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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报刊对民间传统胎教习俗的重构(1912-1949)

2021-05-28蔡晴

民族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胎教民俗

蔡晴

[摘要]胎教作为一种在中国绵延千年的民俗观念,最初是为培养天子而创设,后历数代发展而逐渐成为寻常百姓家庭教育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近代以来,在西学浪潮的冲击之下,近代知识人也以报刊为阵地,对传统礼俗进行“理性调适”。笔者立足于民国时期的报刊材料,以传统民俗——“胎教”的嬗变过程为切入点,呈现转型时期文化浑融对于产育知识的影响,厘清近代知识人传统文化的重构,并对中国的“现代性”问题做出反思。

[关键词]民俗;胎教;中西汇通

中图分类号:C95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391(2021)03-0080-07

尽管“民俗”的概念早已出现在古籍中,但其作为民俗学术语的意涵则是在20世纪初年才由西方世界传入中国,随着20年代燕京大学开展歌谣征集活动、创立“风俗调查会”而逐渐成形,并在1931至1935年间为响应国民政府及乡村建设派改良习俗而进行的礼俗调查达到高潮。

值得注意的是,胎教作为一种在中国绵延千年的民俗观念,最初虽是为培养天子而创设,但历数代发展之后,逐渐成为了寻常百姓家庭教育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根据《说文解字》的记载,“胎”指的是“妇孕三月也”,且“从肉台声”[1]150。而“教”是指“上所施下所效也。从攴从孝。凡教之属皆从教。”[1]505 “胎”与“教”虽分别出现在中国古代典籍中,但作为合成词的“胎教”观念,最早则见于古史官记事集《青史子》。①该书早已佚亡,班固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中,称其“共五十七篇,古史官记事也。青史氏之记,述古胎教”[2]。

目前学界对于胎教的研究,主要散见于中国古代与民俗相关的书籍中,从历史学角度专门讨论胎教的学术性著作相对较少。在与民国时期胎教观念相关的既存研究中,学者们或强调其作为“强种之学”的意义,或介绍其作为“产育知识”的实践,大多忽略了在“文化交融”的时代背景之下,近代知识人通过报刊对胎教观念作出的“理性调适”。②近代以来,舆论在中国兴起,报刊逐渐由“庶人之清议”发展成沟通上下、开启民智的“思想版图”。有文章称:“二十世纪以前,枪炮之世界;二十世纪以后,报馆之世界也。” [3]报刊对于传统民俗的“重塑”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但其过程却鲜有研究者提及。因此,本文将以近代以来传入中国的日文译著、民国时期的中文报刊杂志为主要分析对象,对其中与胎教相关的内容进行“深描”,以传统胎教观念的近代嬗变为切入点,再现近代报刊对民间传统习俗的重构过程,讨论其背后丰富的时代意涵。

一、传统胎教溯源

汉代《大戴礼记》中有载:“胎教之道,书之玉版,藏之金匮,置之宗庙,以为后世戒。青史氏之记曰:‘古者胎教,王后腹之七月,而就宴室。太史持铜而御户左,太宰持斗而御户右。比及三月者,王后所求声音非礼乐,则太师缊瑟而称不习。所求滋味者非正味,则太宰倚斗而言曰:不敢以侍王太子” [4]由此可见,“胎教”最初发源于宫廷,具体表现在王后妊娠时,太师鼓礼乐,太宰侍正味,而一切皆为培养优秀的太子。刘向在《列女传》中对“周室三母”之一的太任大加褒扬:“太任之性,端一诚庄。惟德之行。及其有娠,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溲于豕牢而生文王。文王生而明圣,太任教之,以一而识百。君子谓太任为能胎教。”[5]4周文王母太任在怀孕期间的言行举止,包括“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被后世认为是胎教实践的始源。《列女传》中有述,“古者妇人妊子,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于邪色,耳不听于淫声,夜则令瞽诵诗,道正事。如此则生子形容端正,才德必过人矣。故妊子之时,必慎所感,感于善则善,感于恶则恶。人生而肖父母者,皆其母感于物,故形意肖之。” [5]4從《大戴礼记》到《列女传》,“胎教”不仅吸收了“感于善则善,感于恶则恶”的朴素感应学说,也融合了《论语》中所蕴含的儒家思想,逐渐从外界对妊母的限制(太傅、太宰)变为母体自发的行为(从口、目、耳出发的自我克制),并最终演化为一套完整的规训体系(“坐立寝行”与“视听见闻”皆有所约束)。

