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中的唐人街
2021-05-27陈洋郭婉盈
陈洋 郭婉盈
2021年3月20日,美国休斯顿举行主题为“停止仇恨亚裔”的游行集会,一个家庭手举着“不要打我奶奶”、“不要伤害我爷爷”的标语。图/人民视觉
“华人不是一盘散沙”
4月18日下午两点半,美国奥克兰唐人街,永旺商场一楼广源堂中药行,医师邝伟送走了当天最后一位病人。
这是一家典型的唐人街商铺,约一百二十多平米大小。刚进大厅,左侧是一整面传统木制百草柜,抽屉上用来标注药名的白色贴纸泛着淡淡的黄色。百草柜对面的药柜上,摆满了白色的塑料药瓶,里面是如今更常被使用的浓缩中药,大多来自中国大陆和台湾的药厂。
再往里走是治疗室,门框上方钉着写有繁体字的指示牌。门左侧的墙上悬挂着山水画挂历,旁边是一幅国画卷轴,五朵红牡丹盛开在白色的宣纸上。右侧墙的壁龛上供奉着观音像,前面摆着几个新鲜的橙子。壁龛下是一个玻璃展示柜,里面整齐陈列着主人收藏的连环画,大多是1980年代以前的旧版。最上面的几本分别是《桃园结义》、《杨七郎打擂》和《圣母酣斗二郎神》。墙上的照片、桌上的金鱼缸和随处可见的盆栽鲜花,让广源堂充满了温馨的气息。在邝伟看来,如果病人心情能放松,治疗效果会更好。
广源堂在唐人街有近30年历史。营业时间通常是上午9点到晚上6点,但从2021年2月起,每逢周三、六、日,邝伟都会提前闭店。他是奥克兰唐人街义工巡逻队队长,中药行也就成了队员们的会合地。
大家会在这里换好统一的蓝色马甲和印有“security”字样的棒球帽,携带好哨子、警报喇叭、电子记录仪、胡椒喷雾、尖头雨伞(注:防止袭击者近身)等。邝伟通常还会在腰带处系枚绳镖,以备不时之需。队员们会在下午3点出发,沿唐人街巡逻两圈,约两小时。此时街上行人较少,是抢劫破坏案件多发时段。
鄺伟今年四十来岁,身高1米69,广东开平人。1992年大学毕业后不久,他随父母移民美国。那个年代的新移民,大多会选择在唐人街落脚。这里没有语言障碍,也能免去购车前的出行难题。
一次偶然的机会,邝伟结识了唐人街一家西饼店的老板。得知邝伟的父亲曾是广东一家中医院的医生后,老板建议他们在唐人街开家中药行。他们初到美国,既没有太多积蓄,也没建立起声誉人脉,中药行的开支压力很大。为了补贴家用,当时21岁的邝伟除了去中医学校学习,每天还要打三份工,奔波于唐人街附近的电话公司和餐厅后厨,晚上到家常常浑身酸痛。
邝伟(右二)和儿子邝键宗(右一)
陀螺般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随着父亲的医术被认可,中药行的生意越来越好,邝伟身上的担子才轻了些。从1992年底的一个小单元房起步,广源堂如今已小有名气,主顾以华人为主,也有一些美国人、墨西哥人和泰国人慕名而来。
1999年,邝伟一家从唐人街搬走,安家在约十分钟车程外的阿拉米达市。不过,唐人街仍是他工作和生活的圆心,也见证了他们一家人在美国的扎根和发展。
在唐人街近三十年,邝伟的生活一直比较平静,直到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1月,中国出现疫情的消息刚一传到美国,唐人街的生意就开始受到影响。2020年7月,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等发布了基于加州和纽约就业与劳动力数据的统计报告:2020年2至4月,共有23.3万家亚裔小企业倒闭,占到疫情前总数的28%;而非西班牙裔白人拥有的小企业,倒闭率为17%。
同时,亚裔对疫情防控的谨慎,以及渐长的亚裔仇视情绪,也让唐人街的经济复苏步伐沉重。美国最大在线点评网站Yelp曾对2020年2到11月期间各地的餐厅、酒吧和零售店的消费者兴趣指数做了对比,数据显示,在洛杉矶、旧金山、西雅图、休斯顿、芝加哥、纽约六座城市,唐人街在该项指标上的表现都大幅落后其附近的大都会区。
