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图意亦奇
2021-05-28许结
许结
苏轼在中国历史上是位全才式的人物,他不仅诗书画均有建树,而且就文学一端来说,其诗、词、文、赋各体创作都成就不凡,而且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他写有两篇《赤壁赋》,一般称前、后《赤壁赋》,两篇赋是作者在宋神宗元丰五年(1982)七月和十月,两次游览黄州赤壁矶所作,当时作者正经历“乌台诗案”(元丰二年)不久,被贬谪在黄州团练副使任上,他的人生是困顿的,但他的赋作却是旷逸的,这也成为后世追慕苏轼其人及文的重要原因。有关《前赤壁赋》,据历史记载,是苏轼在阴历秋七月与道士杨世昌同游赤壁矶,追忆三国故事,感慨系之,而成此名篇。
我们先读几节文字,也是赋的几个重要层次: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于是饮酒乐甚……客有吹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先说明时间、地点,再转入情景、作为(饮酒、诵诗),继而写“吹箫客”,引发出“悲声”,再由“客”的问话,追述三国故事,束以“苏子”的回答“客”话语,抒发人生的感慨。
赋“体”所重在“物”与“事”,而观苏赋中,只是引发或虚拟,其实写是由“情”“景”生发出的“理”与“意”。如赋文有关“变”与“不变”,宋人林子良《林下偶谈》引《庄子·德充符》“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语,说其“赋祖庄子”;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上引述《楞严经》“佛告波斯匿王言:‘汝今自伤发白面皱,其面必定皱于童年,则汝今时观此恒河,与昔童时观河之见,有童耄不?王言:‘不也。世尊。佛言:‘汝面虽皱,而此见精,性未尝皱,皱者为变,不皱非变,变者受生灭,不变者元无生灭”一段话,认为乃“用《楞严经》意”。所以说这篇赋是写景赋,写情赋,写意赋,都可以,或者说,苏赋是通过景与情来喻“理”取“意”,寄托人生情怀。
赋中写景,以时间为序,由清风与水波过渡到明月与山峦,再过渡到水天之际,视角由下往上,由近而远。其写情,则从两方面展开:一写幽伤之情,即由“客有吹箫者”引起,依声画形,以“呜呜然”的箫声,构画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孤舟之嫠妇”。一写旷达之情,即忆三国英豪,当年功勋,已消逝于历史烟云,转写自己与客“渔樵于江渚”,“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扁舟,举匏樽相属,虽以“哀吾生之须臾”,“托遗响于悲风”以衬托,然其宽阔的胸怀,已与“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自然景象融为一体。至于写意,赋中相对突出于“主”与“客”的对话,也就是“客曰”和“苏子曰”的两段文字。“客”以三国英雄如曹操“破荆州,下江陵”时“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气象,对应“周郎”赤壁之败,感叹吾生须臾,长江无穷。“苏子”则以“水”“月”之喻,以“变”与“不变”喻示人生哲理。
该赋采用借物传意之法,融织大量的物象于书写中,构成特有的语象系统。我们阅读《赤壁赋》中的物象,极为丰富,举其要者,有苏子、客、舟、赤壁、清风、水波、酒、月、东山、斗牛、白露、水光、一苇、桂棹、兰桨、洞箫、乌鹊、曹孟德、夏口、武昌、周郎、荆州、江陵、舳舻、旌旗、江渚、扁舟、匏樽、盏、肴核、杯盘等。这又可引申出动作语象,如泛舟、酾酒等;引申出时间语象,如壬戌、七月等;引申出声音语象,如歌、吹洞箫等;引申出象征语象,如幽壑潜蛟、羽化登仙等。比较而言,《后赤壁赋》也采用这种方法,物象极繁多,例如雪堂、临皋、二客、黄泥之坂、霜露、木叶、人影、明月、赤壁、江流、断岸、巉岩、草木、山谷、舟、孤鹤、道士、羽衣等,同样也可引申出動作语象,如步、归、行歌等;引申出时间语象,如是岁、十月、良夜等;引申出声音语象,如长啸、山鸣谷应等;引申出象征语象,如栖鹘之危巢、冯夷之幽宫等。但与前赋记述作者与道士杨世昌游赤壁不同,《后赤壁赋》记述与两友(一是杨世昌)同游,转实游为梦境,如赋中写道: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予乃摄衣而上……二客不能从焉。……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久留也……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
赋写时、地、景、情,其“携酒”与“观月”,亦以情、景明“理”述“意”,实与前赋相同,不同者在后赋束以“梦境”,显得更为空灵。按题材说,《赤壁赋》属纪游赋,但作者却写得如此惝恍迷离,确与前人纪游不同。宋人唐子西《语录》说,历代的赋作,只有“东坡《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指向立意之奇。