汉代大儒贾谊在《新书》中提倡“早谕教、选左右、重儒术”的教育思想,并设专篇“胎教”论述其重要性,认为“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贾谊指出万物须“慎始”,而母亲对子女的重要影响则如“凤凰生而有仁义之意,虎狼生而有贪戾之心”一般,因此男子娶妻应选择“孝悌世有行义者”。他还提出“正礼胎教”,将礼教作为胎教的主要内容。具体而言,“正之礼者,王太子无羞臣,领臣之子也,故谓领臣之子也。身朝王者,妻朝后,妻子朝王太子,是谓臣之子也。此正礼胎教之谓也。”[6]176而对于妊妇的具体行为规范,书中则以周妃为例:“周妃后妊成王于身,立而不跛,坐而不差,笑而不諠,独处不倨,虽怒不骂,胎教之谓也。” [6]176“周妃”的“胎教”,基本延续了太任的言行举止,说明太任的胎教实践已具备“正礼”的雏形,并已成为后世的范本。

随着朝代的更迭,胎教观念逐渐与医学知识结合,从宫廷贵族的礼仪规范发展为民间妇人的产期保健。南朝著名医者徐之才提出了“逐月养胎法”,将人体十二经脉与不同月份的妊娠情况对应起来,指导妊妇按照胎儿不同阶段的需求注意饮食行动等。他还提出了“外感内化”论,认为妊妇的所见所感会直接影响胎儿的发育:“妊娠三月名始胞,当此之时,未有定象,见物而化。欲生男者,操弓矢;欲生女者,弄珠环。欲子美好,数视璧玉,欲子贤良,端坐清虚,是谓外象而内感者也。”[7]9这种朴素的“感应学说”与西晋张华在《博物志》中“不可见兔令儿缺唇;不可啖生姜令儿多指”的观点有一脉相承之处。隋唐以降,随着中医学说的发展,胎教有了更为细致的内容。隋朝名医巢元方对徐之才的“外感内化法”做了进一步扩展,他在《诸病源候论》中指出:妊妇“欲令子美好端正者数视白璧美玉。看孔雀、食鲤鱼;欲令儿多智有力则啖牛心,食大麦;欲令子贤良盛德,则端心正坐,清虚合一……是洽外象而变者也。”[8]

根据中国古代文本的论述,若妊妇能根据“外象内感”理论,靠近美好之物而远离恶言恶色恶声,严格遵循饮食起居习惯且克制自己的情绪与欲望,那么母亲不仅可以改变腹中胎儿的性别和样貌,还可以形塑其脾性与品格。近代以来,传统的胎教习俗给了趋新知识人“救国”的希望,在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倡导之下,胎教逐渐被塑造成“强国强种”的重要途径,并出现“故西人言种族之学者,以胎教为第一义”的言论。[9]与此同时,随着东、西洋文化的大量输入,西方近代医学、优生学、生物学、遗传学等领域的理论也引发了近代知识人对古代胎教文本的反思。在“新”“旧”“中”“西”之间,近代知识人对于胎教的认识不断变化,将其从一种纯粹的民俗观念演化为多重思想元素浑融而成的新知,使古老的知识在近代获得了“新生”,在传统理论的基础上融合了优生学、遗传学的新知并成为“强国强种”的重要途径。