奥克兰义工巡逻队每次巡逻的路线随机,有时走“囗”字形,有时走“X”或“S”形。“我们防范宵小,抢匪也在躲着我们,”邝伟介绍
伤害不止体现在经济损失。美国反亚裔歧视组织“Stop AAPI Hate”表示,2020年3月至2021年2月,该组织共收到3795份歧视事件的报告,有超500例发生在2021年前两个月(还有大量已发生的歧视事件未被上报)。其中,言语攻击、故意回避、人身攻击位列前三,占比分别为68.1%、20.5%和11.1%。同时,歧视事件最常出现的场所依次是商业设施、街道和公园。而到了2021年3月底,歧视事件报告数量已飙升至6603份。
2020年3月,邝伟就险些成为一起袭击事件的受害者。当时他戴着口罩,正在过马路,突然一辆汽车横冲过来。好在他反应快,迅速躲开。“对方完全没有踩刹车,你能明显感受到敌意。”邝伟至今仍心有余悸。
然而一年过去,随着奥克兰警用经费被削减3000万美元,当地华人社区发生袭击事件的频率和严重程度都大幅上升。2021年1月31日,一名91岁亚裔老人在唐人街上行走时,突遭一名男子从背后猛推,脸朝下摔倒在地。同日,该男子还袭击了其他两名亚裔老人。袭击视频随后被上传至社交网络,引发公愤。据当地官方披露,仅2月前两周,就有18起针对奥克兰唐人街周边亚裔的犯罪行为。
“去年底治安開始恶化,发展到后面甚至每天都有四五起抢劫。”那段时间是邝伟内心最压抑的时候。“经常听到不好的消息,要么是相熟的店主被迫停业,要么是朋友或客户被歹徒袭击。”他意识到,如果放任不管,老人不敢出门,客人不敢光顾,商家没有生意,唐人街会慢慢沦为一座“死城”。
邝伟自小跟客家师傅学习南派功夫,大学时练习过散打和擒拿。2020年底,他购买了枪支放在家中,平时也会练习枪法。“华人并不懦弱,我们也有强悍的一面。为什么会被人家欺负?就是缺少抱团的精神。”
然而万事开头难。这么多年,唐人街的店主大都是努力工作,怕惹麻烦,如今非常时期,人人自危,更是如此,也担心涉及安全责任问题。从1月底起,邝伟就在有三百多人的唐人街商会微信群里呼吁组建一支义工巡逻队。“奥克兰素来犯罪率较高,今天大家不站出来,明天谁都可能成为受害者。如果大家能团结起来,守望相助,犯罪分子就会有所顾忌。”
2021年2月6日是巡逻队正式启动的第一天。当日,包括邝伟和他的妻子、13岁的儿子在内的二十多个商户、居民参与了巡逻,并沿途给商户和老人发放口哨。之后的三个多月里,义工巡逻队不断壮大。到5月初,队员已发展到七八十人,每次巡逻实际到岗少则十五六人,多则三十多人。巡逻范围覆盖唐人街南北方向四条街及东西方向五条街。
期间,邝伟他们遇到过各种状况。一次巡逻时,队员们突然听到有人踢踹前方一家商铺的铁闸门,迅速赶往事发地,并按响喇叭。周围一些街坊也出来声援,袭击者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当时店铺的老板正关着闸门在里面工作,看到我们来了就放心了。”同是店主,邝伟感同身受,“就算你(袭击者)不高兴,也不能破坏铁闸嘛,踢坏了拉不上,换一个就要一两千美金。”
2020年9月8日,王小绿(左一)、陈家龄(左三)和朋友们在曼哈顿唐人街一面新完成的壁画”麻将社交“前合影。陈家龄于2020年发起了壁画项目,希望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唐人街的壁画文化重新带回社区。王小绿的朋友陶晋(左二)是这幅壁画的创作者
还有一次,巡逻队发现三名可疑男子在一家银行门口徘徊,与他们对峙了近半个小时。对方无法下手,只好上车离开。据邝伟介绍,开车的劫匪是最危险的一伙人,通常车里还会有四五人,可能持枪。“一般他们看到我们人多,也不敢轻易惹事,可能就会换个目标。”
因为执法权在警察手中,不到万不得已,巡逻队不会轻易动手,通常是驱赶或者记录后上报警方。“我们能做的就是用行动告诉他们(袭击者及警方),华人不是一盘散沙。只有社区团结,别人才不会轻视你。”
