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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故国”之语用细读再探

2021-05-30柳振华

语文建设·上 2021年3期
关键词:神游念奴娇故国

柳振华

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千古名篇,为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苏轼谪居黄州游赤壁时所作。本词以怀古为题,抒写内心情怀。

笔者教学此词多遍,自以为熟识无虑,但今年教学时,却碰上了学生对“故垒”和“故国”两词的所指进行质疑:

1.“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既然“赤壁”不是真正的三国赤壁之战地,那么统编教材把“故垒”释为“旧时军队营垒的遗迹”,具体指谁的军队营垒?

2.“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教材把“故国”释为“赤壁古战场”,那么神游“故国”的怎会是苏轼呢?

赤壁在何处,有很多说法。一般认为,周瑜战败曹操的赤壁在今天的湖北省嘉鱼县,也有说在蒲圻县。但被多数人认可的说法是,苏轼所游的赤壁为湖北省黄冈市的赤鼻矶,并非三国时期的赤壁鏖战处,也就是说,苏轼所游的赤壁与周瑜战败曹操的赤壁实为两地。可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上册把“故垒”释为“旧时军队营垒的遗迹”,那么它是谁的军队营垒遗迹?难道饱读诗书的苏轼在地理上犯了错误吗?

清代朱日浚在《赤壁怀古》中这样论苏轼:“赤壁何须问出处,东坡本是借山川。”苏轼借山川以抒情,托古而咏怀。“赤壁”不是真正赤壁之战地尚可理解,那么他为何要写“故垒”呢,这无疑会给读者在理解上添加遮蔽,设置障碍。再者,教材编者把“故垒”释为“旧时军队营垒的遗迹”有着怎样的思考和依据。这些都值得读者从语用功能的角度去细读探究。

要突破此话语在语义上的遮蔽,就不能不考虑语言的语用联想之功能。语用联想是指作者或读者在写作或阅读某一语词时,会“激活”原有知识图式中的相关信息,使新信息与旧信息联系起来运用和理解语词意义的心理过程。[1]也就是说,这种动态的语用联想需要通过社会时代背景、作品的主题意图及上下文语境等因素来理解文本。编者把“故垒”释为“旧时军队营垒的遗迹”,应该意在说明它在诗中只是个概括性意象,是为了衬托赤壁这个具体战地,为了引出周瑜这个特定人物,至于它实指何处则可以忽略。实际上,苏轼仅提及“三国周郎赤壁”就能把时、地、人三者说清楚,只是这样写会让读者将时、地、人坐实,无法体现出他借地抒情、托古咏怀的创作意图。

鲁迅曾说:“诗歌不能凭仗哲学和智力来认识,所以感情已经冰结的思想家,即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2]对于艺术作品,需要用感悟和想象去理解,这是人的重要语用能力;如果以科学理智的认识去理解诗歌,无异于瞎子摸象。明代杨慎《升庵诗话》记载,有人曾对杜牧《江南春》进行评论:“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舍、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3]如果较起真来追问一下,十里莺啼绿红之景,人耳能听到,人眼能看到吗?

因此,对“ 故垒”的理解不应从智识上去追究,而应该调动语言艺术的想象力去感受、去体悟,从某种“不可能”或“看似矛盾”的语言叙述或描写中,去理解语句里蕴含的语用意义。只有这样,读者才能凭借文本话语尽可能还原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情感态度,做到鉴赏经典作品而不是否定作品。编者从语用的角度考虑把“故垒”释为“旧时军队营垒的遗迹”,显示出编者高超的文本语用解读能力。因此,读者不必从智识或语义的角度去死抠“ 故垒”的具体所指,以免走上文学类文本解读的偏途。