二、近代报刊里的“胎教”版图

尽管胎教在中国一直存在,但却并非亘古不变,而是经历了从唐朝中国传至日本、再从明治日本重新传回中国的过程。七世纪初,中国医书《千金要方》和《诸侯源病论》传入日本,胎教知识也随之进入日本社会。明治维新之后,西方思想渗透入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胎教观念因此发生剧变,在日本知识人的书写之下融入了西方优生学及遗传学的相关知识。20世纪初,胎教作为“生殖医学”书籍的重要内容被重新引入中国,经过中国近代知识人的解读与传播,成为了映照中国现代性的“他山之石”。其中,以伊东琴次郎所著的《胎内教育》(1902)和下田次郎的《胎教》(1913)影响最为深远。它们在进入中国社会后,对于中国的胎教观念产生了极大冲击。书中的“胎教”既保留了传统中国胎教思想的雏形,又加入了全新的西方“科学”理论及异域色彩鲜明的“实例”,为急于“强国强种”的近代中国知识人提供了“重塑”胎教的绝佳灵感。因此,在此后中国报刊杂志上关于“胎教”的篇章中,几乎处处可见源自于两本书中的言论,足见其对中国胎教习俗的影响之深。

传统中国胎教的理论根基是“外象内感”,即“感善则善,感恶则恶”。“善”与“恶”不仅涵盖了妊妇的衣食住行,而且也与其情绪和心理状况息息相关。在1900至1949年的报刊上,有数篇文章详细叙述了妊妇在“喜”“怒”“恐”“悲”“忧”“受惊”等情绪作用之下胎儿所受的影响。如1918年的《妇女杂志》就报道了一位豪商之妇因丈夫出狱而大喜过望,手舞足蹈导致流产的实例,借此证明情绪适度的重要性。[10]

朱文印作为一位长期关注妇女儿童问题的知识人,曾在报纸上发表《胎教与优生学》《童话作法之研究》《儿童研究:现代之儿童问题》等文章。在《优生与胎教》一文中,他对“优生”与“胎教”都表示认可,并把“胎教”理解为“优生的一个方面”。他认为,“虽然产生优良的子女或不良的子女,强健的子女或孱弱的子女,不必都由于是否有胎教而决定,但胎教对胎儿的影响必定有了可惊成效是可断言的。”同时强调“像世间所传说的,妾之子多荡,沽之子多病,无赖之子多行不义等等,自然是旧社会的一部分顽固者的偏执的说话,但合乎科学原理的胎教确乎是值得注意的。”在这里,“合乎科学原理”的“胎教”,指的是符合优生学原理的妊妇行为规训,而其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从“妊娠与胎教(的关系)”“精神卫生之必要”等方面具备合理性。具体而言,母亲的情绪会对胎儿产生极大的影响,首先是源于“情绪本身对人的影响”:“‘喜能够兴奋心脏使其振动的能力加强,促进呼吸,能使筋肉紧张,食欲增进;能使消化和营养两种机能很好地进行着,能使血液旺盛,由于末梢血管之扩张,使全身的皮肤红润;很奇妙地使人身健康起来……‘怒则会使心脏过度的兴奋,由于心脏高速度的鼓动,呼吸也随之急激第增进起来;由于血液之流行起了激動,能使颜色起发青发赤的变化。因为怒的感情作用是取着攻击的态度的,故能使筋肉都高度的紧张甚至硬化,能使代谢的机能旺盛……‘悲会使心脏之震动趋于衰弱,呼吸迟缓,筋力和物质代谢诸种机能亦随之而微弱,由于末梢血管之收缩,使皮肤呈现黄白诸色……而‘受惊则会使心脏之鼓动和呼吸一时突然停止,继之忽又反常地高速度的紧张起来……”[11]有趣的是,上述理论与下田次郎的《胎教》第十章“精神及于身体之影响”在内容上高度重合,措辞用语及论证方式几乎一模一样。由此观之,朱文印写作《胎教与优生学》应该受到了《胎教》一书的启发。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姚蓬心的《妊娠与胎教》一文中。姚蓬心出生于云南昆明的医学世家,他在接受西医训练的同时也精通中医之道,是著名的消化科专家。在《妊娠与胎教》一文中,他认为,“母体的一举一动,都直接地影响到体内的胎儿……饮食起居,衣服,工作,运动,睡眠,休息等固然要各得其宜。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项,便是胎教。身体上的卫生……尤其是妊妇,不仅身体上须卫生,并且精神上也得卫生。若仅注意身体的卫生而对于精神的卫生忽略,也绝不能产出优美的孩子来。” [12]52作为一位受过西方医学专业训练的医生,姚蓬心认可“胎教”的言论,展示出近代知识人对于中西医学知识的折衷态度。在他看来,二者并不矛盾,对应西方“身体卫生”的观点,姚提出“精神卫生”的说法,显然也受到了下田次郎《胎教》一书的影响。他在《妊娠与胎教》中,对《胎教》第十一章“女子中妊妇惑触尤易”的内容进行了摘录:“女子的感情较男子强,换言之,即她的精神上对于身体的影响较强,这是由于女子的血液没有男子的浓厚之故。在血液中,是蓄有精力的。血球的数目,男子是一立方米里米突中凡五百万。女子则只有四百五十万左右。在肠胃不良时,也能使感情发动。女子的腹部较男子大些,这也是女子感动性强的一大原因。其中还有女子的生殖机关较大,亦有关系。……经妊娠后,乳房内部即起变化……若感情有变化,出着的乳汁也会停止。” [12]26-27上文虽然未言明其内容源自于《胎教》,但二者在内容上几乎一字不差,数据也完全一致。据此推断,姚蓬心对妊娠与胎教的观点是在《胎教》的影响之下形成的。

