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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而上

2021-05-29蒲剑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璎珞乐山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国民政府中央机关迁至九省通衢的武汉,大批难民也涌进武汉三镇。这个曾经以商业繁华著称的中南重镇,一时间成为中国的政治中心。

武昌城外,东湖之滨的珞珈山上,国立武汉大学新建的校舍巍峨耸立。美国工程师凯尔斯的设计中西合璧,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1938年的春节比往年早一些。进入2月,校舍建设的第二期工程刚完工,新移栽的香樟、法国梧桐树苗在寒风中傲然挺拔,武汉大学的校园有了完整的模样。

学校放寒假了,偌大的校园显得有些冷清,偶尔有几位留校的学生和老师从校园里穿过,从他们略显忧郁紧张的神色中可以知道,看似平静的校园已不平静。

远在沦陷区北平的父亲给陈嘉声来信说,今年北平的冬天异常寒冷,他供职的报馆被日本人查封了。时局混乱,他希望嘉声利用寒假好好在学校读书。嘉声知道,要回去与父母团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他很惦念打小就疼爱自己的祖母。1月17号,国民政府颁布了《修正军事委员会组织大纲》。在正面战场接连受挫,侵华日军南下西进步步紧逼的形势下,蒋委员长重新调整了战区战略部署,决心打一场“武汉保卫战”。战争的硝烟是不是很快要弥漫武汉三镇?

嘉声是去年9月入学的。他报考武汉大学历史系,一方面是他喜爱历史,“七七事变”后北大清华就开始动议南迁,父亲建议他到相对稳定的武大求学;另一方面是他对吴其昌(字子馨)先生的景仰。吴其昌教授是清华研究院第一期毕业生,梁启超先生的得意弟子。1931年底,其昌先生率胞弟世昌、妻子诸湘“绝食哭陵”,公开请愿,敦促张学良、蒋介石抗日,轰动全国。嘉声父亲全程跟踪,报道了事件经过,回家给尚在中学念书的嘉声说起其昌教授的种种经历,无不为之动容,给嘉声留下了深刻印象。1932年,任职清华大学历史系讲师的吴其昌被校方解聘,于是举家南下到武汉大学任教。

虽在后方,但师生们依然对时局高度关注。开学那天王星拱(字抚五)校长的演讲就说道:“在过去五年中,我们把眼泪咽下去,往肚皮里流;今年我们的眼泪,是往外流!不但流泪,而且流血!敌人的压迫,我们是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我们要出气!”抚五校长还邀请了八路军住武汉办事处的董必武、周恩来来学校演讲,鼓舞师生们的抗日救亡热情。

2月18号,冬日的武汉出现了少有的晴朗天气,风轻云淡,东湖水面波澜不惊。嘉声吃过午饭,来到新落成的图书馆,借了一本清华国学研究院编的《国学论丛》,在宽阔的阅览室里研读起来。

阅览室里一排排的长条书桌类似斜屋顶,屋脊连接的两边就是桌面。学生们相向而坐,书放在倾斜的桌面上,头不用埋得很低。椅子很敦实,椅背有弧度,坐在上面很舒服,看来学校在这些细节上的设计还是很下功夫的。簇新的陈设和装饰散发出淡淡的桐油味道,嘉声很喜欢这种味道。阅览室自习的人不是很多,零零星星散坐在各处,偶尔翻书的声音和沙沙的钢笔书写声让阅览室显得格外的安静。这样的景象,让人暂时忘了几十里外汉口街道上潮涌的难民,医院里从前线撤退下来的受伤将士。

窗外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专注读书的学子们并没有注意到。国民政府迁都以来,飞机起降是很正常的事情。突然,一名校工冲进阅览室对学生们大喊:“日本人的飞机来了,大家快进地下室!快!快!”校工的话音刚落,凄厉的防空警报在武汉上空拉响了。

同学们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收拾起桌上的书本,向图书馆的地下室跑去。

许靖媛的书比较多,慌乱之中,刚离开书桌,就散落一地。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陈嘉声听到惊呼,回头看见许靖媛狼狈地蹲在地上捡书,于是折回去帮她。嘉声一边捡书,一边安慰靖媛:“别着急,别着急……”

两人收拾好书,迅速进入图书馆的地下室。

这是日军第一次大规模空袭武汉,但中国空军早有防备。当日军38架飞机(26架战斗机,12架轰炸机)进入安徽境内,驻守汉口的中国空军即刻起飞29架战机迎战。这是一场机群对机群的大规模空战,高度从5000米到几百米,敌我双方的飞机你追我赶,相互争斗,轰鸣声枪炮声震耳欲聋。最终,日机被击落11架,其余仓皇逃离。中国空军损失5架战机,5名飞行员为国捐躯,史称“二一八”空战。

这一切,躲避在地下室的陈嘉声和许靖媛无缘目睹。空袭警报解除后,两人从图书馆出来。

留着齐耳短发,有着一双杏眼,性格率真的许靖媛首先向陈嘉声道谢:“谢谢你啊!”

陈嘉声淡淡地笑着说:“小事儿,不必客气。”

眼前的这位男同学,个子瘦削挺拔,脸庞轮廓分明,声音带着磁性,一听就是北方人。

许靖媛忍不住道:“你是北方人?”

“北平的。”

“借读生?”

“不是。”

“哪个系?”

“历史,你呢?”

“外文,寒假没回去?”

陈嘉声叹口气:“回不去了。你府上哪里?”

许靖媛:“湖南。”

“离武汉这么近,也没沦陷,干嘛也不回去?”

“我舅舅舅妈都在武大教书,我父母担心路上不安全,不让我回去。”

说到有家不能回,难免是个令人伤感的话题,嘉声眼里流露出的一丝忧郁,让靖媛觉察到了。

靖媛岔开话题:“你几年级?”

嘉声回答:“一年级。”

“我也一年级,我叫许靖媛。”靖媛说完,友好地伸出手。

嘉声也伸手过去,轻轻地握了握:“历史系陈嘉声。”

2月21日,武汉大学举行第322次校务会议。会议室里坐著10多位校务会议成员,均是各学院院长、系主任和教授代表。会场气氛有些凝重。教务处长周鲠生(字荫松)向在座的校务委员通报各大学迁移的情况:“去年11月,中央大学西迁至重庆,如今已恢复正常教学。在长沙的北大清华南开本月19日开始继续南迁,预计3月在昆明开学。浙大上月20号刚在江西吉安安顿下来,因为日寇步步紧逼,本月18号迁至泰和,下一步情况怎样,未为可知。故本人认为,迁校之事,宜早不宜迟。”

西迁之事,校长王星拱早有考量。去年12月间,抚五校长即安排各主管部门将重要但暂不用的图书、机械设备、实验仪器装箱,运至汉口特二区兰陵路一租赁库房暂存,今年的一、二月份,又租两艘拖轮,将这批多达一千三百余件的物资分批运至宜昌。

抚五校长接过周鲠生的话:“荫松所言极是。二一八空战,日军来势汹汹,虽我军顽强抵抗,消灭了敌人的进犯,但日寇大举进犯之势不可阻挡。今日校务会议主要之议案,就是呈商教育部同意本校迁校事宜。”

抚五校长说完,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大家的反应。刚完工不久的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学校园,就这样匆匆告别,在座的每一位教授心中肯定是不舍的。

遷校议案很快获经国民政府教育部批准,并得到四川省政府的支持,于是武大准备西迁乐山。学校成立以杨端六教授为委员长的迁校委员会,在宜昌、重庆设立迁校办事处,即刻将重要的图书、实验设备、精密仪器通过长江水路运往乐山;大部分教职员工和一、二、三年级六百多名学生,采取自由组合形式,分批乘船入川,下学期即在乐山开学上课;少部分教职员工和四年级学生留守珞珈山,待到学生毕业离校后再前往乐山。

淫雨霏霏,三月的武汉春寒料峭。自七七事变以来,武大师生以各种方式支援抗战的热情从未消减。学生成立了“青年救国团”、“抗日救国会”等组织,深入工厂、农村进行抗日宣传活动,慰问受伤的抗日将士。教师积极捐款捐物,中文系苏雪林教授将自己的全部积蓄拿出来,购买了50两黄金捐献出去,一时间传为佳话。

嘉声那天和抗战问题研究会的同学们带了一些水果、点心、信封信纸和一本中国地图册,一大早出发去军政部陆军第15医院慰问负伤的抗日将士。医院是一座老旧的会馆改建而成,受伤的士兵们躺在一排排病床上,盖着薄薄的灰色军用毯,身上穿着印有红十字的棉背心。嘉声和同学把水果、点心分发给士兵们,然后代他们写家信。

房间里阴冷潮湿,散发着霉味。嘉声给一位山西籍的士兵写完家信,按照地图册上的地名写好地址。很多士兵不识字,说话又有口音,没有地图册,嘉声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写对地址。

有人拍了拍嘉声的肩膀,嘉声回头,愣住了,原来是许靖媛。

嘉声有些意外:“是你!”

许靖媛一点也不意外:“我早看见你了,刚才跟苏先生、袁先生、凌先生去见高主任了。麻烦你叫两位同学来帮忙搬东西。”

“在哪?”

“门口。”

原来这天是有“珞珈三女杰”之称的外文系袁昌英教授,中文系苏雪林教授,文学院院长陈源的夫人、著名才女作家凌淑华三人带着武大教职员工捐赠的棉被和医疗用品来到医院看望慰问抗日将士。靖媛和同学也一同过来帮忙。

天空中飘着小雨,门口的板车上堆满了慰问品,两名年轻的勤务兵和几名女学生在往里搬东西。其中一位身材高挑、穿着学生装的女同学正往车上取东西,她的衣服上半身有些浸湿,发梢上挂着雨珠。

嘉声径直来到板车旁,说道:“你们赶紧回屋吧,我们来。”

女同学回头,轻轻说了一句:“没事的,大家一起搬。”说完,她拿上一个装满医疗用品的布包,转身走进屋内。

女同学的脸色有些苍白,双唇显得格外的红艳。丹凤眼中好像有一层淡淡的迷雾,让人捉摸不透;神情高冷,仿佛有意拒人以千里。

嘉声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

物资快卸得差不多的时候,医院高主任陪着袁昌英、苏雪林、凌淑华从里面出来,大约是整个医院她们都走了一圈。高主任对武大教职员工的慷慨捐献表示感谢,袁昌英表示战士们为国而战,光荣负伤,她们的捐赠与战士们慷慨赴死的精神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傍晚回到珞珈山,嘉声的同屋方汉平已经在宿舍收拾整理行李。汉平亦为历史系一年级学生,来自湖北巴东一个乡村教师家庭。学校西迁的决定大家都不意外,但买船票成了目前最头疼的事情。

有人敲宿舍的门,方汉平打开门,是一位陌生的女同学,还没等方汉平反应过来,对方快人快语地问道:“陈嘉声住这里吗?”

方汉平点点头:“是的。”

女同学:“我叫许靖媛,外文系的,我找陈嘉声。”

方汉平侧身让开,许靖媛走进宿舍,陈嘉声听说来人找他,也迎过去。

“许小姐——”

“别叫我小姐,以后叫我靖媛吧。”

陈嘉声有些尴尬,遂把方汉平介绍给许靖媛:“我的同寝,方汉平。”

许靖媛点点头,直奔主题:“去乐山的船票你们买到了吗?”

陈嘉声和方汉平都摇头。

“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我的同寝李璎珞能搞到船票。”

陈嘉声和方汉平有些意外。

许靖媛进一步解释道:“其实也不是璎珞能搞到船票,是她的表哥,土木系的杨镇安有能力,他能买到船票。”

战争期间,不仅是准备西迁的武大学生,还有国民政府的军政要员、家属、难民都要去重庆,船票当然是一票难求,但杨镇安一下能搞到五张船票,难免不让人怀疑。

陈嘉声用迟疑的口气问道:“五张船票?他能买到?”

“你不用管那么多,反正能买到。你们说吧,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方汉平:“有船票就一起走。”

“说好了,你们得帮我们搬行李。”

陈嘉声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从3月开始,武大师生陆续开始了西迁之路。从武汉到古称嘉定或嘉州的乐山,主要依靠长江水道,行程四千余里。因越往西走,河道越狭窄,故整个水路分为汉(口)宜(昌)、宜渝(重庆)、渝叙(叙州,即宜宾)、叙嘉(即乐山)四个航段。前三个航段,都可乘机械动力的江轮,最后一个航段只能是靠人力的木船了。不过,人到了宜宾,可以改乘汽车到达乐山。

4月2号,杨端六教授率领的迁校委员们齐聚乐山,开始校区的规划、整改、修缮工作,准备迎接西迁的师生。

陈嘉声和方汉平一直在等许靖媛的通知,看到有同学已经买到船票离开珞珈山,嘉声心里难免着急,但碍于情面,又不好意思去问。这期间,四年级的学长坚持上课,做毕业准备;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各部门借用武大校舍,开办了各种抗战训练班,其中最著名的是直属军事委员会领导的“战时将官研究班”。一时间,珞珈山上,除了年轻的学子,还多了些军人的身影。3月29号到4月1号,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在图书馆的阅览室秘密召开,为了避免日军轰炸,会议都是在晚上悄悄举行。

4月初的一天,陈嘉声终于等来了许靖媛的好消息,船票搞到了!嘉声和汉平赶紧收拾行李,搭乘一辆进城的卡车,赶到码头与许靖媛会合。

长江码头人头攒动。此时是枯水季节,江滩裸露,江轮的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

许靖媛跟嘉声说好了,叫他和方汉平在码头等着,李璎珞的表哥杨镇安会去取票,然后一起上船。

其实,至今陈嘉声和方汉平都没有见过许靖媛这位同寝,更别说她的表哥杨镇安。方汉平通过工学院的同乡打听到,土木系二年级确实有个杨镇安,四川人,平时言语不多,功课一般。

一辆道奇小轿车开到码头,先下车的是许靖媛,她一下看到了陈嘉声,向他们挥手。司机打开的后门下来一位小姐,应该就是李璎珞,不过陈嘉声愣住了:这不是在军医院偶遇的女同学吗?

