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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古城(长篇小说选章)

2021-05-27杨天河

回族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双喜大川葛根

杨天河

编者按:

《金古城》是一部红色题材长篇小说,写中国共产党人早期在新疆奇台县的革命斗争故事。小说讲述原迪化(今乌鲁木齐)新兵营共产党员周大川和助手梁双喜,为躲避反动派抓捕,寄身奇台县教育群众、发动群众、开展斗争,直到迎来革命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反映了中国共产党人艰苦卓绝、筚路蓝缕的艰辛历程。本刊特选章发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

第一章

周大川站在迪化南门外南梁坡第三招待所(即后来八路军办事处)外面的僻静处,正在屏息倾听一位兄长模样的年轻人的叮咛。周大川听着,微微蹙了下眉头。这位兄长透露的事情,他并非全然不知。前些日子他已听到这风声,而且眼前情势越发紧迫。深秋的天气惨淡而阴晦,来自天山的下山风剧烈地吹向南梁坡,周围几棵白杨树发出干裂刺耳的“呼呼”声,摇曳的树枝抖落出枯黄的树叶。似乎是从东门附近,传来几声枪响。周大川心中一紧,向北望了一眼迪化老城,不免涌起一层忧虑。算起来,他已经在这个老城生活了好几个年头了。

迪化这座老城并不大,它的形状就像一片不规整的桑树叶,南北宽、东西长,南北不过一公里,东西不过两公里。东、西、南、北四道门,分别在这片桑树叶片的较宽阔的侧翼。

早在1765年乾隆年間,准噶尔部落叛乱被平后,迪化城才建成。乾隆起迪化这个名字,据说是要在古代大汉王朝一统西域的基础上,更好地来开导教化新疆这块地方,成为大清王朝倚重的后方。迪化城建好后,当时最有名气的建筑物当属迪化城东门,名曰惠孚门。时隔一百余年,到1886年,统领新疆事务的陕甘总督谭钟麟,因迪化城垣墙壁低矮、互不连接,奏请光绪皇帝修缮固牢城墙获准,遂耗银近十二万两、耗工九十一万余个,将迪化四围城墙连接加高,并翻修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楼。但城内面积并不大,只有一千多公顷,时有人口也才三万九千人。东门与新满城合璧,仍称惠孚门,北门被称为景惠门,南门被称为肇阜门,大西门被称为丰庆门,后来又与大西门连接建起了小西门,被称为徕远门。四座城门楼中,最以肇阜门和徕远门附近为繁华,徕远门一带还叫作新西市场,因此处既有说书场,也有挑担叫卖的过街小商小贩,耍猴的、卖药的、零售小玩意儿的、卖零食和针头线脑的沿街都有,街市商贾穿梭、人口云集,因而这一带便人潮如涌,热闹繁华。偌大的一个城郭,居然也囊集了四处的繁华胜景。人们说逛城,实际是到此处的城圈子走一趟。只是随着战火的侵蚀和日月的更迭,1934年景惠门被改为了永安门,随之盛督办又将西门的丰庆门改为中山门,但这些门,老百姓却仍习惯地称为东门、西门、南门和北门。眼前,岁月的风雨已将这座老城冲刷得沧桑老气,青灰色的城墙和斑驳老旧的城门楼,就像挂在这片脉络稀疏的桑树叶片的边儿上,因风吹日晒而卷起的皱痕和伤疤,需要一种日月山水的全新洗涤方能新生。

眼前,周大川和这位兄长站的地方,其实是南门外了,距南门大概得有七八百米。因为都城窄小拥挤,后来到迪化定居的人,便在四门外陆续建了住宅。南门外的南梁坡这里,也散乱坐落着不少的人户,零乱的居民房屋之间会错落不齐地蹿出一些白杨树来。

周大川眼前的忧虑,并非是他多么留恋这块地方,其实他的家乡并不在这里。他是在考虑,既然发生了突变的情况,他该怎么办的问题。连周大川也看得出来,这位兄长的神色也有些焦虑不安,只是他在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位兄长是周大川在党小组的负责人、迪化新兵营的连长王克森。王克森盯着周大川说:“这次迪化出这么大事情,盛督办早已暗中动作,其实八路军办事处高层早已有所洞察,只是未料此人举刀竟然如此之快。第三招待所我党的主要负责人和几位高级干部已被盛世才逮捕了,剩下还没有暴露的党员,都要紧急疏散撤离。”

“要撤回关内的人中我算一个,但你不能走。”王克森说。

“为什么?”周大川有些惊异,虽然他已经有了留下来的心理准备,但还是问了一句。

“这是组织决定的,组织已经拟定了尚未公开身份的名单报给了延安,一方面延安审查的手续较为严格,另外,你和双喜是本地人,又没有暴露身份,党需要你们留在这里。”

王克森大约二十八岁的样子,个头和周大川相仿,看得出来,多年的革命生涯已经磨砺得他果决练达,尽管事态已很紧急,他却极力保持着镇静,很简约地向周大川交代清了事情。

“哦。”周大川应了一声,他明白,处境确实已经很危险了。周大川小他的负责人三四岁,长着一头茂密的黑发,脸相和神态中充满了新疆人的豪放达观和善良朴实,眼神里透着一丝冷峻,一丝光芒。

这时,天色已黯淡下来,山风刮得更紧了,树枝在风中摇晃着,附近隐约传来几声枪响。

“他们正在抓人。”王克森有些着急了。

“那你们赶快撤离吧!”周大川赶紧劝道。

“我先说清你的事情,”在一起相处的经历中,王克森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世和背景,“你准备在哪里藏身,古城子吗?”

