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巴嫩:留不住的白大褂
2021-05-29程少君
程少君
2020年8月4日,当休斯敦医院的聘书抵达约瑟夫·纳西夫医生的邮箱时,贝鲁特的大爆炸仅过去3个小时。然而,这名42岁的妇产科医生毅然决定与贝鲁特美国大学的医疗中心团队一起坚守在一线,救治从黎巴嫩首都爆炸事故中死里逃生的伤者,为他们缝合伤口或截肢。“当晚,整个医院里都是无头的尸体和肠子外露的伤者,令人毛骨悚然。”纳西夫说。
第二天一早,这位医生又重读了一遍邮件,并询问了自己美国籍妻子的意见后在合同上签了字。“我已经经历过两次爆炸事件了。一次是在2005年2月15日,爆炸导致包括前总理拉菲克·哈里里在内的23人丧生,220人受伤;一次是2005年12月12日的汽车炸弹袭击,记者吉卜兰·图韦尼在爆炸中失去了生命。这个国家在自寻死路,我实在待不下去了。”纳西夫说。
纳西夫的情况并非特例。在爆炸前的两个月间,当地近300名医生拿到了黎巴嫩医生协会总部开具的证明他们在工作中并无过失的文件,可见他们迫切想要离开的心情。在贝鲁特美国大学医疗中心——当地最负盛名的医院里,共有280名医生,其中35人即将离开。他们的祖国病了、碎了、精疲力竭了,但他们不会是施救者。
贝鲁特港的爆炸造成202人死亡,6500人受伤,市内多个街区被夷为平地,大批居民失去了生活的希望。过去数月的灾难,连同货币大幅贬值、取款限制和物价飞涨的现状,已严重动摇了人们对这个国家的信心。而这次爆炸事故再次让他们对这个国家绝望透顶。“这着实令人心痛,”医生协会的主席谢拉夫医生感叹道,“我的许多同仁因无法保障家人们的生活,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离开,而这次事故让他们痛下决心。”
“经不起折腾了”
人才流失是遭遇危机的国家必须面对的普遍问题。黎巴嫩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但它流失的显然不止医生,还有学者、企业家、记者,以及旅游业和金融业的从业者。几千名黎巴嫩人已经买好了去往波斯湾地区、欧洲、美国或加拿大的单程票。卡罗尔·谢勒胡特律师是北美移民方面的专家,每月要处理大约300份移民申请。“申请比一年前增加了一倍,”她说,“其中3/4的客户都有移民资格并决心离开。”
医护人员的流失比其他领域的人才流失更为严重。这一现象或许能从医生的简历中略窥一二:大部分黎巴嫩医生毕业于法国或美国的大学,回国前曾在当地实习或工作过。因此,对这些医学专业的人才而言,想要在国外触底反弹是轻而易举的,尤其是在疫情影响下医护人员极为匮乏的美国。
46岁的拉比卜·古尔米亚与纳西夫在同一部门工作,他准备迁往美国佛罗里达州。古尔米亚有美国大学的文凭,专业能力过硬,且职业生涯刚过半,完全符合医生移居国外的条件。“黎巴嫩有18个宗教教派,每个教派都听命于各自的宗教领袖,这样的黎巴嫩根本无法管理。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他叹气道,“我是在内战(1975—1990年)期间长大的,过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我可不想自己的孩子再重蹈覆辙。”
经济风暴冲击黎巴嫩已有一年之久,期间黎巴嫩镑贬值了70%,这一现状也影响了古尔米亚的决定。“我在银行有12年的储蓄,但由于取款限制,我一分钱都取不出来。”他悲叹道,“虽然工资是以美元支付的,但我们只能提取黎巴嫩镑,并且汇率很低。我的家人几乎闭门不出,过着活死人般的生活。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不起折腾了。还是把战斗留给下一代吧。”
