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伟山川与悲愤情思的有机统一
2021-05-28莫砺锋
莫砺锋
公元805年春,谪居阳山的韩愈遇赦北归,至郴州俟命。八月,授江陵府法曹参军。九月赴任途经衡山,谒衡岳庙,作诗题于门楼。衡山是雄伟奇险的五岳名山,衡岳庙是“秩比三公”的尊贵神庙,两者无疑是庄严肃穆的客观存在。韩愈两年前因论事切直得罪权要而被谪阳山,本年遇赦又受压制不得回京,此时的诗人无疑怀有悲愤难抑的内心情思。这两个互相矛盾的主题如何表现在一首诗中?刘学锴先生的解读是:“这首诗最突出的特点,可以用借题发挥,似庄实谐来概括。……令人联想到在诗人所处的这个现实世界上,一切威严崇高、正直灵应的偶像都不过是徒有其表,虚有其名,神的福佑不过是庙令之流骗人的鬼话。”(《唐诗选注评鉴》)我与刘先生的看法同中有异,我认为韩诗确实有借题发挥之处,但它对衡岳及衡岳庙的态度却是崇敬而非嘲讽,这正是韩诗的高明之处。韩诗如下:
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廩腾掷堆祝融。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曈昽。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
先看第一个主题。清人汪佑南云:“首六句从五岳落到衡岳,步骤从容,是典制题开场大局面,领起游意。”(《山泾草堂诗话》)的确,此诗立论严正,措辞庄重,有如庙堂典策。开头四句先写衡岳在国家政治与自然地理两个维度中的重要作用,它雄镇南方,带有上苍赋予的威权与尊贵。五、六两句写其雄伟的外观:高入云霄,半山以上即隐没不见,其绝顶则是不可跻攀。刘学锴先生说:“这一段下笔似乎极严肃郑重,但在具体描写中又有意无意地透出所写对象含有一股邪横之气,使人感到这镇压妖怪的南岳神似乎也染上了一股妖气,这从‘喷云泄雾藏半腹的诗句中可以明显体味出来。”我的感觉完全不同,我认为“喷云”句的确是形容衡山的神秘莫测,但这是为了烘托其雄伟、威严、崇高的品质,决非“邪横”,这是古人面对奇特壮伟的山川景物时常会产生的感觉。与此相映衬的是,古代的帝王也往往以神秘莫测的面目出现在臣民眼前。他们以三公之秩来祭祀五岳,正是出于天人合一、君权神授的意识形态。韩诗准确地揭示了衡岳的精神气质,那便是与“妖气”截然相反的神性。韩愈是《原道》的作者,他衷心拥护唐帝国的中央政权及其意识形态。所以在韩愈心目中,“天假神柄专其雄”的衡岳具有崇高尊严的神格,它是自然界中代表上苍镇压南方妖怪的统治力量,不可能与妖怪沆瀣一气。十四年以后,韩愈在潮州刺史任上作《鳄鱼文》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正与此诗相映成趣。
“我来正逢”以下八句,在叙述游山过程中展开对衡岳奇景的描写。清人朱彝尊评“紫盖”二句云:“此下须用虚景语点注,似更活。今却用四峰排一联,微觉板实。”(《批韩诗》)汪佑南驳云:“余意不谓然。是登绝顶写实景,妙用‘众峰出领起。盖上联虚,此联实,虚实相生。下接‘森然魄动句,复虚写四峰之高峻,的是古诗神境。朗诵数过,但见其排荡,化堆垛为烟云,何板实之有?”我同意汪说,且认为“紫盖”二句描写云雾消散后众峰突然耸现之景象,既有铺天塞地的视觉印象,又有突兀震撼的心理感受,真是生动逼真,如在目前。惟其如此,才能写出衡岳那种连峰叠嶂、遮天蔽日的山脉之整体气象,这是韩诗笔力雄强的绝佳例证。惟其如此,才能顺利过渡到“森然魄动”从而入庙礼拜的主体行为。对于诗人默祷后天气转晴的情节,刘先生评曰:“如果将‘正直能感通与诗人的现实遭际联系起来,更可看出诗人实际上并不相信神是正直而能感通的。”我觉得此解失之毫厘。韩愈怀疑的仅是神灵能否感通,而不是其正直品性。而且事实上这是一种似庄似谐的幽默手法,是对秋雨时节偶逢晴朗天气的文学处理手段,不必求之过深。
再看第二个主题。“森然魄动”以下四句,刘先生解曰:“‘下马拜自然是拜岳神,仿佛真的相信神的力量,故循着松柏夹道的路直趋灵宫,虔诚往谒,可所见庙内外却只是白墙红柱,光彩闪耀,鬼物图画,填满青红色彩而已,完全是一种炫目的表面涂饰,丝毫唤不起肃穆庄严之感。这样来写神庙,正反托出自己‘森然魄动、虔诚趋谒的过于认真。”其实四句诗正如清人方东树所云,是“叙中夹写”(《昭昧詹言》),也即叙事中夹杂着描写,诗人的行动前后连贯,其态度也是一以贯之,诗意并未出现转折、反托。粉墙丹柱,壁画鬼物,几乎是天下神庙的共同形制,它确实“眩目”,但其用意正是烘托威严肃穆的气氛,怎会“丝毫唤不起肃穆庄严之感”?至于“粉墙”二句对庙中景物仅是略加点缀,这是出于韩诗一贯的简练风格,况且已经达到如在目前的艺术效果,画龙点睛足矣,又何必面面俱到,细大不捐?
