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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籍里的中国》:古籍大众传播的成功范例

2021-05-30张志清

藏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典籍里的中国尚书典籍

张志清

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播推广中,古籍的大众传播是个难点。古籍用繁体字、文言文、竖排版,没有标点断句,导致一般人看不懂,敬而远之。古籍装帧朴素平实,不像其他文物形式多样、艺术特点突出,吸人眼球。虽然古籍中蕴含着中华民族深厚的历史思想文化,但绝大多数古籍目前只适合小众传播、分众传播,大众传播的成功范例不多,而这也使得古籍成为文化遗产中“活起来”的难点。

今年大年初一晚上黄金时段,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推出《典籍里的中国》之《尚书》专题节目,借助舞台话剧和古今对话,诠释古老典籍《尚书》的内涵。节目一经播出,就以深厚的历史积淀、创新的艺术手法、炉火纯青的表演功力、古今穿越的震撼效果,击中亿万电视观众的心灵,瞬间在全国引起热烈反响。央视综合频道副总监许文广用“舆论炸裂”来形容民众对该片的反响。据央视最近统计,该节目网络视频播放量超1.4亿人次,微博相关话题阅读量超7亿,成为现象级传播产品。网友和媒体纷纷盛赞该节目“传播文化自信”“震撼人心”。

《典籍里的中国·尚书》播出后,很多不了解《尚书》的观众都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读一下这部先秦传下来的、文字古奥的典籍。国际《尚书》学会会长钱宗武先生说,《尚书》与其他经典《周易》《诗经》《春秋》还不一样,后三者大家耳熟能详,传播较广,但《尚书》比较“高冷”,学者和读者關注较少。通过《典籍里的中国》,激发了民众对《尚书》这部中华民族元典的关心和对其传承的历史和现状的关注,使整理研究者感到惊喜。可以说,《尚书》是从最小众传播变成了最大众传播,最难“活起来”的古籍《尚书》今天却率先“活起来”了,这无疑是古籍传播的一次巨大成功。电视观众评论中最亮眼的一句话是:“就这样干。”

《典籍里的中国》何以取得如此震撼的传播效果?我把主要原因归结为四个方面:

把古老文化中具有永恒价值和现代意义的思想提炼彰显出来

《尚书》是中华民族元典,蕴含着丰厚深邃的思想文化、远古传说和历史故事。如何在九十分钟的节目里把《尚书》精髓提炼出来,引起观众共鸣,难度非常大。据节目组介绍,为拍好《尚书》这个专题节目,前期做了大量资料搜集工作,在中国历史研究院和国家图书馆帮助下找到500多个《尚书》中的形象和故事,反复研究筛选,最终把伏生这个人物和《禹贡》《牧誓》两段故事提炼出来,让大众能看懂、能品味,发挥了优秀节目直奔主题、震撼观众的效果。

这部九十分钟的专题节目回答了:什么是“典籍”?中华民族的元典是什么?《尚书》是谁传下来的?为什么要传《尚书》?中华民族从哪里来?未来要走向何方?中华民族精神是什么?问题很有冲击力。

《尚书》专题节目设置了“专家破题点评”和“典读会”两个环节,看似头绪有点多,但实际上是通过带着大家读书来点题、破题,把《禹贡》《牧誓》的几句最要紧的话反复点出,做到最大限度的主题提炼。

《禹贡》叙事,重点在大禹治水和划分九州上面,塑造了大禹这个中华民族远古祖先的形象,讲述中华民族在困难面前胸怀天下、不屈不挠的奋斗故事。《牧誓》塑造出周武王这个铲除暴虐、吊民伐罪的英雄形象,揭示了人心向背对战争成败的重要性。两个故事合在一起,把“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思想凸显出来,也把伏生舍命护书、传承《尚书》、延续文脉的重要性凸显出来。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涵,不断打动着观众,让观众收获满满,也使节目具有灵魂和血肉。