在赋史上,苏轼的《赤壁赋》和曹植的《洛神赋》特别受到历代画师的关注,其“赋图”的绘制极多。曹植的赋因顾恺之《洛神赋图》而增大知名度,并成为绘画史关注的重点,而苏轼的赋在写好不久,就有了同是北宋人的乔仲常画的《后赤壁赋图》,历代绘作数量却远胜过《洛神赋图》。据不完全统计,从北宋到晚清现存相关《赤壁图》,约有120余幅,而后世拟效的文字作品(赋作)数量之多,也是其他作品罕与比较的。于是综观围绕苏轼前、后《赤壁赋》的图像绘制与语象拟效,其中内涵的写意赋与文人画的创造,不仅是中国绘画史的一个聚焦点,也是辞赋创作中值得思考的问题。
赋作与赋图,具有交互呈现的审美意义。通过历代画师在《赤壁图》的画面构设与意象聚焦,可以增添对苏轼赋作本身的审美认识。考查历代《赤壁赋图》,较著名的如传说北宋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或认为明人作)、南宋李嵩的《赤壁赋图》、马和之的《后赤壁赋图》、金朝武元直的《赤壁图》、元朝赵孟的前后《赤壁赋图》、明朝文徵明、董其昌的《赤壁图卷及楷书》、文嘉的《赤壁图并书赋》、清朝任颐的《赤壁赋诗意图》等,图画多对应赋作语象,以择取具体物象而呈示全幅意境。如《前赤壁赋图》以“舟”“人”为中心,山、水、树为背景,于画幅上端绘月轮,上云影纹,下水波纹;或突出峭壁,急流,以壮其势;所不同者在舟中人或有不同,如武元直的《赤壁图卷》仅四人,而明人仇英的《赤壁图》则绘有五人,包括艄公一人、童子一人、主客三人。《后赤壁赋图》与前图相同处在“月”“舟”“人”等物象,如“乔图”所绘月光下的赤壁矶,舟、人饮酒之状可见;又如“马图”,“舟”占中心画面,计六人,分别是主客三人、艄公一人,船头二人(或为童子)。后图与前图不同的地方,在于画幅上突出“雪堂”(庭院)、“孤鹤”(飞凤),以及“入梦”情境的图案化(人伏雪堂入梦状),这也是根据赋文的绘制。就《后赤壁赋图》而言,也有繁简不一:如“乔图”几乎是全面摹写赋文描写,只是将故事的时序变为连环式的空间展示。如该图从左到右分成几节画面:先是水边五人(主客、童仆、船夫等),次则桥、水、石、柳诸景,复则庭院、主、妇、童子及马厩;又山石与水流,岸石上坐客三人,旁立一僮仆,水边摄衣而上者一人(为主人);又转一画,即赤壁矶边行舟,计五人,遥观飞凤(孤鹤)天来;又雪堂景象,三人居内,摹写入梦状;门外独立一人,对应孤鹤,具象征意义。从简者如元人吴镇的《后赤壁图》,竖幅,赤壁矶巨石占半幅,下绘舟、人诸景,巉岩壁立,给人以突兀而耸目的感受。又如清人钱杜的《后赤壁赋图》,画图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有船泊岸,一人独立石上,水上飞鹤突显,简笔勾画,仅用少数几个物态表现赋的意旨。
对照赋文与赋图,意象的聚焦都是通过物象的描绘呈现的。但品读赋文中大量的物象,画家取之于图幅又有着自己的呈现方式,例如择取法,就是选择重点物象绘于画幅,例如《前赤壁赋图》中的“月”“舟”“人”“酒”与“石壁”“树木”,是以几个典型的物态展示全幅画的动态,也就是以“应物象形”的方式聚焦意象而构设画面。这种方式的优点是重点突出,形成视角的冲击,然无法展示的则是赋文中物象因时序变迁的流动性。例如赋中的“举酒属客”“饮酒乐甚”“举匏樽以相属”到“相与枕藉乎舟中”,都离不开“酒”的物象,但纵览赋文,却经历了由“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初游,到渐有“遗世独立”感受而伴以舷“歌”的情境,再到对曹孟德“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历史回顾,以致最终用“水与月”之喻达致人生哲理的思考。而这些赋文描写中“酒”的变化,在诸图中只能通过人物的形态作定格式的表达,很难看到故事的演变与情感的起伏。因此,我们读赋文,与看赋图,对理解苏赋的意境,宜去其相妨,得其相益而彰显。
“赤壁”的拟效,不仅在赋图书写,还有很多围绕《赤壁赋》的文字摹写。这又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后人写赋摹仿苏赋,例如金人赵秉文的《游悬泉赋》,赋题似与“赤壁”无关,然观其开篇谓“庚午之岁,九月既望,赵子与客游承天之废关,置酒乎妒女之侧”,继后描写的“千山苍苍,素月如拭”,“既而叹曰”,“少焉”,“二客”等語象,摹仿甚至套用苏轼《前赤壁赋》词语、情境,至于赋末的“赵子曰”所述,完全是摹写《赤壁赋》中“苏子曰”而成,以“水”与“月”之喻变换成“见”与“闻”之理而已。二是用赋体题写《赤壁赋图》,例如清人沈治泰的律体《赤壁图赋》,其中“赤壁”景观、苏赋情境、图写物象、读图韵致,以及赋者的人生感慨,有着多层次的阅读趣味。这类赋中有自然之“赤壁”,历史之“赤壁”,苏赋之“赤壁”,赋图之“赤壁”与读图赋中的“赤壁”的多重组合,“赤壁”之“意”,因为后人不断的摹写,而显得更为奇特了。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