许靖媛给大家做了相互介绍。李璎珞对嘉声没有表现出重逢的意外,仿佛对嘉声已经很了解,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杨镇安看上去比较结实沉稳,对陈嘉声和方汉平的态度也很平淡,他把船票交给陈嘉声和方汉平,然后叫了脚夫,挑上李璎珞和自己的行李。

陈嘉声主动拿上许靖媛的行李,一行人随着拥挤的人流开始上船。一群宋庆龄资助的孤儿院的孩子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在上船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许靖媛和李璎珞、杨镇安购买的是两人一间带卫生间的二等舱,陈嘉声和方汉平买的是八人一间的三等舱。陈嘉声把许靖媛的行李送到房间,正往回走,突然听到有人喊救命,原来是拥挤的栈桥上孤儿院的一名小孩被挤掉进江中了。

陈嘉声不假思索,从江轮船舷上飞身一跃,扎入滚滚长江中,奋力游向被江水卷走的小孩。许靖媛和李璎珞跑到船舷边,紧张地为陈嘉声捏了一把汗。

四月的江水依然冰凉刺骨,船上的船员向陈嘉声抛去救生圈,陈嘉声借着救生圈,将落水的小孩救上岸。

回到舱房,许靖媛赶过来递上干毛巾,邀请陈嘉声去她的舱房洗澡换衣服,陈嘉声婉拒了靖媛的好意,去了三等舱的公共浴室。

江轮缓缓启动。逆水行舟,需要格外的动力,蒸汽机的轰鸣如咆哮一般。

陈嘉声在甲板上晾晒换下来的湿衣服,一旁的方汉平说:“没想到你水性这么好。”

“北平有个后海,离我家不远,每年夏天,父亲都会带我去游泳。”

方汉平有些不好意思:“说来你不信,我在长江边长大,是个旱鸭子。”

陈嘉声也觉得有意思:“令尊不让你游?”

“每年夏天我们那儿都有人游泳淹死,家母自小就把我看得死死的。”

“难怪。”

方汉平转移了话题:“我看那个许靖媛,对你很有意思。”

“拉倒吧。我帮过她,人家就是想谢谢我。”

“湖南妹子很厉害的。”

其实,从第一眼看到李璎珞,陈嘉声就被这位略带忧郁的神秘女子吸引了。这次能同船前往乐山,也许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虽然現在还不方便接近她,但嘉声相信总会有机会的。嘉声忍不住问方汉平:“你对她那个同寝李璎珞怎么看?”

“那个女子……不简单,不是高官就是富豪家的子女。”

与此同时,在许靖媛和李璎珞的舱房里,许靖媛也忍不住问躺在床上看书的李璎珞:“你觉得陈嘉声这个人怎么样?”

李璎珞淡淡地:“挺好的呀。”

许靖媛觉得李璎珞是在敷衍她,有些嗔怪她:“我是跟你说认真的,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

李璎珞坐起来:“你在老家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那是封建婚姻,父母包办的,退了就是了。”

这时杨镇安进来,说晚饭已经安排好了,叫李璎珞去餐厅吃饭,还问许靖媛要不要一起去吃,许靖媛说自己不饿,暂时不想吃。

经过一个多礼拜的颠簸,一行人终于抵达乐山。

乐山是大渡河、青衣江、岷江三江汇聚之地,素有“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的美誉。乐山城的对岸,隔江相望的乐山大佛身高71米,闻名世界。乐山自古人文荟萃,物产丰饶,远离成都、重庆等大都市,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迁校委员会经与地方政府商量,将文庙改造为校本部、图书馆和文法两学院的教学办公用房,将三育学校、李公祠改造为理工农三学院教学办公用房,男生宿舍则分散在月珥塘、龙神祠、叮咚街和露济寺等各处。学校专门租用了位于白塔街的教会学校进德女校的一幢楼做女生宿舍——后来大家习惯性称为“白宫”。

陈嘉声和方汉平住进龙神祠的文法学院男生宿舍,龙神祠位于高北门一侧,原是一座香火冷清的庙宇。校方改造成武大第二学生宿舍,接纳文法学院三百多名学生,还整修出一座可供二百人学习的自习楼。龙神祠旁,便是岷江,江上船只穿梭。下水船顺流而下,上水船靠纤夫牵挽。大缆绳套小缆绳,一艘大船需要五六十人甚至更多的人牵挽。缆有缆头,有时坐在缆绳上,挥舞长鞭,像赶马车一样催赶纤夫。

安顿下来,陈嘉声和方汉平便上街闲逛,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此时的乐山,是一座仅四万居民的小城。战争的气息尚未波及这里,当地人依然生活在闲适之中,坐在茶馆里议论这些突然出现的下江人——尽管武大师生来自天南海北,当地居民都统一称之为“下江人”。

繁华的街市有几条,分布着茶馆、商铺、饭馆、杂货店、小吃摊。如果是赶场的日子,乡下人挑着自家的新鲜菜蔬、鸡鸭鱼鹅来市里卖,场面更是热闹了。

下课后,陈嘉声和方汉平从教室出来,许靖媛叫住了他们。

“陈嘉声,我们准备成立风潮歌咏社,你参不参加?”

陈嘉声听说参加歌咏社,顿时来了兴趣:“参加啊。汉平,你也来。”

方汉平连忙摇头:“我五音不全。”

嘉声的母亲毕业于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对孩子的教育尤其重视。嘉声五岁的时候,母亲聘请教会学校的外国老师到家中教嘉声钢琴,后来嘉声又学声乐,进入西什库教堂的唱诗班唱歌。

“李璎珞呢?她参加吗?”

“我还没告诉她呢。”

“她最近怎么样?”

“回了一趟成都,挺好的。说好了,周日我们集合排练。”

“没问题。”

从文庙出来,便是叮咚街。街上有一家木器店,老板是一位30岁左右的木匠,姓宋,当地人习惯性地叫他宋木匠。店里销售的各种木制竹制家具,都是宋木匠自己的手艺。宋木匠的妻子在木器店门口支了一个卖油酥豆腐脑的小吃摊,生意不错。他们有一个3岁的女儿,漂亮可爱,眼睛大大的,名唤贞贞,喜欢坐在木器店的门口,玩爸爸做的竹制玩具。一家人生活辛劳稳定。

宋嫂的油酥豆腐脑很快成了文法学院学生的最爱。武大刚迁入乐山时,当地物价比武汉便宜许多,师生过得还比较轻松。方汉平主动提出来请陈嘉声和许靖媛吃宋嫂的油酥豆腐脑。

一碗白白嫩嫩的豆腐脑,撒上姜末、蒜泥、榨菜末、葱花,再浇上酱油、香油、花椒油、辣椒油,味道鲜美,麻辣可口。不善吃辣的嘉声被辣得不停地吸气,惹得靖媛和方汉平开心大笑。一位四十多岁的先生拎着两把竹椅从店里出来,对嘉声说:

“不能吃辣的,就让老板少放点辣椒嘛。”

方汉平认出来是工学院教授赵师梅,马上恭敬地问候:“赵先生好!”

师梅先生点头,微笑着离去。

嘉声问方汉平:“谁呀?”

方汉平回答:“工学院的赵师梅教授。我们巴东老乡,参加过武昌起义的。”

吃过豆腐脑,三人分手。

靖媛回到白塔街的女生宿舍,李璎珞有些责怪她。

“你下课跑哪里去了?”

“有位叫朱铭的师兄要组建歌咏社,找我商量去了。”

“你倒是说一声啊,害得我在教室等你半天。”

“走得急,忘了。陈嘉声也要加入歌咏社,你也来吧。”

“我唱不好,会拖你们的后腿。”

“沒事的,就是丰富一下大家的课余生活。”

李璎珞不置可否。

周日,杨镇安来找李璎珞,把她约到楠木林一家环境不错的茶馆。

杨镇安茫然中带着痛苦的表情,欲言又止,还是李璎珞先挑起话题。

“镇安,你们宿舍的条件怎么样?”

“还行吧,反正都差不多。”

“你父亲说给咱俩准备个宅子,把张妈叫过来,我没同意。”

“我听你的。”

“听说工学院的功课很难,每次考试都有很多人不及格。”

“璎珞,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了……”

“你说吧……”

“咱们走吧,离开武大,离开四川……”

“去哪里?去西南联大?”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上大学了,我们在一起,自食其力。”

李璎珞对杨镇安的表白一点不意外。

“你觉得离开四川就能离开你父亲吗?除了沦陷区,你到哪里,他都能找到你。”

“那就去沦陷区。”

璎珞摇头:“我死也不做亡国奴。镇安,打小我就把你当亲哥哥一样,我们没有这个缘分,现在还是先把书念好。你知道,你父亲能让我出来读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镇安痛苦地:“看着他跟你在一起,我就受不了,死的心都有了。”

李璎珞和杨镇安在高西门分手,本来可以直接回白塔街的女生宿舍,但鬼使神差,不知不觉走到了文庙,远远地听见了从学生活动室飘来的歌声:

来吧!亲爱的五月,给树林换上绿装

让我们在小河旁,看紫罗兰开放

我们是多么愿意,重见那紫罗兰

啊,来吧!亲爱的五月,让我们去游玩

……

那声音浑厚瓷实迷人,充满了对春天向往的情感。璎珞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美妙的乐音,情不自禁加快脚步,来到活动室的窗前。

活动室内,陈嘉声正在忘情地唱着这首莫扎特的《渴望春天》。他一边演唱,一边弹着风琴为自己伴奏。坐在周围的同学,都被他的歌声吸引,许靖媛更是目不转睛。

歌曲唱罢,歌咏社的负责人朱铭站起来带头鼓掌。

陈嘉声有些不好意思,无意中瞟到窗户,看见李璎珞站在窗外,内心一颤。璎珞也感觉嘉声看到了自己,不知为什么,下意识有些慌乱地离开了活动室。

许靖媛回到寝室,掩饰不住对陈嘉声的赞许,一个劲夸陈嘉声唱得好。李璎珞直言不讳地说:“靖媛,你是爱屋及乌吧?”

许靖媛反驳:“人家就是唱得好嘛。”

同寝室外文系二年级四川籍同学钟蕴青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她对许靖媛说:“听你天天说陈嘉声这好那好,你既然喜欢人家,干嘛不跟他挑明?”

“时机还不成熟。”

“等时机成熟了,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你这个乌鸦嘴,不理你了。”

李璎珞在一旁看狄更斯的小说《雾都孤儿》,对两人的拌嘴似听非听。

这时传来门房老姚黄陂腔的喊声:“钟蕴青先生有人会——”

钟蕴青赶紧到门口回了一声:“来了——”

钟蕴青有一个男朋友小游,本来在内江老家做事,因为武大西迁到乐山,索性跑到乐山附近五通桥的一家化工厂找了份工作,一有空就来“白宫”找钟蕴青约会。钟蕴青赶紧收拾一下,出门去了。

许靖媛站在寝室门口,目睹钟蕴青挽着小游的胳膊,甜蜜地离开了,羡慕至极。

方汉平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喊冷。乐山的住宿条件自然比不上珞珈山,八个人一间宿舍,木制的上下铺,稍一翻身,就会嘎吱嘎吱地响。同宿舍中文系的蒋克群说,方汉平八成得了伤寒,赶紧去看医生。嘉声陪方汉平来到李公祠的校医务室,好几个像方汉平一样的同学,裹着厚衣服等着看病。董校医简单地给方汉平做了检查,冷冷地说了一句:“伤寒。”

陈嘉声忙问:“要紧吗?大夫。”

董校医:“说不好,先打一针。”

说完,董校医再也不理他俩,取出一针针剂,在方汉平的胳膊上扎了一针。

回到宿舍,门房交给陈嘉声一封信。淡蓝色的信封上只有娟秀的五个字:陈嘉声亲启。嘉声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纸条,内容是约他傍晚到大渡河边的城墙上见面,没有落款。

傍晚,陈嘉声如约来到城墙上,远远地看见是许靖媛在等他,心中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夕阳余晖中的大渡河水泛着金光,沙滩上有小孩们在玩耍,草长莺飞,非常美丽的一番景象,但嘉声没有心思欣赏,他在想如何应对许靖媛,不至于伤害她。

靖媛看见嘉声,欢快地跑过去。

“听说方汉平病了?”

“是的,得了伤寒。”

“很多同学都患了这个病。”

“没办法,可能是水土不服。”

靖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陈嘉声,我想……我们可不可以做朋友?”

嘉声假装不明白:“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我说的不是普通的朋友,是那……种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嘛,还分这种那种?”

许靖媛急了:“我说的是男朋友,未婚夫——”

这下轮到嘉声沉默了。他觉得许靖媛单纯可爱,但不是他理想中的女朋友。嘉声从见到李璎珞的第一面,就对璎珞的印象挥之不去。璎珞的冷淡、孤傲,像谜一样的眼神,对嘉声充满了吸引力。不过,他还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璎珞,他希望寻找机会,走进这个神秘女子的心扉。许靖媛的表白,他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想好如何回答不至于影响他和李璎珞三人的关系。

“你说话呀!是我配不上你吗?”

陈嘉声赶紧否定:“不是不是,是我配不上你……”

“我都已经跟我舅舅舅妈说了。”

陈嘉声大吃一惊:“什么?你跟你舅舅舅妈说什么了?”

