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崭新的影子

2021-05-27高红艳

诗歌月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写诗小城河水

高红艳

2016年夏天,我在德国的海德堡游览,在内卡尔河边漫步,跨过古老的石桥,走向“哲学家小道”。异国的气息,时空的交错刺激着我的感官和思绪,我不禁想到我居住的皖北小城,我经常散步的沱河、汴河。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故土观念的人,而彼时,站在内卡尔河边,我对那个叫宿州,经常被戏称为“虚线”的小城以及流经小城的河流产生了类似故乡的情感,似乎故乡只有在与异国、异地的对照中才能得以印证。

居住在这个皖北小城,我几次搬迁,但都离河流不远。特别是近十年来,更是临河而居,先是沱河,现在是汴河,高楼之上,抬眼望去,就看到流淌的河水,河流两岸风物的四季转换,河水的涨落、颜色光影的微妙变化。而河边散步也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

河流的时间、空间,亘古不变和瞬息万变的意味如此强烈,总能引起人们的敬畏和叹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诗人米沃什自称是“河流的信徒”,他说:“我们的文明毒化了河流,并且通过这种污染获得了一个强大的感情意义——河流成了时间的象征,象征着被毒化了的时间。然而随着源头活水不断涌出,我们相信,时间总有一天会被净化。我是河流的信徒,我愿将我的罪孽委托给流水,让它们被带到大海。”①

日日与河水的亲近,相依相望,我甚至有了一种具象的感觉,我的“被毒化了的时间”,如用旧了的丝绸,一点一点地被濯洗,它的颜色、质地渐渐清晰,然而還远没有达到透亮如新的地步——这也是不可能的;而我的正在进行的时间,被它舒缓着、消解着或者扭曲变形着……

河边漫步,所见风物往往成为打开我内心风景的机关,眼前之景和内心之景交融、碰撞,有时我的内心充盈到要漫溢,如我的一句诗所写:“眼前之景,略小于心中之景。”因而,这些年,我写下了多首有关沱河和汴河的诗,我以为写诗有时是瞬间情绪的爆发,有时是一段时间甚至是长时期生命状态的流露,而更多的是这两者的渗透和互动。河边也是最适合冥想的场所,日常事务和经验在这里得以处理和消化,诗性从中飞升……卡尔维诺说得好:诗歌要写得像鸟一样轻,而不是像鸟的羽毛一样轻。诗歌正是从生命之重中,从日常生活的桎梏中挣脱出来的飞鸟。

出了城北行十多里处有一条唐河,河上有座古桥——九孔桥,据说建于清乾隆年间。离九孔桥不远的河边居住着我们的好朋友王玉林夫妇,他们在河里养鱼养蟹栽种莲藕,在河边植树种菜,舞文弄墨,夫唱妇随,他们的农家小院也成了小城文朋诗友聚会的乐园。去年五一期间,适逢他参股的茵梦湖庄园开业,一众好友前去道贺捧场,农庄的餐饮包间临河开窗,一览河景,院内绿树如盖,沿河而行,鸡鹅成群,架在两棵高大楝树上的秋千能荡到河中央,摇摇晃晃的木排小吊桥摇出阵阵欢笑。从泗县赶来的许光,也是一个“河流的信徒”,对河流抱有炙热的爱情,午饭后,他坚持要带我们去探寻古濉河。小潘开车,我们一行7人,按四明的指引,来到濉河边,此时河边草木新鲜茂盛、绿意葱茏,桃树结出了毛茸茸的果实,豆荚箭镞一样密密向上,紫茄子藏在绿叶之下,也有拳头大小了,一条破旧的小木船泊在岸边。我们边走边看,边随意聊着,边拿着手机这里拍拍那里瞄瞄。许光和四明兴致勃勃地指点着河道的变迁、流水的走向,许光认为这里可能是秦汉时开挖的,濉水东南方向去的最早河道。面对这样一条河,我们一时无语,一起举起手机为河流存照。河堤上有一排排直耸云天的白杨树,我们在白杨树前跳跃嬉闹搞怪拍照,仿佛重回少年。