据邝伟统计,截至2021年4月底,奥克兰唐人街已有近二十支义工巡逻队。
风雨唐人街
在美国大陆另一端的纽约曼哈顿,陈家龄也在唐人街创建了一支义工巡逻队。每周巡逻三次,队员年纪从十八到八十多岁不等。最年长的是一位新加入不久的退休华裔警员。
这支巡逻队成立于2020年2月。“那时纽约已发生数起针对华人的伤害事件。女人和老人害怕出门,即便外出也需要经常查看背后。”陈家龄不愿看到社区被恐惧笼罩,“至少让居民觉得出门购物是安全的。”
陈家龄今年六十来岁,祖籍广东台山。从通讯公司的工程师岗退休后,他成为曼哈顿唐人街的一名社区活动家。20世纪60年代,两岁的他随父母搬到曼哈顿唐人街,在此生活了六十多年。和奥克兰唐人街一样,曼哈顿唐人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中叶。作为纽约最著名的移民社区之一,这里的地标除了孔子铜像,还包括一尊林则徐像。
因共同困境而激发的社区凝聚力曾是唐人街形成的基石。美国报纸上首次出现“唐人街”(Chinatown)是在1853年。美国作家、历史学家苏思纲(Scott D. Seligman)在《堂斗》一书中写道,19世纪后期起,美国逐步形成的对华人在法律制度、政治、经济、司法等方面的歧视、压制及边缘化政策,甚至在1882年推出《排华法案》,迫使早期在美华人不得不采取更为紧密的、基于血缘和乡里籍贯的抱团。和其他出于共同语言和文化风俗形成的移民聚居区不同,早期的唐人街更像是一块被主流社会隔绝的飞地。
陈家龄的祖父是家族第一代美国移民。1917年前后,他从广东台山到美国。二战前移居美国的华人,大多来自台山。上世纪40年代,陈家龄的父亲来到美国,最初在祖父的餐馆工作。那时的在美华人,半数以上做的是洗衣或餐饮类工作。60年代,陈家龄的父母从罗得岛州搬来纽约唐人街,开始自立门户,经营活禽业。
最初的曼哈顿唐人街很小,仅有三条街。陈家龄将之形容为一个“三明治地带”,被意大利裔、犹太裔、非裔、拉丁裔聚集区包围。二战前,因中国移民无法加入美国籍,唐人街是典型的单身汉社区。1943年,美国废止了《排华法案》,1960年代又出台了取消华人移民限额的《移民与国籍法案》,此后,华人移民的来源地渐渐多元,数量逐年增长,唐人街的边界开始扩张。
2021年3月17日,美国亚特兰大发生枪击案后,加州旧金山唐人街加强警力。图/人民视觉
虽然华人大都勤劳节俭,但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们的工作选择十分有限。女性通常从事制衣或洗衣业,男性则大多在餐馆或杂货店工作。根据1969年的一项调查,曼哈顿唐人街居民家庭年收入中位数仅为 4000至4900 美元,而当时美国家庭年收入中位数为 7436 美元。
陳家龄小时候,每周父亲要工作七天,母亲也只有一天休息。节假日或需要庆祝时,一家人才会去唐人街的餐厅吃上一顿他最爱的广式叉烧。虽然日子并不富裕,但陈家龄的童年“很快乐”。
父亲不会开车,母亲只会讲台山话,他们所有的朋友都在唐人街。相比之下,孩子们则更“美国化”。兄妹五人里,陈家龄排行老三,除了来美国时已经20岁的大姐,他是唯一能说中文(粤语)的孩子。他将这归功于唐人街的七家录像厅。小时候,每逢周六中午,母亲就会把他和弟弟送到录像厅。那里通常会放映两部粤语黑白影片,爱情片、武打片或者戏剧。两部放完,已是下午四点,母亲再来接他们回家。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纽约暴力犯罪频发,唐人街也不例外。陈家龄曾短暂前往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1978年再度回到纽约工作。期间,他一直保留着唐人街的公寓。那是一间900英尺(注:约83.6平米)的房子,有两间宽敞的卧室。如今他和妻子仍生活在这间公寓里。