“对,奇台,古城子!”周大川用不着犹豫,党决定要他留下,这是容不得争辩的。

“那好,”王克森一脸的严肃,将组织指示迅速向这个年轻人传达起来,“你对古城子很熟悉,那里最适合你们去了,记住,你和梁双喜的任务就是能够在那里待下去,隐藏身份,长期蛰伏,能待下去就是胜利,要尽可能创造条件,团结群众,发动群众,根据随时变化的形势和情况相应灵活地应变,最好把那个地方经营成一个像样的区域,迎接将来革命的胜利!”

周大川听着,脸上有些激动。看到周大川脸上的忧虑拂去了不少,王克森又说道:“革命的路还很长,无家可归、到处奔波、寻找落脚点,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顿了顿后,他又告诫周大川,“你还很年轻,在对待事情上有时考虑不周,有时容易冲动发怒,你要力戒之,人这一生犯过失是难免的,但要在革命斗争的实践中成长。”周大川深深地点着头,心里记下了老连长的话。

王克森很快拿出几样东西递给周大川,他先指着拓有公章的一张介绍信说:“到奇台后最好能办上户籍,这样才能踏实下来。”然后又指着另一张东西说道:“把这张东西藏好,这可是用来救命的,这还是之前通过内线在督办公署开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用它。”周大川接过后很快扫了一眼,赶紧收好。随即,王克森又赶紧叫过站在附近的另一个年轻人。这时,似乎有人喊马嘶的嘈杂声音从远处传来。王克森望着快步走过来的年轻人,说得更急切了,“梁双喜,你随周大川一起去,做他的帮手。”那个叫梁双喜的年轻人点着头。周大川望着梁双喜对视一笑。他很放心这个年轻人。而现在,梁双喜显然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随后,王克森拿出一袋银圆,捏了一下递给周大川,“这是为你们准备的经费,还是先前省财政厅我们自己的领导节省出来的,要惜着花。”周大川双手接过,递给梁双喜。

王克森又叮咛道:“如果将来遇到万难之事,可以找一个人。”周大川附耳细听,记着了这个人。王克森又补了一句:“但要记住,人情欠不起,凡事靠自己。”周大川点着头,一字一句地記着王克森的话,眼睛有些湿润。

这时,突然又传来几声枪响。

周大川着急了,“不要安顿了,都知道了,快走吧!”

王克森应道:“你们也赶快走,马上就走,带上雪驹!”

雪驹是周大川精心饲养的一匹军马,王克森早就为他准备好了。而王克森的几个手下也正牵着马等着。周大川、梁双喜和王克森站在黑暗的夜色里,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眼睛里都流着泪水,寒风不断地吹打着他们的脸面。

王克森松开周大川和梁双喜,跨上战马,深情地望一眼周大川,擦一把眼泪,手一招,跃上战马,带着几个人飞也似的离开南梁,向南而去。

周大川依依不舍地望着王克森远去的背影,难受地回过头来,心头霎时袭上一阵强烈的孤独感,泪水忍不住地滚落下来。目送王克森一行人离开南梁,向乌拉泊方向疾驰而去,周大川抹了一把泪水,拿起马鞭子,喊一声梁双喜:“走!”这时,附近已经枪声大作了。

周大川骑在雪驹上,梁双喜紧紧抱着周大川,两人飞快地离开南梁。他们穿过迪化最繁华的二道桥,经过山西巷子,穿过老城的大十字街,又冲出北门景惠门,向红山方向飞驰而去。

这时,一伙追兵出现在身后约二百米外。雪驹健步如飞,把追兵远远甩在后面。“啪,啪,啪啪啪”,追兵的枪声骤起,周大川只听得子弹的呼啸声从耳边“嗖嗖”擦过。梁双喜紧紧地抱着周大川,嘴里咕叨着:“龟儿子,还想撵上雪驹!”雪驹在沙石路上“噔嘎拉、噔嘎拉”很有节奏地猛烈奔跑着,虽然负重疾驰,却既快又稳。

周大川侧头一望,经过了敦厚好看的黑黝黝的红山。他扽一把马缰绳,雪驹转向了通往乾德(今米东区)的河滩路,两人同时回头望望身后,追兵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又狂跑了一阵后,追兵终于不见了。周大川长长喘了口气,又扽扽马缰绳,舒缓地跑起来。他们穿过乾德,沿着天山北麓一路向东。前方二百公里外,将是他们去的地方,奇台古城子。而眼前正经过的地方,是人们前往奇台时都熟悉的七沟八梁一面坡。

四边天际阴沉沉地黑成了一片,偶尔有月光的影子从天空斜穿下来,使人能够抓住瞬间的光阴才能看清四周。大地一片寂静,身边的旷野在黑暗中不断伸向远方。

周大川向南天山望望,王克森连长一定带着人就在天山南麓的那边,也在向东疾驰,他们是要经过迪化南山,奔赴延安。

想起王克森,他又禁不住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得潸然泪下。

周大川何许人也?

他原本是木垒河东城口人。东城口在木垒县城西,向西二十公里处是一个叫老奇台的集镇,再向西走就是古城子,再向西二百公里,就是迪化。

周家先前是东城口的大户。老东家乐善好施,这使得周大川从小跟着他爹养成了济善耿介的品性。从小时起,周大川就跟着他爹帮人家钉马掌、骟马。他爹骟马时,周大川就跟在旁边,眼看心记,拴马、磨刀、掏卵子、杀毒,每个关节他都很熟悉。老东家不但骟马,劁猪娃子也很在行。一到夏天,农户家的叫驴、儿马、丫狗、骚猪四处追逐乱叫,爬高上低,漫山遍野都是它们发情的声音,老东家就帮农户骟马劁猪。

