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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红盔头

2021-05-27王建平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大哥

王建平

父亲眼中,面子高于一切,为此甚至可以牺牲子女的辛福。唯一走出农村的小儿子,能否逃离父亲的控制?几千年不曾改变的乡土伦理,如一张关系网,局囿了许多人。那些被虚伪荣耀绑架的人们,终其一生无法为自己而活。

1

年三十下午,我带着老婆儿子回到老家香塘坳。刚走进老院子,一条小黄狗就扑了过来,虚张声势地朝我们吠。父亲在屋里喊了一声:“土喜!”那狗立马就意识到什么,摇起尾巴毫无过渡地客气起来,一副前倨后恭的样子。

父亲随即出现在门口,很平淡地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回来了?”

未等我回应,父亲立马换了副面孔,对我儿子说:“快,过来让爷爷看看,又长高了多少?”

说着,把孙子揽到怀里,抚摸着他的脑袋:“哈,又高了一截,都到爷爷胸口了。”

并不看我,又说:“快点长成男子汉吧,吕家可指望你顶门立户呐。”

我指着那条小狗,对父亲说:“爹,你养狗我不反对,为啥给狗起了这么个名字?”

父亲有四个儿女,大姐、大哥、我和弟弟,我们四人的名字分别叫金喜、木喜、水喜和火喜,现在竟然出了一条叫“土喜”的狗,这算什么事嘛。

父亲看我不悦,解释说:“金木水火土,你们占了四项,缺的就是这‘土嘛。”

我不想一见面就和他闹不痛快,只好息事宁人地往屋里走。

八仙桌上放着一副红盔头,父亲走过去拿起一块白棉布,很仔细地擦了起来。盔头闲置了一年,缝隙处积了不少灰尘,他便嘟起嘴使劲地吹。一旁的收音机里正拖腔拉调地唱着京戏,好像是《霸王别姬》中的唱段。父亲干活儿时总喜欢开着收音机听戏,听到熟悉的唱段,还会跟着哼上两句。收音机里“楚霸王”刚唱了一句“乌骓马它竟知大势去也”,父亲就接了下一句“故而它在帐前长嘶叹息”。

每年正月,我们香塘坳有跳“三圣傩舞”的习俗。傩舞的主跳分别是戴着红、绿、黑三色盔头的三位大圣:红色代表太阳、黑色代表夜晚、绿色代表谷物。父亲扮的是红脸“太阳”,是三位大圣中的领衔者,他在护从们的簇拥下,带着绿脸和黑脸不停地走着罡步,预示着日月经天,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兴旺。父亲已经跳了三十多年的红脸,而和他搭伴跳黑脸和绿脸的配角,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了。

我走到父亲身旁,说:“爹,今年就不要再跳傩了,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撑那个劲干吗?”

“咋叫撑劲?万物生长靠太阳,这跳傩还离得了你爹?”父亲抢白道,他还真把自己当成谁也离不开的太阳了。

“你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当初和你一起跳傩的赵百年早就歇着了……”

“赵黑脸?哼,他要不是摔坏了腰子,能歇着吗?”一提到赵百年,父亲的肝火就旺了起来,把手上的白棉布往桌上一扔,“我就是要让他眼睁睁看着我蹦跶哩。”

在我的印象中,我们父子的谈话几乎没有投机的时候。

正在灶间忙活的大姐听到了声响,走过来劝我:“水喜,这大过年的,你就别和爹怄气了,爹那脾气,他说鸡蛋是方的就是方的……”

父亲一听就不高兴了,说:“金喜,你这是啥话,说我不讲理?还是说我老糊涂了?”

大姐撇了下嘴,没再多话。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四弟火喜打来的。接通后简单寒暄了几句,他就让我把手机交给父亲。

父亲接过手机听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你现在翅膀长硬了,可你知道你这翅膀是咋硬起来的吗?”

这话父亲也曾经对我说过,言下之意是他让我们的翅膀长硬的,我们就得按照他的想法去飞。四弟也是的,已经两年没回来过年了,他在西安的一家军校教书,去年说要值班,今年又说要去宝鸡的丈母娘家过年,难怪父亲生气。

事实上,在我们几个子女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总是独断专行——大姐金喜由父亲做主嫁给了一个病秧子,结婚十年不到,就守了寡;大哥木喜原本在村小学当民师,被父亲逼着跟他学木匠,结果和大哥同期的民师都转了正,大哥的木匠手艺却只学成了个半拉子;我大学毕业后,被南方一家外企聘用,父亲知道后,一口气下了十二道金牌,我只好回到县城,二十年熬下来,好不容易才熬成个县教育局的副主任科员;以四弟火喜的高考成绩,本来可以去北京上大学,父亲却逼他上了一所军校,原因也就是为赌一口气……

年夜饭吃得很沉闷,除了土喜在桌下钻来钻去弄出点动静,大家都没什么声音。

大姐做好饭菜,就回她自己家了。大哥早就分门立户,已经好几年没和父亲同桌吃过饭了。儿子没吃几口,就嚷嚷着要出去放鞭炮,妻子拗不过,就陪着儿子出去了。屋子里只有我陪着父亲。虽然我不住地给他夹菜,他却吃得很少,只是寡闷地喝着酒,每喝一口,他的嘴都会咂巴一下。我突然发现,他嘴角過去那坚硬的线条,已经变得细碎而凌乱了。