新冠疫情暴发前,曼哈顿唐人街最近遭遇的一次严重外部冲击还是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唐人街距离原世贸大厦仅有十分钟车程,是纽约受袭击影响最大的住宅区。
和2020年疫情初期一样,那时的唐人街也一度被形容为“鬼城”。因建筑物爆炸、倒塌,夹杂着石棉纤维等致癌物的粉尘和浓烟遮天蔽日。最初的八日里,唐人街实施了严格的交通管制。两个月后,街区的电话服务才恢复正常。
2003年,美国华人博物馆等曾发起 “9/11唐人街口述历史项目”(后称“口述史”)。许多亲历者讲述了恐袭带来的持续伤害。那时,唐人街的支撑产业是制衣业和餐饮业。受交通管制、街区破坏等影响,企业停摆,工人失业,游客不再来消费,唐人街的经济遭受重创。“这里曾有成百上千家制衣厂,恐袭后的两周内,九成都关闭了。重新开放需要至少三个月,许多工厂就搬走了。餐馆、商店、发廊也失去了顾客,生意减少了三到七成。”一位老居民对“口述史”回忆说。
根据亚美联盟(AAFNY)在2002年的调查报告,“9·11”前,唐人街是一个繁荣的商业中心,拥有5.6万亚裔住户和3855家华人企业,包括零售商、批发商、餐馆、珠宝店、礼品店、服装店等。但在“9·11”后的3个月内,这里就有7500人失业。虽然当时唐人街的人口不足纽约市总人口的1%,但失业人数却占了10%。
经历了数年的“苦苦挣扎”,凭借着足够的韧性,曼哈顿唐人街逐渐从恐袭阴影中走出来。但据陈家龄介绍,直到现在,进入唐人街的一条主要街道依然被封锁,作为安全缓冲地带。同时,楼房爆炸对环境和空气的污染也让居民健康承受着长期的潜在威胁。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陈家龄的语气,好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总有店铺能存活下来。还会有新的人加入,在这里开始他们的生意。今年也会一样。”
失落、挑战、变化
即便在疫情前,外界对唐人街发展的担忧已不绝于耳。
近年来,和许多城市中央街区一样,唐人街一直面临着“士绅化”对社区“原真性”的冲击。“士绅化”(gentrification)是指社区在开发改造后,街道和商铺被翻新,地价和租金上升,导致高收入人群迁入并取代原有常住人口的一种社会发展现象。
以身处闹市区的曼哈顿唐人街为例,早在“9·11”前,许多房地产商就开始购买一些历史悠久的公寓大楼,逼迁原有住户,并将之改造为高档公寓。根据纽约大学Janice Chua在2008年的调查,改造前,这里一居或者两居室的月租通常稳定在1000美元,而改造后的月租可达两到三倍。“9·11”后的政府重建计划也加速了士绅化趋势。
陈家龄的公寓目前月租是4700美元。“对于刚移民的普通家庭来说,这里的房租太贵,他们可能会借住在亲戚家,或者申请公租房。公租房无法自己选择住址,所以华人会散布在整个城市。” 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社区调查报告,2009年到2014年,住在曼哈顿唐人街(中国城)的华裔数量从4.7万下跌至3.8万,越来越多的华裔正因为不断上涨的房租而被迫搬离。
同时,唐人街的产业结构也在随着城市总体结构的变化而改变。纽约曾是一个工业主导的城市,在上世纪50年代,提供了超过100万个制造业岗位。随着服务业,特别是金融、科技行业的蓬勃发展,到了1987年,这座城市的制造业岗位已下调至38.7万个。与此同时,美国制造产业外移让唐人街的传统制衣业走向了衰败。产业结构的调整也影响着街区定位和人口流动。
在唐人街的老居民眼中,社区氛围正不可避免地被冲淡。陈家龄感叹,虽然唐人街范围大,但人们的社区意识在降低。“我小时候,店家们就住在自家店铺附近。做生意间隙,他们会去旁边的饮品店买杯咖啡。而现在只有少数店主会冲洗门前的街道,他们只是在这开店而已。”