四明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当然四明大部分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虽然他写得一手表情丰富的锦绣文章。他对我说:你这个年龄了,却没有一点沧桑感,没有一点点。当时,我愣了一下,不知他想表达什么,显然他不是恭维我外表显得年轻,一是四明不会恭维人,再一是我外表确实也不显得年轻,还是很有岁月感的(此处自嘲地笑一下)。那四明想说的大概是我仍保有孩童的天真和好奇吧,我为四明用了“没有沧桑感”的评价而感慨,因为我生命的很长一段时间陷入生活的陷阱、深渊里,不能自拔。我在一首诗中写道:“轻微的眩晕感”,/暮色中,/正说话间,/路灯唰一下亮了。/就像你/“唰”一下,/就感觉自己老了,/老到/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你和你的苍老/耳鬓厮磨,/万物寂静,/只等尘埃落定。

也许是河水的冲刷、清洗,记忆和遗忘成为了一体,成了再生的土壤和养分。有朋友很不解我为何忽然开始写诗,我不置可否,我想我还是相信,在我平凡的躯体内禁锢着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左奔右突,最终找到了诗歌这个突破口。诗歌应是独立的、自由的、安静的,它似乎是生活多出来的无关紧要的部分,而这些年它在我心里却占据最重要的位置。我认可诗是偏见这种说法,是偏见的诗意表达,也是对偏见的不断修正,主观性在诗歌里有着最广阔的释放空间。正如马尔克斯所说:“诗歌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能量,可以烹熟食物,点燃爱火,任人幻想。”写诗,也会让我产生一种羞耻感,我曾写过这样的断章:诗之于我/就像一根手杖/之于伤残者/忘恩负义的人/总是在自以为/痊愈之时/迫不及待将它丢弃/仿佛它是一个羞辱。但我终究是放不下它的,越深入到它的内部,越迷恋它小径分岔的花园和飞鸟一样轻灵的生命力。我是一个温和的叛逆者,希望在诗里回到自己,重新生长。

唐河—濉河之行回来后,我出现了皮肤过敏,腿上长了许多小红点,瘙痒难耐,难以入睡又早早醒来,微弱曦光透过窗帘缝隙渗入,这是一天之际的“狼狗时光”。这个说法我很喜欢,是说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万物带有灰蒙蒙的影子,还难以分辨是狼是狗。我有时会在这个时刻醒来写诗,此时头脑和心灵又活跃又混沌,既敏感多情又有一种不管不顾的表达欲。这一天,我写下了这首诗:

崭新的影子

河堤的树林绿意葱茏,那么高

一直要长到天上去

为什么要这么啰嗦?它们有

现成形象的名字:

穿天杨

细看,并不都是笔直的

倾斜、弯曲,粗和细都有它的

——理由

不妨碍它们在高空中

枝繁叶茂,相偎相依

古老的、野生的抑或人工的?这条河

不会拒绝形容词的界定

破旧的木船泊在岸滩

我们一起举起手机摄入的

是一条——

各自意念中的河

你说:怎么会只有

河水逝去,容颜易老

精神同样会委顿老去

或者这么说吧:一个人

精神的能量,也是一个

——定数。也许

极少数的人,会获得

不断生长的源泉

——一种类似于掠夺的扩张

也或许,它拥有了无数

——崭新的影子

就像这条河流

将过往封闭,退藏于密

2020年5月5日

我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那个人,也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那条河。我的生命就是不断流淌的河流,时而平缓时而湍急,时而喑哑时而欢唱,时而狭窄时而宽阔;我又是那个在岸边观望,试图一次又一次踏入其中的人,因每次的不同,而更具有探险寻宝的乐趣。写此文之际,我把我城东关沱河边的房子卖了,在那里住了8年多的时间,和沱河建立起老朋友般的情谊,留恋和不舍让我懊恼和焦虑,家园的概念在当今早已变得模糊不清,支离破碎。日新月异,热气腾腾的社会生活令人目不暇接、头昏脑涨,而我愿意在这样的晕眩中,为河水般流逝与获得的岁月写诗。

注:①美籍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路边狗》中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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