“我說我谈恋爱了。”

“是跟我吗?”

“没说,我只是说我恋爱了。”

陈嘉声舒了一口气,低沉地说道:“靖媛,你是一个好姑娘,可是我……你知道我从沦陷区来,现在战事也很糟糕。我不知道说不定哪一天就断了跟家里的联系,也不知道书还能不能念完,我没有权利谈恋爱。”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不喜欢就明说,不要编这样那样的理由。”

“喜欢是喜欢……但是,到不了那种程度。”

许靖媛明白自己的主动并没有换来陈嘉声的回应,有些气恼:“行了,不要说了。我不要同情和怜悯。”

许靖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陈嘉声孤零零地站在城墙上。

靖媛回到宿舍,倒在自己的床上嘤嘤地哭起来,李璎珞、钟蕴青和宿舍其他同学都很奇怪。李璎珞问她,是不是什么人欺负你了?她摇头。钟蕴青打趣说,八成是被陈嘉声拒绝了。许靖媛气得站起来跺脚:“就是你这个乌鸦嘴,都怪你!”

钟蕴青哈哈笑起来:“怎么?我猜着了?”

许靖媛过去追打钟蕴青,钟蕴青在寝室里一边躲一边继续逗她:“来呀,来呀,你打我这个乌鸦嘴呀——”

窗外响起老姚的黄陂腔:“钟蕴青先生有人会——”

钟蕴青乘机跑了出去。

李璎珞像大姐一样抱住许靖媛,问她:“他拒绝你了?”

许靖媛点头。

璎珞安慰道:“你对人家了解多少?就去跟人家表白。”

靖媛有些赌气:“在珞珈山躲飞机,慰问国军将士,再一路到嘉定,都快半年了,还不够了解吗?”

璎珞继续安慰:“我说的是他这个人的内心,你了解多少?不要着急,只要他没跟别人好,你还是有机会的。”

钟蕴青来到“白宫”的大门口,找他的人并不是男朋友小游,是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身边还带几个随从。

公子哥嬉皮笑脸地迎过去:“钟小姐你好,在下姓韩,韩文渠是我父亲。”

韩文渠是乐山地区的保安司令。钟蕴青并不认识韩公子,碍于情面,只好问他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请钟小姐吃个饭,交个朋友。”

钟蕴青有些厌恶:“对不起,我没空。”说完转身往宿舍里走。

韩公子冲钟蕴青的背影喊道:“钟小姐,你考虑考虑,我会再来的。”

韩公子是在大岷影院偶遇钟蕴青的。那天钟蕴青和小游去看电影,出来的时候韩公子一见倾心。韩公子多方打听,弄清楚了钟蕴青是武汉大学外文系二年级的学生。

璎珞本来没打算加入歌咏社,但那天陈嘉声的歌声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加上许靖媛对陈嘉声的痴迷,她也对陈嘉声产生了兴趣,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璎珞参加排练的第一天,许靖媛听说舅舅病了,就请了假去看舅舅了。璎珞的到来令陈嘉声很开心。这时的嘉声,已经是歌咏社的骨干,社长朱铭让他辅导基础弱的同学唱歌。

嘉声让璎珞先随便唱一首给大家听听,璎珞唱了《教我如何不想她》。璎珞唱完,嘉声眼睛一亮。璎珞的声音纯净,声线优美,唱歌的感觉也不错,就是缺少专业的训练,于是嘉声给了璎珞一些练声建议。

靖媛到舅舅家的时候,数学系教授萧君绛先生正在给舅舅把脉问诊。靖媛来到厨房帮舅妈做饭,舅妈问了她一些学业上的问题,自然就把话题扯到恋爱上了。

“你上次说的男朋友怎么样了?”

“散了。”

舅妈有点意外:“不是刚谈上吗?”

靖媛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没谈。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

舅妈也被靖媛的可爱逗笑了。

萧先生开好了药方,过来给到舒君蔓,舒君蔓留他吃了饭再走,萧先生说他还要去郭霖教授家。郭先生这些天身体也不适,请他过去看看。

萧君绛刚走,法学院院长刘秉麟教授(字南赅)拿着报纸,一边喊着“老胡——,老胡——”走进家门。

坐在躺椅上的胡湘巽尽力站起来迎接。

“南赅兄,怎么啦?”

刘秉麟把一份《中央日报》递给胡湘巽:“日本人把黄河堤坝给炸了。”

胡湘巽吃了一惊,忙展开报纸,报纸上赫然写着:《豫东战场:敌因屡犯被阻,竟决黄河大堤》。

一种悲愤之情涌上胡湘巽的心头。黄河决堤,自古就是灾难。日军在花园口炸毁堤坝,可以想见黄河水瞬间似脱缰的野马,将沃野千里变成汪洋泽国,多少人葬身鱼腹,又有多少人将流离失所!

胡湘巽喃喃道:“武汉怕是保不住了。”

刘秉麟叹了口气:“可惜我珞珈山的校舍,刚刚建成,恐怕也要毁于战火。”

所谓日本人炸毁黄河堤坝,其实是蒋介石密令第一战区第28集团军的新8师所为,因为此时土肥原贤二的日军机械化部队已经直逼开封,郑州岌岌可危。如果不能有效阻止日军南下,大武汉朝不保夕。国军两支嫡系部队临阵脱逃,完全丧失了战斗力,走投无路之下,蒋介石决定断臂求生。

但,蒋介石政府严密封锁了花园口决堤的真相。事发后,国民党新闻机构中央社发出第一条电讯,报道了《日军炸毁黄河大堤的情形》,接着国内各主要报纸纷纷谴责日军炸毁大堤致黄河决口泛滥的严重暴行。直到1967年,曾任国民党宣传部副部长的董显光才撰文道出了真相。

六月底的一天晚饭后,陈嘉声到吴其昌家,商请吴先生给学生做一次演讲。吴先生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很烦躁的样子。夫人诸湘将嘉声带到门口,轻声说道:“子馨,陈同学来了。”

吴其昌看见陈嘉声,叹了一口气,坐下来,示意陈嘉声也坐下。吴其昌喃喃道:“马垱失守,彭泽沦陷。武汉东线怕是不保了。当年东北沦陷,我去张学良官邸请愿,张将军搪塞我。我去南京请愿,蒋先生当面答应一定抗日。可是到了今天,日本人步步紧逼,山河破碎,国将不国……”

说着说着,竟然泣不成声。陈嘉声也被感染,只能劝慰吴其昌:“先生忧国忧民,也不要太难过。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我们不会亡国的……”

吴其昌叹了口气:“我等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教好书,做好学问,培养栋梁之材报效国家。”

“我来就是想请先生为我们做一次额外的讲座。我们在《大公报》上看到您发表的演讲《历史上国难的教训》,就请您给我们讲讲这个题目。”

“好好,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从吴其昌先生家出来,时间还不算晚。陈嘉声走在碎石铺就的窄窄的街道上,两旁人家透射出昏黄的灯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街的一头传过来,嘉声还没看清是什么人,就听见有人用四川话喊:“各回各家,都不许乱窜!”

待那群人走近才看清楚,原来是当兵的。陈嘉声闪身,躲进旁边一家还开着门的店铺——正是宋木匠的木器店。

宋木匠一家正在吃晚饭,他认出嘉声是武大的学生,很客气地让嘉声进屋里坐。

“这是怎么啦?”嘉声问。

“不清楚,兵荒马乱的。”宋木匠回答。

正在给贞贞喂饭的宋嫂接过话:“白天我听说韩司令的人打了新兵训练队的人,怕是来报仇了。”

嘉声好奇:“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宋木匠回答:“有的。以前韩司令手下一个副官,喝醉酒被人打了,韩司令就派人把一条街都封了,挨家搜查打他副官的人。”

“这得等多久?”

“要不你去试试,就说你是武大学生,让他们放你过去。”

嘉声只好抱着试试的心理,从宋木匠的木器店出来,荷枪实弹的士兵排在两边,一个军官模样的看见嘉声,大声呵斥:“你搞啥子!?回去!”

嘉声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是武汉大学的学生,我回宿舍。”

军官哼了一声:“中央人。”然后朝天开一枪,喊道:“放行——”

嘉声被枪声吓了一跳,一听放行,赶紧快步离开。

方汉平的病时好时坏,有一阵还咳血。奎宁针打了不少,几乎产生抗药性了。歌咏社的排练基本上是一周一次,一般安排在星期天,人员比较松散。人比较起齐的時候排练合唱歌曲,如《我所爱的大中华》《五月的鲜花》《歌八百壮士》等抗战名曲,人少的时候则是相互切磋,练习独唱歌曲,大多是抒情性的外国作品。李璎珞像谜一样继续吸引着陈嘉声,在一起练歌成了最合理的跟璎珞见面的机会。

杨镇安上课在三育学校,住在露济寺男生宿舍,平时功课紧,很少到文法学院这边,只有周日会过来看看李璎珞。一天杨镇安来“白宫”找李璎珞,老姚说不在,出去了。杨镇安估计她去文庙的图书馆看书去了,打算去图书馆找找看。大成殿改造的图书馆,阅览室里坐满低头读书的学生,只听见沙沙的翻书声。杨镇安转了一圈,没看到李璎珞,只好出来。当杨镇安走出棂星门,准备回去时,隐隐听见学生活动室传来女声演唱的《乘着歌声的翅膀》,杨镇安感觉有些像李璎珞的声音,于是循声而去。杨镇安来到学生活动室的窗口,里面正是李璎珞在演唱,陈嘉声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不时打断,纠正她的演唱。杨镇安看在眼里,心里有一种不安。

等到李璎珞的排练结束,杨镇安把李璎珞约到了河边的沙滩上。

杨镇安直截了当地问李璎珞:“他是谁?”

李璎珞莫名其妙:“你说的是哪个他?”

“就是和你一起唱歌的那个,他叫什么?”

“他是我们歌咏社的队员,他叫陈嘉声。怎么啦?”

“你们是不是好上了?”

李璎珞一听这话有些生气:“你瞎说什么?我们就是在一起排练。你胡思乱想什么!”

杨镇安摇摇头:“不对,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对。”

“是你疑神疑鬼!我们就是同学,歌咏社的队友,恰巧今天排练就我俩。就这么简单。”

杨镇安无奈而痛苦地:“璎珞,你知道父亲让我照顾好你,也特别叮嘱不要出什么事。你和那个陈嘉声最好还是要保持距离,不要闹出误会。”

李璎珞很果断地:“我知道怎么做。”

两人最后不欢而散。

许靖媛让钟蕴青陪她去买毛线,说准备学着织毛衣。两人买好毛线出来,就被韩公子拦住了。

韩公子主动搭话:“钟小姐,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

钟蕴青有些厌恶地回答道:“功课忙,没时间。”

韩公子舔着脸继续说:“功课忙也得吃饭不是?再说,吃顿饭也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许靖媛不知道韩公子什么来历,替钟蕴青仗义执言道:“你这个人好不识趣,人家不想理你,你还厚着脸皮缠人家。恶心!”

韩公子也不生气:“这位妹子脾气很大嘛,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

“我没那闲工夫。”说着拉起钟蕴青的胳膊往前走。

大街上,韩公子也奈何他们不得,只得让开路。

待转过街角,许靖媛才问道:“刚才那公子是谁?”

“保安司令韩文渠的儿子。”

“保安司令怎么啦?光天化日下就可以堵人啊?”

说话间,两人来到白塔街女生宿舍大门口,门口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带着简单的行李,有些焦急的样子。钟蕴青一看,是自己的哥哥钟瀚青。

“哥——”钟蕴青冲钟瀚青喊道。

钟瀚青看见钟蕴青,也冲她招呼:“三妹。”

“你怎么来了?”

“有事情要跟你说。”

钟瀚青看见旁边的许靖媛,欲言又止。

钟蕴青看出哥哥的顾虑,就说:“你还没有吃饭吧?我陪你吃点东西去。”

许靖媛也很识趣,主动说:“你们去吧,我回寝室。”说完,独自走进宿舍大门。

钟蕴青把哥哥带到一家小吃店,随便点了点吃的,饭菜还没有上桌,钟蕴青就着急问哥哥。

“啥子事情嘛?你还专门跑一趟。”

钟瀚青叹了口气:“乐山保安队韩司令派人去家里提亲了,要你嫁给他二儿子韩西贵。”

钟蕴青吃了一惊:“什么?”

“韩家在乐山是很有势力的,爸妈让我赶紧来告诉你,你要小心一点。”

“爸妈咋个说?”

“他们也……没有一口回绝。毕竟韩司令手里有兵,横起来不晓得会干出啥子事。”

“我已经有未婚夫了。小游,你们见过的。”

“我们晓得。不过……小游他们家也没来提亲呢嘛!”

“你们到底是啥子意思嘛?是不是要我答应韩家?”

瀚青不置可否,钟蕴青有些生气,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回到寝室,蕴青仔细想了一下,觉得哥哥来是试探她的口风。毕竟蕴青家是小地方的小户人家,不敢得罪韩司令,但蕴青是大学生,新女性,也不能硬逼着她嫁到韩家。想到韩公子大白天在街上拦自己,哥哥又亲自来乐山告诉自己韩家提亲的事情,蕴青认为事不宜迟,得赶紧告诉小游想办法,于是蕴青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连夜乘船赶往五通桥。

见到小游,蕴青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小游沉默了一下,郑重地问蕴青:“蕴青,你真的愿意一辈子跟我,不后悔吗?”

蕴青耍起小脾气:“人家半夜三更来找你,就是找你拿主意的。我要是真想嫁到韩家,还会来找你吗?”

