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幸存
2021-05-30杰弗里·阿彻
〔英国〕杰弗里·阿彻
门铃响了,朱立安·范斯代尔抬头看了看。
一直以来,他不得不做的第一个决定是要不要和潜在客户发起谈话,还是任由他们随便看看。在这一行做了很多年之后,你会有几条黄金准则。
如果客户看起来需要帮助,朱立安会从桌子后面起身说:“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服务的?”或者“您随便看看?”要是他们只想随便看看,他就会坐下,留意他们,但在正式谈话之前他不会再说话了。
朱立安毫不怀疑这位顾客只是随便看看,所以一直坐着,一言不发。随便看看的人分为三类:第一类只是为了消磨时间,闲逛几分钟,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第二类是从事这个行业却不想让你知道身份的商人,他们很清楚自己要寻找什么;第三类是真正热衷收藏的人,希望遇到一点特别的东西,将其收入囊中。
毫无疑问,这个特别的顾客是第三类。
朱立安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这个本领历练多年,日臻完善。定制的西装外套、熨烫平整的丝光卡其裤、整齐素净的条纹领带——他认为对方很可能是一个美国人。这位男士或许以前是个随便看看的人,但他知识渊博,品位高雅,因为他只停下来看最好的几件藏品——亚当壁炉、齐宾泰尔摇椅、代尔夫特盘子(亚当是18世纪著名建筑师。齐宾泰尔是18世纪英国著名的家具设计师。17世纪时荷兰的代尔夫特是著名陶瓷生产地。——译注)。朱立安不知道他会不会看中店里那件真正的宝贝。
不一会儿,顾客在那枚彩蛋前面停了下来。他仔细研究了好一会儿,然后望着朱立安。“这个物品大师签名了吗?”
朱立安慢慢从椅子上起身。另一个黄金法则:当你希望卖出很昂贵的东西时,不要表现得急吼吼的。
“是的,先生,”朱立安一边朝他走去,一边回答,“你会看到底座上有卡尔·法贝热的签名。当然,商品目录上列出了这件。”
“日期和细节?”这个顾客问,一边继续研究着这个彩蛋。
“1910年,”朱立安说,“它是为了庆祝沙皇皇后三十八岁生日制作的,是沙皇尼古拉二世委托制作的系列复活节彩蛋中的一个。”
“漂亮,”顾客说,“非常漂亮。但很可能超出我能出的价格了。”
朱立安立即识别出其中讨价还价的手段,所以他脑子里在要价的基础上加了20%,以便有回旋的余地。
“68万。”他镇定地说。
“英镑?”男客户问,一边的眉毛抬了起来。
“是的。”朱立安并不解释。
“所以,大概是一百万美元。”顾客说,证实他是个美国人。
朱立安没有回答。他被店外尖锐刺耳的声音分了神,好像是一辆车试图躲避什么东西,以免撞上去。两个男人都朝窗外看。一辆黑色的加长豪华轿车在店外的双黄线上停了下来。一个穿着时髦红大衣的女人,戴着钻石项链和一对配套的耳环、墨镜,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我已经猜到是谁了。”朱立安说道。
“看来是这样。”顾客说,此时那个女人停下来签了一个名。
“葛羅莉亚·盖罗。”朱立安见那女人进入隔壁的珠宝店,叹了口气,又不加解释地补充道,“幸运的米莉。”
“我想她这个星期在镇上演出。”顾客说。
“她周六在阿尔伯特音乐厅演出,”朱立安说,“我想买一张票,但都卖光了。”
相比戴着珠宝的歌星,这位顾客显然对镶满珠宝的彩蛋更感兴趣,所以朱立安迅速重回古董商的角色。
“你可以考虑的最低价格是多少?”这个美国人问。
“我想我能把价格降到65万。”
“我敢说你可以把价格降到50万。”美国人说。
“62.5万,”朱立安说,“不能再少一分了。”
这个美国人点点头。“这是个公平的价格,但在我最后决定之前,我的搭档需要看看货。”
朱立安努力掩藏自己的失望。
“你可以以62.5万的价格把它留存起来吗?”顾客问。
“哦,当然可以,先生。”朱立安拉开抽屉,揭下一个小小的绿色贴纸,贴在墙上的物件描述卡上。“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周五我的搭档从美国飞来,所以可能是周五下午,但因为他有严重的时差综合征,更有可能是周六下午。你周六几点关门?”