有那么一天,灾难降临了,东城口来了从山上下来的土匪。土匪在东城口抢粮掠物,奸淫农家闺女。周东家眼看土匪要冲进宗族大院,就赶紧包好了银两,带领族人外逃。土匪杀性四起,一顿乱棒打起了周家族人。周东家带着族人同土匪展开搏斗,族人死伤遍地,女人们都被乱棒打死,孩子们也个个一命呜呼。混战中,周东家胸部猛挨一棒,顿时口吐鲜血。周东家眼看要绝了门户,情急之下,牵过马匹,拉起周大川一起跨上马背,向村外逃去。土匪一把火点燃了周家大院。

周东家含泪驮着周大川,一路向西逃到老奇台。

老奇台这个小集镇早先是奇台县治所在地,是通往古城子奇台县的要道。因东来西往人口的迁徙造成小商贩的兴起,使这里的商业日渐兴隆,摆羊肉、卖白面清油、售日用杂货和土产、开饭馆的大小商号沿街排列,还有从关内来的晋商津商,在这里卖调料、棉布、丝织品和洋货等,而新疆人又开油坊、醋坊、碾坊、磨坊等,关内来的人和新疆人还互行易货贸易,带动得这地儿煞是兴旺繁荣。后来这里几经战乱,小集镇不断遭到损毁。到公元1875年时,奇台县治迁往古城子,这个小集镇也被叫成了老奇台,市面也有些凋零。但因此地一向有经商做买卖的风习,仍然遗留下较浓的商业气息,集镇上有时也还热闹。

就在这时,东家父子俩看到从集镇东面来了一个疲惫不堪、衣衫褴褛的大车队。

这个车队有七八辆胶轮马车,大约有一百来号人,大多是妇女和孩子。他们穿着杂乱,虽已是五六月份天气,但仍有人身着灰色旧大衣,甚至羊皮袄。车队进了镇子上一家大车马店歇息后,就三三两两结伴出来散步。这些人看起来面黄肌瘦,但与摆地摊的小贩和路边的行人并不搭话,更不乱抢东西。他们只吃价格便宜的面条,有的人只要白开水,就着馕和锅盔充饥。但他们谁也不进路边的人家,都听命于一个领头的中等个年轻人。经过大街时,那个领头的年轻人偶尔向出来散步的人叮嘱几句,这些人就又回到了住处。镇上的人们既不知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他们到何处去。这批神秘的人既不像军队,也不像逃难的人,当然更不是土匪。

这一情景,都被同样寄宿在车马店的周大川父子俩注意到了。这时周东家棒伤复发,口吐鲜血不止,他明白自己快不行了。

“我们,我们遇上了好人……”老东家挣扎着说,咳了一口血,“那个领头的中等个年轻人就是好人……你,去找他……”

“呜,呜,呜……”周大川哭着。

老东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给儿子指了一条路。他鼓起力气对儿子说:“木垒河东城口的周家已经家破人亡了,你先跟着这个年轻人去混,如果有了危难,老爹给你想好了最后的退路……”周大川用心牢记着父亲的叮咛,早已泣不成声。临终前,老东家让周大川把那个领头的年轻人请过来,把周大川托付给了他。周大川请那个领头的男人帮忙,一起把周东家抬埋在老奇台的南梁坡。回到车马店后,周大川就向领头的男人跪了下来。

次日一早,这个由七八辆大车组成的车队出发了,迤逦向西前行。又走了五六天,大车队到了迪化。

这个领头的男人就是王克森。

周大川后来知道,王克森原本是四川人。1936年初,红四方面军二下松潘时,他参了军。红军西征时,王克森被编入红三十军,升任排长。在河西走廊,红三十军驰援被围困在高台的红五军时,遭马家军埋伏,王克森拼死突围后,才得知红五军已全军覆没,王克森和战士们大哭不止。残存的近一千名红军由前敌副总指挥徐向前和红三十军政委李先念指挥,撤向祁连山南。途中,王克森升任连长。次年春天,西路军中剩余的四百余名红军,在星星峡与前来迎接的中共驻新疆迪化党代表陈云相见,大家抱头痛哭。随后,这支部队的主力先期由天山南路进疆,而红军队伍中的妇孺老小则由王克森和部分战士护送,由天山北路从容西行,转进到迪化。

到迪化后,王克森留周大川在新兵营喂军马。当时新疆督办政府表面倾向于中共,就让西路军来疆的部队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新疆总支队,驻扎在迪化东门外营房,但督办狐疑不定,害怕将来惹火烧身,为掩人耳目,将这支来疆的西路军对外称“新兵营”。经过中央代表的交涉,新兵营开始学习驾驶汽车、装甲车技术,还学习各种火炮、军政理论、无线电、军医、兽医等。王克森看着周大川心眼儿好,人牢靠,就着手培养周大川。新兵营开展一些军事活动,如到南山去进行实弹射击、演习等也让他参加。周大川还练了一手拳脚功夫,不过不轻易显露。王克森与周大川朝夕相处,结下了亲如手足的关系,后来,他介绍周大川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年轻人经历了生离死别和生活的磨难,一种信仰在心中扎下了根。而通常一个坚强的人在年轻时就树立的信仰恐怕是一辈子都难以改变的。与此同时,王克森又为新兵营物色了一个可靠的孤儿梁双喜,专门协助周大川养军马,后来也叫他入党了。梁双喜个头稍高,小周大川两岁,他原本就是迪化人,出身贫苦,性情直爽,瘦削的脸上带着执拗和一点顽皮任性,是个既简单又豪爽的人,操着一口地道的新疆土话。两人表面身份是饲养员,其实都是我党队伍中的人。

眼下,周大川和梁双喜的身份还未暴露。组织上特意将他们和另外还没有暴露身份的党员分散隐匿,以做未来斗争的需要。同时在迪化还潜伏下一些人员,以备联系分散在各地隐藏的党员。

