要的事要跟那位病人说。

“没问题，”胖女子友善地说，“快去吧。”

她起身走向诊室，心里正觉得奇怪。胖女子在她来之前早已在那里等着了，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让自己先去看医生呢？

医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朝她微笑，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跟她握手。

“坐吧。”他的语气十分严肃。

他回到座位上坐下，转椅发出怪异的嘎吱声。她想起这把转椅以前也一直嘎吱嘎吱响，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上点油。

他向苏珊小姐使了个眼色，没有说话。很显然，两人早已商量好了。苏珊小姐从另一扇门走出房间，没有去候诊室，而是进入小药房。她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罐子，里面装着嗅盐。

医生愁容满面，问她现在感觉如何。她转过身来，眼睛却看向一边。

“药膏好像对我没有什么用。上次来过之后，身上感染的面积越来越大了。”

“药膏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医生的话让她颇为惊讶。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要开这个药。

“可一旦扩散到脸上，我就好看了，”她哀叹道，“医生，你一定有办法控制的，对吗？”

他长叹一声，这着实让她吃了一惊。“亲爱的，”他语气中充满哀伤，“我最最亲爱的，你一定要鼓起勇气，英雄般的勇气，圣人般的勇气。”

她没有听懂他的话。

“你还记得上次我给你抽了点血吗？血样拿去化验了，现在结果出来了。”

她一边听他说，一边不解地看着他。

“你站近一些。”他突然很不耐烦地对护士说。

她看到一张纸出现在医生面前，刚才桌上可没有纸。他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的还是从抽屉里拿出来的，她没有看见。他做事一向手快。

“你是不是……”他好像在试探什么，“你是不是经常出去，经常约会？”

“只跟一个人。”

“我知道你已经订婚了。”

她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笑容，眼里闪着亮光。

“我认识他吗？”他轻声问道。

“你不认识。他住在城里，我是在城里跟他相识的。”

“你让他来见我。”他又说。

“为什么？”

她注意到此时他的目光落在地板上。在她看来，这眼神只能用悲伤来形容。

“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一开始她没反应过来。“呃，我们都订婚了，还能怎么发展？”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他的意思，脸立刻变得通红，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觉得生气，“任何人都无权问这个问题。”

“医生可以问很多他人无权过问的问题。不过，你已经回答我了，”他的手掌在桌上狠狠一拍，“你看不懂这张化验单吗？”

她能够感到护士的手按在她肩上，好像她马上就要失控跳起来似的，不过她并没有那样做。

一瞬间，有几个声音萦绕在她耳边，如蒙太奇般混剪在一起。哪些是医生的话，哪些是自己的心声，她无法辨别。这些声音在她脑子里激荡，如同冬日白冰在破碎之前乍现的黑色裂纹。

“……你的病治不好了……你没救了……你在劫难逃……以现在的医疗水平，你无药可医……你看不懂这张化验单吗？……你得了梅毒……已经发展到第二期了……现在是1900年，没有药物能治这种病……你必须学会适应，也有其他人得了这种病，很多人都得过这种病，自从世界开始……但最可怕的是，最终……失明，瘫痪，精神失常，最后死去才算解脱……你看不懂这张化验单吗？”

“抓住她！”他对护士大喊。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坐在椅子上。她的头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

起初，她什么也想不起来。起初，一切都如从前。过了一会儿，她才回過神来。

“不！”她哀号一声，听起来病恹恹的，接着又是一声，“不！”

然而“不”却不能赶走疾病，不能驱散这一切。世上所有“不”都无济于事。疾病会一直如影随形。

前门敞着，医生站在门外，想拦一辆马车送她回家。护士在接电话，电话挂在候诊室外狭长门厅的墙壁上。

即使被判死刑，她想，我就没有自由行事的能力了吗？连这点权利都要被剥夺吗？

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身手异常矫健，接着一把推开小药房的门，径直朝里走。

药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罐子，在明亮的黄色球形煤气灯的映照下，有些罐子里的色彩散发出难以言说的美——朱红、钴蓝、品红。每个罐子都贴有简易标签，上面是手写的药名。有些名字她不知道，还有一些是字母缩写，她更看不懂。

她沿着架子快速走过，又匆匆走回，像老鼠一样窜来窜去，想要找个洞口逃离。她也确实是在找洞口逃离。

突然，她停下脚步，伸手取下一个罐子。上面的药名不是字母缩写，她也认识这种药：士的宁。

她洗完澡，坐在镜子前仔细梳理头发。她将头发卷成发髻，高高盘起，头和脖子显得格外端庄优雅。接着，她脱下睡袍，开始换衣服。她穿上全新的内衣裤，就像将要出席婚礼的新娘那样。腿上是浅色长筒丝袜，脚上是有莱茵石搭扣的绸缎平底鞋。她穿上低领晚礼服，褶裥袖膨起，如丝带蝴蝶结一般。礼服上还有亮晶晶的串珠缘饰。

她今天格外迷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丽动人。她伫立镜前，如此圣洁，如此单纯。照片上的那行字“致我的爱人”是她最好的注解。她正是那个男人的爱人。