“蕴青,只要你不后悔,我们就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我还在上学。”

“如果不离开这里,我们就逃不脱韩家的控制,迟早你会被逼婚的。所以,你要是愿意一辈子跟我在一起,只能离开这里。”

“去哪里?”

“走得远远的。我打算去西安。”

蕴青沉默了。毕竟,离家出走,这需要勇气,而且现在兵荒马乱,出远门是一件可想而知的艰苦旅程。

星期天,靖媛随舅舅一家出去郊游。舅妈感叹,武大迁到乐山不到半年,物价涨了不少。当地老百姓盛传武大老师的工资高,有钱。确实之前乐山的物价水平偏低,一些教授买东西也不还价,还不断夸赞乐山东西便宜,精明的乐山人就暗中提价。乐山人哪里知道,抗战爆发以来,国民政府对大学教授的工資打七折发放,有的教授家人口多,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全家老小,也逐渐感到力有不逮,入不敷出。

靖媛把新买的毛线带去了,让舅妈教自己织毛衣。舅妈问是给谁织,靖媛支支吾吾说织着玩,打发课余时间。舅舅批评她课余不抓紧时间温习功课,织毛衣消磨时光,玩物丧志。舅妈护着靖媛,说劳逸结合也是应该的,这事就这样敷衍过去了。

及至傍晚,靖媛回到“白宫”,见宿舍门口围了很多人,好像是在看什么热闹。靖媛走进大门,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些当兵的,端着枪,韩公子站在靖媛寝室门口,气急败坏地嚷道:“给老子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一个小头目模样地人低声下气地对韩公子说:“少爷,都找过了,没有,人已经跑了。我们还是赶紧撤吧,一会儿校方来人,麻烦就大了。”

各个寝室门口三三两两站着些武大的女学生,对韩公子和他带来的人,有的是敢怒不敢言,有的是看热闹,有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态度各不相同。

韩公子确认找不到人了,手一挥:“走!”一群人跟着他走出了宿舍大院。

靖媛回到寝室,李璎珞和同宿舍的另外两个同学在。靖媛问发生了什么事,璎珞告诉她,钟蕴青走了!靖媛这才注意到,钟蕴青的床板上已经空空荡荡。

“她什么时候走的?”

“中午,小游来接的她。”

“说去哪里了吗?”

“没说,简单跟大家道了个别,就匆匆走了。”

靖媛有些伤感。虽说跟钟蕴青是到乐山后住一起才熟起来的,谈不上有多好的关系,但突然就这么消失了,不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重逢。

李璎珞悄悄地告诉靖媛:“昨晚蕴青跟我说,韩家去她家提亲了,她父母的意思还是希望她毕业后嫁给韩公子。小游是她的青梅竹马,她舍不得离开他。”

蕴青为了爱情私奔,舍弃了学业,舍弃了父母。

紧张的期末大考之后,就要放暑假了。歌咏社成员齐聚街上的茶馆,社长朱铭做了总结。朱铭说,因为这学期大家刚到乐山,歌咏社成立时间不长,大家都还在熟悉当中,没有组织像样的演出活动。等下学期国庆、校庆、圣诞、新年,節日很多,学校的活动也一定很多,一定会组织大家演出。以后除了排练,还会组织大家放唱片,听优秀的西洋音乐节目……

小结结束后,陈嘉声主动约李璎珞出去走走。许靖媛跟别的同学说了几句话,转身找璎珞时,发现璎珞和陈嘉声一起离开了。

这是陈嘉声第一次与璎珞单独在一起聊天,两人都有些拘谨。对于嘉声来说,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时刻,之前很多次想象过跟璎珞单独在一起聊什么话题,但此时一个话题也想不起来。璎珞觉得嘉声开朗,歌唱得好,又是从北平来的,一定有很多新鲜的东西是她不知道的。

璎珞先起了话头:“北平的冬天是不是很冷?”

嘉声几乎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冷,很冷。差不多过了中秋节,就得准备过冬的东西了。”

“都准备什么?”

“取暖用的煤球,还有白菜、萝卜、冻豆腐……不像南方,一年四季都有新鲜蔬菜。”

“是不是冬天都窝在家里不出门?”

“也不是,我们经常去后海溜冰。”

“你歌唱得那么好,是跟谁学的?”

璎珞夸嘉声歌唱得好,嘉声一下有些羞涩了。

“教会老师教的。我在教堂的唱诗班唱过歌。”

“难怪。”

“你是成都人是吧?”

璎珞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就算是吧。”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我说毕业以后。”

“现在还说不好,仗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你呢?”

“先回北平看看家人。我奶奶、父母,还有一个妹妹。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不过我不会留在北平做事。”

“战争结束后,我……准备出国,去英国留学。”

两人就这么闲聊着,来到老霄顶。

学校在老霄顶的道观租了一排房子,专门安置那些久病不愈的学生。方汉平时不常咳血,加上隔三岔五患疟疾,校医担心他是肺结核,也就让他单独住在这里,嘉声有空来看看他。

从老霄顶,可以俯瞰整个乐山城,景致不错。

见到陈嘉声和李璎珞,方汉平也很高兴,不过他坚持让两人跟他保持距离说话。

嘉声问了一下汉平的近况,问他还需要借什么书,方汉平让他帮忙到图书馆借钱穆(字宾四)先生的《先秦诸子系年》。

1938年7月,留在珞珈山的四年级学生毕业离校后,除留下看管校产的8名教工外,抚五校长带领最后一批教职员工挥泪告别珞珈山,来到嘉定。“国立武汉大学嘉定分部”也易名为“国立武汉大学”。

秋季学期开学比较晚,原因是教育部命令全国大学生不分年级一律集中军训三个月。武大学生被安排到成都军训,回到乐山,已是深秋。

学校按部就班上课。学生的课余生活也很活跃丰富,文庙校总部出现了各种壁报。暑期方汉平去成都看过一次病,做了X光照相,化验了痰,确认不是肺结核。医生还给了他一个偏方,用中药白术煎水喝,一天两次。回到乐山,方汉平坚持服用白术煎水,咳血的毛病渐渐好了,就搬回寝室居住。

为了让学生有一个强健的体魄,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电机系主任赵师梅教授每天早上带领工学院的学生在三育学校操场跑步锻炼,一边跑步,一边还带领大家背诵英文名篇。

陈嘉声彻底与家里失去了联系,断了经济来源,只得申请学生贷金,勉强维持生活。一天晚饭时分,学生们在宿舍食堂就着咸菜,吃着简单的糙米饭,中文系的蒋克群三下两下扒拉完米饭,准备去洗碗,刚站起来,突然感觉身体使不上劲,瘫软在地上。一群同学围了上来,有同学马上惊呼道:“完了,趴病!”

陈嘉声将瘫软的蒋克群背起来,对方汉平说:“你去叫董校医,我们去医务室。”

方汉平来到街拐角董校医家敲门,开门的是董校医的太太。

方汉平着急地说:“董校医呢?有同学好像得了趴病。”

董太太没好气地说:“都下班了,要看去医院看。”

方汉平见董太太的态度恶劣,火气一下冲了上来:“你什么意思?董校医是武大的校医,就是给学生看病的。”

董太太也不示弱:“校医也得上下班是吧?现在下班了。”说完,就要关门,方汉平强行抵着门,大声喊道:“董校医,你出来,蒋克群要是死了,你要负责任!”

董校医在下班之余,为了补贴家用,在家里开了一个小诊所,这天傍晚正好被当地人请去出诊了,不在家。

董太太的力气没有方汉平大,索性放开手,对方汉平说:“你喊也没有用,董医生不在家。”

方汉平听说董校医不在家,只好跑回校医务室。蒋克群瘫坐在医务室门口的长椅上,几名同学围着他,陈嘉声给他打气:“克群,坚持住,一会儿医生就来了。”

蒋克群的嘴一张一合,想说话,但已经说不出来了。

方汉平赶回来,冲大家说道:“董校医不在家。”

一名同学说:“我晚饭前在街上碰到他了,背着出诊的药箱,怕是出诊还没有回来。”

方汉平听了,义愤填膺,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直接砸向医务室的窗户,嘴里还咆哮道:“拿着武大的薪水,不给学生看病,忙着赚外快。”

陈嘉声出面制止方汉平的鲁莽:“汉平,不要冲动,现在得赶紧找到董校医。”

方汉平操起一根木棍:“谁跟我去他家?”

一名同学自告奋勇,跟着方汉平再次来到董校医家。这次,方汉平敲门,里面完全没了动静,不知道屋里面是没人还是故意不开。方汉平举起木棍,把董校医家门口的诊所牌子一通乱砸,连窗玻璃也砸坏了,引来不少围观的当地人。

蒋克群终究没有逃脱趴病的厄运,当天晚上离开了人世。趴病是当时乐山地区常见的一种特有疾病,这个名字也是当地人给起的。一般发病比较突然,没有预感,轻者手脚无力,严重的会全身瘫痪,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很快殒命。趴病的发病原因一直不清楚,当地医院也没有什么治疗办法。后来武大师生通过分析研究,发现是当地产的井盐中含有氯化钡,趴病就是食用井鹽导致的氯化钡中毒。董校医知道发病原因后,尝试用马钱子治疗趴病,取得了不错的疗效。此是后话。

蒋克群是基督徒,葬礼在乐山的一处天主教堂举行。中文系老教授刘永济(字弘度)、系主任刘赜(字博平)以及苏雪林、徐天闵教授都来参加了葬礼。蒋克群来自河北,家乡也是沦陷区,葬礼没有亲人到场,学校请当地人把蒋克群埋在郊外一座专门安葬武大师生员工的山上,后来武大人把这座坟山称为“第八宿舍”。方汉平帮忙整理蒋克群的遗物时,看到一本美国人写的书,叫《西行漫记》,于是留了下来。

校医务室和诊所招牌被砸,激怒了董校医,董校医向王星拱校长表达了强烈的抗议,并提出辞呈。抚五校长苦口挽留,最后董校医同意留下来,但学生必须赔偿他的损失,给他道歉。

抚五校长把电机系主任赵师梅教授找来。

“师梅兄,你在学生中德高望重,此事又发生在李公祠,我委托你来处理,如何?”

赵师梅爽快地答应了。

师梅教授来到龙神祠,将学生召集到自修教室,开诚布公地说:“蒋君克群同学去世,我也很难过。那天晚上同学们情绪激动,我也能理解。但是,你们砸了学校医务室的窗户和董校医的诊所是不对的。学校医疗条件差,医生仅有董校医一人,众多员工和学生看病都需要他。现在,因为你们的粗暴行为,董校医向校长提出辞职。为了大局,我希望肇事的同学能站出来,敢做敢当,赔偿学校和董校医的损失,向董校医赔礼道歉。”

大家都沉默着,方汉平心里不服气,不愿意道歉。

赵师梅见没有学生站出来承担责任,就说道:“我相信你们都是有血性的汉子,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给你们两天时间想想,想好来办公室找我。”

说完,师梅教授起身离开,就在他快走到门口时,陈嘉声看了一眼方汉平,站了起来。

陈嘉声喊道:“赵先生,那晚的事情我有责任,我愿意给董校医道歉。”

方汉平见陈嘉声站起来,也站起来:“不关他的事,校医务室的窗玻璃,董校医的诊所,都是我砸的。我可以为这事道歉。但是,董校医拿着武大的薪水,自己在外行医,耽误了蒋克群的治疗,是不是也该承担责任?”

赵师梅转回来,语重心长地对他俩说:“现在国难当头,我华夏儿女能抵御外辱的武器只有团结。武大在乐山,当做国人团结的表率。董校医没能及时给蒋同学诊治,留下遗憾,但他是下班时间行医,学校也没有相关规章不允许。学校会在这件事中吸取教训,完善课余时间员工学生的诊疗需求。”

师梅教授言辞恳切,跟方汉平一道去董校医家砸牌子的同学也站了起来:“赵先生,砸招牌的也有我。”

歌咏社开始为1939年的新年联欢会排练,社长朱铭让陈嘉声负责刻蜡板油印歌谱,安排李璎珞和许靖媛去买印歌谱的纸张。吃过晚饭,李璎珞要许靖媛跟她一起送纸去学生活动室,许靖媛忙着织毛衣的袖口,就让璎珞自己去。

璎珞来到学生活动室,见陈嘉声一个人在那里专心地刻着蜡纸。天气寒冷,嘉声穿得也单薄,不时哈气暖手。璎珞本想把纸放下后就离开,但看着嘉声那样专注,暖色的灯光下轮廓分明的脸庞,竟生出了一丝感动和怜爱。等嘉声刻完一张,璎珞忍不住叫了一声:

“陈嘉声——”

嘉声回头,发现璎珞站在门口,赶紧招呼她。

“你来了?来来,坐坐。”

“我送纸过来。”

“正好,我刻完了,马上开印,你帮我一下?”

此时拒绝显然是不可能的,璎珞只得挽起袖子,帮陈嘉声油印。这是两人如此近距离的相处,窗外吞噬在黑夜中,只有活动室昏黄的灯光陪伴着他俩,除了滚筒在丝网上吱吱的印刷声,偶尔,远远的街道上会传来打更的声音:“天干河浅,火烛小心。”趁璎珞整理印好的谱子的时候,嘉声也会偷偷看她,白皙的皮肤,略带神秘幽怨的眼神,加上几丝飘散的头发,昏暗的灯光中如油画般迷人。

歌谱快印完的时候,朱铭和歌咏社一名男同学来了。朱铭嚷嚷着饿了,请大家去吃汤圆。璎珞推说自己有事,先走了。

那一夜,璎珞久久不能入睡。自从被杨增强娶为姨太太,她就失去了恋爱的权利。除了杨镇安,她本能地拒绝跟同龄的男子近距离接触,更不用说单独相处。她知道杨增的势力有多大,知道杨增褫夺人的生命就像对着羽毛吹一口气那样简单。她要保护自己,也不能伤害别人。她能隐隐感到陈嘉声对自己的好感,但自己坚决不能给他任何希望。不过,今晚的一切,又好像是一股暖流,让她坚冰一样的内心开始溶化,但她必须制止这样的溶化。

同样的一夜,也让陈嘉声仿佛做了一场梦。他知道,自己这样一个来自沦陷区的穷学生,是不敢贸然追求女孩子的。战争已经让半个中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大学毕业报效国家,救亡图存,是很多大学生的理想抱负,嘉声也不例外。但是,青春年少的热血男儿,谁又不想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呢?特别是遇到了自己心仪的女子,谁又能抗拒恋爱的诱惑呢?