周大川四顾茫茫原野。这会儿,他们已经过了乾德东面十公里处的九沟十八坡。

他轻轻拍了一下雪驹。他很感谢王克森。老连长一定早就料到迪化要出事,让梁双喜到新兵营准备好了雪驹。眼下危难之际,这匹良马居然成了他們脱险的救命助手。

雪驹是一匹壮实好看的雪青马,臂部饱满,毛色鲜亮。有一次,在新兵营里,周大川抬眼望望迪化深秋飘落的雪花,天气虽有些冷了,雪驹却不惧怕寒冷,反而引颈长嘶,有力而持续地从口腔中喷发出生命的欢歌。周大川灵感一发,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雪驹”。雪驹很懂人意,对它的主人有一种特别的温顺和灵气,似乎能察觉到主人的用心和喜好,还时时不忘对主人的敬畏。周大川就喜欢这一点。畜生的灵性和人的灵性应该是相通的。一个人如果不懂感恩,那活着的意义也就很渺小了。从这点上说,雪驹应该是达到了它的最高境界。周大川想着,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雪驹的颈项,雪驹回头轻轻地摆了一下头,“嗯——吭吭——”地回应了一声。

北疆10月的天气,已是冷飕飕的。看着主人气喘吁吁地走着,雪驹回头望望,“忒——忒——忒——”地发出叫声,似乎在提醒两个主人骑上它。周大川拿出料袋递到雪驹嘴边,可雪驹只吃几嘴,就舍不得吃了,跑到路边啃食枯黄的野草,抬起头来“咯噌、咯噌”地嚼上一阵,又回头望一眼周大川。周大川鼻子一酸,怜爱地抚摸着它的腮帮。

这时,周大川看到梁双喜把背包摸了一下,在里面翻腾着,拿出一样东西。

周大川望了一眼,笑了,“找到了?”

梁双喜回答:“找到了,这东西可不能丢!”

周大川知道,梁双喜找的东西是一把苏制红色口琴,梁双喜非常喜爱,有时闲下来,他就要在新兵营吹上一阵,惹得战士们常常来听,就在眼下形势危急的情况下,他仍然没忘记带上他心爱的家什。周大川喜欢梁双喜,喜欢他在困难和挫折面前的乐观情绪。其实,周大川也很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也有一种在坎坷和危难面前的达观和向上精神,他明白,恰恰是这一点,是人生最宝贵的。

梁双喜从挎包里掏出一只金黄的薄馕,给周大川撕下一块,“吃些,垫垫饥!”周大川接过,美美地咬了一口。薄馕干酥脆软,吃起来散发着麦面、清油和馕坑特有的香味。也许是肚子饿了,他甚至觉得能在这寒冷的深秋旷野吃上风味独特的薄馕很是一种享受和幸福。他感激梁双喜的用心,这馕是临撤离迪化前梁双喜从集市上买的,双喜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无边的旷野被笼罩在阴霾和黑暗中,寂静的大地仿佛只有他和梁双喜两条生命在呼吸和存活着。

再往前走,就要经过阜康了。据说乾隆帝当时亲自为这里手书了“物阜民康”四字,“阜康”一名就取自其中。再往前走,过了孚远(今吉木萨尔县),古城子就近在眼前了,今后人生的路就要在那里延伸了。一个人确定生活的方向似乎很容易,但在这方向上踩踏出一条路来可能就不容易了。周大川正想着,梁双喜拍了拍雪驹的脖子,回头问:

“咋啦,发愁了吧?我们反正都是孤儿,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必愁死人两个!”

“说得好!”周大川一听大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涯何处无芳草!”

“就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到哪里去还不能杀出一条活路来!”

“活路自然有,还得人去蹚!”周大川若有所思地说。多年的生活磨砺告诉他,生活从来都是打了折扣后才来光顾你的,从来就没有香甜可口的东西无端出现在你的面前。

说实话,此时此刻,要说周大川心境开朗、心情很好,并不见得。旷野的风在不停刮着。新疆原野的风很大,深秋的风刮在脸上,使人周身寒彻。周大川望望四野,心里涌上说不出的寒冷和凄苦。一个人活在世上,最大的凄苦莫过于无家可归,没有房子,没有遮盖的东西,还要忍饥挨饿。家就像避风的码头,有了家就有了依靠。要说眼下是漂泊流浪,也一点儿不为过。这种感觉很难受,很惶恐,很无助,心里老大不踏实。没处可去,就会难倒英雄汉。一个再有骨血、再能闯荡江湖的人,面对百无聊赖的困境,有时也只能仰天长叹。他突然间觉得,他就像一只在天空盘旋的孤鸟,正在窥探能饱餐一顿的残食;他就像一只仍然健壮却没有地儿可去的山羊,在戈壁滩上踯躅游荡,即使找到一个圈,也担心月黑风高时突然有只饿狼扑来。想着想着,周大川的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看看身边的梁双喜。他和梁双喜都孤苦伶仃,但梁双喜倒不一定想这么多,他也用不着想这么多,想这些难缠的事,更多的是落在他周大川的肩上。但周大川再感到无助、困惑和茫然,心里面还是明白的。他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从新兵营一路走来,成长为组织的一员,这组织教给了他战胜恐惧的勇气,教给了他如何与人打交道,教给了他如何在穷困潦倒时拔地而起,这是他在新兵营获得的最大的财富。眼下,最大的难题就是得有一个窝儿,能待得下去的窝儿,这窝儿可以避风,有吃头、有温暖、不饿死,而且还可通过把这窝慢慢垒大、拱大,更好地休养生息,以便为将来再作图谋。

周大川向前方望着,前面偶尔闪出些光亮。再往前走,就要到传说中的古城子了!到了古城子,就再没人知道他们的底细了,就可以待下去了。但是,说实话,古城子等着他们的将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第二章

