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故事叙述中寓政治与道德思考
2021-05-30张庆民常世荣
张庆民 常世荣
【摘要】《促织》以明代宣德帝朱瞻基酷好促织之戏为背景,叙述下层书生成名一家因朝廷征促织引发的悲喜剧,暴露出封建官僚体制系统性的问题。蒲松龄恪守写作立场,于《促织》故事叙述中寓政治与道德思考,使小说带有劝谏、劝善之意。当前高中语文教材所选《促织》文本与《教师教学用书》相关分析可借此进一步完善。
【关键词】《促织》,小说,悲喜剧,劝谏与劝善
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册选入蒲松龄的《促织》。《促织》叙述了明代宣德年间朝廷征促织引发的悲喜剧,个中寄寓着蒲松龄对政治与道德的思考。以下结合教材以及《教师教学用书》对本文的处理试作探析,希望对教学有所助益。《促织》开头称“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1],此数语交代故事发生的背景。宣德,乃明宣宗朱瞻基年号,朱瞻基于洪熙元年(1425 年)六月即皇帝位,宣德十年(1435 年)元月病死,在位九年零七个月。王士禛在借阅《聊斋志异》后评《促织》称:
宣德治世,宣宗令主,其台阁大臣,又三杨、蹇、夏诸老先生也,顾以草虫纤物,殃民至此耶?抑传闻异辞耶?[2]
“治世”,即治平之世;称“宣宗令主”,实赞朱瞻基为贤德之君。王士禛的批评较为婉转,大意是:宣德朝属“治世”,朱瞻基乃“令主”,又有诸贤臣辅佐,会染指斗蟋蟀而“殃民至此”吗?蒲松龄所写,或是“传闻异辞”吧?对于宣德帝的功绩,史家评价的确较高,《明史·宣宗本纪》称:
即位以后,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纲纪修明,仓庾充羡,闾阎乐业,岁不能灾。盖明兴至是历年六十,民气渐舒,蒸然有治平之象矣。若乃强藩猝起,旋即削平,扫荡边尘,狡寇震慑,帝之英姿睿略,庶几克绳祖武者欤。[3]
《明史》称宣德朝“蒸然有治平之象”,与王士禛称“宣德治世”,其实一致;《明史》称朱瞻基“英姿睿略”,与王士禛称“宣宗令主”,也并无二致。王士禛是康熙年间的文坛领袖,他对《聊斋志异》的批评,在当时及后来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影响较大。现在看来,王士禛基本上以信史为标准评论小说,然未中肯綮,因而也就不能真正阐发《促织》精髓之所在。
那么,被誉为“令主”的宣德帝,是否好“促织之戏”?据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卷三十一《国朝丛记》载宣德九年七月敕:
敕苏州府知府况钟:比者内官安儿、吉祥采取促织,今他所进促织数少,又多有细小不堪的。已敕他末后运,自要一千个。敕至,尔可协同他干办,不要误了,故敕。[4]
朱瞻基一次向苏州府征“一千个”促织,数量不可谓不多,这足以证明蒲松龄所载“宫中尚促织之戏”不诬。吴梅村《宣宗御用戗金蟋蟀盆歌》称“戗金髹漆隐双龙”[5]。“戗金”,即器物上作镶金的花纹;“髹漆”,即用赤黑色(赤多黑少之色)漆物,如《汉书·外戚传下·孝成赵皇后传》载“殿上髤(髹)漆”[6],可见髹漆非普通百姓可用;“戗金髹漆”,道出贵为天子的朱瞻基所用养蟋蟀的罐、盆之珍贵。这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所载相吻合:“今宣窑蟋蟀罐甚珍重。其价不减宣和盆也。”[7]1993 年景德镇明御器厂东门故址附近发现青花残片,经复原全为蟋蟀罐,其圈足与盖的内底都有“大明宣德年制”单行青花楷书款。刘新园根据元、明制度,认为其中的龙纹罐必为宣德帝的御用之物,“宣德官窑生产的蟋蟀罐,器型虽然不多,但年款郑重,纹饰特别新颖而又丰富。当时的御器厂在这些蕞尔小物上肯花费如此之多的功夫,显然是为了投合皇帝的促织之好”[8]。上述文献、出土文物均表明:尽管王士禛誉宣德帝为“令主”、史家赞其“英姿睿略”,但朱瞻基酷好“促织之戏”则是事实。
蒲松龄的高妙之处在于,以宣德帝酷好促织之戏这一历史事实为背景,通过一头小小的促织,撩开封建“治世”的面纱,暴露出封建官僚体制系统性的问题。且看成名一家的悲剧是如何引发的。蒲松龄在《促织》中勾画出封建社会权力金字塔,即皇帝—巡抚(抚军、抚臣)—县令(县宰)—胥吏。在这个权力系统中,宣德帝是引发成名一家悲剧的根源:正是为满足朱瞻基个人私欲,每年向民间征促织,才导致悲剧发生。促织本“非西产”,华阴令为献媚上官(抚臣),遂进一头促织;县令为何献媚上官?自然是为升迁。《聊斋志异·梦狼》中白甲自道仕途诀窍:“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9]华阴令深谙官场关窍,所以主动进献促织,以博得上官赏识。因华阴令进献的促织勇猛善斗,朝廷于是要求“常供”,县令乃“责之里正”;而狡诈的里胥,趁机向百姓摊派、借此敛财,征一头促织,竟“倾数家之产”。成名乃一下层书生,“操童子业,久不售”,而“为人迂讷”,遂为里胥“报充里正役”;成名“百计营谋不能脱”,不到一年而“薄产累尽”。适逢朝廷征促织,成名“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以致“忧闷欲死”;在妻子劝说下,成名亲自捕促织,虽捕得三两头,却劣弱不合要求;而县宰“严限追比”,“旬余”而成名遭“杖至百”,致“兩股间浓血流离”,成名乃有自尽念头。在驼背巫的指示下,成名觅得一头上等促织,“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然九岁的儿子因好奇意外致促织死亡,儿子因惧怕、惊吓而投井,成名一家陷入绝望境地。小说对此叙述:“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气断声吞……”但明伦评论:
催科征役,儿号女哭,鸡犬不安;至于茅舍无烟,向隅默对,声吞气断,不复以儿女为念,谁实使之然哉?而俨然为之父母者,方且于宴歌之暇,乘醉登堂,严限追比。小民至死将谁诉耶?[10]这实撩开封建“治世”的面纱,道出那些“俨然为之父母”的官员作威作福,而底层百姓生活何其辛酸与无奈。因一头小小的促织,成名儿子竟投井,正可谓人命不如虫。而其中的冤屈,小民百姓能向谁诉?史家称宣德一朝“吏称其职,政得其平”,《促织》显示的则是:皇帝逞其私欲,抚军唯命是听,县宰媚上,胥吏鱼肉百姓;史家称宣德一朝“仓庾充羡,闾阎乐业”,《促织》则发“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之叹,这就是蒲松龄笔下“令主”“治世”时代的世态。而更值得深思的是,“治世”尚且如此,遑论乱世百姓的命运了。
耐人寻味的是,蒲松龄最终构撰了一个喜剧结局:在成名一家陷入绝望之时,他于自家门外获得一头轻捷善斗的促织,由此不仅摆脱困厄,还因之而“富”。不过,成名获得这头促织的缘由,教材与《聊斋志异》手稿本叙述不同。教材如下:
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赉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11]
据此叙述,则成名所获促织,乃儿子“身化”。手稿本如下:
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其中并无成名儿子身化促织的内容。教材《促织》“选自《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12],即“三会本”。“三会本”《新序》称:“在文字校勘上,有手稿本可以依据者,以手稿本为主,校以铸雪斋、青柯亭等本。”[13]就“三会本”《促织》文字而言,成名儿子身化促织的内容,是依据青柯亭本,这是刻印者增益的成分,手稿本、铸雪斋抄本无此内容;而“异史氏曰”部分,又依据手稿本,而不据青柯亭本;这样,就导致“三会本”《促织》文字既不全据手稿本,也不全据青柯亭本。[14]从文献价值言,手稿本是最珍贵、可信的,建议教材《促织》以《聊斋志异》手稿本为准。《教师教学用书》称:
《促织》的情节跌宕起伏,曲折多变,令人拍案叫绝。小说的情节可以概括为:责虫—觅虫—卜虫—得虫—失虫—化虫—斗虫—献虫。小说通过促织得失这一主要线索,讲述成名一家的遭遇,表现了主人公由悲到喜、喜极而悲、悲极复喜的情绪变化,情节环环相扣,动人心弦……作者又施展出《聊斋志异》中惯用的起死回生本领,幻造出成名之子魂化促织的情节。[15]
显然,这一分析是建立在成名儿子“身化促织”基础上的,但这并不合于蒲松龄的构思、本意;如此解析,自是误解《促织》,中学生难以识辨,就会造成误导。因而,笔者建议《教师教学用书》对《聊斋志异》版本问题作具体说明,对相关分析作调整;建议教师在讲授《促织》时,讲清《聊斋志异》不同版本文字的差异,使学生借此了解中国古代典籍不同版本的差异性问题;而分析《促织》,当以手稿本为据,厘清蒲松龄创作本意、厘清刊印者擅改小说文本带来的讹误问题,从而使《促织》解析合乎作者本旨。
其实,成名最终获一轻捷善斗促织的缘由,蒲松龄交代得很清楚。“异史氏曰: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这“长厚者”,显然指成名;蒲松龄的意思是,成名最终获得促织,乃是上天厚赐,因为他恭谨厚道。的确,成名虽是下层书生,但他诚实、厚道,无自私自利之举,无祸害百姓之心;狡诈的胥吏借征促织摊派百姓、趁机敛财,但成名不“敛户口”;县宰“严限追比”,成名遭“杖至百”,依然恪守做人原则;正是这种德行感动上天,所以“天”以一头轻捷善斗的促织“酬”成名。蒲松龄的这种论调凸显天人感应色彩,这在《聊斋志异》中并不乏见。兹举两篇,以见一斑。《水灾》载康熙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山东发生水灾事:
平地水深数尺,居庐尽没。一农人弃其两儿,与妻扶老母奔避高阜。下视村中,已为泽国,并不复念及儿矣。水落归家,见一村尽成墟墓。入门视之,则一屋仅存,两儿并坐床头,嬉笑无恙。咸谓夫妻之孝报云。[16]
一村皆成墟墓,何以农人一屋仅存?显然是上天护佑之。上天何以护佑之?乃因农人孝行感天。同篇又载:康熙三十四年,平阳地震,人民死者十之七八,城郭尽墟,仅存一屋,则孝子家也。茫茫大劫中,惟孝嗣无恙,谁谓天公无皂白耶?[17]平阳地震,城郭尽墟,何以孝子一屋独存?乃因孝行感天,天护佑之。《金永年》载:
利津金永年,八十二岁,无子。媪亦七十八岁,自分绝望。忽梦神告曰:“本应绝嗣,念汝贸贩平准,赐予一子。”醒以告媪,媪曰:“此真妄想!两人皆将就木,何由生子?”无何,媪腹震动;十月,竟举一男。[18]
作为一名商贩,金永年“贸贩平准”,不欺人,遂得上天眷顾,本应绝嗣而得子。但明伦评论:“贸贩平准,亦其分耳,应绝嗣而得子于耄耋之年,天何曾亏负人来!”[19]既然德行感天,天乃报之,那么,成名因“长厚”而天“酬”之,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显然,《促织》是精心构撰之作,体现着蒲松龄鲜明的写作立场。事实上,因朝廷征促织而引发家庭悲剧,《聊斋志异》之前已有载述。吕毖(明末清初人,生卒年不详)《明朝小史》卷六《宣德纪》“骏马易虫”条载:
帝酷好促织之戏,遣取之江南,其价腾贵,至十数金。时枫桥一粮长,以郡督遣,觅得其最良者,用所乘骏马易之。妻妾以为骏马易虫,必异,窃视之,乃跃去。妻惧,自经死;夫归,伤其妻,且畏法,亦经焉。[20]
《明朝小史》所载,乃有明一代遗事(其中不乏传闻),内容非吕毖个人杜撰。王士禛称《促织》“抑传闻异辞耶”,实为误解,因为《促织》与《明朝小史》性质不同,乃是蒲松龄个人虚构之作,个中寄寓着蒲氏对于政治与道德的思考:政治方面,强调“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希望皇帝每做一事都要谨慎,因为天子的一言一行皆关乎百姓身家性命,这就赋予小说讽劝、劝谏的功用;道德方面,宣扬“天将以酬长厚者”,强调做人恭谨厚道,将得到上天护佑,这就使小说具有了劝善之意。
当然,我们不得不说,在封建专制社会,皇帝是否每做一事慎之又慎,臣民对此是无可奈何的,这就要靠皇帝个人自律了。即如朱瞻基这样的“令主”,又有贤臣辅佐,不也酷好斗蟋蟀,玩得不亦乐乎?至于说个人恭谨厚道,就能得上天护佑,实在有些玄虚了,因为修德并不能消解、根除社会现实矛盾;试问封建时代芸芸众生在死亡线上挣扎,“天”何曾“酬”那些忠厚的劳苦大众?如此说来,蒲松龄最终构撰的喜剧结局,似乎过于廉价了。
参考文献
[1]本文《促织》引文据蒲松龄. 稿本聊斋志异[M]. 中华再造善本. 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137~140,以下不再一一注明。
[2][16][17][18]蒲松龄. 稿本聊斋志异[M]. 中华再造善本. 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140,141,141,206.
[3]张廷玉. 明史[M]. 北京:中华书局,1974:125~126.
[4]王世貞,董复表. 弇州史料后集[M]. 明万历四十二年刻本(影印本).
[5]吴伟业,李学颖. 吴梅村全集(上)[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61.
[6]班固. 汉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62:3989.
[7]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M]. 北京:中华书局,1959:625.
[8]刘新园. 明宣德官窑蟋蟀罐[M]. 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02:19.
[9][10][13][19]蒲松龄,张友鹤. 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054,487,9,633.
[11][12]教育部组织编写. 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下册)[M].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122,119.
[14]马瑞芳认为,教材《促织》据青柯亭本,并不准确。参见:马瑞芳. 课本中《促织》的版本谬误[J]. 现代语文,2002(11).
[15]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 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必修(下册)[M].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209~210.
[20]吕毖. 明朝小史[M]. 玄览堂丛书初辑(第19 册).台北:正中书局,1981:411~412.
【本文系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新考”(编号:15ZDA35)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