“五点左右,先生。”朱立安说。
“我将确保在那之前和你碰面。”美国人说。
朱立安为顾客开门,这时盖罗小姐从珠宝店走了出来。她再一次停下来为外面人行道上聚集的几个粉丝签名。司机跑过来打开豪华轿车的门,她钻进了车里。轿车融入车流。朱立安发现自己在向轿车招手。愚蠢。轿车车窗玻璃是灰色的,他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朱立安刚要回店里,却注意到隔壁店主也在招手。“她长得什么样,米莉?”他问,试图让自己听起来不像狂热的粉丝。
“魅力无限,毫不做作,”米莉回答,“想想她所经历的一切。她是一个真正的明星。”
“听到什么好玩的事了吗?”朱立安问。
“她下榻在柏宁酒店,周日要去巴黎开始下一站巡演。”
“我早知道这个了,”朱立安说,“昨晚《伦敦人日记》上有这个消息,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吧。”
“演唱会当天,她绝不离开自己的房间,不会同任何人说话,即便是自己的经理。她喜欢上台前让自己的嗓子休息休息。”
“有趣,”朱立安说,“还有吗?”
“她房间的空调必须关掉,因为她总是担心自己会感冒不能表演。有一次在达拉斯,她从温度为华氏100度的大街上直接进入空调间,结果一个星期都咳嗽打喷嚏,从而取消了一场演唱会。”
“她为什么住柏宁酒店?”朱立安问,“怎么不住克拉瑞芝或丽思卡尔顿,所有的大明星都住那里。”
“这个酒店离阿尔伯特音乐厅仅5分钟车程,她害怕交通堵塞,演唱会迟到。”
“你听起来就像她的一个老朋友。”朱立安说。
“是啊,她很健谈。”米莉说。
“她买东西了吗?”朱立安问,无视一个抱着大包裹的男人从他面前走过,走进他的古董店。
“没有,但她确实付了一对耳坠和一块手表的订金。她说她明天再来。”米莉对邻居温暖地笑了一下,“要是你买一杯咖啡给我,我会告诉她你店里有法贝热彩蛋。”
“我想我或许已经有一个买家了,”朱立安说,“但我还是给你买杯咖啡吧,等我先送走勒尼。”他笑着走回了店里,没有关门。
“我觉得你或许对此感兴趣,范斯代尔先生。”一个穿着破旧的男人说,递给他一个沉重的头盔。“内战时期的,大约1645年。我以合理的价格卖给您。”
朱立安仔细看了一会儿头盔。
“大约1645年?骗谁呢,”他断言,“更像是1995年左右的。要是您在老肯特路得到的它,我都可以告诉您是谁制作的。我在那边转了很长时间,不会被这样的东西所迷惑。”
勒尼离开了店,低着头,仍然紧抓着那个头盔,朱立安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朱立安正在和一个女士谈一尊靴子形状的威灵顿公爵小瓷像(大约1817年)。他要价350英镑,但她出价不超过320英镑。这时,那辆黑色加长轿车开到了店外,朱立安离开这个顾客赶紧跑到窗户旁,刚好看到盖罗小姐步入人行道,进入了珠宝店,都没有朝他的方向瞄一眼。他叹了口气,转身发现他的顾客走了,“威灵顿公爵”这笔生意也走了。
为了不错过看偶像离开珠宝店的机会,之后的一个小时朱立安都站在门边。他很清晰地意识到他打破了自己的一条黄金准则:绝不要站在门边,这会吓跑顾客,更糟糕的是这个动作让你看起来绝望。朱立安是很绝望。
盖罗小姐最终迈出了珠宝店,紧紧地抓着一个红色的小包,她递给了她的专职司机,停下来签了一个名,然后径直走过古董店,进入了位于朱立安古董店另一侧的皮姆利科艺术品店,她在那里逗留了很长时间,朱立安甚至开始怀疑她已经走了,自己却不知道。但她不可能走了,因为那辆豪华轿车还停在双黄线上,专职司机依然坐在方向盘后。
盖罗终于出现了,后面跟着艺术品店店主,店主抱着一个沃霍尔丝网印刷的毛主席像,幸运的苏珊!朱立安心想,和葛罗莉亚待了足足一个小时!