陈家龄的其他兄弟姐妹早已搬离唐人街,在长岛安家。相比唐人街的街景几乎被定格在20世纪中后期——没有电梯的公寓,街道狭窄拥挤,卫生欠佳,停车位稀缺——后者治安好,居住环境整洁,有更完善的社区配套,特别是更好的学区。越来越多的年轻一代以及新移民因为更有经济实力,也会倾向于住在市郊,那里也逐渐形成了新的综合商圈。
对于唐人街的“原真性”,江汉大学音乐学院张武宜博士有不同的看法。张武宜定居武汉,疫情前的十年间,他每年都会利用寒暑假前往纽约等地。除了曼哈顿唐人街,张武宜还曾造访过美国和欧洲近十个城市的唐人街。“唐人街确实属于多元城市景观的一部分,可在店铺设计和街区审美上会有些格格不入。作为中国人,你潜意识还是希望唐人街所呈现出的‘中国味道能更让你骄傲。”
2021年4月28日,陈家龄参加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呼吁当局尽快还华裔美国人Yao Pan Ma以公道。4月23日晚上8点多,61岁的YaoPan Ma在街上收集废弃塑料瓶时被一名陌生男子袭击后倒地,之后该男子多次用脚蹬踹Ma的头部。疫情前,Ma曾在一家餐厅工作,洗菜帮厨,但疫情期间,他失业了,收集废弃塑料瓶本是为了补贴家用,以支付房租等账单。目前凶手已被捕,但Ma依然处于昏迷状态。图片中陈家龄正在发言
相应地,张武宜也不认为那些更现代化的华人街区(比如旧金山湾区出现的一些华人开发的购物中心)能代表华裔文化,因为它们跟美国其他街区并无不同。“当一种文化进入另一种文化,一定会慢慢混杂,经历一个本土化过程。有些东西可能足够强大,能凸显其特质,有些可能就会慢慢退去。” 他将这视作一个自然而然的全球本土化过程。
而对于在唐人街生活了一辈子的陈家龄,即便变化在所难免,他还是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社区。“有些人愿意出去吃饭、喝酒或做其他事情,而我关心我的社区。”退休后的这些年,他从未停止以各种形式为社区服务、发声。
2020年1月23日,一场大火席卷了曼哈顿唐人街上一座红砖建筑。这栋有130年历史的建筑被视作唐人街的文化地标之一。火灾后四个月,政府宣布拆除重建计划。虽然该计划获得了租户支持,以便尽早搬回,但以陈家龄为代表的部分社区居民则主张应尽量修复,而非推倒重建。
这棟建于1893年的建筑曾是华埠公立23小学的旧址,直到1975年才被重新定位为一个全年龄社区中心。“包括我在内,唐人街的几代华裔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六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会经过那栋楼。”目前,陈家龄仍在为挽救这座历史地标而努力。
陈家龄最不希望看到的是,这条百年老街最终沦为“主题公园”,就像在华盛顿或温哥华已经发生过的那样。根据《华盛顿邮报》2015年的报道,唐人街租金上涨迫使许多居民和企业迁往郊区,全国和全球连锁店取代了家庭杂货店、餐馆和小商铺。虽然当地法律规定,新企业必须使用英文和中文标语,以保留街区特色,但华盛顿唐人街的华裔居民数量已严重缩水,从高峰时期的3000名减少到约300名。
2020年夏天,王小绿参与每周六早上的曼哈顿唐人街扫街志愿活动。当时纽约市已开放餐厅的户外就餐申请,但因为市政府扫街不彻底,社区活动家发起自发扫街活动,希望让大家有更好的就餐环境,刺激唐人街消费
“如果结果令人沮丧,并不意味着你要放弃”
“这些年唐人街一直在萎缩,疫情会加剧这一趋势,”陈家龄说,“当人们预期接下来两年甚至更久都会面临亏损时,关店是必然的。尤其是一些年长的店主,没人愿意白白浪费养老金。” 据《纽约时报》2021年3月的报道,疫情期间,曼哈顿唐人街至少有17家餐厅和139家底商永久关闭。
