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葬礼
2021-05-29罗捷媚
罗捷媚
岭岗的夏草,映衬在周围的浓绿之中,更显得“晚花酣晕浅”。再看那绿,却是层层叠叠,无边无涯,绿得沉,绿得酣,绿得触目生凉,仿佛整个天空都被染绿。
母亲的坟墓孤独地躺这片葱绿中,有十八个年头了。
十八年前,我和哥哥从南海殡仪馆把母亲的骨灰护送回到千里之外的广西乡下。乡下的习俗,人在外面去世,骨灰不能再送回家,只能直接送到安葬的地点,葬礼就地进行。
岭岗的草丛边,哥哥小心翼翼地把母亲的骨灰盒放在道公佬用草铺的垫子上。草垫四周覆盖着一层打有方孔铜钱印的冥钱,冥钱正中堆放着用黄纸画的符,身穿道袍的道公佬面无表情,朝骨灰盒边喷着无数的阴阳水,念念有词,哼哼唧唧。
母亲倔强而微弱,一生受尽磨难,吃尽苦头。在她只有几岁的时候,外祖母和舅舅、舅妈相继被土匪杀害,母亲唯有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和外公一起养育着两个嗷嗷待哺的侄子。母亲年轻时生得俊俏,面如满月,眉目流光,心灵手巧,是那个年代难得的美好。十里八乡的人上门提亲的无数,她都拒绝,一直等侄子长大成人,她才从镇上下嫁到贫穷的农村给我父亲,生了我们六兄弟姐妹。她全部的力量只够用来为别人活着。此时,她全部的力量用完了。她躺在那里,全盘接受这敷衍了事的悼念仪式。
亲人们在放骨灰盒的草垫四周跪好,围成一个圆圈,白色的孝服在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道士们开始做法,宽大的道袍被風鼓气来,充满诡秘,佛尘在空中挥舞,贯通着人世和鬼神的世界。我知道,此刻母亲的灵魂正在佛尘之上,俯视着她一辈子操碎了心的孩子们,她一定不舍得走,她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
丧歌溢满岭岗,如刺刀刺进心里,堵住了我的呼吸。
母亲去世前的那个上午,我在书房码字,她在厨房忙碌了一个上午,做了我最喜欢的青椒爆炒猪肝、糖醋鱼、辣酱排骨。吃饭的时候,我欢天喜地吃着,浑然不知这是母亲和我道别的午餐。饭间,我们母女其乐融融,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一向对她的说教甚为忤逆的我,那天竟然洗耳恭听。“就算在城里呆得多久,你身上依然流淌着咱广西农村的血,可千万别忘记了乡下的亲戚,要经常回去走动,千万别和乡下亲戚生分。要是乡下亲戚是有困难来找你帮忙,你可一定得帮,人家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找你……”
母亲一生与人为善,敬畏一切,包括神灵、生命、自然、人情、世故,虔诚地做好每一件,虔诚地遵循古礼。在那个贫瘠又缺医少药的年代,我得了肺结核,当时以为是无法养活的了。不想无意中遇到了一个赤脚医生,帮我针灸了几次,竟然就奇迹般活下来了。母亲相信这是冥冥中有神灵的帮忙,于是她认为一切皆因积德行善、乐善好施的结果。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母亲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记得小时候,不管家里有多穷,只要有好吃的,母亲总爱把这些喜悦与邻里分享。每到龙抬头、端午、重阳等节日,母亲总会端出泡好的糯米、洗干净煮过的粽叶、淘好的绿豆,我们几姐妹帮着撕开有着淡淡草香味的草绳,看着母亲把粽叶围成好看的三角形,装上米,放上绿豆和淹好的五花肉,结结实实地扎在一起。等热腾腾的粽子出镬,母亲总是让我们几姐妹挨户送,送给在叔叔家住的爷爷奶奶,送给村口的五保户,送给住在同一巷子的几个邻居。长大后才知道,我们几姐妹从小就懂得谦让,能体会到分享的喜悦,均都来自于母亲的言传身教和温暖的缕缕芳香。
道公佬念完悼词,我们把拜祭的饭菜倒在地上,开始点燃冥钱。“嗤”的一声吗,冥钱上的火苗腾腾地窜起来了,越蹿越高,带着和亲人最后的告别盘旋而上,凌虚在火苗的顶端。母亲微叹的声音从燃烧的火焰底部传来,她到天国了去了。
骨灰盒落下坟坑,众人开始埋土。母亲的葬礼接近尾声。从那时起,母亲就成了一个名字,一个符号,永远刻在我的心里。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