实现了舞台艺术与电视艺术的创新结合

《尚书》各篇时代跨度超过两千年,讲好《尚书》故事,不可能不在时空上有跳跃、有变化,但又不能没有主线,不能没有相对固定的表现方式。节目制作采用了创新性艺术手法:通过一个固定的戏剧舞台.一条书籍传承的主线,一个伏生舍命护书的形象,实现了上下四千年的时代穿越。伏生之上的两千年,讲述《禹责》《牧誓》两段故事所蕴含的中华民族思想精髓;伏生之下的两千年,讲述书籍传承的艰辛和未来的文化自信。伏生之外,现代读书人撒贝宁也穿越到伏生时代,去体味《尚书》的内涵和传承的意义。伏生和撒贝宁的互动,诠释了对作为民族“根”与“魂”的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延续,艺术表现稳而不乱,专而不杂,效果突出。

倪大红扮演的伏生,是节目的艺术灵魂。他用炉火纯青的演技,把伏生保护传承《尚书》的感人故事展现在大家面前,直击人的心灵和泪点,让古籍保护传承有了让世人了解、理解、参与、奋斗的宣传效果。节目中有一幕是百岁伏生穿越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看到去图书馆参观的孩子们都能背出《禹贡》原文,在露出欣慰笑容的同时,也现出经历大苦痛的悲凉,让我们不禁想起保护传承古代典籍《尚书》的艰辛。所以,《典籍里的中国》同样也能打动图书馆员、古籍保护修复者、古籍收藏整理研究者的心。这些长期在自身岗位上守护、传承经典的人们,就是现代“伏生”。他们默默无闻的工作和多年如一日的坚守,通过伏生这个形象诠释了自身价值,得到全国观众的认可和尊重。听到伏生的扮演者倪大红一句“我岂能不舍命护书啊”,很多人都是热泪盈眶。倪大红说,他演伏生这个角色,“是用心血来演,要演得干干净净”。正是这种对中华文化典籍保护传承精神的不懈追求,才使舞台上的伏生与现实生活中的众多“伏生”心灵相通。

在深厚的文化积淀与学术基础上制作节目

《尚书》在历史长河中的命运与国家治乱命运一致,本身就是典籍传承、流散、保护、复原的典型事例,也是历代学者渴求寻回民族之根与魂、渴求典籍复原、坚持辨伪存真科学精神的一部波澜壮阔的文化史、学术史,具有深厚的文化积淀与学术基础。

《尚书》在历史上屡遭水火兵燹。秦火之后,靠伏生献书(今文《尚书》)和鲁壁发掘(古文《尚书》),以及诸儒解说传到后世。今、古文《尚书》在两汉聚讼纷纭,结果都在汉末魏晋战乱中散佚消亡。东晋出现伪孔传古文《尚书》,平白多出25篇,却受到朝野推崇,经过后世学者音义注疏,被当作官方定本传下来。从伏生传书至此大约经历了千年。南宋吴械、朱熹开始怀疑此书作伪,到朱熹弟子蔡沈做《书集传》,开创辨伪工作的先河,一直到清代阎若噱著《尚书古文疏证》,才把另25篇伪作定为实论。辨伪工作又经历约千年,可见典籍传承之难。在汉代就被立于学官、由国家推动传承的《尚书》都是如此命运,典籍在民间的传承可想而知。目前,国务院颁布的六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共收录《尚书》各种最有传承意义的传本注疏共计26种。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历代《尚书》版本和研究著述中也不乏反映《尚书》传承史的重要文献。兹举几例:

馆藏最早的《尚书》遗存是东汉熹平四年(175)至光和六年(183)刻的石经残石。东汉时期,今、古文《尚书》聚讼纷纭,伏生所传今文《尚书》也分为欧阳和大、小夏侯三派。学者莫衷一是。熹半年间,学者蔡邕进言把标准文本刻在石碑上,刻了《尚书》《周易》等7部儒家经典共计64石,正反面用隶书书写,立于东汉洛阳太学讲堂前。其中《尚书》以今文欧阳《尚书》为主,校以大、小夏侯本。熹平石经刻立后,上大夫和儒生前来传抄,车马塞途,盛况空前。但熹平石经刻立不到十年,就发生董卓之乱,石经未能幸免,毁于战乱。宋代以来,偶有熹平石经残石出土。国图收藏的残石存13字,内容是《尚书·尧典》的一部分。