除了朱文印、姚蓬心等人之外,报纸上以类似方式论证胎教的合理性的文章屡见不鲜。虽然这些知识人在讨论胎教内容时的侧重点不尽相同,但其解释逻辑却具备内在一致性,即运用西方的学理知识来说明情绪对妊妇及胎儿产生的影响。此类文章在内容方面与下田次郎的《胎教》一书多有重叠,论证方式也大体类似,作者大多通过“末梢血管”“血球”等专业医学名词的加持,来证明胎教知识是“科学”而非“玄学”。这种现象一方面展示出日文译著对中国近代胎教观念的深远影响,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近代知识人在面临西方“科学”话语冲击时试图寻求东西文化汇通的急迫心态。

虽然这些知识人在讨论胎教内容时的侧重点不尽相同,但其解释逻辑却具备内在一致性——运用西方遗传学、生物学的知识来说明情绪对妊妇及胎儿产生的影响。此类论述方式在报纸上屡见不鲜,胎教支持者们通过“末梢血管”“血球”等专业医学名词的加持,来说明“胎教”知识是“科学”而非“玄学”。这种逻辑是否符合医学原理暂且不论,但其背后却反映出近代知识分子们试图通过西方近代医学“话语”对传统胎教思想进行理性调适的心态。

三、胎教反对者们的言论

在近代报纸上讨论“胎教”的知识人,大多接受过新式教育,对于西方新知也持开放之态度,他们在接触遗传学、生物学理论之后试图对传统胎教做出“理性”调适,说明他们认为传统胎教具备合理性。对此,优生学家们却提出了不同看法。

在优生学家潘光旦看来,胎教纯属无稽之谈。他在《论本性难移与胎教》一文中曾说:“一个胎儿的发育,是循着受精之顷所命定的遗传路线进行的,他和母亲的关系是一种寄生的关系,除了受保护与营养以外,对于母亲更没有其他的需求。母亲的意志虽强,用心虽动,也不教这种预定的路线发生多大的转变。”[13]11潘光旦反对“胎教”,是因为其核心的“外象内感”之说根本无法用生物学理论来解释。他以“见兔则缺唇”为例,从生物学的角度分析胎教学说的不合理性。③

但他认为,“胎教”与“胎养”可分而视之,“胎教”纯属迷信,而“胎养”则大有裨益。他说:“我们不承认胎教,只承认胎养。一个孕妇,与其用尽心力于避凶趋吉,战战兢兢的唯恐胎儿不克健全发展,何如于自己的营养,运动及其摄身之道上面,多多的注意?那时间子女再不健全,也就只好归诸遗传,而问心无愧了。这才是真正的‘尽人事以听天命。”[13]11“胎教之教,丝毫没有科学的根据。不过胎养之教并没有过去,胎养之教,有很大的科学的根据。胎儿所需要于母亲的,一是保护,二是营养,保护不周密,营养不适当,都可以影响胎儿的健全发育。” [14]在其著作《优生与搞战》中,潘光旦提出了“新母教”,并将“胎养之教”作为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加以阐释。[15]