进入12月,文学院传来令人兴奋的消息。原来任教四川大学的朱光潜(字孟实)教授,因不满教育部派程天放接任川大校长,辞职来到武大。

31号,新年的前一天,靖媛去嘉乐纸厂门市部买了一张浅蓝色的大纸,把织好的毛衣包裹起来。

迎接新年的联欢会在学校礼堂举行,各院系、社团都出了节目。在晚会开始前,抚五校长发表了简短的新年祝词。

抚五校长说:“各位同学,各位先生:今天是1938年的最后一天。自抗战全面爆发以来,多数大学,都受到敌人的直接或间接的摧残,虽有临时联合大学之组织,然而因为种种不便,都不能履行经常教学的轨范。所幸武大偏居比较安全的地方,图书仪器,可以照常使用。我们更应当利用这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多求一些专门学识,以备国家之征用。这是我们的特别机会,同时也就是我们的特别责任。”

风潮歌咏社献演的合唱曲目《我所爱的大中华》是由歌唱家李抱忱填词的一首爱国歌曲,在大专院校中颇为流行传唱。

联欢会结束后,兴奋的学子们意犹未尽,他们成群结队地走在大街上,还不停地歌唱。嘉声注意到,一贯矜持含蓄的璎珞,也表现出少有的兴奋和天真。朱铭招呼二十来名歌咏社的队员到一家小饭馆,聚餐守岁,迎接新年。

朱铭来自上海,姐姐在重庆的美国大使馆任职,家境优渥,喜欢热闹。菜还没有上桌,朱铭先给大家出了一副对联的上联,让大家对下联。上联是:顾如顾友如。

顾如是外文系的讲师,兼女生指导委员会委员,美国加州大学硕士毕业,号友如。顾先生是位女士,曾是南开中学出名的校花,可见她在男同学中的女神地位。

一名男生接过话:“这个不难,陈源陈祖源。”

文学院院长陈源教授,字通伯,笔名陈西滢,早年留学英国,才女作家凌淑华的丈夫。北洋政府时期在北大任教授,已是名噪一时的专栏作家。据说因为担任院长,为了不让人说闲话,坚决不允许夫人凌淑华在武大任职。陈祖源是巴黎大学博士毕业,历史系教授。

嘉声提出异议:“这个不好。顾如顾友如是同一个人。陈源陈祖源虽对上了,但是两个人。”

朱铭接过话:“嘉声说得对。上联说的是一个人,下联也应该是一个人为妙。”

嘉声一拍脑袋,说道:“哲学系高翰先生字公翰。高翰高公翰,岂不是对上了?”

大家都觉得很妙。这时菜上桌了,朱铭招呼大家吃菜喝酒。

靖媛不胜酒力,但喝得比较主动,很快就把自己喝晕了。璎珞提出来送靖媛回寝室,嘉声说他也一起送送。

靖媛一路傻笑,说自己没有喝多,就是开心,她不要璎珞搀扶,证明自己没喝多。到了“白宫”门口,靖媛让嘉声等一下,不要着急离开,嘉声只好等在门口,看着璎珞和靖媛往院子里走,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嘉声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李璎珞——”

璎珞回头。

“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璎珞折回来。

“我……我想,咱们可不可以做朋友?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

璎珞明白嘉声是什么意思,沉默了一小会,坚定地回答:

“不可以。”

瓔珞的拒绝让嘉声敏感的内心一震。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追求女孩子,他并没有应对女孩子拒绝的经验。

“为什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不为什么,就是不可以。”

“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先进?”

“不是,你……很先进。”

“你可以告诉我哪里不好,我可以进步。”

酒精的力量让嘉声情不自禁地拉起璎珞的双手,璎珞想抽回来,可被嘉声死死地拉住,抽不回去。

“嘉声,你很优秀,真的。可是,跟我,不合适。”

“我们可以慢慢增加了解。不了解,怎么知道不合适呢?”

“这是我的问题,跟你没关系。反正是不合适。”

璎珞坚决地把手抽了回来。

靖媛到寝室拿上包装好的毛衣准备送给嘉声,回到门口,正好目睹了嘉声握着璎珞手不放的一幕。她呆住了,看着自己苦心为陈嘉声编织的毛衣,眼泪夺眶而出。

璎珞把手抽回来后,再次坚决地说:“以后你不要再找我,歌咏社我也不会去了。”说完,转身向寝室走去。靖媛看见璎珞走过来,闪身躲进暗处,待璎珞消失在黑暗中,她略带哭腔地冲呆站在门口的嘉声喊道:

“陈嘉声,你回去吧,没事了。”

1938年的最后一夜,陈嘉声、李璎珞、许靖媛三人都失眠了。陈嘉声发现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李璎珞。嘉声希望走进璎珞的生活,正如他说的,不了解,怎么知道不合适呢?

李璎珞的失眠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爱上了陈嘉声!本来,单独相处印制歌单的那天晚上,她已有了这种朦胧的感觉,今天嘉声的表白像一道闪电,击穿了她防御的铠甲。理智告诉她必须坚决地拒绝,但情感又如奔涌的洪流,无法阻拦。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去阻拦这股洪流!她不能给陈嘉声任何希望。

许靖媛感到很委屈。第一次表白被陈嘉声拒绝后,她想用行动去打动他,偷偷给他织了毛衣。她知道嘉声已经断了经济来源,靠学生贷金维持学业,她觉得这件毛衣的温暖,足以感动他的心。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陈嘉声的心里有了李璎珞!她喜欢嘉声,但不会让他施舍感情;她是璎珞的好友,她应该祝福她,但璎珞却拒绝了陈嘉声。爱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爱的人不爱你,他爱的人又不爱他,就好像是在捉迷藏。遇到两心相悦的人,真是很难的一件事。

期末大考结束,寒假开始了,能回家的同学自然回家了,来自战区的同学只能留守乐山。经人介绍,嘉声去一个大户人家给孩子补习功课,赚取一点生活费。杨镇安照例和李璎珞回成都。杨镇安的心情不好,因为这次大考,俞忽教授的结构学课程,全班只一人及格,张贴出来的成绩榜,除及格的同学外,全是红字(按当时武大的惯例,考试成绩张榜公布,只写学号,不写名字。不及格者用红色书写)。靖媛住到了舅舅家,将毛衣送给了舅舅,也不再提恋爱的事情了。

短暂的分别,没有挡住嘉声对璎珞的思念。每当他一人待在冷冷清清的寝室的时候,就用给璎珞写信来打发时间。可是这些信写完,并不能寄出去,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寄到哪里。

杨增忙于在前线指挥战事,春节没有回成都,偌大的宅院,显得冷冷清清。璎珞从学校图书馆借了英文版的《简爱》回来看,但看着看着就走神了。简爱寄人篱下的身世,对罗切斯特爱而不能,仿佛写的就是自己。

除夕之夜,吴其昌特意叫了几位来自沦陷区的学生到家中吃饭,其中包括陈嘉声。师母诸湘准备了涮羊肉,以解学生们的思乡之情。

吃饭的时候,嘉声问起胡适、蔡元培、王云五三位先生倡议征文结集出版,为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张元济(字筱斋,号菊生)先生祝寿一事,吴先生介绍说,1947年是菊生先生七十大寿。菊生先生向来反对做寿,胡适之先生和蔡元培先生觉得无论如何,也得向这位好友、中国近现代出版业和教育事业的巨擘表示一下敬意,于是跟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商量,向学界征集论文,编辑出版《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一书,作为献给菊生先生的生日礼物。论文的范围涉猎哲学、社会科学、艺术、文学、史学。吴其昌教授贡献的论文是《甲骨金文中所见的殷代农稼情况》。菊生先生亲笔作信向其昌教授感谢,有此殊荣的仅蔡元培、胡适之、王云五、黄炎培和其昌教授。

嘉声和同学们对其昌教授肃然起敬,嘉声更是冒昧希望其昌教授能惠借此书给他拜读。吴其昌爽快地答应了,让夫人从书架上取出此书给了陈嘉声。

抗战进入第三个年头,国军依然处于日寇的进攻之中,虽殊死抵抗,粉碎了日寇“三个月占领中国”的叫嚣,但已无反攻之力。抗战进入相持阶段。战争的长夜,何时是个尽头,让每一个中国人都感到哀伤。

伴随春天的脚步,新的学期开始了。这一学期,已经进入大二的外文系开设了朱光潜教授的《英诗选读》课。朱先生早年留学英国、法国,获歌德母校斯特拉斯堡大学博士学位。他给年轻读者写的通俗读物《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畅销全国,具有很大的影响,同时还出版了克罗齐的译著《美学原理》和自己的专著《文艺心理学》。

朱光潜教授身材瘦小清癯,神采奕奕。他选定美国诗人帕尔格雷夫(Francis T. Palgrave)主编的《英诗金库》(The Golden Treasure)作为教材,这是当时全世界的标准选本。

对于李璎珞、许靖媛她们来说,能聆听朱光潜这样的名教授教诲,无疑是件幸福的事情。朱先生上课并不按照教材的编年史次序,而是以文学品位为主,教授学生什么样的诗是好诗。他的讲授不偏重技巧格律的分析,而是让学生学会体验感受诗中韵味,学会用眼去看诗人所见,用耳去听诗人所闻。比如讲到雪莱的《西风颂》,他说:“这最后的一句,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中国自有白话文以来,似乎人人都会朗诵: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这是对雪莱这首诗的浮浅的理解。我们只有把五段十四行诗一气读完,才能感受到诗中天象四节的循环,人心内在的悸動,感受到诗人磅礴宏伟的力量。雪莱在《西风颂》中歌颂的是一种狂野的精神,一种摧枯拉朽的青春力量……”

朱先生用带有安徽口音的英文,大声地朗读着《西风颂》,不停地挥舞手势,仿佛他瘦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寒假结束时朱铭从重庆她姐姐那里带回来一台唱机和一些唱片,歌咏社的活动中又多了一个节目——大家坐在一起听唱片,主要是西洋歌曲和完整的歌剧录音。但李璎珞新学期开学后再没有参加过歌咏社的活动,许靖媛倒是来听唱片,对陈嘉声爱答不理。陈嘉声心灰意冷,只得埋头苦读。

春末夏初,青联剧社来到乐山,演出曹禺的话剧《日出》,一时间,成为乐山城的一件文化盛事。陈嘉声看到演出海报上导演的名字是郑云蔚,就来到剧社住的旅馆打听,果然是那个当年的邻居和小时候的玩伴。郑云蔚毕业于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戏剧系,是一名职业戏剧人。抗战爆发后,他带领自己组建的青联剧社,一路南下,驻扎在重庆。

郑云蔚没想到在乐山能遇到故交,很高兴,还把饰演陈白露的女演员唐梦介绍给嘉声。几年不见,郑云蔚身上多了一些江湖气,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大许多。唐梦天生就是做演员的料,长相妩媚妖艳,一看就是那种善于逢场作戏的女子。陈嘉声找去的时候,两人正在卿卿我我。

郑云蔚热情地请陈嘉声看戏,把演出经理叫来,当场给了嘉声两张票。

看着手里的两张戏票,嘉声似乎找到了重新接触李璎珞的理由。第二天在文庙上完课,他在水西门的拐角等着李璎珞,当李璎珞独自从陕西街走过来时,嘉声叫住了她。

“李璎珞——”

璎珞差不多半个学期没见嘉声了,听到曾经熟悉的瓷实的嗓音,先是一怔,然后像惊慌的兔子一样有一种本能的逃避。

“你?你……有事吗?”

“你好吗?”

璎珞很快恢复了镇静。

“我很好。”

陈嘉声拿出两张戏票:“我想请你看戏,《日出》。”

还没等李璎珞回答,许靖媛从后面蹿出来,一把夺过嘉声手中的戏票。

“好啊,有人请看戏,为什么不接受呢?”

靖媛在经历了两次情感的踏空后,很快从失落中恢复过来。既然陈嘉声心里没有自己,自己也没有必要像个怨妇一样悲悲切切,缘分未到,不能强求,说不定哪天闭眼走路就碰上了白马王子,所以,靖媛又变得活泼开朗,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

嘉声的戏票被靖媛夺去,好像被人识破了心中的秘密,脸一下红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靖媛把票还给嘉声:“跟你闹着玩儿的,你们去看吧。”

璎珞给出了拒绝:“对不起,我没时间。”

显然,璎珞是拒绝跟嘉声一起去看戏,嘉声也没接票。

“要不你俩去吧,我还能搞到票,导演是我朋友。”

靖媛追问:“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璎珞,咱们走,早些吃晚饭。”

靖媛说着拽起璎珞的胳膊往白塔街方向去了,剩下嘉声一人站在路口。

作为曹禺的第二部戏剧作品,《日出》首演刚两年,在戏剧界引起巨大反响。郑云蔚作为北平人,对曹禺在剧本中表现的平津地域文化自然很熟悉,他执导的版本在重庆演出时也获得了不少好评。

《日出》在乐山连演了三场之后,武大的学生戏剧社搞了一次与剧组主创的交流活动,方重(号芦浪,外文系主任)、苏雪林、费鉴照等教授应邀参加,大家把《日出》与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进行了比较,围绕陈白露是应该跟方达生出走还是自杀展开了讨论。在那次讨论会上,郑云蔚认识了许靖媛。

星期天,李璎珞正在“白宫”的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衣服,许靖媛的表妹胡宜芯气喘吁吁地跑来。

“璎珞姐姐,我表姐呢?”