迎门的墙上,是过年才请出来的列祖列宗的神龛,神龛下面,是母亲的遗像,她正心事重重地打量着这个家。

父亲喝得有点多了,眼睛开始有些迷糊,他摸着身旁土喜的脑袋,说:“土喜啊,还是你最听话哦……”

话没说完,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年初一早上起床后,父亲没在屋里。去灶间问正在下饺子的老婆,老婆说父亲一早就去了院子里的柴房,说是要整理一下菜窖。我吃了半碗饺子,就去了大哥家。

跨进大哥家的门,见大哥正抱着儿子壮壮坐在屋里,大嫂在一勺一勺喂壮壮吃饭。

壮壮已经十二岁了,因为先天性脑瘫,身体软得像煮熟的面条,畸形的大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前,涎水鼻涕把衣襟湿了一大片。大哥家有三个孩子,壮壮的上面是两个姐姐,大哥和大嫂原本是不想生第三胎的,但父亲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娃娃能顶门立户吗?架不住父亲“做主”,又生下了壮壮,结果就成了一块心病。

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千元大红包塞进壮壮的怀里,和大哥大嫂寒暄了一番后,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说:“哥,过年了,你就不到老爷子那边去看看?”

“他现在连门都不让我进,我咋去看?”大哥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他少了心烦,我多份清净。”

大嫂忍不住插话:“水喜你评评理,我家的日子给他搅成啥样了?他还真以为他戴个红盔头就是太阳了,就算是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候嘛。”

小时候,我哥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能用竹片制成弓弩,带一帮孩子到山里捕獾子,还能用铁丝和自行车链做盒子炮,最奇妙的是,他用蜡笔雕成一艘微型军舰,把圆珠笔芯里的油涂到军舰的尾部,往水里一放,随着油与水的张力,那军舰会自动往前航行……大哥虽然淘气,但学习成绩很好,若是晚生几年,我家第一个大学生,就是他了。

大哥高中毕业后,就到村小当了民办教师。当时,民师是没有工资的,每月只有七块半的补助,父亲觉得当民师没出息,就逼着大哥离开学校,跟着他学木匠。要说,能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好木匠,大哥的日子也不会差,可跟着父亲,既要受家规的管教,又要受行规的约束,而大哥偏就天生一副反骨,没多久就跟父亲闹翻了。起因是一条板凳——那天,姐夫家请父亲去打板凳,父亲觉得一条板凳没多少技术含量,就让大哥一个人去了。当大哥喜滋滋地把他做的凳子拿给父亲看时,父亲瞄了一眼,就说凳子短了,随后用尺子一量,刚好三尺,立马就发火了:“跟你说多少遍了,‘凳不离三、床不离半,你咋就没个耳性?”按照木匠的行规,凳子的长度要么是“三尺三”,要么是“三尺零三”,寓意是几个人坐在板凳上,好比是桃园结义的三兄弟。我哥不想他的劳动成果就这么轻易被否定,嘟囔道:

“这三尺,不也是‘三吗?”父亲一下子就暴怒起来,拿起斧子乒乒乓乓一顿劈,好好的一条板凳眨眼间成了一堆木柴……大哥一气之下便离开了父亲,他的木匠生涯也就半途而废了。后来,村小学的民师都转正了,而大哥却成了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为此,大嫂一直耿耿于怀,说:“我嫁给你大哥,就看中他是个教师,得,全毁到爹手里了!”

我知道大哥大嫂和父亲的矛盾很深,就没再提让他们给爹拜年的事,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从大哥家回来,发现父亲在柴房里还没出来。推开柴房的门,一口黑色的大棺材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像一只捕食前的怪兽,很有耐心地匍匐在那儿。我知道,这是父亲木匠生涯中的最后一件作品,是专门给他自己打造的。棺材的盖板上放着那副红盔头,颜色的反差,给人触目惊心的感觉,太阳的炽烈、黑夜的阴冷同时向我袭来。我脑壳里好像有一口钟突然被撞响,一种生和死交织在一起的力量,撕扯着我,我的心在一刹那被撕成无数的碎片,仿佛听到了张扬的笑声、压抑的哭泣……

一阵闷咳声,让我回到现实。声音是从另一侧的菜窖里发出的,菜窖口堆着一些新土,散发出很浓的土腥味。我正要过去看个究竟,父亲从菜窖里爬了出来,满身灰土,就像个土行孙。

我说:“这大过年的,也不歇着?”

“歇不得哦。”父亲指了指棺材,“以后,我有的是工夫歇呐。”

我不想在大过年的时候探讨这样的问题,没接他的话茬。

父亲走到棺材前,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一只手扶着棺材头,问我:“水喜,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喜欢哪两桩事吗?”