古城子越来越近了。

远方黑魆魆地矗立着一个城郭。这就是人们熟知的古城子。早年,周大川曾跟随他爹来过奇台,古城子的构建和街道在脑子里还有依稀的印象。说是古城子,其实这城并不大。从古到今的城,在建筑结构上,为了保持太平和安居乐业,大体布局都是相同的。同迪化一样,奇台古城子也有东门、南门、西门和北门,只是它的规模要较迪化小得多,人户也较迪化少得多。方圆百八十里的人们到这里来,就说到古城子去,这都是有来由的。其实,古城子的正宗名字叫奇台。

古城子奇台地处北疆沿天山一带东部、迪化以东二百公里处,它不仅是一座历史名城,还是东联西出的繁华重镇。

早在西汉时期,汉武帝派使者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了丝绸之路。自此天山以北形成了一条新北道,自河西走廊穿过星星峡,经哈密、巴里坤县,过木垒河经奇台县城后,延伸向西连接中亚,而奇台正处于地跨东西的咽喉要地。

公元十三世纪初,奇台被契丹人统治,当地汉族人即以“契丹”谐音把此地称为“奇台”。乾隆年间,清军大举进攻叛乱的准噶尔部,在奇台县城东南五十公里处的老奇台集镇建奇台堡。

公元1875年(清光绪元年),左宗棠为督办征西军务大臣,开始料理征西事宜,决心恢复新疆,以卫京师、通商务。新疆已成为中外陆路之咽喉,中外商货西出,皆由此转输,奇台作为天山北路的第一门户,又是天山南北及易货往来的必经之地,也就成了中外和新疆各地商品的集散地。清军平定新疆后,县治从老奇台集镇迁到西北方向约五十公里的一处人丁与商业渐兴之地,始称为“奇台”。此后,清朝在新疆实行移民实边政策,内地军民不惮千里而来,随左宗棠大军迁居新疆安家落户。

到公元1878年(清光绪四年)时,奇台县已有民户四千三百六十余,垦荒者五百七十余户。奇台有繁多的牲畜,每年可产羊皮八九千张,牛皮三四千张,羊毛四五万斤,驼毛一二万斤。深山多产虎、豹、豺、狼、麝、狐、鹿及羚羊各兽。此外,奇台产有药材,如枸杞、红花、紫草、贝母、阿魏等,仅枸杞一项,每年约产五六千斤。农副产品加工也很发达,每年产胡麻油二十余万斤,罂粟油四五千斤,烧酒六七万斤。上述产品通过东西南北各路分别销往俄罗斯和蒙古的科布多、乌里雅苏台,以及呼和浩特、天津、北京,本省的伊犁、塔城、阿勒泰、喀什、和田等地。返回的商贾换回吐鲁番的棉花,北京、天津、四川的绸缎,山西、湖南的官茶,俄罗斯的洋布,蒙古的毛裘,关内其他省市的纸、瓷器等。清光绪年间,集聚在奇台的商人,主要是同清军大营及招募而来的燕、晋、湘、鄂、蜀、陕、甘等八大帮和本地商人做生意。燕帮中的天津商人根基最厚、手段最灵、商品最富、营业最盛,其势力遍及奇台和奇台之外的天山南北各地。奇台商业的新崛起,使清同治年间被夷为灰烬的古城,逐渐成为孤悬边陲的繁盛之城。

自此,奇台县城这座通衢要道,聚集起东来西往的商客和移民,在此歇脚、休憩和定居。同东边的木垒河和西边的孚远县相比,这里更快地聚集了大量人口,形成了商业的繁华。各种各类商号店铺沿街排列、样式奇多、接踵比肩、鳞次栉比。东来西往的客商们从关内运进绸缎、茶叶、纸张、漆器及舶来洋货等,又从奇台本地运去皮毛、烧酒、白面、干果等,搞易货贸易。驮运都是靠骆驼。骆驼沿着丝绸北古道,或从河西走廊,或沿兵匪战乱少的偏僻地域等进入关内,更多的是要经过人迹罕至的荒漠戈壁。浩瀚戈壁唱响声声驼铃,大漠深处飘飞袅袅孤烟。骆驼给古城奇台的繁荣立下了汗马功劳。久而久之,奇台县的名声越来越大。密集的商旅和货物在此“停泊靠岸”,奇台县便被称为“金古城、旱码头”,出现了“千峰骆驼走古城,百辆大车进奇台”的壮观景象。人们到奇台去,就说到古城子去。因商业发达,生意好做,不断吸引着外地人前来经商,因而又留传“来到古城子,跌倒拾金子”的佳话,古城子成为生息繁衍的好地方。

“要想挣银子,就来古城子。”有的关内人为了在新疆挣钱,就约好结伴千里西行,沿着荒无人烟的河西走廊走新疆,走着走着就困累而死。再后来走新疆的人们,如果迷了路,就沿着前人走疆淘金的白骨,终于來到了新疆。

当然,这其中的许多事儿,都是周大川从他爹那里听来的。周大川想,还不如把奇台县和古城子叫成“金奇台”呢,这名字又带劲又响亮。奇台县物华天宝,又这样厚实,只是,金奇台和古城子虽然都是就地域而言,但古城子主要指县城,而奇台县处处可谓风水宝地,自然可以号称金奇台无疑了。

后来,周大川也多次随着他爹到过古城子,见识过这个百年沧桑的地方。

古城子北边有个辽阔恢宏的地方,叫将军戈壁。相传唐朝一位将军为平定叛乱,带领军士们在几千公里的沙漠上追击叛匪,后来全军找不到水源,终于饥渴而死。后人为纪念这位将军,遂把奇台北部沙漠这块地方叫作将军戈壁。后来有那么一次,周大川随他爹和工头到古城子承揽了一个活儿,穿过北沙漠,往青河县运送粮秣,迷失到中蒙边界北塔山地域,被蒙古人抓了去。后来拼死回到古城子,因丢失粮秣,县府关押了他们,要治死罪。过几天,县府一个叫王青林的小勤务员看他们老实厚道,就恳求县爷放了他们。周大川记得,府衙的那个小勤务员应该比他大十来八岁。只是,眼下不知那个曾经救过他们的勤务员还在不在。

周大川回想着往事,禁不住“哈哈哈”地大笑了两声。梁双喜戏谑道:“大川,我们还没到古城子,你可别犯傻病吓我哟!”周大川更是张大嘴巴笑了,“双喜,这就要到古城子了!”