在优生学阵营之外,一些其他领域的专业人士也对胎教提出质疑。教育家陈兼善曾出版一本名为《胎教》的小书,该书从生物学的角度批评胎教,用了大量动物实验的案例,认为胎教是迷信。民俗学家黄石,也在《感孕说的由来》与《什么是胎教》两篇文章中痛斥胎教是“迷信”。值得注意的是,在否认“胎教”的同时,陈兼善同样表达了与潘光旦類似的、认可“胎养”的观点:“论及胎教……如其仅就卫生一方面说,譬如吃点养分多的东西,少做激烈一点的事,我们可以说完全同意。假使要讲到精神上的修养,恐怕两百八十天的时期实在太短了,禀赋本好的人何必这样做,素性恶的人,一时如何改得过来。要是讲胎教真如大圣贤之训,我愿意推广的说,最好是讲点母道。难则未必能改良子女之先天,对于子女之后天,即环境方面,一定可以大大的改善。” [16]他所提及的“母道”是从“优生”的立场出发,建议在女子教育中加入家政学的内容。

在中国古代的医学典籍之中,广义的“胎教”和广义的“胎养”概念互通,妇女孕期的所有行为,如摄养、起居、饮食、睡卧、情绪等方面皆包含于其中,多数医家都会将“胎教”“胎养”并而论之。如清代陈梦雷所著的《医部全录》中,《列女传》《千金方》《妇人良方》等包含胎教的内容都放在“胎养门”里。[17]狭义的“胎养”则更强调孕妇在妊娠期间的“养”与“护”,以南朝著名医者徐之才所著的《逐月养胎方》最为详细,但在该书中同样渗透了“胎教”的相关内容。

尽管在传统中医学理论中,“胎教”与“胎养”内容互相交叠且无明确界限,但民国时期的优生学支持者们却提出将“胎养”从“胎教”中剥离出来。在他们看来,“胎教”的核心“外象内感”学说是无法用生物学知识所解释的“迷信”,其中要求孕母通过提升自身精神修养以塑造腹内胎儿品性的观点则更为荒谬。但“胎养”作为孕母物质生活方面的指导,使孕母关注其怀孕期间的衣、食、住、行,重视自身的健康状况,与近代优生学者们所提倡的观点并行不悖,因此值得保留与发扬。

优生学在19世纪下半叶初创之时,乃以人种改良和种族卫生为根本目标,强调遗传与先天因素对种族特质的决定性作用,与强调后天教养的胎教思想有根本不同。胡伊民在《胎教教育与君治之关系》一文中曾说:“美人慕尔氏发明人种天演学之后,西洋社会学家,始知文化所以不能充分发达,而人类社会之不能组织健全者,由于不讲善种之学,使劣等低能之人种蔓延。”由于优生学“激烈而不讲人道者……于是社会改良家乃大声疾呼而高倡胎教矣。”[18]在他看来,胎教是社会改良家们因为优生学传播受阻而不得不选择的折衷路线,进行理性调适之后的“胎教”或许比完全舶来西方的“优生”更适宜于改良中国社会。由此可见,民国胎教中的优生更强调后天因素,这与西方优生学的本质思想已相去甚远,这或许是“强国强种”话语中优生学思想在近代中国的一种“变异”。

尽管在传统中医学理论中,“胎教”与“胎养”内容互相交叠且无明确界限,但民国时期的大多数优生学宣传者们却坚持将二者分而视之。在他们看来,“胎教”是无法用生物学知识所解释的“迷信”,而“胎养”则符合近代优生学所提倡的观点。因此,报刊上宣扬传统胎教观念的文章逐渐摒弃了旧说中带有迷信色彩的部分,增加了更多与“卫生”相关、与“优生”相近的内容。在强调孕妇自身情绪与视听见闻之时,也不再选取类似于“见兔缺唇”“食姜多指”等例,只提醒孕妇“怀妊期间,操作不可过于辛劳;时抱乐观主义,不宜悲伤;不食有刺激性之邪味,最好素食;耳不听怪声,万不可涉足游艺场;目不睹残酷之举。” [19]或是“妊妇宜稍事运动,宜安闲宁静,宜读圣贤之书。”[20]由此可见,近代知识人在“再造”胎教的过程中十分关注优生学宣传者们的理论,其反对的声音也被转化成消解自身“不合理性”的一种助力。换言之,优生学宣扬者们的反对之声,实际上为胎教支持者提供了一个重新阐释传统学说的机会。逐渐褪去迷信色彩的“胎教”学说,在经历过西方“科学”话语浸润的近代中国,也变得更加有说服力。