我摇摇头。

“活着,我想把自个儿的脸装在这副盔头里;死了,把自个儿的身子装在这口棺材里。”说完,他的脸上浮出得意的笑。

我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两件事扯到一起。

在村里住了两晚上,感觉有些憋闷,年初二一早,我们一家三口就往回赶。父亲也没挽留,只在临别的时候问我:“正月回家看跳傩吗?”

我摇摇头,说没工夫。

父亲目光眺望着门外很远的地方,  喃喃地说: “再不看啊, 只怕你就看不到喽……”

他的话里有话,似乎透出什么不祥的预感。

车子开出村子以后,感觉到春意变得暧昧起来。山阴处随处可见的残雪表明,冬天似乎并不情愿退场,而圩田里的绿色已经流畅起来,麦子和油菜用勃发的生机,试图抹去冬天的所有痕迹。转过一个山口,从山上看下去,香塘坳的形状就像一只细长的眼睛,静静地落在山坳里,打量着周围的天光山色。一阵山雾飘来,那只“眼睛”变得模糊起来。

我的心中也雾气氤氲,混混沌沌地想着谜一样的村庄和谜一样的人,似乎能听见父亲憋了很久的咳嗽声……

2

1943年深秋,香塘坳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我们家乃至整个村子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那天晚上,一家人正围在一起吃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爷爷打开门一看,惊呆了,失踪已久的我的大伯浑身是血站在面前。我大伯离家出走好几年了,听说参加了新四军,怎么突然这副模样跑回了家呢?容不得多想,我爷爷赶紧把我大伯扶进屋里,对伤口进行了处理,敷上了自制的刀创药。我大伯缓过神来,这才说了事情的经过——当天下午,新四军与一小股日本兵不期而遇,一场遭遇战迅即打响。刚开始势均力敌,我大伯还亲手击毙了一个日本少佐,但随后日军的增援部队赶到,情势立马反转。出于疯狂的报复,日軍对溃散的新四军战士穷追猛打。我大伯受了枪伤,在附近的山上躲了起来,趁着夜色才潜回了香塘坳。

夜半时分,村子里突然骚动起来,先是瘆人的狗叫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村公所那面大铜锣就哐哐地敲响了,震得人心发颤。

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全村男女老少赶到了村中的戏台子旁,白晃晃的汽灯照着一张张惊慌恐惧的面孔。我爷爷和我八岁的父亲也在人群里。一个刀条脸的日本军官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翻译官就把他的意思告诉村民——一个受伤的新四军战士藏到了村里,皇军要立马交人,否则就开始屠村。一袋烟工夫过去了,人群还是静默着。刀条脸不耐烦了,拔出军刀毫无征兆地劈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汉子。汉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身体不停地抽搐。我爷爷认出,汉子是他的一个本家兄弟,年前得了一场大病,还是他用家传秘方把他从阎王那儿拽了回来。而现在,这个死里逃生的人竟然被日本人一刀毙命。我爷爷突然觉得家传秘方在那把锋利的军刀面前不值一提,更不能保护全村老少的性命了。刀条脸看了看那把带血的军刀,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与此同时,那些日本兵纷纷拉起枪栓。人们的呼吸在加重,女人和孩子们开始发出压抑的哭声。我爷爷把我父亲交给旁边一个邻居,恍恍惚惚地朝日本人走去——我爷爷交出了我大伯,保住了全村老少,而我大伯却被日本人杀害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香塘坳的人似乎都有些讳莫如深,很少在公开场合提及。直到三十年后,才被人翻了出来。我父亲的灵魂也正是从那时起,被这件事撕裂开来了。

翻出这件事的,就是赵百年的父亲赵长岁。运动一开始,赵长岁便公开揭发我爷爷是出卖新四军的汉奸。他的举动一下子把我爷爷及家人推到了风口浪尖。有人开始落井下石,也有人为我爷爷叫屈,说他那样做是为了舍小家保大家。事情捅到公社后,公社的意见也不一致,当时,两个实力派的领导正闹矛盾,双方各执一词,一个说我爷爷是汉奸,另一个却说他是革命烈士的父亲。最后,按照“桥归桥路归路”的原则,香塘坳便出现了很奇特的场面——今天开批斗会,明天则开报告会;批斗的是我爷爷的汉奸行径,报告的是我大伯的英勇事迹。这下就苦了我父亲,他要轮番出现在两个会场,今天要参与对自己亲爹的批斗,明天又要去介绍自己亲哥的事迹。“汉奸的儿子”和“烈士的兄弟”,这两个极端对立的角色让他冰火相煎。报告会还好些,父亲在发言时,可以将一些令他难堪的情节模糊处理;但批斗会就不一样了,赵长岁那帮人偏要逼着父亲说出我爷爷出卖我大伯的经过,否则,就要取消我们全家人的口粮。在那个一切全靠集体分配的年代,取消口粮,无异于要了全家的性命。我父亲像我爷爷一样,被逼到了两难的境地。为了全家人活命,只好吞吞吐吐说出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当天夜里,我爷爷就自杀了,他吊死在了村头那棵老刺槐上。

