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中显珍奇
2021-05-30彭震尧
彭震尧
小残卷斋,北京藏书家孟宪钧先生室名。孟先生自1980年便在文物出版社工作,1985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无论是在工作、学习期间,还是退休以后,一直热衷古籍、碑帖的收藏与鉴赏。上世纪60年代初,十余岁的他就经常流连于北京琉璃厂的中国书店,购买练习书法的字帖,后逐渐开始步入收藏。作为一名公职人员,节衣缩食,日积月 累,真可称是一位从工薪阶层走出来的收藏家。
我与孟先生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谈起收藏,孟先生深有感触,用他自己的话说:“没犯过什么大错,但是小错也犯过不少,比如说买错过,买假过,好东西轻易出手过,也上过当,赔过钱。”可见其数十年来收集的众多藏品,是他用多年的心血逐渐积蓄而成。
近几年,孟先生的藏品先后出现在一些拍卖会上,引起众人的关注。我问之,先生曰:一是年纪大了,身体又欠佳,虽说心疼,但转与他人收藏岂不更好。二是在别的拍卖会上竞买了另外一些心仪藏品,无力支付高额的开销,故转让一些藏品以缓囊中羞涩。这可真是“干金散尽还复来”啊!
正是由于孟先生与中国书店有着数十年的交往与感情,或许也是为了报答中国书店以及中国书店诸多去世的、在世的老师傅对他的帮助与照顾,孟先生慷慨解囊,决定将自己所藏167件清人诗词集交予中国书店控股的北京海王村拍卖公司进行拍卖,这也是圆了他多年的一个心愿吧。
由于工作关系,自己有幸先观小残卷斋藏清人诗词集。看罢深感如果仅从年代来讲,不甚久远,大多是清至民国间印刷品,还包括一些新中国成立后的稿本、自印本,看似有些平常。但是从版本上来说就颇有意义了,这里既有初刻初印的红、蓝印本,也有精刻本、活字本、油印本、珂罗版印本,还有作者签名持赠本、名人之间转赠本、名家收藏本,其中很多藏品都著录在《清人别集总目》《清代版刻一隅》《清代版刻图录》等参考书中,因此不乏流传较稀少,存世较罕见的珍本。平凡之中显珍宝,不仅体现了孟先生深厚的文史功底及版本知识,他的这种剑走偏锋的独特收藏方式更令业界人士称赞叫绝,而且也体现了一位完全依靠工资搞收藏的藏书家的特点。真正实现了少花钱藏珍品。
下面就仅举几例来印证小残卷斋所藏之特点:
《罗裙草》五卷。清初江苏华亭人高不骞撰,康熙二十二年(1683)刊本,1册。此书手书上板,字体秀丽。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著录仅国家图书馆一家有藏。书中钤盖“徐乃昌”“施蛰存藏书记”等印章多方。藏书家黄裳先生在其所著《来燕榭文存》《来燕榭读书记》中先后记道:福建藏书家林葆恒藏词甚富,徐乃昌所藏诗集大多为其归之。后藏书转让,《罗裙草》等已为施蛰存买去,并深为错失此次机遇而懊悔。而小残卷斋所藏之本,从所钤藏印亦可印证此书递藏次第,即为黄裳先生憾失之本,可见孟先生眼光辛辣以及藏书独到之处。
《松邻遗集》十卷。清末民初藏书家吴昌绶撰,民国18年( 1929)琉璃厂文楷斋刊红印本,1册。是书为吴氏诗文集,书名由近代藏书家邵章题笺。黄裳先生《来燕榭书跋》中记:“此书刊成,殆只印不及百部,恐未有墨印本也。”然孟先生所藏之本更妙之处则是书内扉页上有邵章墨笔题赠“癸酉上巳奉诒/羹梅先生倬盒”12字,并钤“邵章小记”白文小印1方,为邵章赠送藏书家沈兆奎之物。一部书,作者为藏书家,赠者为藏书家,受赠者亦为藏书家,可见书友之间的情谊尽在纸墨之间。
《云淙琴趣》。邵章撰,民国19年(1930年)邵氏自刊红印二卷本1册,民国24年(1935)邵氏续补墨印三卷本1册。邵章为近代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书法家,所著《云淙琴趣》二卷本收其1923年至1929年间所作词二百首,首有“岁庚午三月望倬盒邵氏刊成”牌记。三卷本则为邵章五年后又得词百首,续补为一卷,故而形成。小残卷斋所藏既有二卷红印初刷本,又有三卷续补墨印本,而且墨印本扉页上还有邵章墨笔赠言“欣夫先生校正邵章”8字,并钤盖白文“邵章私印”1方,为邵氏赠送好友、文献学家王大隆之物。两书不仅相得益彰,而且红黑对映,更添加收藏趣味。