经历东汉末年和三国两晋战乱,今、古文《尚书》散佚无闻。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向朝廷进献伪孔传古文《尚书》,把孔安国序打散分在各篇之首,把过去古文《尚书》拆分为33篇,又收集先秦《尚书》佚文,加上自己的文句,伪造了25篇,合为58篇。由于真伪并存,又钻了学术争端的空子,很快就被朝野推崇,从南北朝末年到隋唐,传到全国,成为《尚书》通行本。唐代开成年间在长安刻立石经,传到现在。目前世界范围内尚存世的敦煌遗书《尚书》写本有49件之多,都是伪孔传古文《尚书》。其中馆藏一件唐写本《尚书》残卷,进馆时十分残破,被修复师们比喻为“一团乱麻”。但在文献专家和修复师们的共同努力下,将乱麻复原成卷。这卷《尚书》用工楷写就,正文用大字,内容为《尚书》卷第一《尧典》后半与《舜典》全部。注释双行小字,即“孔氏传”。敦煌遗书保存的《尚书》反映了唐代在敦煌设立學校、修习儒家经典的情况,用的本子都与长安一致,这是儒家文化在丝绸之路传播的例证,也说明当时伪孔传古文《尚书》作为唐朝推行的《尚书》正本传播之广。

宋两浙东路茶盐司刻八行本《尚书正义》二十卷是唐代孔颖达等人奉唐太宗之命厘定的《五经正义》之一,自然受到研究者高度重视。此书首次将前代单传的经、注、疏合为一体,方便人读。《尚书正义》初称《尚书义疏》,以伪孔传古文《尚书》为底本,重点采用隋人刘炫、刘焯的旧疏,“二刘”都是不遗余力推广伪孔传古文《尚书》的代表性人物,因此《尚书义疏》问世后受到批评,不断修改,到唐高宗永徽四年(653)正式公布,定名为《尚书正义》。从此,《尚书》的新定经典和正规解说只有《尚书正义》。科举考试“明经科”必遵照《尚书正义》。宋代国子监沿用唐代传统教授《尚书正义》,借助两浙东路茶盐司用雕版印刷扩大推广,更加确定了其权威价值。但八行本后世在中国失传,在日本流传的两部,其中之一在清末时由杨守敬自日本购回,现藏国图;另一部藏在日本足利学校。日本弘化四年(1847),熊本藩时习馆以此为底本影刻。2018年,日本前首相、熊本藩主后人、永青文库理事长细川护熙向国图捐赠汉籍36部4175册,其中就有这部影印的八行本《尚书正义》。这两部《尚书》成就了中日文化友好的一段佳话。

元刻明修本《附释音尚书注疏》二十卷,在孔颖达《尚书正义》基础上增补了《经典释文》中关于《尚书》的音义。《经典释文》是南北朝末到唐初著名学者陆德明的著作,影响很大。当时郑玄注《尚书》在世,但陆德明却选择了伪孔传古文《尚书》作为底本,抬高了伪孔传古文《尚书》的地位。不过,陆德明还是在《尚书》前出的33篇音义中保留了汉代郑玄、马融、土肃等人的古注,使我们对这三家注的原文还能有所了解,十分难得。

南宋初年,学者吴械在《书稗传》中已经怀疑伪孔传古文《尚书》前出33篇与后出25篇文体上有显著差别。大儒朱熹很赞成吴说,感到传世伪孔传古文《尚书》不少篇目可疑。他的门生蔡沈受师命作《书集传》,注释简明精要,点明哪些是后出经文,很有警示意义。国图收藏的宋淳祐十年(1250)上饶郡学吕遇龙刻本《朱文公订正门人蔡九峰书集传》六卷《书传问答》一卷,就是这部书最早的印本。蔡沈《书集传》在后世影响很大,元仁宗时立于学官,明清两朝科举考试都以此书为标准注本。