爷爷死后,父亲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木匠,他一门心思放在那些木料上,似乎在斧劈刨推中寻找某种寄托,又似乎在发泄某种怨恨。这年复一年的沉默,让我父亲成了一个好木匠,四乡八里的人家都以能请到他做活儿而感到荣光,父亲也凭借出色的手艺,让人们淡忘了他曾经的尴尬角色,在人们的赞扬声中,他渐渐做回了自己。

在香塘坳的匠人当中,父亲唯一的对手,就是泥瓦匠赵百年。说来真是造化弄人,他们的父辈是对头,而他们又成了对手,这冥冥中意味着,吕赵两家的恩怨还会继续下去。

赵百年的泥瓦活儿做得也很漂亮,砌砖抹墙自不必说,他还有一手打灶头的绝活,他打的灶省柴、聚火,还不回烟。按说,赵百年和父亲并非同行,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同在一个村,有时也难免互有交集。这样的交集到了给胡老贵家建屋时,就演变成了一场改变各自命运的冲突。

那一年,胡老贵家要建三间新瓦房。赵百年对胡家建屋异常热心,不但欣然接受了泥瓦活儿,还帮胡家推荐了一名镇上的木匠师傅。我们那一带的瓦房都是砖木结构,要先搭房架,后砌墙体,一般是木匠活儿做得差不多了,瓦匠才进門,但还没轮到瓦匠开工,赵百年就三天两头往胡家跑。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他看上了胡家的女儿月香。

问题出在上梁那天。

木匠师傅在祭完梁以后,便开始安放大柁,但磨蹭了半天,就是对不上榫口。大柁落不了架,是建屋最大的忌讳。看热闹的人便开始骚动起来,有人还发出了嘘声。胡老贵的脸色变得乌紫,手指着房梁说不出话来。赵百年也在下面,用左拳不停地击打着右掌,只怪自己多管闲事。木匠师傅头上的汗冒了出来,手忙脚乱,却一筹莫展。

关键时刻,有人想起了我父亲。但既然胡家已经请了木匠师傅,我父亲自然也不好主动上门。最后,还是那个木匠师傅亲自去请了我父亲过来救场。我父亲上了架顶,眯着眼看了一下,然后骑身于柁头,接过别人递给他的板斧,高高地举了起来,嘴里念了一句:“黄道吉日来上梁,九龙八卦居中堂……”随后手起斧落,大柁便嘎嘣一声入榫。随着一片欢呼声,鞭炮齐鸣,馒头花生铺天撒下。

父亲下来后,月香给他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糖茶,里面还放着三颗红枣。

这件事不仅让镇上的那个木匠师傅丢了脸,也让赵百年很没面子。为了将功补过,他在随后的瓦工活儿中格外卖力,横平竖直做得十分考究。此外,他还给胡家打了一口好灶。

新灶“试灶”那天,胡老贵宴请建屋的几个师傅,父亲也在受邀之列。席间,赵百年仗着酒量大,不停地跟我父亲斗酒。那场酒从中午喝到傍晚,我父亲喝趴下了,赵百年也喝醉了。我父亲趴下了,呼呼大睡,醉酒的赵百年却一把打掉了胡老贵的帽子,硬着舌头没大没小地说:“老贵,你说你,凭……凭啥呀?三间新瓦屋呀……你这钱是从哪儿来的?莫非你砸石头砸出金疙瘩了……”

醉酒事件导致胡老贵对女儿月香的婚姻问题进行了重新考量,不久后,月香出人意料地嫁给我父亲,成了我的母亲。

在我父母的婚礼上,赵百年再次喝得酩酊大醉,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我父亲说:“走,走,走着瞧,看哪个能在香塘坳笑到最后!”父亲当时顾及大喜的日子,没有发作,但心中却埋下了更大的块垒。

3

父亲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把一张脸看得比命还重要,这就让全家人都跟着他受连累,首当其冲的是我母亲。

能娶到母亲这样有模有样的女人,让父亲挣足了面子,但他并不满足仅仅娶了一个漂亮女人做老婆,他还要让全村人都看到,这个漂亮女人还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总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派母亲做事。他指派母亲时,常常是以一个“去”字打头:去,回家把我那把茶壶取来,泡最好的茶哦;去,到代销店买包烟来,要最好的烟哦……母亲一般都会应声而去,但在实际执行中却拿捏着分寸,这是她和父亲之间的一种默契——最好的茶就是那种很普通的条茶,最好的烟也是代销店里的大路货。我上小学那年,期末考试考了双百分,回家和父亲一说,他立马就拽着我去村口找母亲。母亲正和一帮婆娘在扯闲篇,父亲大老远就冲她喊:“去,赶紧回家做饭吧,老三考了双百分呐,宰只牲口,是鸡是鸭你看着弄。”父亲这话,有三层意思:一是儿子念书很争气,二是家里伙食也不差,三是老婆很听使唤。但是那天晚上,等菜上了桌子后,我并没见到什么“牲口”,连根鸡毛也没有,就到厨房问母亲。母亲笑笑,说:“水喜,你爹的面子话多着呢,都按他说的,咱家早就喝西北风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觉得父亲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才发现我小看父亲了。父亲其实是有野心的,他要的不仅仅是那点面子,还有看不见的里子,他想掌控的也不仅仅是我们的这个小家,更要掌控整个香塘坳。为了实现他的野心,不惜让我们都参与到他的计划中来。