她看着照片中的他，露出怪异的微笑。笑容中有爱意，有宽恕，或许还有一丝杀机。她又坐下来，往脸上抹了点粉，然后在两只耳朵后面各滴了一滴当时流行的“梦幻”香水。

电话铃响起。她瞟了一眼搁在梳妆台顶上的金色小怀表，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点头，好像在说：“嗯，是时候了。”

“你好！女士，”她走过去拿起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声音，“这里是酒店餐厅。晚餐准备好了，现在送餐可以吗？”

她的脸色稍稍有些变白，但没有其他明显变化。“可以，”她从容地说，“可以送上来了。”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她打开房门让人进来。领班亲自送餐，身边还有一个服务员推着移动小餐桌。

“这是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她高兴地对他说，“我希望你们是在用心准备。”

“我们已经尽全力了，女士。”他热情地回答。

她又看了看梳妆台顶上的怀表，“跟我共进晚餐的人随时都会来，跟他约好的事他从不迟到。这些东西可以保温吗？”

“可以的，女士。你看看，所有东西都盖起来了，下面还点着一个小酒精炉。”

餐桌上盖着一块雪白的桌布，上面有鲜花、餐巾、银器、瓷器、玻璃杯。一切都是那么雅致，那么浪漫，那么喜庆，就像两个恋人坐在温馨的餐桌前享受二人世界那样美好。

一切都布置好之后，服务员甚至又退回房间，把餐桌上某些摆设的位置调整了一下，好让自己满意。一名精益求精的服务员有时做事就是这样。她朝他微微一笑，表示赞许。

餐桌上的美食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好像每一个都有故事，满是回忆。她仔细逐一查看，头微微偏向一边。

“你还不忘备酒？我想餐前喝点干雪利酒再好不过了。”

他点点头，“你看，这是极品哈维斯雪利酒。”

“你也没有忘记准备鲜花，”她一边说，一边用指尖按在一朵鲜花上，“这种黄色小玫瑰一直是我的最爱，”她深情地说，“就是那种含苞待放，刚刚长成花骨朵的样子。他总是送我这样的花。”

她还不忘准备他喜欢的香烟。餐桌上就摆着一盒“埃及人”，二号长度，有软木质过滤嘴。

她给了两名工作人员一笔不菲的小费。他们向她表示感谢，随后离去，留她独自在房间。

她转身回到已经布置好的餐桌旁，等待他的到来，顺便整理了一下鲜花。她的指尖沿着白桌布划过，画出某种神秘的符号或签名，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其中的含意。她的指尖划向桌布的一端，顺着桌边垂下，落入无底深渊，仿佛一切已到尽头。

她拔开酒瓶塞子，将服务员准备好的两只高脚酒杯倒满，让两个杯口紧紧贴在一起，就像两个人并排坐在桌边。

她把照片拿到桌上，立在酒杯后面，正对着她，这样他就像是在越过杯沿看她。

她挑了两朵花，插进头发。

接着，她的一只手伸进领口，在里面四处游走，像是在履行使命。她掏出一个折叠好的小纸袋，头痛粉通常就是这种包装。她用手指散开纸袋，先在一只酒杯上抖动，随即转向另一只酒杯，而她的视线一刻也未离开照片里男人的眼睛。

然后，她在一场虚幻的晚宴中坐下，伴著一张照片和两杯酒等待他的到来。她看着照片里男子的眼睛，双手捧着脸颊，若有所思。虽然病痛缠身，她却依然美丽动人，依然深情款款。

敲门声非常轻柔，非常亲切。

她向房门走去，露出期待已久的笑容。

“是你吗，亲爱的？”她问道。

“是啊。”一名男子的声音回答道。

“快进来，亲爱的。”她伸手握住门把手。

“快用总钥匙，”酒店经理心急如焚地命令道，浑身颤抖着，“两个人没有接电话，房门还从里面反锁了，你看不出来吗？”

跟他一起赶过来的前台服务员弯下腰，熟练地将一把套在大金属环上的钥匙插入锁眼。

房门在两人面前轻轻地打开。那张欢乐喜庆、温馨浪漫的小餐桌又焕发出勃勃生机，弥漫在整个房间。桌子在鲜花的装扮下分外绚丽，在银器的点缀下闪闪发光，在瓷器的衬托下温润动人。

两只酒杯已从他们手中滑落到餐桌上，杯子是空的，因为有桌布才没有摔碎。他，这名男子，身体前倾，趴在桌上，只能看见他的头顶。终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而她，这位美丽的女子，则向后倒去，仰卧在椅子上，后脑勺靠着椅背。苦痛在她脸上定格，留下几道深深的印痕，苦难的表情中却流露出一种世人难以参透的笑容。露出来的每一颗小巧洁白的牙齿都表现出癫狂的喜乐和对死亡的嘲讽。

奇怪的是，他们的手臂依然挽在一起，组成爱心的形状，仿佛彼此是从对方的酒杯里喝下了酒一样。

“这酒喝得多么悲壮啊！”前台服务员战栗着说道，甚至用手挡住眼睛，不忍再看眼前的情景，“天哪，这酒又喝得何等惨烈啊！”

（王闻：三峡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44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