四、结语

民俗是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一定的群体为适应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而逐渐形成的一种程式化的行为模式和生活惯制,以民族群体为载体,以群体的心理结构为依据,表现在广泛而富情趣的社会生产生活领域的各个方面,是一种集体文化积淀,是人类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一个最基本的组成部分。[21]通过梳理传统胎教习俗的近代嬗变,我们可以看到,传统知识分化与新知识的建立是在相互渗透、影响中最终成形的。发生于文化之间的“会通”,原本难以避免“文化冲突”,但本土因素的作用既呈现在立足于“传统的发明”接纳来自异域的知识,同样体现在对此持续的反思上。当知识的援引催生种种“新名词”与“新概念”,甚至以此“重塑”中国社会与中国历史时,就引发了不少反省的声音。[22]重塑胎教习俗的过程,实际上是东西文化交融互通的过程,而优生学家们的反对之声,则是对其内容合理性的反复质询。一言以蔽之,近代中国的胎教理论是在其传统习俗之上、由其支持者与反对者们共同创造的产物。

明治日本作为胎教知识的“接受者”与“传播者”,在中国近代胎教观念的重塑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日文译著影响虽大,但近代中国的知识人对其中的“新知”并非完全被动接受,而是根据国情做出调整,如更强调胎教过程中母体的精神力量、更重视政府的“教”与“养”的义务等。这种知识吸收的模式并非简单的“冲击—反应”,而是对已经融合了近代西方医学知识的日本胎教论述进行筛选,在东西文化的交融之中不断进行理性调适。

如果说日文译著为传统胎教知识的“再造”过程提供了正面的范本,那么优生学支持者们的反对言论则为破除古代胎教论说中的迷信色彩增加了反向推动力。在优生学支持者们的批评之下,过分强调“外象”会作用于“内感”的胎教案例越来越少,而拥有西方“科学”话语加持的胎教知识逐渐成为了“精神卫生”的组成部分,与“身体卫生”共同构成妇女怀妊期间的行为指南。优生学支持者们主张将“胎教”与“胎养”分而视之,对胎教支持者们而言,其实也算一种变相的“肯定”,说明传统胎教习俗中存有值得传承的知识。

值得注意的是,近代知识人重新“建构”传统胎教,不仅是为了将其作为一种“强国强种”之学加以推广,更是为了证明中国传统习俗与文化知识的影响力。当自居为“天朝上国”的清廷因屡屡战败而经历文化阵痛时,近代知识人“重访”传统胎教习俗并尝试用西方医学知识为其注释(虽然可能不尽正确)的行为,是因为他们相信,在新的世界格局里,中国传统文化在与时俱进、容纳新知之后,是可以获得更新与发展的。中医钱今阳认为,“古代创胎教之说,近世重优生之学。诚以子母之气,息息相通,母气之感应于胎儿,固关且切。” [23]名医陈存仁指出,西方的优生学理论其实根植于胎教,并非近代的“发明”。此种现象或可说明,尽管近代中国遭遇政治重创,由文明的中心退居至文化的边缘,但仍有不少领域将传统思想奉为圭臬。“新”“旧”虽辩证对立,“中”“西”却交互浑融,“重构”胎教习俗或许是传统中国文化获得新的生命样态的一种表现。

在当今社会,胎教的有效性已经得到了科学实验的有力支持,成为许多孕期女性的“必修课”。回首民国时期,知识人们在报刊上的讨论为剥除传统胎教的迷信色彩增添了助力,也使“科学”话语以一种更为普世的姿态进入到民间文化。透过传统胎教的近代嬗变,我们可以看到传统民俗蓬勃的生命力,这种随历史积淀而成的集體文化,也将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被延续和继承下去,成为我们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

注释:

①根据《辞海》中的定义,“胎教”是指“古人认为胎儿在母体中能够受孕妇言行的感化,所有孕妇必须守礼仪,给胎儿以良好的影响”。(舒新城等主编.辞海[M].北京:中华书局,1990.第576页)《现代实用汉语词典》里则将“胎教”解释为“孕妇在怀孕期间,通过自身的正确调养和良好修养,来影响胎儿正常发育的行为。”(王继洪.现代实用汉语词典[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1.第791页)。

②西方学界对中国产育领域的研究起源较早,许多著作中包含与胎教相关的内容。如Alice E. Adams, Reproducing the Womb: Images of Childbirth in Science, Feminist Theory, and Literature(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4); Frank Diktter: Imperfect conceptions: Medical knowledge, birth defects and eugenics in China( London: Hurst;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8); Kinney Anne Behnke,Representations of Childhood and Youth in Early China(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Yi-li Wu, Reproducing Women: Medicine, Metaphor, and Childbirth in Late Imperial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0)等。在国内学界,学术性专著有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姚全兴的《胎教与美育》(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1991)和《胎教的美育原理和方法》(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2000),这两本书重点讨论了胎教的美学价值。许多研究中国古代民俗文化的专著也涉及胎教。如徐桂兰《中国育俗的文化叠合》(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 2002);秦永洲《中国社会风俗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 2015);古风《中国婚姻小史》(北京:东方出版社, 2010)等。其余与胎教相关的研究大多散见于研究女性身体、医疗与卫生等问题的专著中。如李贞德在《女人的中国医疗史——汉唐之间的健康照顾与性别》(台北:三民书局,2008)中讨论了传统医术中的转胎、养胎与胎教。周春燕在《女体与国族——强国强种与近代中国的妇女卫生(1895-1949)》(高雄:丽文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0)考察了中医传统知识与西方近代医学理念共同影响之下,妇女在面临月经、怀孕、生产时的知识变化。柯小菁在《塑造新母亲:近代中国育儿知识的建构(1903-1937)》(台湾清华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中讨论了胎教的积极与消极面,同时介绍了时人对遗传与优生学的认识。与胎教相关的论文较多,以外文研究为主,中文论文大多讨论古代胎教,如张新生《略谈中国古代胎教学说》,《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12);贺云侠《略论我国古代胎教学说的起源和发展》,《南京人口管理干部学院学报》1995(1);王小婷《论中国古代民间胎教思想习俗及其科学性》,《山东社会科学》2012年(11);朱慈恩《论传统中国胎教的近代嬗变》,《史志学刊》2015(6);张世萍《中国古代胎教理论的发展与经验借鉴》,《科教文汇(中旬刊)》2018(9);陈可歆《中国古代胎教的源流特点和现代启示》,《文教资料》2020(19)等。

③“母与子之间唯一发生关系的媒介是血液,这种关系并且是很间接的;母与子各有其独立的循环系统,这两个系统的微血管,虽在胎盘上互相密接,却不联络,平时氧气的输入和碳酸气的排出,都得靠渗透的作用。如今要运送那唇缺的印象,第一先得假定这印象会从一个抽象的东西变做具体的东西;第二得假定这囫囵的具体的东西会溶解为极细微的末粒,先则可以在血管里流行,继则可以因渗透作用而达于婴儿的循环系统;三得假定到达胎儿的嘴部时这些细末又集合而成囫囵的整体,就是具体的缺唇构造。这些假定都可以成立么?当然不能。……胎教或胎期印象发生的时间。妇女知道 怀孕的事实至早在受精作用发生以后的四十日或五十日,其在缺乏经验或工愁善病的女子,也许要在三四个月以后。大凡学习过胚胎学或发育学的人都知道,大约在两足月的时候,胎儿的各部分已经大体长成,以后的发育不过是部分的扩大、充实、与部分之间的配称化而已。再就缺唇而论,面部的眼鼻唇等部分,本来是由好几块拼凑而成的;普通一个胎儿,在这个时候,也大率已经拼凑就绪。”(详见潘光旦《优生副刊:论本性难移与胎教》,《华年》,1936年第5卷第9期 ,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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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0-12-22 责任编辑:许瑶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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