争当红盔头的事,佐证了我的看法。

20世纪80年代初,村里准备恢复“三圣傩舞”,筹备事宜由村里的老人会操办。老人会是一个民间自发组织,由村里上年纪的老人组成,在村民中颇有号召力。香塘坳老人会的会长是德高望重的四爷。四爷过去就是扮红脸的,但随着年岁增长跳不动了,就提议让青壮年来扮“三圣”。消息传出去后,很多青壮年都跃跃欲试,父亲和赵百年也都报了名。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谁来扮红脸了。父亲和赵百年就此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竞争:赵百年去给老人会会馆的屋顶补漏,父亲就去给老人会打香案;赵百年给老人会送去一只羊,父亲一咬牙把家里那头肥猪宰了送去……

母亲劝他:“你为争个盔头,把家底都贴进去了,值吗?”

父亲说:“妇道人家你懂个屁,我争的何止是盔头啊……”他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但脸上却显出一副使命重大的神色。

竞争进入到白热化阶段,父亲突然得到消息:赵百年已经宣布,如果让他扮红脸,就将自家的祖屋让给老人会做活动场所。父亲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他也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将我大姐许配给四爷的小儿子幺宝。

父亲说出他决定的时候,母亲正在梳头,一大撮头发硬生生地被梳齿拽了下来。她顾不上疼痛,惊愕地说:“你烧糊涂了?幺宝是个痨病秧子,你这不是把金喜往火坑里推吗?”

父亲说:“我没糊涂,姓赵的逼得我没有退路了。”

我姐当时正站在房门外,听到父母的对话,立马就哭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已经有了心上人,是她初中的一个同学。

父亲冷着脸冲她喊:“哭啥,又不是让你去打仗,花木兰还替父从军呢。”

订婚那天,四爷在自家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幺宝和我姐并排坐在主桌上,他那张脸精瘦惨白,和我姐饱满红润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想起天际的残月和一轮朝阳。挨桌敬酒的时候,幺宝不停地咳嗽,好像整个人随时会散架;我姐的脸上挂着很勉强的笑,看得我直想哭。

不久,我父亲如愿以偿争到了红盔头。

戴上红盔头后,父亲和赵百年的争斗并未就此了结。赵百年在“三圣”中扮的是黑脸,相对于父亲扮的红脸是个配角,但他却常常想着喧宾夺主,总是把手里那根祖师棍耍得眼花缭乱,博取众人喝彩。父亲为了压住他的风头,也把手里的铁环师刀耍得风生水起。这樣一来,香塘坳傩舞的观赏性就有了很大的提升,连外乡人也纷纷赶过来看热闹。

我大二那年寒假,正赶上村里跳傩,发现父亲和赵百年在暗暗地较劲。开跳前几天,赵百年当着老人会几个长老的面,提出在走罡时把七星禹步改成八卦禹步。父亲一听,脸色乍变,因为八卦禹步的难度较大,而且马上就要开跳,哪有时间练习?显然,赵百年是有备而来的,说:“吕有靠,你不行还是我来领舞吧,你跟在我后头就中了。”父亲在鼻腔里哼了一声,说:“姓赵的,领舞是我红脸的事,你想走八卦,我奉陪。”

父亲回到家,就翻出四爷送他的手绘八卦禹步图琢磨起来。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起床撒尿,看见堂屋的地上用粉笔画着一些神秘的线路和符号,父亲在那里走得满头大汗。

几天后,“三圣傩舞”正式开场了。刚开始,父亲的步子走得有些生硬,几圈走下来,就渐渐流畅起来。在热烈的气氛中,父亲带着一干人从早晨跳到了晌午。他打算让队伍停下歇息一会儿,赵百年却提出继续跳下去。看得出,他想在体力上和我父亲较劲。父亲略微迟疑,遂将手中的铁环师刀摇起来,继续走起禹步。约摸又跳了两个时辰,扮绿脸的那个后生还好,父亲和赵百年毕竟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就渐渐显出了疲态。父亲的步子开始有些沉滞,而赵百年的腰已经塌了下去。但两人都硬撑着,谁也不服谁。跳到后来,他们身上的法袍都被汗水浸湿了,父亲还是坚持端着架子,把身板挺得很直。赵百年终于支撑不住了,一个趔趄跌向围观的人群,幸亏被人及时扶住……

那天散场后,父亲坚持穿着那件大红法袍走回家。在母亲给他解开法袍的那一刻,我终于发现了他身板挺直的秘密——原来他的腰身上裹束了一根很长的白布带,在布带被一层层松开后,父亲就像一堆失去支撑的草垛,突然瘫了下来。