《寥天一阁文》《莽苍苍斋诗》各二卷。清人谭嗣同撰,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金陵刊本,2册。是书为清末著名维新派人物,“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致友人书札、诗文集,也是谭氏所著《旧学四种》前两种。次年,谭嗣同便因“戊戌变法”而被斩杀于北京菜市口,但他那“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舍身报国气概,则用鲜血唤醒了国人继续革命的斗志。此书为最早刊本,谭氏遇难后即被清廷禁毁,故传世极少。孟君小残卷斋所藏本封面上墨笔题记“浏阳谭嗣同遗著/问渔藏本”,并钤“补斋”朱文小印1方,知为近代教育家江恒原旧藏之物,可谓流传有序。
《东轩吟社画像》一卷。清代画家费丹旭绘,清光绪二年(1876)汪氏振绮堂刊本,1册。此书首收版画十三幅,皆出于清中后期名画家费丹旭之手,黄裳先生在其所著《清代版刻一隅》中赞誉道:“图中凡三十三人,大抵嘉道间湖上老宿,写手精妙,可为晚清版画代表,与改琦绘《红楼梦图咏》风格甚近。”也正是由于画作中人物生动,形象潇洒,颇有时代画风,再加之版刻极精,故收入《中国美术全集·版画卷》。而小残卷斋所藏则得自于民国著名藏书家傅增湘先生后人傅延年之手,孟先生在封面朱笔跋“此书二十余年前於琉璃厂书肆得自江安傅氏后人傅延年先生,……此书图出名家手,且文献价值高,而幸存寒斋。吾今老矣,藏书终将散出,深望后之得者珍护之。”可见孟先生对此书之珍爱与不舍。
《樵风乐府》九卷。清末民初词人郑文焯撰,民国2年(1913)仁和吴氏双照楼刊本,梁启勋批校,1册。郑文焯为晚清四大词人之一,早年写有词集《冷红词》《瘦碧词》等,晚年自删其词编成是书。梁启勋则为梁启超胞弟,康有为弟子,曾参与维新运动,亦为词学家。此书内有梁启勋多处朱笔批校,如卷四《月下笛·戊戌八月十三日宿王御史宅夜雨闻邻笛感音而作和石帚》篇,梁氏天头朱笔注:“戊戌八月十三即六君子殉难日,王御史宅即四印斋,在宣武门外达智桥校场头条,与菜市口临近。‘早漏泄幽盟,隔簾鹦鹉殆指袁慰庭。”可见郑氏所作此词为悼念“戊戌六君子”,而词中“隔簾鹦鹉”亦指袁世凯出卖维新派。如无梁启勋所注,可能我们并不清楚词中的含义,虽然只有数十字,但确恰如画龙点睛,一语中的。
《定宣文集》等清代思想家龚自珍著作。孟先生深知自己财力有限,但看米下锅,量体裁衣同样可以体会到藏书的乐趣与收获,他收藏的龔自珍著作多种具有代表性。龚自珍是清后期改良主义的先驱,被柳亚子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所作诗文对社会的进步颇有影响。孟先生大概也正是看中此点,不仅收有清同治七年(1868)钱塘吴熙刊本《定盒文集》《续集》《补》十六卷,还收有光绪十二年(1886)平湖朱之榛刊本《定盒文集补编》四卷,光绪三十三年(1907)吴氏双照楼刊红印本《龚先生年谱》一卷,宣统元年(1909)上海国学扶轮社排印本《龚定盒全集》,以及宣统三年(1909)秋星社石印本《龚定盒集外未刻诗》一卷。尽管年代、版本不一,但集一人作品多种于一人,也不为一种独特的收藏方式与方法。此外他收藏的张伯驹著作《丛碧词》亦有不同的三种版本,分别是民国间木活字红印本、民国间油印本及1954年排印五家选评本,而其中前两部为张伯驹先生签赠本,后一部为红学家冯其庸签名本,真可谓各有千秋,各有特色。
转瞬间,我与孟先生相识已经30余年矣。今天,孟先生已经垂垂老矣,我也即将踏入古稀之年。回想数十年的君子之交,既淡如水,又浓于血。虽然岁月无情,但是人间正道是沧桑,故写此文而为小残卷斋所藏之书鼓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