2021年3月7日晚,受疫情以来持续亏损的影响,曼哈顿唐人街最大的中餐馆金丰(Jing Fong)永久关停室内用餐。公开信息显示,这家餐厅有318名员工,可同时容纳794人用餐,是曼哈顿几代华人举办生日宴、婚宴、同乡会、筹款活动等的首选场所。“对那些依然把美国视为第二故乡的人来说,金丰带来的不只有味蕾上的亲切感,更有一种主人翁感和归属感。”得知餐厅要关闭的消息,一名居住在布鲁克林的华裔在Thrillist网站上写道。
2020年2月底,纪录片导演王小绿曾去金丰吃饭。这座红金两色的宽敞酒楼,疫情前每天人满为患,可那时只有“凄凄凉凉的几桌”。疫情期间,她一直在拍摄唐人街相关的影片。王小绿是陈家龄的朋友,今年三十出头,已在纽约生活八年。她把唐人街视作“快乐老家”,“去那一次能干好多事,吃个饭,买个菜,按个摩,还能买个奶茶,唱个歌……”
在她看来,疫情也让这条老街原本存在的一些问题暴露出来,伤害有时是致命的。和曼哈顿其他商区不同,唐人街约94%的商铺仍是小商业,且数字化能力不强。“生意大部分来自游客和其他地区的居民,堂食被关闭后,外卖是唯一的生存途径。但很多餐馆之前从未接触过外卖,这就有技术歧视的问题。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纽约只允许户外就餐,有经济实力的可以搭一个环境优雅的棚子,可一些商铺原本就比较挣扎,如果凑不到钱搭,就没有生意。虽然政府也会提供一些面向小商业的贷款优惠政策,但一些店主英文不好,不了解流程,或者无法提供申请所需的繁琐文件,要拿到政府贷款就会相对困难。”
纽约的华裔年轻人成立了非营利组织“送爱唐人街”,旨在为那些受疫情影响严重的华裔传统商家提供帮助,透过募款以及贩售礼品券等方式帮助这些华裔小商家渡过难关。该组织还发起过“点亮唐人街”的筹款活动,顾客可资助并认领一个灯笼,悬挂在莫特街,提醒城市唐人街已开门营业。图为春节期间的曼哈顿唐人街图/王小绿
不过王小绿认为,困境中也有微光,“当你发现政府无法给予你特别大的关注时,大家只能彼此帮助。一些组织会发起众筹,捐助给唐人街上的餐馆或小商业。”
金丰发布“永久关闭”的消息后,许多社区居民和金丰员工走上街头抗议,呼吁“拯救金丰”,要求房东诸氏家族能让餐厅继续营业。但作为唐人街最大的房东之一,诸氏家族在随后的声明里表示,过去的12个月里,餐厅没有支付任何租金。
“就是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王小绿有些无奈,“现在整个纽约空置率还很高,不管是商用还是住宅,很多人搬走。大家会担心,一旦房子租给别人,新租客有权利把它变成任何东西。毕竟这个阶段还能有实力去接管的更可能是一些大资本。”
王小绿的儿子今年四岁,2020年他所在的中文学校计划在金丰举办春节活动,后来因疫情取消。一年过去,老店已不复存在。最近的消息是,金丰正筹备在唐人街另择址重新开业,只是规模会减小到125座,仅为原客容量的15%。这也意味着大量华裔员工将因此失业。
“传统观念里,亚裔通常被主流社会视作努力工作、甚至生活富裕的人群。实际上,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挣扎在贫困线以下。”疫情期间,陈家龄见到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华裔流落街头。
据陈家龄介绍,疫情前,很多华裔劳工为了省钱,会三四个人在城郊合住一间廉价的旅馆单间,如今大量农场和餐厅关闭,他们完全丧失了经济来源。“流落街头已足够艰难,特别是在疫情和亚裔歧视情绪高涨的当下。” 陈家龄曾在媒体上撰文,呼吁政府和非盈利机构能安排一些懂中文的工作人员来了解他们的需求。
这些年,陈家龄一直在为社区的各种议题和华裔弱势群体发声。“四五十年前,大多数中国人都习惯于躲在雷达之外,没人愿意为社区发声,现在不是这样了。但有时你会赢,有时你会输。如果结果令人沮丧,并不意味着你要放弃。”
2021年3月21日,曼哈顿唐人街哥伦布公园举办的反亚裔歧视集会。图/王小绿
