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诗文集珍本丛刊》与版本学研究
2021-05-30李开升
李开升
最近,继《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之后,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又影印出版了《明代诗文集珍本丛刊》(以下称《丛刊》)240册,收明代诗文集353种,为学界提供了一大批新的明代诗文集,对推动明代文学研究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实际上,这批资料的价值不仅限于明代文学,而是对很多领域都有意义,这里仅从版本学的角度略陈管见。
版本学研究重要资料汇聚400余种珍善本书影
《丛刊》提供了一大批国家图书馆所藏的善本全书书影,是版本学研究的重要材料。版本学研究首重原书实物,在实物不易见的情况下,书影是最接近原书的资料,是真正的“下真迹一等”之本。《丛刊》353种明代诗文集,包括明代版本280余种,占80%以上。明代著作的明代版本,多为该书存世最早之本。其中最多者为万历刻本74种,其次为嘉靖刻本45种、崇祯刻本36种、天启刻本23种,其他各朝均不足10种。另外有具体年代不明的明刻本48种,明抄本18种,稿本8种。其中刻本占绝大多数(76%),其刊刻时间分布与明代版刻发展史大体一致,正德以前很少,嘉靖以后较多。明代十六帝十七朝(英宗两度称帝),《丛刊》包括了十朝的刻本,除了建文、洪熙和泰昌三朝因时间太短而极少刻本之外(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三朝别集仅有一部泰昌刻本),另有永乐、宣德、景泰和天顺四朝未收。
在《丛刊》所收刻本中,正德以前的版本之珍稀自不待言(据文化部《古籍定级标准》,正德以前刻本均为二级甲等,仅次于宋元本),嘉靖以后的刻本中,也有非常珍稀的有价值的版本。如第九三册所收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刻本《豫章既白诗稿》,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仅著录国家图书馆这一部。实际上,此本与天一阁博物馆藏本为同版,只是天一阁本有嘉靖三十年(1551)以后增刻内容,此本则为未增刻之前印本,天一阁本为增刻后印本(详见拙作《明嘉靖刻本研究》第278页)。《丛刊》影印此前印本,可与天一阁藏本并观,以见此书刊印过程。就印本而言,此本确实为目前海内外仅见之本。对于写本而言,严格来说,18种明抄本和8部稿本,每一种都是孤本。尤其是8部稿本,可以说是极其罕见之本。存世古籍中稿本本来就少见,且大多皆为清代以后之本,明代稿本罕觏。天一阁所藏明代版本堪称丰富,明代稿本甚至仅有一部,且尚未成书。明抄本也都很珍稀,并且多有名家抄本,如赵用光、谢氏小草斋等。
《丛刊》所收清代版本60余种,主要为清抄本,大概有50种。这些书用清抄本,大多是因为在明代没有刻本或刻本已不存世。清抄本中时见名家抄本,如汪森裘杼楼、汪文柏古香楼、金氏文瑞楼、钱泰吉、劳权等诸家抄本,在版本学上都有很重要的研究价值。
《丛刊》所收之书不少还有名家题跋,如第七册所收明刻本《寓轩诗集》有明徐惟起题跋、清杨浚题跋,第一0至一七册所收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黄如桂刻本《东里诗集》有黄虞稷题跋。徐氏为明代著名藏书家,有《红雨楼书目》传世。黄氏为明清之际著名藏书家,著有《干顷堂书目》,为《明史·艺文志》的起草者。杨浚为晚清福建著名藏书家,曾入左宗棠幕。
高质量影印引领新时代文献整理之风
《丛刊》影印采用了灰度印刷技术,在成本可承受的范围内,尽最大可能地保留了原书的面貌,为版本研究提供了更多的信息。百年以来,古籍影印事业的发展经历了几个阶段。清末民国时期,古籍影印的目的主要是提供一个较好的研究、阅读的文本,所以不惮于改变底本,如世界书局影印阮刻本《十三经注疏》,为节省成本、降低售价,乃割裂行款,导致影印本与底本面貌迥异。即使学术含量较高一些的影印如《四部丛刊》,也对底本做了大量挖改,虽然行款、版式未变,但文本已非原貌,使用时不可不小心。1949年以后,前三十年影印古籍不太多,基本上以黑白印刷为主,抹掉了底本的颜色层次。近四十年来,古籍影印发展很快,但并非一帆风顺。有些影印将古籍版心割去,甚至添加其他标志,改变了古籍原貌,丧失了很多版本信息。有的影印本名为彩印,实际上仅将印章套红,甚至在套红时位置偏移,改变了底本原貌,使其影印价值大打折扣。近年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注重提升影印质量,一方面针对小众读者,小规模地做了一批全彩影印本,甚至包括一些线装仿真本,另一方面在大规模丛书中采用了灰度印刷,比如2017年出版的《天一阁藏历代方志汇刊》850册,以及这部《丛刊》。