专职司机从车上跳了下来,从苏珊手上接过画像,将它放在豪华车的后备厢里。盖罗小姐逗留了一下又签了几个名,然后抓住机会挣脱了粉丝。朱立安在窗户那盯着,一动也不动,直到盖罗小姐上车快速离开。
轿车刚从视野中消失,朱立安就朝站在人行道上的米莉和苏珊走去。“我看见你卖了一个沃霍尔给那位伟大的女士。”他对苏珊说,尽力听起来毫不嫉妒。
“没有,她只是拿回去看货。”苏珊说,“她要下定决心之前带着画像过几天。”
“这不是有一些风险吗?”朱立安问。
“几乎没有,”苏珊说,“那样的话我只会在《太阳报》上看到头条:葛罗莉亚·盖罗从伦敦艺术品店偷走了沃霍尔。我想这不是她在欧洲巡演开始的第一站所希望得到的那种宣传。”
“米莉,你卖给她什么东西了吗?”朱立安问,试图避免挖苦的语气。
“那对耳坠和手表,”米莉说,“但更重要的是,她给了我几张周六晚上演唱会的门票。”
“我也是!”苏珊说,狂喜地挥动她的票。
“我给你两百英镑,把票给我吧。”朱立安说。
“不可能,”米莉说,“即便你出双倍的钱,我也不卖。”
“你呢,苏珊?”朱立安绝望地问。
“你一定在开玩笑。”
“当她不归还毛主席画像时,你或许会改变想法。”朱立安说,急速转身回到自己的店里。
第二天早晨,朱立安徘徊在自己店门口,但那辆豪华轿车没有出现。11点钟他没有和米莉、苏珊一起去星巴克喝咖啡,他说自己有很多文书工作要做。
他全天没有做成一笔生意,只有三個随便看看的访客,一个增值税调查员来了一趟。晚上关门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这周生意实在不好。但只要周六那个美国客户和他的搭档出现,一切都会改变。
周四早晨,那辆加长豪华轿车开来了,停在了苏珊艺术品店外。
专职司机从车上下来,将毛主席画像从后备厢拿出来,抱到了店里。几分钟后,他跑回街上,使劲关上后备厢门,跳上驾驶座开走了,但挡风玻璃上已经贴了一张违停罚单。朱立安大笑。
第二天早晨,朱立安正在和一个老客户谈那个亚当壁炉,那个客户对壁炉有些兴趣,这时门铃响了,一个女人进了店。
“不要管我,”她粗哑的嗓音说,“我只是四处看看。不着急。”
“朱立安,你说你在哪里发现这件的?”
“皮特先生,赫特福德郡的巴克利庄园。”朱立安说,却没有说任何有关出处的基本细节。
“你要价8万英镑?”
“是的。”朱立安说,眼睛都不看他。
“好吧,我周末再想想,”顾客说,“周一告诉你我的决定。”
“皮特先生,随您的便。”朱立安大步走过去打开门,站在门边,直到皮特先生带着迷惑不解的表情走到人行道上。要是皮特先生回头看,会发现朱立安关了门,将“营业中”的提示牌换成了“休息”。
“镇定,朱立安,镇定。”他悄声说,向着这个星期自己一直想要为之服务的女士慢慢走去。
“几天前我来过这个地方。”她说。声音沙哑,一定是她。
朱立安想说我知道你是谁,葛罗莉亚。“是吗,女士。”他挤出几个字。
“米莉告诉我你的店铺非常好,但我就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来。”
“我理解,女士。”
“实际上,这个星期还没有遇到我真正喜欢的东西,我倒是希望今天有那么一点运气。”
“希望如此,女士。”
“你看,我试图从我演出的每一个城市带点小纪念品。这总会带来很多愉快的回忆。”
“多么好的主意。”朱立安说,开始放松。
“当然,这个亚当壁炉我是不可能不欣赏的,”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滑过那上面的大理石仙女,“但我觉得它不适合我纽约的公寓套间。”
“我肯定您是对的,女士。”朱立安说。
“齐宾泰尔摇椅毫无疑问是件大师之作,只可惜在比弗利山庄的房子里会显得格格不入。代尔夫特盘子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看来看去,最后双眼停在了彩蛋上,“但我确实喜欢你的法贝热彩蛋。”
朱立安讨好地微笑着。
“那个绿点是什么意思?”她天真地问。
“意思是为另一个客户预留的,女士,一个美国绅士明天会来。”
“太可惜了,”她爱慕地盯着彩蛋,“明天我要演出,后天飞巴黎。”她甜甜地对朱立安笑着说,“显然这个藏品注定不是我的,谢谢。”她开始缓慢地朝门走去。
朱立安急忙跟着她。“当然,或许那个客户不会来。您知道,往往那些绅士说来未必来。”
她在门边站住。“他答应付多少钱买这个彩蛋?”她问。
“62.5万。”朱立安说。
“英镑?”