在法国济贫院——另一所较为前沿的医院里,十几名医生也作好了离开的打算,其中包括30岁的神经外科住院实习医生弗雷德·贝蒂奇。贝蒂奇即将结束在法国第戎的学业,计划毕业后在当地定居。他坦言道:“我可不想把自己最好的青春浪费在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发生变革的国家上。”
贝蒂奇参与了2019年秋的所有反政府游行,在近乎癫狂的那段时间里,他和他的同胞还幻想着一个没有腐败、更为平等、摆脱枷锁的国度。然而抗议的热度很快退去,一方面是因为新冠疫情导致的封城,另一方面是由于该国政治体系难以全面改革,且执政者对国家的瓦解无动于衷。
和其他同事一样,贝蒂奇每天都要忍受国家破产所带来的不便。由于社保基金亏空,他有时要等上一年半左右才能收到工资。黎巴嫩镑的贬值使他的收入大幅缩水,降到了每小时0.5美元。“存款就更别提了,根本取不出来。为了买机票,我只能向朋友借钱。太耻辱了。”贝蒂奇说道。
贝蒂奇的最后一丝希望于8月7日这天幻灭。那天,在爆炸发生后,一个曾有着灿烂笑容的名叫亚历山德拉的3岁小姑娘,因伤势过重而离世。此前,贝蒂奇曾为她做过开颅手术。他在推特上发布了一条令人心痛的消息:“我很抱歉,亚历山德拉。我们尽力了,真的尽力了。请原谅我们,原谅我们……”这则配有一张小姑娘身穿蓝色背带裤照片的消息,立即在社交网络平台上传播开来。
“8月4日的灾难让我们看清了这个国家领导人的无情。对他们而言,我们不过是‘附带损失。”丽塔·柯尔特巴乌伊说。这位38岁的麻醉师也即将启程奔赴法国。在8月4日前,她和丈夫并没有离开巴达鲁的计划,毕竟这里是贝鲁特尚存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绿色街区之一,更何况他们前不久才购置了一套公寓。“但是,我公公婆婆的房子被炸毁了,而且整个城市的氛围太沉重了。我的两个孩子还年幼,我们需要正常的生活。”柯尔特巴乌伊说。
欺骗性的数字
黎巴嫩的医生协会有1.2万名从业者注册,而黎巴嫩只有600万居民,从这个数字来看,黎巴嫩似乎不缺医生。然而,这个数字十分具有欺骗性。实际上,一部分从业者很久以前就离开黎巴嫩了,他们之所以仍然登记在册,是为了让他们在黎巴嫩的亲人能够享受低额的医保。还有一批从业者则毕业于俄罗斯、罗马尼亚、阿拉伯邻邦或本土的“野鸡大学”。
“在这所谓的1.2万名医生中,只有3000人学习的是最前沿的医学,而流失的恰恰就是这批人。”济贫院的医疗事务主管乔治·达巴尔担忧地说,“这会造成一个问题:地方上细分专业领域的医疗人员数量远远不足。而眼下的形势如此糟糕,我们也不可能请来国外同行。”
为防止人才流失,贝鲁特的大医院极力拉拢与国外医院的关系。以圣乔治医院为例,在8月4日的爆炸中受到重创后,这家医院希望与卡塔尔的一家机构签署医生轮转协议。“目的是让我们的医生轮流过去值班,每人待几天,以解决他们入不敷出的问题。”圣乔治医院的院长亚历山大·内姆解释道。这家可容纳400张床位的医院距离贝鲁特港口仅几百米远,在爆炸中,6层楼的玻璃全被炸了个粉碎,一半的房门都没有了,150名医护人员受伤,4名护士死亡。
“当时,这里就像是战争年代的一个地下掩体,”妇产科医生拉娜·斯卡夫说,“地上、墙上沾满了血。爆炸过后没有一个领导人来向我们致歉,管理这个国家的就是一群蠢货,他们把我们卖给了魔鬼。但黎巴嫩是我的祖国,我绝不会抛弃她。”
斯卡夫的家人都移居到了美国得克萨斯州,因此这位妇产科医生每个月都要在贝鲁特和美国之间往返。至于斯卡夫的上司亚历山大·内姆,他在法国获得了医学文凭,并且拥有法国国籍,完全可以移居法国。但是他也选择留下来,这场风暴丝毫没有动摇他的信念。他说:“我的职位要求我为他人树立榜样。在经历了各种不幸后,我依然深爱着黎巴嫩。如果连我们都走了,还会有谁愿意留在这个国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