版本学研究,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从现存古籍的形态,尤其是版面情况,来判断、还原其刊印情况。这种研究方法,有点类似于刑事侦查学里的痕迹学,因此版面上的任何一点痕迹对还原刊印过程都可能有重要作用。灰度印刷比黑白印刷保留了更多的版面痕迹原貌,对版本学研究价值更大。
呈现基础材料提供新的研究对象
最后谈谈翻阅《丛刊》过程中发现的个别值得探讨的版本问题。一是所渭“清范氏天一阁抄本”问题。第三三册所收《愧斋文粹》版本作“清范氏天一阁抄本”。书目中著录作天一阁抄本的,一般都是明抄本,天一阁藏书中也没有这种清天一阁抄本。这个问题多年前翻查《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时已经注意到,但没有深入研究。这次略加翻检,大致弄清楚了来龙去脉。这个版本有个特点,其抄写所用套格纸版心中间镌“重修闽志采访书”,下镌“天一阁钞本”。国图另外所藏两书《林榕江先生集》《竹岩先生文集》,也是用的同样的套格纸。从“重修闽志采访书—可以推测这应该是某次纂修《福建通志》征集资料所抄之书。经查,这是道光间宁波府学教授冯登府协助闽浙总督孙尔准纂修《福建通志》所抄之书。《冯柳东先生年谱》道光十年(1830):“夏,校录天一阁书五十种,以备闽志采访。”查<[道光]福建通志》卷首“分纂官”有冯登府。《愧斋文粹》和《竹岩先生文集》均有钤“云伯校”印,冯登府字云伯,号柳東。因此这批书应该是道光十年(1830)冯登府从天一阁抄录之书。当然,冯登府是主持抄写工作者,具体抄写应该是聘请专门的抄工,费用出自《福建通志》纂修经费。具体抄录者虽然无法完全排除范氏代抄的可能性,但出资者以及版本的所有者应该为冯登府所属的“福建通志局”。版本著录中的版本制作者一般指出资者或所有者,而不宜用具体操作者,就像刻本版本项中的刻书者不能用刻工而要用出资者或版片所有者。故此本或可著录作“清道光十年福建通志局传抄天一阁本”。关于著录规范的问题,目前学界研究尚不充分,因此这个问题还可以进一步讨论。这主要是规范问题,基本事实大致清楚。
二是“朴学斋抄本”问题。第一八册所收《觉非先生文集》,版本作“清林氏朴学斋抄本”。所谓林氏,指林佶。林佶朴学斋抄本,国图另藏有两种,《月泉吟社》和《二友诗》,用同样的套格纸,版心镌楷书五字“朴学斋钞本”,《月泉吟社》卷端钤“林佶之印印。《觉非先生文集》所用套格纸却与此不同,是在左框外镌“朴学斋”篆书三字。《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于前二书著录作“清朴学斋林佶抄本”“清林氏朴学斋抄本”,而于《觉非先生文集》作“清朴学斋抄本”,并未定作林氏。而以藏书、抄本闻名者还有另一个“朴学斋”,即叶树廉朴学斋,其抄本所用套格纸即有“朴学斋”三字镌于框外(陈先行《明清稿抄校本鉴定》第75页),因此《觉非先生文集》当很可能是叶氏朴学斋,而非林氏朴学斋。这个问题还需要进一步考察。
三是稿本的版本著录问题。《丛刊》所收稿本有8种,其版本著录作“稿本”者2种,作“明稿本”者4种,作“清稿本”者2种。按稿本的版本项著录.如果没有具体年份(比如嘉靖五年),一般只著录作“稿本”,前面不加朝代,盖作者之朝代即稿本之朝代。且“清稿本”又易与“誊清稿本”混淆。作“清稿本”之二书,作者既已定为明代人,稿本又无具体年份,在前面加“清”就容易引起疑惑。其中一书为第二二二册所收明安舒《墨华集》,其卷首有吕成乐天启五年(1625)序,序末钤吕氏印章“吕成乐印”,则此序当为天启五年吕氏原稿。其所序为《墨华集》第一部分《拟古二十首》。又卷首安舒天启五年《拟古自序》末亦钤“安舒”印,可知亦当为安氏天启五年原稿。由此推测《墨华集》(至少第一部分)很可能就是天启五年之稿。之所以著录作“清稿本”,可能是因为卷首有王士稹康熙三十年之序,然而,且不说此序为抄录而非原稿(崔建英《明别集版本志》第353页已指出此序为抄录),抄录之证据有二,一是王士稹名字避清世宗讳作“王士祯”,二是字體太差,即是此序是王氏手稿,也不能说明此书为清代稿本,因为根据王氏序文可知,其序是康熙三十年此书计划刊印时所加,本非原稿所有。因此《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及《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均著录作“稿本”,是比较妥当的,不论此稿为明为清或明、清均有,作“稿本”都是没有问题的。
四是第一册《潜溪后集》的底本问题。查国家图书馆藏此明初刻本《潜溪后集》有两部,一部即《丛刊》所收之本,索书号为18414。另一部为王闻远、金檀文瑞楼、士礼居旧藏,索书号为12328。经比对,两者为同一版本,但后者为前印本,刷印较早,字迹清晰,品相也比较好。前者则为后印本,版面模糊,品相也不太好,前后均有破损,尤其是末叶文字多有残缺,前印本则完整无缺。当以前印本为佳。
《丛刊》的出版为学界提供了一大批版本研究的基础材料,一方面能提供新的问题和新的研究对象,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推进对原来认识不清的版本问题的研究。(小标题系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