就要踏进古城子了,周大川心里越发有些不平静了。对这里,他既有些敬畏和崇敬,也有些忐忑和不安。他为这座古城的悠远厚重而怀敬意,同时也为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担忧。他想对着前面的古城子大喊一声:我们来了!但周大川明白,吼出这种声音其实并没有底气,这声音要豁亮起来,恐怕还需要时光。首先,能不能在这里待下去就是个未知数。

能不能在奇台县待下去,成了周大川和梁双喜漂泊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眼见古城子在望,周大川蓦地想起了一件事。

这件事还是王克森给他安顿的,就是到古城子后,最好能办上户籍。周大川也知道,如能办上奇台户籍,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奇台人,即使遇到坏人赶他们走,也就没有了口舌。

次日一早,周大川和梁双喜从住宿的東门客来旺车马店出来,来到同样地处东门的奇台县警察局。他们数天以来一直奔波劳顿在路上,这时仍然有些疲惫不堪,但想着可能就要到手的户籍,就又重新打起了精神。想到要办户口,周大川突然涌上找一下那个久违的小勤务员的想法,但转眼间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在任何情况下,先不要过早声张和暴露自己,他不能贸然去找,眼前还不是找的时候。人情欠不起,凡事靠自己。这话王克森曾给他叮咛过。也许以后会用得着王青林,但不是眼下。这样说来,能不能办成户籍,就全看运气了。

他们顺着门牌号打听到了古城子警局管户籍的人。管户籍的人叫祁世忠,是警察局的副督察长。

进到办公室,他们见到了这个副督察长。此人脸相生硬,他分明感觉有人站在面前,却端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很不情愿地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来人。周大川拿出王克森早就在省督办公署开好的介绍信,对祁世忠说:“我们要到中葛根去,要在古城子落户。”

祁世忠听着,两只小眼睛瞄着介绍信。

周大川端详着这个人。这个祁世忠脸盘瘦削,眼睛下长着一颗黑痣,獐头鼠目,尖嘴猴腮,脸上带着一丝阴森和可恶,似乎从外面进来的人都欠着他似的,让人感到非常不快,甚至叫人厌恶。看面相就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善类。正派和心善的人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让人好接近,让人感到踏实可靠。周大川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祁世忠展开介绍信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周大川。望了好半天,他好像望得不耐烦了,索性把头扭向窗外,不想再理会眼前的这两个人。他大概也在揣摩,眼前的这两个人和他根本就是两个路子上的人,看面相就知道,他们缺心眼,人低微,穿着褴褛,必定是和当下的穷人一路货色。眼下迪化时局混乱,督办府同共产党反目,大开杀戒,这当口这两个再平常不过的人怎么会来古城子落户呢,这介绍信还是督办公署开的,好大的面子!这两个人如果在这里落户,对他祁世忠来说,对他在中葛根的乡党来说,肯定不是好事。

祁世忠摸着自己很难看的尖下巴子,满腹狐疑地睁着两只小眼睛,拿定了主意。

“这户籍办不了!”

“为啥办不了?”梁双喜一听急了,他一开始看着祁世忠拿五做六的样子就有些反感,再看着他把头扭向窗外的样子,心里就在骂,“这个姓祁的家伙是个二杆子!”

“这些天办户籍冻结了,不能办!”祁世忠仍旧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何时不冻结?”周大川问。

“何时都冻结。”祁世忠想说不说地应了一声。

“你……”梁双喜有些忍不住了。

“双喜!”

周大川赶紧压下双喜的话。这个祁世忠和他们绝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他不会给办这个户口的,他只是做出看介绍信的样子给他们看,仅此而已。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一旦乱来,就会给别人带来口舌,到那时,人还没待住,名声就已经被搞砸了,况且才到古城子,这里的深浅哪能摸得着呢!凡事尽可能忍耐,当然,如果忍无可忍,那就要坚不可摧。

周大川带一下梁双喜的衣袖,一起离开了警察局。

祁世忠透过窗户,阴阴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看见周大川和梁双喜出了警察局大院,祁世忠迅速抓起电话,让接线员要迪化督办公署。他想问一下督办公署,究竟有没有叫周大川和梁双喜的人。但他摇了好一阵,对方无人接听。他放下电话,脸上阴沉沉地坐了一阵子,想来想去,刚才出去的那两个人不像是官府的人。官府的人一派威风,哪像他们,像是从田间地头来的泥腿子,八成就是与共产党有牵连,至少,不像是官老爷们的亲戚和朋友,反正他们身上有嫌疑。至于他们的来路如何,以后慢慢再查。至少眼下,这户籍是不能给他们办的。

这样想着,祁世忠眼珠一转,叫进一个脖颈上有疤痕的警察,让他赶快往中葛根的小城子跑一趟。

周大川和梁双喜来到东门,仍旧在客来旺车马店歇下脚。车马店的掌柜待人热情,亲自打开一间客房,指着屋角说:“天冷了,柴火多添些,小心着凉。”周大川感动地说声“谢谢”。他想,还是好人多,到底是底蕴深厚的古城子。

但看看外面阴晦而即将落雪的天气,他心中不免涌出一层忧虑。才来古城子,就出师不利,他感到很不吉祥。他觉得那个叫祁世忠的人像个阴影,躲在他们身后,使他们感到周身寒彻的冰凉和遭人猛击一拳似的愤怒。户口办不了,眼下是没辙了,只能等到以后再办。但这事迟早可能会影响他们待在奇台。