“出去玩了,有事吗?”

“我奶奶病了,想见表姐。”

靖媛一早离开寝室,跟璎珞说郑云蔚邀请她游览凌云寺,想来只能找陈嘉声跑一趟凌云寺,喊回许靖媛。

陈嘉声在自习室研读《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李璎珞的出现让他很意外,得知原委后,赶紧收拾好书本,乘船过江去往凌云寺。

凌云寺在与乐山城区隔江相望的凌云山上,凌云山又位于岷江和大渡河交汇处,因江边坐拥乐山大佛而闻名。陈嘉声按时辰估计郑云蔚和许靖媛应该在看大佛,于是匆匆穿过寺内宝殿后来到大佛像。远远地,嘉声看见郑云蔚和许靖媛并排坐在佛像的脚背上,郑云蔚搂着许靖媛的腰,两人很亲密的样子。

陈嘉声在背后喊了一声:“许靖媛——”

两人回头,见是嘉声,郑云蔚松开手,靖媛有些不自在。

郑云蔚有些调侃地:“嘉声,你不是在跟踪我们吧?”

“没那工夫。靖媛,你外婆病了,要不赶紧去你舅舅家。”

听说外婆病了,靖媛抬腿就走。

显然,郑云蔚在追求许靖媛。虽说是发小,毕竟多年未见,嘉声并不真正了解已经成为知名戏剧导演的郑云蔚。第一次见面能觉察到他与演员唐梦的关系不一般,现在又对许靖媛示好,看来郑云蔚喜欢沾花惹草,用情不专。

转天下课后,陈嘉声在宋嫂的豆腐脑摊边看见许靖媛和同学吃豆腐脑,于是过去跟她打招呼。

“靖媛——”

靖媛见是嘉声,向他表示了谢意:

“谢谢你去大佛找我。”

“你外婆怎么样了?”

“好了,没事了。”

“你……一会儿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

“关于郑云蔚,我们一起长大的,我了解他。”

靖媛想了一下:“好呀。”

靖媛吃完豆腐脑来到大渡河边,河上是连成片的竹排,陈嘉声已经等候在那里。

“你说吧,郑导演怎么啦?”

“他是不是在追求你?”

郑云蔚有才华,靖媛是有点喜欢他。当他主动邀请靖媛同游凌云寺,靖媛就答应了。两人在游览中也聊得很开心,郑云蔚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腰时,靖媛并没有意识到拒绝。但当陈嘉声把关系挑破后,许靖媛突然有一种报复的心理。

“是的,他在追求我。这关你的事吗?”

“我……是想告诉你,郑云蔚这个人未必靠得住。”

“谢谢你!郑云蔚靠不靠得住,我知道,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靖媛,自由恋爱是你的权利,但我还是希望你慎重一些。郑云蔚这个人……”嘉声欲言又止。

“郑云蔚这个人怎么啦?”

“我知道背后说人坏话不好,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郑云蔚比较花心,我怕他对你不负责。”

靖媛淡淡一笑:“你把我当小孩子是吗?我就是喜欢他,他花心我也喜欢他。”

这句话显然是气陈嘉声的。靖媛说完,有一种心理上的快意,头也不会就走了。

嘉声看着靖媛的背影,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还是错。

晚饭时分,陈嘉声和方汉平就着咸菜吃米饭。两人挑了一堆饭里的老鼠屎、砂子、稗子,刚准备开吃,郑云蔚跑进来了。

“嘉声,走,出去打牙祭,我请客。汉平也去。”

陈嘉声回答:“我这刚弄完。”

郑云蔚拉起嘉声和方汉平:“你们这尽是老鼠屎、砂子的八宝饭有什么好吃的。”

方汉平婉拒了:“我还有作业要完成,就不去了。”

嘉声拗不过郑云蔚,随他出去了。

两人来到一家小馆子,饰演方达生、张乔治、潘月亭、胡四的演员和负责演出的经理都到了。原来《日出》在乐山场场爆满,剧社收入不错,今天庆贺庆贺。

郑云蔚把陈嘉声介绍给大家,说了一些他俩小时候的趣事,酒过三巡之后,就插科打诨了。

潘月亭说,郑云蔚只做导演可惜了,胡四应该他来演。方达生说郑导演不够帅,不像面首。张乔治说,面首又不是刻在脑门上的,关键是郑导演有经验。胡四开玩笑说,原来郑导演经常吃软飯。郑云蔚也不生气,说吃软饭也得靠本事。总之,他们聊的话题,让陈嘉声格格不入,插不上嘴。潘月亭问唐梦是不是最近看得紧,有没有发展新的陈白露?郑云蔚神秘地说,有的,外文系的一个妞,湖南妹子。听到这里,嘉声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忍不住问道:

“蔚子,你说的是许靖媛吧?”

“是啊,那天我正跟她说戏呢,要不是你打断,后面还有戏。”

郑云蔚说这话时,有些不怀好意,陈嘉声感到迷惑:

“许靖媛要演陈白露?”

大家都笑了。潘月亭告诉他:“小老弟,你对这位发小知其一不知其二。郑导演每到一处公演,都会培养一名陈白露的。要不说他经验丰富,可以演胡四呢。”

胡四接过话:“郑导演才是真正的潘月亭。”

陈嘉声完全明白了,郑云蔚是一个情场老手,许靖媛正是他的下一个猎艳目标。

也许是喝了酒,仗着酒劲,陈嘉声突然提高了嗓门。

“你不能欺负许靖媛。”

“欺负?怎么能叫欺负呢?对了,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如果你想追求,我让给你。”

“我对她没意思,但你不能碰她!”

鄭云蔚受到挑战,酒精的作用下也没那么理性了。

“既然你没意思,还不让我碰,你什么逻辑?你以为你是谁?对了,你以为你是方达生,要做拯救陈白露的上帝?可惜啊,陈白露不领你的情,就是自杀也不会跟你走的。”

陈嘉声说了一句:“龌龊!”然后站起来准备离席,郑云蔚一拍桌子,指着陈嘉声说:“你说谁龌龊?你说清楚了。”

陈嘉声的血气上来了,冲郑云蔚:“说你怎么啦?你就是垃圾,龌龊!”

郑云蔚冲过去要打陈嘉声,陈嘉声也不示弱,准备跟郑云蔚过手,众人赶紧过去拉架,推搡之中,陈嘉声后退踩空台阶,捂着脚痛苦不已。

陈嘉声因为脚背骨裂暂时住进了仁济医院的三等病房,方汉平告诉嘉声,坊间都说,郑云蔚追求武大女生起冲突,武大男生受伤住院,《日出》的后续演出取消,青联剧社离开乐山。

李璎珞带着些水果来看陈嘉声。璎珞说,靖媛现在的情绪不是很好,她是替靖媛来看嘉声的,对他表示感谢。

两人坐在病房里,不知道从何说起,稍显尴尬。李璎珞突然说:

“靖媛喜欢你……”

“我知道……她跟我说过。”

“你不喜欢她?”

“有时候我觉得靖媛更像我妹妹。”

“所以你要保护她。”

“璎珞,我心里已经有一个人了,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再喜欢别人。”

璎珞当然明白嘉声的意思。情感与理智的较量,现在成了她心中的枷锁,有时压得她喘不过气,甚至她也想过逃离,转学去西南联大。如果要离开武大,又怎么跟杨镇安解释呢?

璎珞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缓缓地对嘉声说道: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有一个女孩子,出生不久,父亲得病去世了,母亲带着她去军阀老爷家做奶妈。军阀老爷的二太太生了儿子。女孩子的母亲后来又做了二太太身边的贴身佣人,二太太也认女孩子做干女儿,与她的儿子兄妹相称,两人从小一起玩耍、读书、长大。后来,女孩子的母亲得病去世了。在女孩子17岁的时候,军阀老爷强行娶她做了第六房姨太太……”

说到这里,璎珞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她第一次跟一名陌生人讲述自己的身世。她的隐忍、屈辱,从来没有这样流露过。嘉声明白了这是璎珞自己的故事,他震惊了!

璎珞继续说:“军阀老爷的地位很高,势力很大,女孩子只能屈从。她的义兄哥哥喜欢她,也不敢反抗。女孩子明白,如果要解救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正当的理由离开军阀老爷,然后慢慢地,越走越远……所以她选择了上大学。老爷以前娶的太太都没什么文化,他也认为女孩子读了大学,陪他跟政治人物打交道会很有面子,所以就同意了……”

嘉声愣愣地问了一句:“未来,女孩子怎么打算?”

璎珞:“她必须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刻苦学习,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这样,她就可以离开了……”

璎珞说完,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璎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给嘉声说这些。她不需要嘉声同情她,怜悯她,也不指望嘉声能帮助她。嘉声只是一名来自沦陷区的普通大学生,他没有任何改变现实的能力。但就在刚才,自己有这样的冲动,不能控制的冲动,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样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嘉声听完,除了震惊,脑中一片混乱。生逢乱世,什么样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在武大西迁乐山不久,有两名教授也娶乐山女子为姨太太,激起了女教师们的反对。几名女教师和一些教授夫人联名致信王星拱校长,要求学校辞聘那两名教授。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家庭背景纷繁复杂,但自己喜欢的李璎珞是这样的身世,超出了嘉声的想象!任何安慰劝解都是苍白无力的。更重要的是,他还能爱她吗?他能继续追求她吗?

璎珞默默地走了。嘉声想挽留,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璎珞离开病房。

方汉平读过蒋克群遗留下来的《西行漫记》后,开始关注有关红色西北的消息。虽然“西安事变”后国共开始第二次合作,八路军在国统区建立了办事处,中共的《新华日报》公开出版,但有关延安的报道还是遭到了政府当局的封锁。去年10月,曾经中断活动的“抗战问题研究会”重新在李公祠的理学院恢复成立,经常组织讨论会和张贴壁报,引起了汉平的兴趣。尤其是壁报,化学系学生孙顺潮(即后来的著名漫画家方成)画的漫画,图文并茂,幽默犀利,更是得到大家的喜爱。汉平加入了“抗研会”,接受进步思想的熏陶。

三天之后,嘉声拄着拐杖回到寝室修养,大多数时间只能躺在床上看书,方汉平于是把那本《西行漫记》给了嘉声。

当嘉声可以拄拐走动后,就去教室上课了,歌咏社的活动也照常出席。一天在听完歌剧《蝴蝶夫人》的唱片后,许靖媛主动来跟陈嘉声说话。

“陈嘉声,谢谢你啊!”

“没什么,都过去了。”

靖媛天性就是一个乐观的人,很快就从烦恼中解脱出来,变得无忧无虑。

“李璎珞说,你在北平还有一个妹妹,跟我长得像,是吗?”

“不是长得像,是性格,说话比较像。”

“我可不会说你们北平话,什么后面都加‘儿,《日出》那帮演员都是这么说。”

“曹禺先生是天津人,《日出》里的方言是天津话,跟北平话不一样。”

“我们南方人听都差不多。最近见璎珞了吗?”

陈嘉声摇摇头:“她不太愿意见我。”

“你既然喜欢人家,就主动一点嘛。是不是她拒绝过你,你伤自尊心了?”

陈嘉声又摇摇头,看来,靖媛并不知道璎珞的身世。

“男人嘛,脸皮就要厚一点。女孩子拒绝你说不定是考验你,你要坚持。”

“大家功课都比较忙,璎珞说准备将来出国留学,估计是不太愿意在感情上浪费时间。”

“我也准备出国留学,我舅妈说念外国文学,还是应该出国留学的。”

两人在大成殿门口分了手,靖媛进了图书馆。陈嘉声决定再跟璎珞见一面,《西行漫記》里写到的红色中国,是跟国统区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如果璎珞愿意,可以去那里,就可以彻底摆脱她的军阀丈夫的控制。

这一次,陈嘉声和李璎珞是在岷江上的小船上见的面。江边的小船,一方面用作摆渡船送人过江,另一方面也可租给客人当游船,在江上慢慢地划,聊天谈心——当然也可以作为恋人约会的场所。

嘉声首先谢谢璎珞去医院看望他,璎珞说是受靖媛的委托,主要是靖媛有些担心,不知道伤势如何。

“你的情况,学校里没人知道吧?”

嘉声突然说起这个话题,让璎珞感觉有些突然。

“杨镇安就是跟你一起长大的那位少爷?”