第二天,赵百年出事了。他在修自家的烟囱时,从屋顶上摔了下来,送到医院,命虽然保住了,但伤得不轻,一粒腰子被摘除了。事发后,村里有不少人议论,说赵百年出事与前一天跳傩耗费了大量体力有关。父亲从不参与这样的议论,在家里也绝口不提赵百年的事。

这一年的年底,四爷病故,父亲接替他的位置,成了香塘坳历史上最年轻的老人会会长。他终于成了一个在村里能做主的人了。

4

当上会长后,父亲变成了一个大忙人。每天早上,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披着衣服背着手在村里绕上一圈。一路上,村里人不停地和他打招呼,他呢,一一回应着,胸有成竹的派头;若是走在很窄的巷子里,迎面走来的人就主动停下来,侧起身子等他先过;若是遇见哪个只顾低头走路的人,他会干咳一声,这样人家便会抬起头来,很仓促地向他问好……一趟固定的程式下来,就到了老人会会馆前的戏台子旁,父亲这才停下来,跟老人们喝喝茶、摆摆龙门阵。随着太阳升起,父亲身边的人会越聚越多,他也就越发志得意满了。

村里人家有了什么事,都会来向我父亲讨教,就连村主任也经常来找他商量事情。有一次,村里有两兄弟,都不愿赡养自己八十岁的老母亲,村干部上门调解了好几次,也不管用,就来找我父亲。我父亲听了,什么话也没说,去了那家的老宅,背起老太太就走。他并没有把老太太送给那两兄弟,先把老太太背到我家。到了吃饭时辰,我父亲就背着老太太在村里绕圈,到了谁家门口,就高声大喊:“老人家可怜哎,给口饭吃吧!”主人把饭端出来,我父亲就在门口喂给老太太吃。两天下来,全村人吐沫星子满天飞,两兄弟撑不住了,跑到我家,向我父亲赔罪认错,把老母亲接了回去。

父亲乐此不疲地应对着村里林林总总的人和事,把自己的影响力发挥到极致。久而久之,就像他那红盔头的寓意,他似乎真成了香塘坳的一轮太阳,明晃晃地挂在那里,以至于让人们对他的光亮和温度都产生了依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香塘坳的人都认为,只要是父亲出面,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父亲很享受这种功成名就的效果。

但父亲的光芒并没有照亮离他最近的人。

因为总是忙于外面的事,父亲在家就成了甩手掌柜。家里地里的活儿,都让母亲和我大哥承包了,父亲只负责动嘴——动嘴吃喝,动嘴训人。大哥结婚要在酒桌上发喜糖,按照父亲的要求,每包喜糖不能少于十粒,但我母亲在装袋时发现糖果数量不够,每包就只装了八粒。父亲知道了,对我母亲大发雷霆,说赵百年家老大结婚,每包喜糖都是十粒,母亲偷工减料是出他洋相。母亲一气之下,就赶到镇上买来糖果,赶在开戏前上了戏台,对台下的观众喊:“咱家木喜请大家吃喜糖呐!”大把大把抛撒糖果。观众们兴高采烈地哄抢起来。我的目光扫过那个混乱的场面,停在了母亲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对父亲的公然反叛是在母亲去世后开始的。

母亲死于一次意外,但确切地说,父亲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十年前的那个秋夜,母亲到邻村刘裁缝家给父亲取新做的马褂,因为父亲要穿着它参加山神庙的奠基仪式。回来的路上,母亲不小心掉进沟里,后脑勺被石头磕了一下。也不知道她如何自己回到家里的,大姐看到母亲时,她神志已经有些恍惚了。

当时,我父亲正在会馆里和几个长老开会,商量建山神庙的事。父亲正讲到兴头上,我大姐着急慌忙地跑去告诉他,说母亲刚刚摔了一跤,正躺在床上。父亲睃了我大姐一眼,问,还能讲话吗?我大姐点点头。父亲便不再理会,继续说山神庙的事。

等父亲回到家里,母亲已昏迷不醒了。父亲这才急了,赶紧张罗着送母亲去县医院。可医生说晚了, 颅内出血太多了……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进了太平间。父亲蹲在太平间门口,身体缩成一只干瘪的大虾,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芒。

母亲的死,引爆了长期积压在我们心中的不满,对父亲的反叛,也以不同的方式开始了——寡居的大姐,不顾父亲的反对,进城做了保姆;我弟火喜干脆和父亲来个隔山打牛,两不见面,甚至学校放假也不回家;我倒是偶尔回去,但几乎每一次都和父亲闹得不欢而散;表现最为激烈的是我大哥,他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就坚决与父亲分了家,丢下父亲单独过起了日子。父亲对我大哥另起炉灶耿耿于怀,见了他从没好脸色。但我大哥似乎做好了撕破脸皮的准备,不停地挑战着父亲的底线。

父亲和我哥闹得最凶的一次与扶贫的事有关。

因为壮壮先天残疾,村里将我大哥家列为扶贫对象,乡里还安排了一位科技副乡长来结对帮扶。父亲得知这个消息,怒气冲冲闯进我大哥家,指着墙上刚刚挂上去的那块“扶贫责任牌”,对我大哥说:“老二,你讨饭也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讨,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转身又对旁边的副乡长说,“你们找错人家了,要扶贫到别处去扶……”

一番狂轰滥炸,把人家给轰走了。

我大哥气得嘴角不停地抽搐,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他把拳头握得铁紧,突然发一声吼,一拳头砸在大门上,门上的锁环将他的手割得鲜血淋漓。

出了我大哥家,父亲直奔村部,见了村主任麻球后,又是一阵连珠炮:“木喜家扶贫是咋回事?你们凭啥说他是贫困户?想出我洋相是吧?”

