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死之人

〔美国〕乔纳森·克雷格

他对报纸上照片中的男子深恶痛绝，那张五官坚毅的严肃面庞有那么片刻变得有些模糊，仿佛蒙上了一层粉红色的薄雾。怒气令他的双手紧紧攥住报纸边沿，腕关节都有点发痛了。他闭上双眼，用力合紧眼睑，用意志驱使自己控制住内心的愤恨。再度睁开眼时，他看着男子照片旁的合影，注视着笑容甜美的女人和她左右两个长相俊美的少年。此时，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那张合影照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他听到身后科里太太发出的沉重脚步声，于是放下报纸，搁到桌上，下意识地将报纸边沿与桌子边沿准确地对齐。

科里太太这时站到他身旁，平坦红润的脸庞露出蹙眉忧容。“先生，你早餐碰都没碰，”她开口说道，“你一直没吃东西，从那时起——”

“科里太太。”他说到这儿就停住了。

“怎么了，先生？”科里太太问。他回想起来，她对他从未有过别的称呼，在她照料他的这么多年里一次破例都没有。每次向别人提到他时，她总是尊称他为“先生”。

“科里太太，”他说，“看一下报上照片中的男子。你看见了什么？”

“先生，你问我看见什么？”

“是的——看见。说明文字称他是阿瑟·G.哈灵顿法官。尊敬的阿瑟·G.哈灵顿法官。这篇报道讲述他所犯下的谋杀，称他是杰出人才，备受尊敬，奉献一生，还有许多其他好评。科里太太，你看着他的照片，是否看到一位可敬的、广受尊重、奉献于工作的正义伸张者？”

“先生，我没……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会告诉你，你都看见了什么。你看见一个冷血的杀人凶手，科里太太，你看见一个谋杀了一名女子和她两个孩子的禽兽。”说着，他左手合拢成拳，遽然下落砸向报纸上男子的面庞，“他谋杀了女人和孩子，几乎就像他抡起斧子将他们劈死一样。”

科里太太忐忑不安地移動双脚，“这——这是一场意外。”

“意外？这名男子喝醉酒，导致车祸，害得三人死于车祸——这是意外？”

“报纸上没有说——”

“是的，报纸上没有说他喝醉酒。报纸刊印真相，但并非所有真相，科里太太。”

“先生，你应该试着吃点东西。我会再用水煮些——”

“科里太太，我妻子死了，我的两个孩子也死了。10天前，这座房子里还充满了他们的欢声笑语。因为有他们，这儿有幸福、惊奇、美丽和爱。”他感觉泪水再次让眼前模糊起来，“杀人凶手理应去死，科里太太。他理应去死，他马上便会死。”

“你务必别再折磨自己了，先生。”科里太太一边说，一边紧张不安地抹平身上裙子的一处褶皱，“你不吃不睡，而且你——”

“今天上午，”他边说边从桌旁站起身，“今天上午，科里太太，没时间拖延了。”

“先生，可否再讲一遍？”

“我要去杀了他，”他说，“我要去除掉杀害我妻子和孩子的凶手。就在今天上午，科里太太——就在一小时后。”

“先生？”科里太太震惊地睁大眼睛，“哦，你不是说真的吧，先生！”

他朝她微微一笑，知道这个笑容一定十分可怖，“你记得我哪回说我要干某件事却没有实施过吗？”

“是没有，先生。但——”

他转身迈步走向大门，说道：“再见了，科里太太。”

他走下门阶时，一辆出租车恰好驶近，他挥手叫车。

“送我去最近的运动用品商店（美国运动用品

商店也出售枪支。——译者注）。”他吩咐司机。

“那便是多诺万商店了，”司机说，“在伍德兰大道和第9街的交叉口。”

出租车在多诺万商店外等候的工夫里，他买了一把点38口径的左轮手枪和一盒子弹。店员惊愕地看着他取出6发子弹装入弹仓，把装有余下子弹的盒子放在柜台上。

“这些子弹我就不需要了。”他说。

“但是，先生——”店员开口道。

“谢谢你的帮助，”他说，“再会。”说完走出了商店。

他回到出租车里，仰靠在座位上，一只手插在夹克口袋里，指尖抚摸着冰冷的枪柄。“送我去法院。”他说。

是的，他心中暗想，法院。那位尊敬的正义伸张者，害死女人和孩子的凶手，正是在那处压抑的灰色花岗岩建筑里对那么多罪犯宣判了死刑。如果他自己的极刑也在那儿执行的话，该是多么的公平公正！这么做不知怎么的就是正确之至；简直难以想象阿瑟·G.哈灵顿法官别的地方都不选，偏偏死在他的法庭里。

“天气很好，对吧？”司机说道，“实际上，很美好。”

“是的，”他说道，“很美好。”他的妻子和孩子遇害正是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里。现在出租车路过了公园，双胞胎年幼时，玛格丽特常带比利和邦妮到这个公园来玩。车子顺着那条街再行驶一两个街区后，就到了玛格丽特最爱光顾的商店。而现在，前面就是明年9月双胞胎本应就读的初级中学。

“哎，看来咱们到了。”司机边说边将车子停在路边。

他付了车费，登上宽阔的石阶，走向青铜大门，进入法院。从那一刻起，他既不看向任何人，别人与他搭话时也不应声。他隐约听见别人迷惑的闲话、充满好奇的耳语，这些杂音一路跟着他，但他始终目视前方，大步流星地走向廊道尽头的对开门——也就是那位最受尊敬的法官阿瑟·G.哈灵顿任职的法庭。

他关上门，两扇宽大的门在空无一人的法庭内发出空洞的回声，而他沿着通道径直走向法官座席。他走到法官座席后面，向右转身；往前走出10英尺后，再向左转，走向位于法官座席正后方的那个房间大门：门背后便是阿瑟·G.哈灵顿法官的办公室。

他驻足片刻，一只手握住大门的球形把手，另一只手紧握着口袋里的左轮手枪。

然后，他走了进去，在办公桌后面的那把高靠背皮革椅上坐下，将左轮手枪的枪口抵住自己的右侧太阳穴，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