抗爭,更重要的是行动
在美国的多元社会,族裔内部往往也会因为经历、阶级、职业、政治观念等不同而存有差异。事实上,一个族裔的文化及身份认同并不全然建立在血统或肤色上,也来自相似的经历,及由此产生的情感共通。
唐人街的年轻一代在美国出生和长大,受到了更好的教育,更有能力融入主流社会。而对于占比越来越大的技术移民来说,唐人街的街景与他们的家乡早已大相径庭,其情感联结的属性也在削弱。
过去三十多年里,陈家龄见证了唐人街上年轻一代的流失,“他们在这里出生、上大学或者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后,就会离开这里。他们已经足够美国化。有的会认为唐人街还在坚持的一些传统习俗——比如春节游行——是过时甚至愚蠢的,有的会认为月饼是不健康的食物,并将传统节日的团聚视为乏味的例行事务。”
但变化正在发生。2020年以来的种族歧视危机中,几乎每个华裔都成为直接或间接的受害者。陈家龄很高兴地看到,越来越多的华裔年轻人开始重新拥抱自己的文化,并站出来为自己的族裔发声。“种族歧视根植在社会体系中。事实上,无论你如何努力融入,你的思想如何西化,当你站在镜子前,你的肤色依然不够白,你依然是美国的少数族裔,”陈家龄说。
邝伟觉得,相比担心唐人街会因为年轻人的流失而衰老,更重要的是行动。他一直悉心教授儿子邝键宗南派功夫,可孩子更喜欢篮球,梦想着有朝一日能为勇士队效力。不过,自2月巡逻队成立以来,邝键宗一直和父亲并肩巡逻。邝伟看重言传身教,“如果父母不关心社区,或者自私自利,孩子将来大概率也会这样。”
而作为新移民的王小绿,也在这一年多收获了更多的族裔认同。“唐人街的一些老侨,他们的父辈祖辈可能经历过《排华法案》。他们自己可能也目睹了珍珠港事件后,在美的日本人被以‘战时敌人的名义关入集中营。那时华裔出门需要随身携带证件以自证身份。相比老一代移民会更看重美国华裔的历史,一些ABC或者新移民没有经历过那种情感和政治上的排挤,对历史是缺乏认知的。如今,年轻一代和新移民也都参与进来,共同谱写我们自己的华裔历史。”
过去几个月里,王小绿也参加过数次反亚裔歧视活动。其中一次是在曼哈顿唐人街哥伦布公园举办的。“当时公园挤满了人,密密麻麻,有华人,也有其他族裔。看到大家放下不同,聚在一起,为亚裔发声,既感动又震撼。”
但她也会反思,集会更多是一种情绪的传达和感召,“身为亚裔,我们自己不需要被教育。我们发声是为了让别人看到我们的族裔很团结,我们在乎彼此。但真正要改善困境,还是要行动起来,不是止于参加几次集会,或转发几句口号。”
2020年农历新年,周龙章参加了曼哈顿唐人街“武汉加油”的巡游活动,但他并没有参与过反亚裔歧视的集会。周龙章是纽约美华艺术协会总监,在上世纪80年代曾以纽约市文化局和林肯中心、美华艺术协会的名义,创立亚洲最杰出艺人奖。他目前居住在曼哈顿时报广场附近,是唐人街的常客。
“从我70年代来纽约到现在,针对华裔的歧视从没停止过,甚至可以说习惯成自然。为什么一些人被欺负了会忍气吞声,因为报警了又怎么样,一大堆paperwork(笔录)后,人抓到两三天就没事了。所以大家只能小心保护好自己。”见得多了,周龙章会更谨慎。在他看来,如果媒体过度夸大这种对抗,对华裔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2021年4月18日,美国纽约法拉盛亚裔社区自发成立的“公共安全巡逻队”队员以及部分民众在该社区活动中心进行防卫术训练,提高安防能力。图/人民视觉
和周龙章一样,地产商陈锡澎也是上世纪70年代移民到美国。六十来岁的他如今是奥克兰唐人街商会会长。“之前也有许多袭击事件发生,但是很多‘老中不会报警,现在我们都鼓励大家公开。一些‘老中也会担心,公开后,大家会觉得唐人街不安全,影响生意。但如果大家都不讲,长久看,情况会更糟。”