麻球用手摸着脑袋,赔著笑脸说:“叔,这是好事哟,我还以为你要感谢我呐……”

“谢你?我卸你家门框!”父亲吼道,“赶紧去把老二家那个红牌牌给我摘了!”

“贫困户是上面定的,我们咋敢去摘哦。”麻球搓着手,显得很为难。

“你不报上边能定?你报了就得给我摘下!”父亲说完,转身就走。

几天后,父亲见那块责任牌还在我大哥家墙上挂着,就去了乡政府。乡长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是来告状的,告的是香塘坳村在扶贫中弄虚作假。乡长一听这事,重视起来,叫来乡扶贫办主任,让查一下我父亲反映的情况。主任取来表格递给乡长。乡长仔细看了一遍,对我父亲说:“老人家,你反映的吕木喜夫妇虽然有劳动能力,可他家有个脑瘫的儿子,是符合条件的嘛。”

“那伢子有人养呐。”我父亲说。

“谁养?”

“我养。”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爷爷。”

“这么说,吕木喜是你儿子?”

我父亲点点头。

乡长困惑地看着我父亲,他怀疑可能是遇上脑子有病的人了。“老爷子,扶贫对象的资料早就报到县里了,没法改了。”

父亲在乡里没讨到结果,就去县里上访。这一次,他为了证明我大哥不符合扶贫条件,竟然使出了杀手锏——把我大哥是超生户的事也说了出来。这一招果然灵,接访的人一听超生户成了扶贫对象,很慎重,答应他尽快核实处理。

没几天,事情就有了结果——我大哥被取消了帮扶对象。

我大哥给我打电话:“老三,咱咋摊上这么个爹呀?你说说,全家人,从妈算起,哪个没被他祸害了?”

我大哥说着,竟然哭了起来。那哭声听上去实在是让人揪心。

我赶回香塘坳老家时,父亲正在给他那口新打的棺材上漆。见了我,他停下来说:“老三,你爹我这辈子打过那么多棺材,也该给自己准备一口喽。这口棺材咋样?”

作为一个木匠,父亲最得意的事就是,村里人活着,能住他建的房屋;死了,能睡他打的棺材。我想,父亲看着人们生前死后都在他事先设定的空间里,心里一定有种非凡的成就感。

我没心思和父亲谈论棺材的事,就岔开他的话题,说:“爹,你老是和我哥过不去干吗?他家的难处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亲放下手中的漆刷,围着棺材绕了一圈,停下来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说:“老三啊,你爹一辈子接济旁人,咋能让老二被人接济?他要是成了贫困户,我这会长还咋当?那副红盔头还能撑得起来吗?还有人把我当回事吗?”

“你那副盔头就那么重要?”

“戴上去容易,脱下来难哦。”

“可你为我哥想过没有,为我们想过没有?”

“老三,别以为你喝了点墨水就想来教训你老子,”父亲突然拔高声音,“你、你姐、你哥还有你弟,都是吃风屙沫长大的?”

眼看着无法再谈下去,我转身就走,以表示对他的不满。

“别走,我话还没讲完呐。”父亲的口气缓和下来,“老三,你把每月给我的那两百块钱给你哥吧。”说完,走到母亲的遗像前,从相框背面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一个存折。“喏,这是我和你妈一辈子的积蓄,三万块,取出来也送给你哥吧。记着,别说是我让你送的。”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就像是从云端里传过来的,他那张原本棱角分明的脸,也一下子模糊起来了。

5

赵百年七十大寿办得相当铺张,赵家屋里屋外摆满了筵席,来宾中除了亲朋好友,还有乡里甚至县里的头头脑脑。村里人都知道,这样的排场与赵家的三儿子赵万庚有关。赵万庚过去一直在南方闯荡,前几年突然回到县城做起了房地产,一下子就顯山露水了。

父亲竟然也在受邀之列。

父亲走进赵家的时候,赵百年身着蝙蝠图案的唐装,正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儿孙们的叩拜。见了父亲,他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子,说:“有靠啊,这不服老不中哦,你看看,现在是伢们的天下啦,我们只能享享清福喽。”

父亲显然不同意他的说法,说:“黄忠七十不服老,你也才虚岁七十嘛,是你的身子骨不争气啊。我倒是觉得我宝刀不老呐。”

赵万庚接话说:“是啊,那年跳傩,我爹到底还是扛不过吕叔啊。吕叔宝刀不老,是不是今天跳个傩给我爹添个寿呢……”

父亲的面孔板了起来,说:“这跳傩是有规矩的,敬天敬地,敬神敬祖,可不是谁都配得上的。”

赵万庚不以为然,说:“不就是热闹热闹嘛,我给钱就是了。”

父亲说:“万庚啊,不要以为有两个钱啥都能买到,有本事你把整个香塘坳都买去!”