璎珞点点头:“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把这些告诉你。学校里没人知道,除了杨镇安,他也很苦恼。他要我跟他去沦陷区,我不愿意,我不想过亡国奴的生活。”

“可以去陕北,那里国民政府管不了,也不用当亡国奴。那里有一所红军大学,北平上海有不少年轻人去那里上红军大学。”

璎珞摇摇头:“没那么容易。只怕还没出四川,就给拦住了。”

“我可以陪你去,提前做好计划,绝对保密,就能做到万无一失。”

“我想还是先在这里念完大学,念完大学就可以正正当当地出国留学了。”

嘉声怅然若失。他既不能帮助璎珞摆脱困境,也无法将两人的关系推进一步。人生总是充满了曲折,好在自己还年轻,还可以等待璎珞。这么想想,嘉声也就释然了。

嘉声的脚伤完全恢复能行走自如的时候,春季学期就结束了。暑假来临,陈嘉声找了一份在嘉裕碱厂上班的苦力活,同时继续兼职做家庭教师;方汉平回了巴东老家;杨镇安参加工学院安排的工地实习;璎珞决定留在乐山,利用假期时间看书学习。

乐山的夏天,历来暑热难挡。立秋以后,又遭遇民间说的“秋老虎”,连续十几天红日高照,天气晴朗干燥。嘉声前一天上夜班,上午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市区。他在宋嫂的小吃摊上要了一碗豆腐脑,掏出厂子里发的夜宵馒头,吃饱后准备回寝室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经过玉堂街,正好碰到李璎珞和许靖媛。

璎珞和靖媛觉得寝室太热,想到乐山公园找一处凉快的地方看书。三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分手了。

嘉声拐上土桥街的时候,呜呜呜和当当当的防空警报声响起来了。呜呜声来自嘉裕碱厂的蒸汽锅炉,当当声是乐山公园后山六角亭的大铁钟发出来的。大铁钟本来是乐山城中午的报时钟,1938年以后,随着日军敌机的偶尔进犯,就成了跑警报的警报钟。跑警报是乐山当地人的说法,每当防空警报响起,有人就会在街上喊“发警报了——”。市民们收拾金银细软往老霄顶、篦子街、大佛坝几个方向跑,躲避敌机的轰炸。但是,早期防空警报很频繁,日机轰炸的事情几乎没怎么发生过,大家对警报也就习以为常,放松了警惕。

天空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一架灰色的大飞机从南边飞临乐山上空,街上的老百姓慌成一团,习惯性地往跑警报的地方奔跑,嘉声也加快了回寝室的步伐。大飞机盘旋一圈后就飞走了,慌乱的百姓放慢了脚步,以为又是虚惊一场。

大家的议论还没结束,防空警报再次响起来。有人说,不用紧张,这是解除警报。话刚落音,只见乌压压的日本军机群已经飞抵乐山上空,投下一枚枚罪恶的炸弹,没等乐山市民反应过来,巨大的爆炸声在城区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嘉声也被最初的爆炸声和逃窜的人群吓懵了,但是他的大脑很快从空白中恢复过来,第一时间想到是李璎珞在哪里?她有没有危险?

嘉声掉头往乐山公园的方向跑去。一路上不断有飞机的呼啸声掠过,炸弹爆炸的火光冲天,燃烧的房屋轰然垮塌。乐山公园的人不多,人们都跑向那些看似可以遮挡的地方躲避轰炸。璎珞和靖媛本来寻到一处凉亭看书,还没坐下,日本人的飞机就来了。炸弹投下后,两人慌乱中随着人流寻找安全的地方。

嘉声看到了璎珞和靖媛,喊了她们的名字,向她们跑去。就在三人快跑到一个可以遮挡的地方的时候,眼见着一枚炸弹落到公园中的中山纪念堂,嘉声将两人往前一推,炸弹爆炸了,气浪混杂着泥土将嘉声掀倒在地。

短暂的寂静之后,璎珞和靖媛回头,看见嘉声被埋在泥土之中,于是过去拼命刨开泥土。

所幸嘉声并未受伤,只是被炸弹的爆炸声震晕,慢慢恢复了意识。三人再找了一处掩体,躲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炸弹爆炸的声音渐渐减少,飞机的轰鸣声远去,只见乐山城浓烟滚滚,烈焰飞腾,天空血红,灼浪扑面。房屋建筑垮塌的声音伴随着痛苦的呼号,让乐山城顷刻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三人从掩体中走出来,面对眼前悲惨的情景,一句话说不出来。一架敌机再次光顾乐山上空,进行超低空飞行。这是日军专门派来拍摄轰炸后的乐山城景象的飞机。靖媛低声说了一句“我去舅舅家看看”,匆匆离开了。

嘉声加入了由消防队、市民和大学生组成的搜救队伍,从还在燃烧的房子中抬出受伤的市民,从瓦砾堆中救出奄奄一息的老人……

璎珞帮忙做一些救护工作,给沿街就地躺坐的受伤市民包扎止血,帮助他们寻找家人。一个小孩的哭声引起了璎珞的注意。宋嫂的女儿贞贞站在已经损毁的木器店前,不住地啼哭。旁边,宋嫂的小吃摊也被炸散了架,透过残烟败火,隐约可以看到宋木匠和宋嫂的尸体。

璎珞紧紧地抱着贞贞:“不哭,孩子不哭。”

靖媛赶到半璧街的舅舅家,一家人在被炸弹摧毁的房屋前,欲哭无泪。所幸一家人安然无恙,只是外婆受了惊吓,由舅妈低声安慰着。轰炸前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饭菜都上了桌,听到警报后舅舅背起外婆,舅妈招呼两个孩子,躲到房后的一个简易的防空洞中。待轰炸结束出来,房屋垮塌一大半,家具物件几乎被烧毁,舅舅辛苦写作一年多的书稿化为灰烬。

1939年8月19日中午12时左右,日本侵略者认为国民政府机关将从重庆迁往乐山,悍然出动36架飞机,对乐山城狂轰滥炸,试图摧毁蒋介石的最后避难地。此次轰炸,乐山城中的繁华街市被夷为平地,死亡四千多人,重伤近千人,上万人无家可归。武大有5名学生、1名职员、2名工友和7名教工家属遇难,周鲠生、杨端六、叶圣陶、刘秉麟、陶因等30余位教授的家当全部被毁,叶雅各、蒋思道、萧君绛等20余位教授家产损失大半。

等陈嘉声精疲力尽地回到龙神祠时,才知道宿舍也遭炸毁。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当嘉声看到变为废墟的宿舍时,也忍不住掉下眼泪。他来到自己寝室的位置翻找,存放衣物的藤条箱只剩下残骸,上面的衣物都烧成灰烬,倒塌的砖块压住了箱子,他存放在箱底写给璎珞的信除了烧了些边角,居然完好无损。吴其昌教授惠借的《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也被过火,留存大半。

一位同学过来告诉嘉声,学校安排他们去牛耳桥的国立技艺专科学校的宿舍暂住。

“白宫”逃脱了这场劫难。璎珞带着贞贞回到寝室。晚些时候靖媛回来,简单地说了一下舅舅家的情况。一家五口今晚只能暂时借住到一位老师家,明天一大早舅舅舅妈去周边的乡下找房子。靖媛说,回来的路上,政府组织的人员打着火把向郊外运送尸体,情状惨不忍睹。日本帝国主义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第二天,嘉声依旧和武大学生参加救援,运送尸体,清理路障。靖媛去照顾外婆。璎珞带着贞贞来到嘉声参加清理的现场,给嘉声送来水和几块米花糖。

杨镇安听说乐山遭遇大轰炸,连夜从实习工地赶回乐山,他从白宫找到街头废墟,正好看见璎珞给嘉声送水和食物的一幕。璎珞平安无事,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看到璎珞与嘉声在一起,又让他嫉妒和担心。

“我马上跟父亲联系,请他安排一辆车送你回成都。”

“没必要,现在大家都在忙自救,我在这里多少也可以搭把手。”

“不行,说不定日本人还会来炸乐山。”

确实,这次轰炸让璎珞和武大的学子们看到了日本人的凶残与疯狂。谁知道接下来他们又会干出什么呢?

“要不再等两天?日本人不至于刚炸完又来吧?”

“谁知道呢?最安全的方式就是离开。”

“日本人也轰炸成都。”

杨镇安急了,平时沉稳寡言的人急躁起来有一种可怕的语气。

“你必须离开乐山!我答应过父亲,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如果有什么过失,父亲是会惩罚我的。”

贞贞被镇安的语气吓住了,紧紧地拽住璎珞的衣角。璎珞很少见镇安急躁,这一次,只能是听他的了。

“还有,那个陈嘉声,你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说这话的时候,杨镇安的语气低沉,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意味。

“你别胡乱猜测。你知道,上学期我就退出歌咏社了。昨天日本飞机轰炸的时候,他救了我和靖媛。龙神祠男生宿舍被炸平了,今天他又去帮忙救援,我去看看人家,有什么不对?”

“也许是我太敏感了。我们俩的处境,你心里是清楚的,我必须保护好你。我现在就去联系父亲。”说完,杨镇安就走了。

暂时离开乐山是不可避免的了。璎珞简单收拾了行李,与靖媛讨论贞贞的安排。贞贞的父母都是从乡下来市区做小生意的农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亲戚可以托付,璎珞不便带回成都,只能让靖媛先照看。

璎珞没来得及跟嘉声说一声,就在杨镇安的看护下离开了乐山。靖媛带着贞贞来到技专的宿舍找到陈嘉声。

“璎珞回成都了。她让我给你说一声。”

“哦——”

嘉声没有很意外。虽然嘉声并不清楚璎珞背后的丈夫到底是谁,但从璎珞的讲述中,权势应该相当大,这个时候出于安全考虑要璎珞离开乐山,也是可以理解的。

“贞贞怎么办?”

“还没有找到可以托付的人家,璎珞让我先照看着。”

嘉声从身上掏出5块钱给靖媛:“这钱你拿着,给贞贞买点吃的和衣服。”

靖媛没接:“不用,璎珞走的时候留了钱。再说你的东西都炸没了,你留着自己用。”

“学校给我们救济了50块国币,暂时够用了。”

靖媛还是没有接,而是转过头说了一句:“我觉得璎珞是喜欢你的。”

嘉声能感觉到璎珞对自己的感情,不然不会在仁济医院的病房里告诉他自己的身世。现在,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感情,而是璎珞身后那个指挥千军万马拥有巨大权力的军人。面对靖媛的这句话,嘉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想了想,最后说:“也许吧。不过现在不是谈感情的时候。”

“只要两人相爱,有什么不可以做的?钟蕴青就是榜样。”

“李璎珞不是钟蕴青,也许他们的情况不一样。”

“要是方达生坚持把陈白露带走,陈白露也不会自杀。”

“那是文艺作品,现实可能比文艺作品还复杂些。”

“我就是随便说说,我愿意祝福你们。”

靖媛说完,带着贞贞走了。

嘉声何尝不想跟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天天在一起,谈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呢?天时地利人和,每一样都不具备。大轰炸讓自己一贫如洗,未来生计都是问题,算了吧,跟璎珞的缘分先到此为止。

晚些时候,嘉声来到吴其昌教授家。虽说吴先生在城里的房屋只挨了一块弹片,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一家还是到乡下租了间房子躲警报。嘉声是来还吴先生那本《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的,但书经过战火的洗礼,面目全非。

“这就是日本强盗侵略中国,涂炭生灵的证据。嘉声,这本书就留给你,做一个永久的纪念。看到它,你能想到今日乐山的轰炸,你能想到多少中国人惨死在日本人的炮火中。中国人要有雪耻的决心,一定要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其昌教授看到书时,忍不住情绪激动地给嘉声说了这番话。

嘉声连连点头,向吴先生道谢,并请吴先生签名。其昌教授在残破的书上写下了“吴其昌”三个大字。

璎珞回到成都不久,杨增也抽时间回了一趟成都。杨增的部队正在进行新的调动部署,准备参加长沙会战。他对璎珞还是挂念的。杨镇安跟他联系上后,他第一时间联系韩文渠,让他想办法安排车辆送璎珞回成都。吃过晚饭,杨增把镇安和璎珞都留了下来。

杨增先是痛骂一通日本人,表达与日本人的不共戴天之仇,并表示抗战到底,战死沙场不足惜,然后问了一下乐山被轰炸的情况,武大是否安恙,秋天可否按时开学等等。最后,他让璎珞先回房休息,他跟镇安再说点别的。

那一晚,杨增没有来璎珞的房间过夜。第二天一早,杨增就匆匆离开了。

9月,武大如期开学,璎珞回到乐山,暑期外出实习的、旅行的、回家的同学陆续回到学校。靖媛没有找到贞贞亲人的线索,璎珞回来,靖媛跟她商量把贞贞送到孤儿院,到了孤儿院的门口,贞贞一双大大的眼睛含着泪水眼巴巴地看着璎珞,让璎珞的心里瞬间难以承受,于是决定收留贞贞。

璎珞来到女生指导老师顾如(号友如)的办公室,恳请她同意贞贞暂时住在女生宿舍,适当的时候把她送往成都。顾先生是上海人,年轻漂亮,雍容优雅,人非常开通。她先是强调了宿舍管理的纪律要求,同意贞贞暂时住在璎珞的寝室。

方汉平也回来了,他走进寝室的时候,嘉声差点没认出来。原来方汉平在叙州(宜宾)下船等候换船的时候,晚上被土匪打劫,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不说,连外衣也被扒了,沿路乞讨,步行四五天才回到嘉州。汉平的全部家当也毁于轰炸,嘉声已经帮他把学校发的救济金先领回来了。两人上街购买了衣服被褥和日用品,吃了碗面条,回到寝室的时候,室友说外文系的李璎珞来过,留下一包东西给陈嘉声。嘉声打开纸包,是一包猪肝粉。

嘉声约璎珞来到大渡河边,璎珞带上了贞贞。两人现在已经心照不宣,小心翼翼,不再去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

“谢谢你给的猪肝粉。”

“我自己做的,拌在饭里吃,可以补充营养。”

“你还会做这个?”

“跟佣人张妈学的,不难。”

贞贞自己在一边玩,有了璎珞和靖媛的照料,孩子暂时从失去双亲的悲伤中解脱出来,毕竟小孩对死亡的概念还不那么清晰。

“你让贞贞一直住寝室?”

“过些时候送到成都,请张妈照顾。”

“那你的……家里人会同意吗?”