作为社区领袖,陈锡澎是行动派。“我们的文化一般比较保守怕事。现在我们要改掉,我们也要参与政治游戏。我们会在全国主流媒体发声,会团结其他宗教、族裔、社区的领袖,我们会呼吁所有亚裔都参与选民登记并积极投票,我们要让每一个地区和联邦的官员都了解,如果你不帮助我们争取合法的权益,我们就会投票选其他官员来代替你。”
但正如周龙章指出的,陈锡澎强调,“我们需要更多的推动力,也要小心处理。美国的族裔问题由来已久,要解决好不同族裔间的分歧,也要团结更多的力量,避免不必要的矛盾。”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既需要团结,也需要勇气和智慧。在香港大学教授刘宁荣看来,中美之间的对抗格局起码会延续30年,对美国华裔来说,挑战会持续存在。
因此,刘宁荣建议,在美华裔在应对反亚裔仇视犯罪时需要注意方式方法:第一,不应以种族或者肤色来划分可团结的力量,而应该以价值观来划分,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白人和其他同样受歧视的少数族裔;第二,在亚裔内部,特别是在处理和东亚、东南亚裔群体的关系时,应尽量建立更多相近的价值认知和利益诉求;第三,不因为一些给予其他少数族裔的照顾政策可能会损害亚裔权益,就盲目反对,这不利于打破社会长期固化的族裔歧视天花板,最终华裔也会是受害者,眼光应该更长远。
2021年4月22日,美国参议院以94比1的表决结果,通过了一项解决针对亚裔仇恨犯罪的法案——《新冠仇恨犯罪法案》(Covid-19 Hate Crimes Act)。5月中旬,众议院将就该法案进行表决。这项法案由日裔民主党国会参议员广野庆子和华裔民主党国会众议员孟昭文提出,将帮助司法部加速审查已备案的新冠肺炎相关仇恨犯罪,并建立更完善的在线报案系统和求助系统。法案还将允许司法部、卫生与人力资源服务部出台相关指导方案,以规范新冠疫情相关用语,并减弱其中的种族歧视倾向。
然而,4月29日,就在参议院通过法案一周后,陈锡澎在奥克兰唐人街附近遭到一名男子袭击。该男子大喊着种族歧视和骂人的语句,用拳头重击陈锡澎的后脑勺。好在陈锡澎反应敏捷,及时用双手撑地,为避免被继续攻击,他缓过神后马上起身。该男子见势跑开,但还是被他拍下背影。袭击者目前已被警方逮捕,并被指控仇恨犯罪。
2021年4月22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国会参议院以94比1的压倒性表决结果通过了一项解决针对亚裔仇恨犯罪的法案——《新冠仇恨犯罪法案》(Covid-19 Hate Crimes Act),美国参议院多数党领袖舒默在新闻发布会讲话。图/视觉中国
陈锡澎并不打算因此放慢抗争的脚步。5月15日,一场反歧视游行集会将在全美展开,活动由亚裔公共事务联盟(APAPA)及奥克兰唐人街商会等组织筹备。5月是亚太裔传统文化月。当日奥克兰唐人街的游行结束后,还会举办文化月的表演和庆祝活动,以鼓励大家回到唐人街消费。
截至2021年4月,奥克兰唐人街仍然没有从疫情的重创中恢复。据陈锡澎了解,有两成商铺已关闭,另有两成商铺在转让。“我们也在争取一些政府资源,有望在9月前落地。希望到明年的農历新年,唐人街能渡过难关。”
邝伟巡逻时经常会路过一家大酒楼,屋内空荡荡的,门口堆放着一摞摞的桌椅,日晒雨淋,无人接手。眼前的场景让他伤感,他不知道经济何时能恢复,唯一能做的是守护好现存的家园。
对包括邝伟在内的义工巡逻队员来说,一个共同的愿望是巡逻能早日结束,这意味着生活能恢复正常,但每个人都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短期内大环境明显改善不容易,坏人也不会一两天就变好。考虑到非裔大规模抗议频发、亚裔仇视行为不减、城市财政收入减少导致警力削减、中美关系亟待回归正常等因素,守护家园的行动仍然任重道远,”邝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