“升阶伛偻”六句,写诗人入庙献祭之情景,其中描写庙令的四句被刘先生解为:“突出其察言观色、窥探心理、装神弄鬼,近乎漫画式的手法,调侃讽刺之意显现。”但是据《新唐书·百官志》,唐代的五岳庙令本是专掌祭祀的朝廷命官,这位衡岳庙令既已年老,当是担任此职岁月已久,“祭神如神在”,庙令“睢盱侦伺能鞠躬”,原是其职业习惯,实乃情理中事。韩诗只是如实描写即目所见,虽然语带讥讽,但语气并不凌厉。况且诗人的讽刺之意仅仅针对庙令,与衡岳山神自身无关。否则的话,韩愈也不会“欲以菲薄明其衷”了。刘先生进而认为“使这一切虔诚郑重都化为骗人的儿戏和滑稽的表演,连前面的‘岂非正直能感通也一笔扫去了”,未免责之过苛。“云此最吉余难同”一句,金人王若虚认为“‘吉字不安,但言灵应之意可也”(《滹南诗话》),此言似是而非。杯珓是一种简单的占卜用具,掷之于地,视其俯仰,以定吉凶。两片杯珓落地后或俯或仰,当然与投掷的姿势密切相关,庙令熟知其奥秘,故能引导韩愈如何投掷,以求吉兆,这是庙令为了取悦谒庙者的习惯做法。正因如此,韩愈才会对此表示不满,从而引出下文的严正议论。如果“但言灵应之意”而并无求吉之图,则如何引出下文?
“窜逐蛮荒”以下四句,写诗人对于庙令导之掷珓的正面回应。从文本来看,无法断定诗人掷珓结果如何,甚至无法断定他到底有没有掷珓,因为把四句诗解作韩愈拒绝掷珓的言辞也是可通的。刘先生说“求神占卦的结果又是那样上上大吉”,似嫌武断。刘先生对整段诗意的解读则是可取的:“窜逐蛮荒,不死已算万幸,只要衣食刚刚温饱就很满足,甘愿就此长终。至于王侯将相之望,自己早就断绝,岳神即使想保佑我也难以奏效了。用釜底抽薪之法对神的福佑作了彻底的否定。”但这种解读只能到此为止,也就是说韩愈所否定的只是神灵能够福佑人类的迷信,而不是神灵自身。所以刘先生进而认为此诗“写衡岳的崇高威严,岳神的灵应显验,自己的虔诚趋拜,仿佛很郑重,其实内里含有对这一切的奚落与嘲讽”,未免带有过度阐释的倾向。至于这四句诗中流露出来的诗人心态,则清人程学恂评之最确:“我公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节操,忽于嬉笑中无心现露。”(《韩诗臆说》)
总之,此诗生动逼真地刻画了衡岳的崇高伟丽,又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内心的悲愤不平,两者皆通过诗人入山游览的行为贯穿一线,从而浑融一体。换句话说,诗中之景皆是诗人眼中之景,诗中之情皆是诗人心中之情,从而密合无间。至于全诗的优点,也推程学恂评之最确:“文与诗义自各别,故公于《原道》《原性》诸作,皆正言之以垂教也。而于诗中多谐言之以写情也。即如此诗,于阴云暂开,则曰此独非吾正直之所感乎?所感仅此,则平日之不能感者多矣。于庙祝妄祷,则曰我已无志,神安能福我乎!神且不能强我,则平日不能转移于人可明矣。然前则托之开云,后则以谢庙祝,皆跌宕游戏之词,非正言也。假如作言志诗,云我之正直,可感天地,世之勋名,我所不屑,则肤阔而无味矣!”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