次日一早,周大川和梁双喜离开车马店,在东门要了十个韭菜包子,外带两碗奶茶。吃过后,就牵了雪驹,向古城子以南进发。

回想起两天来的情景,一进古城子就遇到的不顺不由得使周大川感到有些困惑和难受。他觉得那个叫祁世忠的人既可恶又阴损,像一个蜷缩起来的刺猬一样猛扎了他们一下。一想起祁世忠,他心里就觉得老大的压抑。但是生活的路咋能都会是坦途呢?遇不见恶人,那才不正常了。不去想它了!他气愤地飞起一脚踢飞一颗石子。

其实,他和梁双喜要去的最终落脚点并不是古城子。在古城子以南约四十公里的天山脚下,有一个古老的村庄叫中葛根。山乡里有一个小城,名叫小城子。这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当然,眼前的这座古城子,还有中葛根,也将是他们今后的栖身之地。

临和王克森分手时,王克森就明确指出了周大川将要躲身的地方,这和周大川的想法不谋而合。老连长熟知他的家境和背景。他知道的老连长知道,他不知道的,老连长还会给他指点一番。他说到古城子去,老连长多半知道他要去奇台县寻一门老亲,以便在那里扎根安家。

到中葛根的小城子来落脚,还是多年前父亲临终前办的交代,此事周大川已给王克森说过多次了。父亲临死时给他交代了最后的退路:在古城子奇台县的中葛根,人们又叫它小城子,那里有家张姓大户,户主名叫张登福,是周大川的堂姑父,在周大川小的时候,张登福曾见过周大川,听说他当了古城子中葛根乡的乡长。如果将来生活有变故,就去找这位堂姑父,他会提携照顾的……

想起父亲的嘱托,周大川思绪万千。他和梁双喜能够在中葛根,在古城子生存下去吗?听说,自己的亲姑父和姑姑早就不在人世间了。周大川粗略地记得远房亲戚家的大人们待人和善,但多少年过去,他对远亲家的人印象已有些模糊了,那位堂姑父也许早把他淡出了记忆。旷日经年,不知堂姑父那家老亲还认不认当年老周东家,还有周东家的这小子。周大川心中一点没底。户籍没落上,可以到中葛根小城子的远房亲戚家避难;可到了小城子,以后还是落不上户籍,又该怎么办?这会使他们处于两难境地。一旦小城子有人凭空生出事端,就会使他们荆棘缠身,难以立足。

周大川回望身后,那座富有传奇色彩的奇台县古城子已被掩映在若隐若现的晨晖中,但朦胧的霞光依然遮不住它的深邃和厚重。

他又抬头望一眼天山脚下近在咫尺的中葛根。正前方中葛根乡的小城子已依稀可见。渐行渐近,只见山坡上到处飘落着黄叶,小城子被已经染黄的树木和青幽幽的山梁遮盖着,掩映在两座狭长的坡梁中间。村落已然可见,村里却又黑魆魆的,好像一堆不好捋的乱麻,平摊在蜿蜒的山梁间。所有这一切都冲破灰暗天色的笼罩,顽强地裸露出它幽深而耐人寻味的轮廓。

进入深秋临近初冬季节,山乡早已寒冷起来。阴沉的天空已飘起了雪花,天气骤然间变得寒气逼人。这是新疆惯有的天气征候,说晴也快,说阴也快,热时让人干热烦躁,冷时让人寒冷刺骨。

看到即将到达的山村,周大川内心很不平静。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办户籍的祁世忠,那个祁世忠像个鬼影子,很难从他的脑海中驱除掉。他甚至有种预感,只要他和梁双喜待在中葛根,这个祁世忠说不定就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祁世忠派的那个疤痕脖子警员到中葛根后,端直奔向一家大庄院。这样,因为周大川他们的到来,就惊动了小城子的一族大户人家。

这族大户人家就是肖家大姓。肖家大姓有弟兄三个。老大肖立仁,中葛根乡副乡长;老二肖立道,中葛根乡小城子大保保长;老三是堂兄弟肖立昌,人称七卵子,小城子小保保长。

当疤痕脖子来到肖家大院,对肖家老大肖立仁说到山乡要来两个不速之客、祁督察长没给来人办户口,而这两个人看来要长留中葛根,因而要万般提防时,肖立仁的脸色顿时阴森下来。

随后,肖立仁马上让人把肖立道和七卵子叫进了肖家大院。

肖家大院就是肖立仁家的院子,是很有派头的地主大院。肖家人但凡有事,就要聚集在此,这里自然成了肖家大姓和与他们走动密切的一些富户和地主的议事场所。

肖家弟兄两个进来后,都巴巴地望着老大肖立仁,只见肖立仁脸上的虚肉轻轻地抖了几下。肖立仁长着一张四方脸盘,体形肥胖,面部肌肉有些松弛,一双阴沉的眼睛似乎包藏着永远也抖搂不尽的机谋,宽大而略向前突的前额似乎暗含着不为人注意的杀气,小城子人习惯把他向前突的前额称为“大崩楼”。

这时,肖立仁在大崩楼上慢慢地摸着,摸了一阵,猛地放下手来,对老二说道:“村里要来两个克星了!眼下还是国民政府的江山,听说前来的这两个人有些来路不正,我们得防着,得挡,山乡的地盘我们说了算,不能让外人觉着山里的风水好养人,谁他妈的想来就来,想留就留!”

长着鹰钩大鼻子的肖立道一脸的横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嘴一张,露出两颗金牙,“知道了,大哥这是要先给来人点颜色看看。”肖立道长得人高马大,脸上一副凶相,神色中流露出一股蛮横味道,有意无意带着一种先声夺人的气派。

转瞬间,几个人想好了计策。

肖立道问:“就这样办吗?”