与“ 故垒”的概括性解释不同,教材把“ 故国”释为具体确指的“赤壁古战场”。《教师教学用书》用沈祖棻的鉴赏文章作为解读材料,认为“故国神游”的主体是苏轼,“多情应笑我”是倒装句,写作者月夜游赤壁,凭古怀人,想到自己年老无成,霜发染头,只好嘲笑自己多情。许多大家如唐圭璋等赞同此种解释。可笔者认为,只要关注一下文本语言的语用关联功能,就会发现此说颇为牵强。

“故”指旧的、过去的。“故国”应指过去的国家或领地,即“赤壁古战场”。这样一来,游“故国”的人应是周瑜才符合文本语意。《古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14 年第2 版)释“神游”的义项有:① 精神或梦魂往游其境。《列子·周穆王》:“吾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②即神交。江淹《自序传》:“所与神游者,唯陈留叔明而已。”③死的讳称。王安石《八月一日永昭陵旦表》:“率土方涵于圣化,宾天遽怆于神游。”苏轼“神游”取用的应是第一个义项意,想到如果周瑜梦魂来游赤壁,应见到他一人在此潦落寂寥。因为苏轼当时正登临、游历他所认为的赤壁古战场,何必“神游”?

从语用关联来看,“人们的言语交际总是倾向于用最佳关联的方式来处理有关信息……用最小的努力,建立话语意义最大的关联,即让每一个信息毫无遗漏地进入意义网络,生成最大容量的话语意义”[4]。苏轼前面写周瑜之爱情、英姿、战功,正是为周瑜“应笑我多情”蓄势,衬托出自己的政治失意、年老无成和壮志难酬等情愫。如果把“ 多情应笑我”理解为苏轼的自嘲,那么就与他在上文怀念周瑜的功業事绩缺少了历史意义上的语用关联,就难以表达出他与春风得意的周瑜对比之下的心中伤痛。

有读者指出,苏轼在黄州时写过同词牌的《念奴娇·中秋》(“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与《念奴娇·赤壁怀古》在“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处存在着断句上的不同。于是认为“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才是正确的断句,进而认为此句是写苏轼“一种无奈而辛酸的自嘲的意味”[5]。

笔者查阅大量宋词后也发现,“ 念奴娇”词牌的词作在类似结构的断句上都与《念奴娇·中秋》一致,而与《念奴娇·赤壁怀古》不同。明清和近现代亦然。

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姜夔《念奴娇·闹红一舸》)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毛泽东《念奴娇·昆仑》)

但问题是,如果说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在断句上犯了如此明显的错误,学问渊博的他难道会不知道?这是否暗示读者应该做的是如何理解他的不修改。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苏轼《文说》)

这段话充分表明苏轼写作时多为性情激荡所至,凭兴会灵感而为。苏轼在《密州通判厅题名记》中也曾说:“余性不谨语言,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腑脏,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作者心中有所感触,信笔抒意,发而为文,千变万化,坦率自然,正所谓“不择地而出”,不为格式所拘。因此,“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断句不能认为是作者笔误,这应是作者率性而写的妙绝处。如果死守句读来理解文本,就有可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作为读者,我们阅读文章时要尽可能做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读者只有不根据文本中的个别字眼曲解词句,也不用词句的表面意义曲解文本的真实含义,才有可能做到“披文以入情、沿波而讨源”。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说:“读书,要确切理解作者的深意,不要推想作者没有想到的深意。”[6]木心先生的话可算得上是对文本理解的清原正本的棒喝,指出了文本阅读理解的边限。孟子和木心二人无疑皆指向了文本语言理解的语用功能,即要深切领会该话语在具体语境中的确切含义、说话人的真实意图,还要理解不合语法、不合规范的话语的特定含义。

《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 年版)》在“课程性质”中指出,“语文课程应引导学生在真实的语言运用情境中,通过自主的语言实践活动,积累言语经验,把握祖国语言文字的特点和规律,加深对祖国语言文字的理解与热爱”。但要想准确地理解话语,还需要师生自身有足够的言语知识、语用联想、语境体悟和生活体验等,否则就很容易造成胶柱鼓瑟的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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