“是的,女士。”
她走回来看着彩蛋,这次的时间更长了。“我出65万英镑,是不是他就不会来了?”她问,又对他甜甜地微笑着。
朱立安微笑不语。她坐了下来,从包里拿出了支票本。
“支票上写谁收款?”她问。
“朱立安 ·范斯代尔艺术品有限公司。”他说,向她递上了一张自己的名片。
她慢慢地写着名字和数目,再次检查了这些信息,然后华丽地签上“葛罗莉亚”。她将支票递给朱立安,朱立安克制住手抖。
“要是你明晚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她说着,从椅子上起身,“你可愿意来我的演唱会?”
“您真是太好了。”朱立安說。
她从包里拿出了两张票,交给他。“演出后你可愿意到后台和我喝一杯?”
朱立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的,”她说,“我把你的名字告诉后台入口的人。请不要告诉米莉或苏珊。每个人都去可没有那么大地方。我相信你理解这点。”
“当然,盖罗小姐。您尽管信任我。我不会对她们说一个字。”
“我是不是可以求你帮个小忙?”她问,一边合起了包。
“任何忙都可以,”朱立安说,“任何事情。”
“我想你是否可以帮忙把这个彩蛋送到柏宁酒店,叫服务生送到我房间?”
“盖罗小姐,要是您愿意,您现在就可以把彩蛋带走。”
“你真是太好了,”她说,“但我要和米克吃午餐……”她顿了顿,“我更想有人把它送到酒店。”
“当然可以。”朱立安说。他陪着她走出店铺上了等候的车,专职司机打开后座的门。
“我竟然蠢得忘了一件事。”在即将踏进车子的时候她说。她转过脸,轻声地对着朱立安的耳朵说:“出于安全考虑,我房间是以汉普顿小姐的名字登记预订的。”她风情万种地微笑着,“否则我会没有片刻安宁。”
“我非常能理解。”朱立安说。他不敢相信她竟然弯下腰亲了自己的脸颊。
“谢谢,朱立安,”她说,“我期待演唱会结束后再次见到你。”她一边爬上车后座,一边说。
朱立安站在那里发抖,米莉和苏珊也来到了人行道上。
“她给你演唱会门票了吗?”轿车刚开走,米莉就问。
“我不方便透露。”朱立安说,然后走回自己的店铺,关了门。
衣着精致的小伙子在一个小黑本上记下了一些数字,让她想起自己年轻时交房租的场景。“这次我们花了多少钱?”她轻声问。
“柏宁酒店5天花了3 300英镑,包括小费;加长版轿车每小时200英镑,加起来是1 600英镑。”他的食指向下数着手写的条目,“你从珠宝店买的两件珠宝是1 500英镑。”她摸了摸珍珠耳坠,微笑着。“吃饭和其他花销,包括演艺代理公司的5个临时演员,5本签名簿和一张违规停车罚单,加起来一共是922英镑。从票贩子手上买来的6张今晚演唱会的门票是900英镑。总共是8 222英镑,依照今天的汇率是13 369美元左右。不错的回报。”他总结着,对她笑了笑。
她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亲爱的朱立安现在应该到阿尔伯特音乐厅了,”她说,“我们至少祝福他能好好欣赏演出。”
“我倒是愿意和他一起去。”
“规矩点,格雷戈里。”她揶揄地说。
“你觉得什么时候他会发现真相?”
“我想,演出结束之后,他到后台入口发现贵宾名单上没有自己名字的时候。”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格雷戈里把数字又过了一遍,最后合起小本子,放到了内袋里。
“这次我必须恭喜你做了前期研究。”她说,“我承认你向我介绍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罗伯特·亚当、代尔夫特或者齐宾泰尔。”
格雷戈里微笑着。“拿破仑曾说,侦察上花的时间是不会白费的。”
“拿破仑在巴黎的时候住在哪里?”
“丽思卡尔顿酒店。”格雷戈里一本正经地说。
“听起来有点贵。”
“我们没有太多选择。”他回答,“为了方便前往普莱耶音乐厅,盖罗小姐在丽思酒店订了一个套间,不管怎么说,这才配得上准备偷莫蒂里安尼画作的人啊。”
“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广播里传来一个声音,“我们经准在戴高乐机场降落,将在二十分钟左右着陆。英国航空公司所有成员祝您旅途愉快,预祝您在巴黎出差或游玩快乐!”
一名空乘弯下腰说:“女士,请您系好安全带,我们即将开始降落。”
“好的,当然。”她抬头对空乘笑了笑。
空乘再次看了看这位乘客说:“有没有人说过您看起来真像葛罗莉亚·盖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