吴械之后的辨伪工作历时千年,元时吴澄作《书纂言》,把孔传序置于全书之后,以明其疑。明代梅篇在《尚书谱》和《尚书考异》中,辑录古籍资料来证明伪古文和孔传是伪品。到清阎若噱时,彻底揭开了伪孔传古文《尚书》的真面目。在阎若璩撰写的《尚书古文疏证》九卷中,列举作伪证据128条,证明孔传古文《尚书》后出25篇及孔传都是伪书。至此,伪孔传古文《尚书》后出25篇是伪作在学术史上成为定论,《尚书古文疏证》也成为著名的翻案之作。

在辨伪的声浪中,清代学者孙之騄、孔广森、卢见曾、陈寿祺等都试图复原伏生解读《尚书》的原貌,从古籍中挖掘、辑佚了不少佚文,裒辑成书。如馆藏文津阁《四库全书》抄录《尚书大传》,传为伏生解说,其弟子张生、欧阳生记录师说,对《尚书》作了很有意义的整理和挖掘。

《尚书》历史上也传播到日本、韩国,以及欧美等国。海内外研究注释《尚书》的名家和成果很多。最新《尚书》解读当属国际《尚书》学会会长钱宗武先生解读的《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之一种,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内容包括导读、原典、注释、点评等部分,很方便读者阅读,其中导读勾勒了《尚书》全貌和流传史,集中了当前《尚书》研究的最新成果。

《典籍里的中国·尚书》在拍摄过程中得到了中国历史研究院和国家图书馆的大力支持。正是有了肥沃的文化土壤和坚实的学术基础,才能挖掘学术研究的最新成果,不断修正知识和学术偏差,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

《典籍里的中国·尚书》在古籍大众传播上取得了成功,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但也还留有一些遗憾,如没能在节目中应用考古发现的新成果清华简《保训》。《保训》作为周文土给周武王的遗嘱,与节目中的《牧誓》有着天然的联系,伏生穿越到现代图书馆时如果看到他护《书》之外的《保训》尚在人世,会激起多少感慨!也会对未来传承更有信心。《典籍里的中国·尚书》也没有把镜头拉到场外,去看一下真正的现代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如果让伏生从熹平石经到敦煌遗书、宋元善本、明清辨伪的珍善本中走过,会激发观众更多的热情。

了解古籍中蕴含的文化思想是广大民众的迫切需要

《典籍里的中国·尚书》所产生的强烈社会影响,也是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重要表现,是民众对中华文明探源和挖掘典籍里的文化更多期待的表现,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根本需要。加强古籍文献的保护、整理、研究、利用任重而道远,需要全体古籍工作者加倍努力,也需要媒体和大众的互动参与。北京大学教授安平秋先生曾把全国古籍工作比作一条大河:上游是古籍收藏单位的古籍保护和揭示;中游是蒿校科研院所的古籍整理和研究;下游是古籍出版和数字化。这条大河还要汇入大海,就是全体华夏子孙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典籍的保护传承、阐释推广、弘扬创新,也要通过艺术创新和媒体传播,让古籍中的有益成分,加速形成新时代先进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激荡人心,影响未来。

在这方面,国家图书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国家典籍博物馆)肩负历史重任。国家图书馆典藏三百多万件珍贵古籍,正在全国古籍收藏单位全力推进“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国图已深度参与《典籍里的中国》,提供专家咨询和文献资源,与央视、国家话剧院、中国历史研究院等单位共同把这个节目锻造成新时代的文化精品。《典籍里的中国》一旦走进国图,让观众见识国宝,看到当代“伏生”——图书馆馆员们对典籍的守护工作,相信会把文化自信更多地传达给观众。《典籍里的中国》的强力推出也让我们相信,我们的古籍保护、整理、研究、利用并不是孤军奋战,有党中央的规划部署,有民众的全力参与和热情支持,当代“伏生”事业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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