肖立仁手一挥,“还哪样办?去吧!”

肖立道和七卵子出了肖家大院,迈着碎步子前往老三家。老三七卵子右耳根下长着一撮黑毛,两颗门牙向外突着,脸相倒也受看。七卵子问:“这冬天用的东西,这就着急用啊?”七卵子是觉得用这东西时节有点早了。肖立道睃了他一眼,“不要废屁话,眼下不就到冬天了吗?老大让取你就取!”

到了七卵子家后,七卵子婆姨翠英子一听二阿伯子(阿伯子:丈夫的哥哥)肖立道和自己的男人要取那东西,就把手叉在腰上“咯咯咯”地冷笑了几声,带着挖苦的调子说道:“又去干啥坏事啊?”

七卵子摆摆手,“去,去!”

翠英子身材高挑,脸相俊俏,做事干脆泼辣,冷笑的声音虽然有些别扭,却也带着撩人的味道。肖立道悄悄捏一把翠英子的圆屁股,丢下一句:“妇道人家,不要管闲屄烂蛋的事情!”翠英子轻佻地白了肖立道一眼。

肖立道和七卵子在村外趁夜偷偷摸摸埋下那东西时,翠英子站在梁坡上冷眼看着,既恨又爱似的,雪白的牙齿间挤出一句话:“唷,越看咋越不是些好怂!”

周大川眼看着前面就是他们将要落脚的山乡中葛根的小城子了。

这个山乡寂静得要命,听不见一声狗叫,也不见有牲畜乱跑的踪影,让人感到静得有些可怕。但分明好像有龇牙咧嘴的野狗会突然跑出来狂吠,有到处乱跑的家畜野兽从好多角落四散涌来,又好像有埋伏着的猎手露出狰狞的眼睛瞪着快要到手的猎物,这使周大川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使劲用手抹一把眼睛,使自己被雪花浸润的眼眶显得干净利落些。山乡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除了雪駒和梁双喜走路发出的滞重的接地声音外,四周仍旧一片寂静。周大川觉得他和梁双喜就要走进一个硕大的凹谷中去一样,使人觉得脚踩在空中似的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但是,这个有些深不见底的地方,是他们即将要到的去处,也是他们可能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归宿。中葛根地处两座南北走向的绵长山梁中间,山梁自天山脚下延伸而出,越向北即越向古城子的方向越开阔,直到山梁变成丘陵,丘陵变成平滩。中葛根即处于两座绵长山梁中间的天山脚下,古城子最大的河流中葛根河就从这里汹涌而出。

这里显得如此僻静,但看得出来,此处位置很重要。周大川想,老连长王克森同意他们隐身在这里,把此处作为栖身之所,是很有眼光的。想起老连长,周大川心里又涌出一阵阵惆怅。

眼看要到村子里时,出事了。

快到小城子北门村口时,雪驹似乎很神奇,刹住了脚步,就在这一霎间,它的脚没躲过去,被一只铁家伙给夹住了,夹住它的脚的是猛地弹出的利齿。梁双喜惊呼道:“夹垴!”

夹垴是中葛根山乡的人们用来捕捉猎物的道具,上下有两圈铁齿,猎取动物时两圈铁齿展平,中间一根弹簧尖挑在饵料上,只要猎物嘴馋上当,弹簧跳起,猎物八成跑不了,但这种东西常常是冬天才用的。

周大川和梁雙喜咬着劲各搬着一边的利齿,才使雪驹的蹄子抽出来。还好,蹄子只是稍稍有些瘸。正走着,雪驹又停住了,嘴里“忒——忒——忒——”地叫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周大川大叫一声“哎哟!”梁双喜低头一看,冒出了一身冷汗,跟着叫了一声:“哎呀,这铁家伙又夹住了你的脚!”他使出浑身力气去掰这夹垴,可夹垴却纹丝不动。

梁双喜一个转身,着急地跑向村子去叫人。刚到村口时,遇到了一个哑巴和一个老者,梁双喜拉着他们就向回跑。跑回到地方时,哑巴使劲掰着,可夹垴仍然纹丝不动。老人端详了一下,用手抠抠里面的机关,夹垴居然轻轻地弹开了,可周大川的脚面却已肿了。

周大川惊讶地望着这位老人。只见老人气色红润,下巴和双颊泛着薄薄一层白胡楂,瘦削而沧桑的脸上挂着善解人间冷暖的慈祥和老当。后来,周大川得知,这位老者村里人叫他杨五爷,他是哑巴的舅舅。哑巴指着周大川的肿脚,嘴里“呜呜”地叫着,边走边跺着脚。他指指夹垴,用手在地上画了个圈,使劲摇摇头。梁双喜看懂了,哑巴是说很蹊跷,他也不知这夹垴是咋回事。但旁边的杨五爷表情有些沉重,似乎明白是咋回事,却又没吱声。

转瞬间,周大川的脚就肿得像个葫芦瓜。他忍住疼痛和杨五爷唠了大致的来历,说他和梁双喜要到一个叫张登福的人家去,张家是他们家的远房老亲戚。杨五爷说:“你说的是张家大院的张登福,他是我们乡的乡爷,我带你们去!”

周大川点着瘸脚,心情有些低落。初进村里就遭遇不测,这使他很郁闷。一种不安的心情又掠上他的心头。周老东家虽然在离世时给他指了一条活路,但那个当了乡长的堂姑父还认不认他,他和梁双喜能不能待得下来,他心中实在有些七上八下。眼看张乡爷家就要到了,这一脚就要踏入张家大院了,他的心跳不免有些加快起来。他很快地想到,方才那夹垴的事,先放一边,至于脚么,疼归疼,但要想在这里待下,就得抛开干扰,一身轻松地去见老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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