“打仗那么紧张,他很少回来。家里几十口人,多一个也不算多。”

“我毕业以后也准备考官费留学。”

嘉声的这一决定让璎珞既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她只是点点头表示认可。

“杨镇安喜欢你,对吧?”

“我们一块儿长大的。我一直把他当亲哥哥一样。”

“我想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我从现在起开始好好学习英文,歌咏社的活动我也不参加了,明年我就去考官费留学生。”

“嘉声,谢谢你!你一定能考上的。”

大轰炸带来的直接后果是物价的飞涨,武大教授们的生活一下变得拮据起来。胡湘巽不得不把他从英国带回来的手表送进当铺,胡母也感觉年纪大了,不愿拖累儿子,坚决要回湖南老家。胡湘巽只好写信给老家的弟弟来乐山,将母亲接回去。在母亲上船起航的那一刻,胡湘巽感觉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母亲,也许就是永别,竟在码头长跪不起,令人潸然泪下。

突如其来的抓捕发生在9月底的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天气凉爽,武大学生都已洗漱准备休息,乐山驻军宪兵队、保安队出动数百人,将“抗研会”的负责人、骨干分子和其他追求进步的学生20余人抓了起来,陈嘉声也被他们带走。

当晚,王星拱校长得到消息后,与赵师梅教授连夜赶到保安司令部与韩文渠见面,质问为什么抓捕学生。

韩文渠解释说:“卑职也是接到上面的命令。最近武大学生很活跃,共产党的秘密分子在学生中策划要推翻党国。”

王星拱不同意韩文渠的解释:“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共产党怎么可能去做推翻党国的事情,完全是子虚乌有。请韩司令尽快查清事实真相,早日释放学生,不能耽误学生的学业。还有,拘捕期间,不得对学生动用刑罚,如果学生受到虐待,我会呈报教育部,请教育部报告政府当局。”

第二天,方汉平带着一批学生涌到校长室,敦请学校保护同学,让乐山当局释放学生。

抚五校长耐心给学生做工作:“同学们请放心,我昨晚已经见过保安司令韩文渠,请他尽快查实情况,释放学生。韩司令也是执行上级指令,这里可能有误会的地方,不过我会尽快督促他们搞清楚。我已经给韩司令明确了,不得对学生动用刑罚。今天下午我还会去保安司令部,我会亲自跟同学们见面的,保证武大学生毫发不损。”

抚五校长的苦口婆心也得到了同学们的理解,方汉平提出来,可不可以派两名学生代表与校长一同看望被羁押的学生,抚五校长同意了。

李璎珞特意去了一趟三育学校,在工学院的实验室里找到了杨镇安。他问杨镇安:“昨晚有同学被抓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抓的是共党积极分子。”

“陈嘉声也被抓了,他不是共党积极分子。”

“哦?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李瓔珞确实有点疑惑了。她对陈嘉声的了解并没有那么深入,他的信仰,他的追求是什么?璎珞真的不知道。他跟璎珞提到过红色西北,难道他跟共产党真的有联系?

“不管怎么样,大轰炸的时候他救过我,如果可能,你还是找找你父亲,让他给韩司令打个招呼,把嘉声放了。”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管这事。如果陈嘉声没事,自然会放的。”

璎珞觉得再跟杨镇安讨论下去没必要了,就回“白宫”了。

当天下午,王星拱校长、赵师梅先生和方汉平以及抗研会的另一名成员顾谦之一道去了保安司令部,再次面见了韩文渠。韩司令很客气,表示尽快甄别,将结果报到上面,如果没什么大问题,就放人。师梅先生说,抚五校长要见见学生,韩司令答应了。

抚五校长、师梅教授和方汉平、顾谦之来到羁押监牢,20多名学生分住几个监室,他们都一一看望,给予学生安慰。抚五校长告诉学生们,只要没有做违反法纪的事情,仅仅发表个人的政治观点,都不是犯罪,当局没有权力关押你们,学校会保护大家,尽最大努力让当局尽快放人。方汉平见到陈嘉声,嘉声小声对他说:“回去给璎珞捎个信,我在里面没事的,应该很快会出去。”

李璎珞怎么也没有想到,杨增突然来到了乐山,没有惊动当地政府要员,直接住进了韩文渠的府上,韩文渠派车将镇安和璎珞接到韩府。

“你怎么来了?”璎珞对杨增的到来有些吃惊。

“我来看看你们读书的地方,有何不妥?”

“你不是在前线很忙吗?”

“抗战的事重要,家中的事也很重要。我听镇安说,这次韩司令的行动抓了你的救命恩人。他真的是不是共党不好说,要不你当面劝劝他。如果是的话,就写一份悔过书,我让韩司令把他放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不是当然最好。你明天去见见他,当面问清楚,然后给我一个回话,我给韩司令也有一个交代。”

第二天,璎珞第一次走进监牢,那里阴森恐怖,一个正常的人在那种地方待的时间长了,也会不正常。

嘉声被狱警提前带进了审讯室,他坐在审讯的椅子上,琢磨保安隊都会问他什么问题。

审讯室的门开了,走进来的是李璎珞,让嘉声大感意外。璎珞见到嘉声,一幅憔悴的模样,情不自已,奔过来把他抱住了,嘉声也紧紧地抱住了璎珞。

待情绪平稳后,嘉声说:

“你怎么来了?”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共产党?”

嘉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

“不是就好,我出去就跟他们说,让他们把你放了。”

“你说管用吗?”

璎珞意识到自己的说法不妥,就改口:“只要不是,他们就会放了你。”

“贞贞还好吗?”

“挺好的,靖媛帮着照看。他们还说了,如果你是共产党,写份悔过书,也可以把你给放了。”

“我就不明白了,现在国共合作,共产党的地位是合法的,为什么国民政府还要搞这样的白色恐怖?”

“嘉声,政治的事情我们不懂,只要平平安安就好。你答应我,出去以后好好读外语,你只有考取官费留学,咱们才有可能真正在一起。”

嘉声有些感动,向璎珞点点头。

审讯室外狱警喊道:“会面的时间到了。”

璎珞深情地看了嘉声一眼,转身准备离开,嘉声忍不住叫了一声“璎珞”,两人又拥抱在一起。

狱警在外催促,璎珞不舍地离开了审讯室。

透过一个隐秘的小窗户,璎珞与嘉声会面的全过程,都被杨增看在眼里。

杨增来到韩文渠的办公室,杨镇安还在那里等着。杨增简单地说了一句:“陈嘉声不是共产党,今晚就可以放他了。你跟他一起回学校吧。”

“六姨娘呢?”

“她说明天要上课,已经先回去了。”

天黑以后,狱警来到嘉声的监室:“陈嘉声,你可以回去了。”

嘉声以为,也许璎珞的话是对的,她可以影响保安队的韩司令,所以他们连夜就把他给放了。

从监牢里出来,有一辆小车等着嘉声。嘉声上了车,杨镇安从副驾驶的位置转身对嘉声说:“我也要回学校,韩司令派车送我们。”

车上除了杨镇安外,还有两名陌生人,拉着脸,也不说话,嘉声不便开口问。

小汽车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驶向乐山市区,四周一片漆黑,隐隐能听见河水急流的哗哗声。

连着两天都没怎么睡觉,嘉声上车不久,困意袭来,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嘉声感觉车停了,旁边坐着的陌生人拍拍嘉声,叫了一声:“喂,到了,下车。”

嘉声睁开眼,还没看明白是什么地方,陌生人用力把他拉下车,另一名陌生人从一边冲过来,用绳子一下勒住嘉声的脖子。嘉声竭力挣扎,拉扯的声音把在副驾驶睡着的杨镇安惊醒了,杨镇安想下车,被司机死死拉住:“杨少爷,不关你的事,你别下车!”

嘉声的脖子不仅被勒住了,还被绳子死死地捆住了上身。两名陌生男子将嘉声抬至大渡河边,扔进了大渡河。

等镇安挣脱司机的纠缠,跑到大渡河边的时候,汹涌咆哮的大渡河水已经淹没了嘉声的身体……

第二天天刚亮,杨镇安就出现在“白宫”的门口,他敲开门房老姚的门,请他把李璎珞叫出来,老姚老大不情愿地站在璎珞的宿舍门口喊道:“李璎珞先生有人会——”

正准备起床的璎珞听见老姚喊有人会,觉得很奇怪,赶紧披件外套就出来了。璎珞来到大门口,见是镇安,脸色铁青,很奇怪。

“家里出什么事了?”

“赶紧收拾东西,能带的都带上,一会儿我来接你,离开乐山。”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什么都不要问,对谁也不要说。我现在去联系船,中午之前必须走。”

杨镇安说完,转身匆匆离开了。

璎珞意识到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不然镇安不会用这样的口气对自己说话。

杨镇安又匆匆赶到技专陈嘉声的寝室,同学们正在吃早饭,就着咸菜喝稀粥。杨镇安找到方汉平,直截了当地说:“陈嘉声的事情比较复杂,暂时还回不来。他在寝室里有什么东西,帮忙收拾一下,我转给他。”

方汉平有些吃惊:“陈嘉声犯了什么事?”

“三言两语说不清,时间紧急,你赶紧收拾好给我。”

方汉平意识到事态严重,又不便过多打听,放下碗筷,将陈嘉声的衣物书籍收拾好放进一只小箱子中,交给了杨镇安。

当天中午,杨镇安和李璎珞带着贞贞乘船离开了乐山,顺江而下。他们先到宜宾,马上换客轮到重庆,在重庆换汽车,经过遵义、贵阳到昆明,再乘火车从昆明到越南河内,在越南买了到香港的船票,差不多经过一个月的颠簸,终于在香港停留下来。

刚上路的时候,璎珞问镇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镇安始终不回答,只告诉她到香港后会跟她说的。璎珞自幼生活在杨增这样的军阀家庭,大到军事政变,小到妻妾争风吃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大事,璎珞都不会觉得意外。既然镇安不告诉她,她后来也就懒得问了,好在有贞贞为伴,两人相依为命,犹如母女一般。

被韩文渠抓捕的武大学生陆续都放回来了,唯独少了陈嘉声。方汉平联想到杨镇安取走了陈嘉声的衣物,意识到嘉声的处境可能不好,于是和顾谦之以及其他几位“抗研会”的同学,再次来到校长室,向校长询问嘉声的下落,而抚五校长居然也不知情,于是抚五校长给韩文渠拨了电话。

韩文渠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地说:“王校长,陈嘉声涉案重大,已经被成都的人带走了。”

“成都哪方面的人?警察厅还是宪兵队?”

“我不好说,总之来人势頭很大,兄弟我说了要掉脑袋的。”

“陈嘉声犯了什么罪?总得有个说法。”

“他暑期在嘉裕碱厂策动罢工,破坏抗日物资的生产。”

抚五校长吃了一惊。

“有证据吗?这种事情你们应该提前跟校方沟通的。”

“王校长,再多的细节卑职无可奉告。以后还是希望贵校加强学生的管理,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还有要务,恕不奉陪了。”

韩文渠说完,把电话挂了。

抚五校长很无奈地对方汉平他们说:“陈嘉声同学是被成都方面的人带走的,具体什么人,也不知情。我再打听一下,有消息告诉诸位。”

方汉平和同学们向校长道谢后离开了。

杨镇安给璎珞和贞贞租了间很小的公寓,待一切安定下来,杨镇安把陈嘉声的行李箱拿出来。

“璎珞,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

看着一只陌生的行李箱,璎珞很奇怪。

“什么事?”

“陈嘉声已经……没了,这是他的箱子。”

这个消息犹如一道闪电穿过璎珞的大脑,瞬间将她击倒,但从小就习惯承受生活打击的璎珞还是镇定住自己,艰难地问道:“嘉声没了,为什么?”

一种悲愤之情从镇安的心中涌起,他不敢正视璎珞,只能低头喃喃地说:“我没想到父亲会这样。我只是说陈嘉声跟你走得很近,如果有必要,让他施加影响,让武大把陈嘉声除名,或者我们转学去西南联大……”

璎珞明白了。从8月19号乐山遭遇大轰炸,到今天流落香港,短短一个多月,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似乎一切都是偶然,又是必然。此时此刻,她不想再看到杨镇安。

“你走吧,赶紧走吧。”

杨镇安起身,迈着缓慢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李璎珞的房间。璎珞用颤抖的双手打开陈嘉声的行李箱,里面是几件简单的衣物和几本书籍,其中最显眼的是那本被炮火部分烧毁的《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打开文集,还有几封没有寄出的信件,上面没有地址,只写着“李璎珞小姐亲启”。

一个月后,学校收到成都警备司令部发来的公函,称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历史系学生陈嘉声企图破坏抗日,收押期间畏罪自杀,因亲属在沦陷区不能前往认领尸首,已由政府代为处理,云云。

赵师梅先生将公函转给抚五校长,抚五校长看了只得唉声叹气,嘱咐教务处注销陈嘉声的学籍。赵师梅先生还禀告,查工学院土木工程系1936级学生杨镇安、文学院外文系1937级学生李璎珞,一个月前不辞而别,至今杳无音讯,是否也需注销学籍。抚五校长说,兵荒马乱的,再等等吧。

得知陈嘉声畏罪自杀的消息,方汉平说什么也不相信。他去找靖媛吐露自己的怀疑,靖媛告诉她,璎珞在陈嘉声被抓捕后的第三天带着贞贞不辞而别,至今没有消息。说不定他们像钟蕴青和小游那样,为了爱情,私奔了。

蒲剑,中国传媒大学教授,著名编剧,影视代表作有《生生长流》《燕赵秋歌》《左小马》等。曾获第14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教育题材特别奖、第30届中国广播影视大奖优秀电视剧“飞天奖”提名荣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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