赵万庚嘿嘿一笑,说:“吕叔,你还别说,我还真的想买下咱香塘坳呐。”

父亲的脸色变得酱紫,嘴角不停地抽搐着,本想再说些什么,但他看了看赵百年身后那幅用百元大钞拼成的大“寿”字,还是把到了嘴边的狠话咽了回去。

中午开席的时候,父亲没能坐上屋里的主桌,他和一帮闲杂人等坐在院子里,听众人津津乐道着赵家时来运转,感到受了冷落。

赵万庚端着酒杯到院子里敬酒,他举起杯子扬了扬,场面立马就静了下来。

“乡亲们啊,这些年托大家的福,我赵某人算是发了点小财,从今往后,有我吃的就有大家喝的。年轻人可以到我公司找点事做,年纪大的,我每年重阳节请大家吃餐饭,给每人送一套新衣服。”赵万庚说完,在满院子热烈的掌声中,一仰脖子将手里的那杯酒喝完。

父亲有些坐不住了,抬起屁股就想走人,但却被赵万庚看见了。

“吕叔别走呀,我还没敬您酒呐。”说着,他走到父亲身旁,给父亲的杯盅斟满。

父亲本来用的是小酒盅,见赵万庚手里捧着大杯,就说:“贤侄啊,你用大杯,就给你叔用这小盅?怎么,家里没酒了?”

赵万庚笑笑,转了句戏文:“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父亲哈哈大笑:“老当益壮,能饭能酒,大杯伺候。”

喝彩声中,就有人给父亲换了大杯。父亲让人把酒杯斟满,一连与赵万庚碰了三大杯。席间有人想起当年赵百年与我父亲斗气伤身的事,怕悲剧重演,连忙打着圆场叫停。

那天,也不知父亲喝了多少酒,硬撑着走出赵家,最终还是倒在了家门口。我大哥得到消息,赶来把父亲扶到床上,父亲却并不领情,打翻了我大哥递给他的茶杯,醉醺醺地说:“吕木喜,我看你就不应该姓吕,你看看人家赵老三,长本事了,马上就要把香塘坳买了,你呀,我看你连给老子买个棺材盖都买不起……”

我大哥气得丢下他走开,然后气呼呼地给我打了电话。

当天晚上,我赶回村里,一进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父亲躺在床上鼾声雷动,不时地还长吐一口气。我只好坐在床边守着他。

已经是深秋了,蚊帐还挂在床头,父亲躺在发黄的蚊帐里,苍老得像一具木乃伊。母亲死后,他的日子过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一段时间,我把他接到县城住,可没住两天,他就毅然决然地回村了。因为城里没他那红盔头,没有了红脸黑脸,他的权威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到了后半夜,父亲的身子突然抖动了一下,醒了过来。他瞄了我一下,又闭上了眼睛,说:“水喜,我刚刚做了个梦,赵百年拿着把稻杈撵我呐……”

我笑道:“赵百年就剩下半条命了,能撵上你?”

“不是他一个人撵,他儿子赵老三开着小轿车带他一道撵哟……”父亲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没输过赵百年,没想到现如今他儿子也上阵了,这个赵老三势头不小呐。”

“赵万庚不就是有两个钱嘛,你既是红脸也是会长,还怕他?”

“靠我一人不中哦。古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看你们几个,有哪个够斤两噢?”父亲开始抱怨起来。“你姐是个女的,不说了;你哥是烂泥扶不上墙,也不提了;你弟和赵老三从小同学,赵老三当兵那年,你弟考上了大学,你知道我为啥让你弟上军校?我就是要让赵百年知道,他儿子当的是小兵,我儿子当的是军官。可万万没想到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赵老三现在是大老板了,前呼后拥的,而你弟呢,却只是个教书匠……水喜啊,我看咱家就你还能上点台面,你得给爹撑脸哦。”

那场寿宴后,父亲老了许多,好像他突然面临着一个村庄毫无征兆的哗变。

父亲的电话多了起来,内容大多是让我替村里人办事的,城管没收了某某的山货,交警拦下了某某的摩托,某某家的营业执照过期忘记年审了,等等。每次他打完电话,就会有村里的人来找我。刚开始,碍于情面,我只好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疲于奔命,一度几乎成了香塘坳驻县城的办事处主任。每办好一件事,父亲就会打电话向我反馈村里人的反响,言谈中除了褒奖,还有让我再接再厉再立新功的意思。到后来,我实在招架不住了,只好向父亲摊牌,说我不过是县教育局一个普通科员,能耐有限,让他别再给我揽事了。父亲一听就有些不高兴,说,人家赵老三都成散财童子了,你总不能拢起袖子啥事不管吧?我老吕家也不能认哦。我说,赵万庚是有钱人,你让我和他比,就等于让麻雀跟着大雁飞,累死我也跟不上趟哟。父亲给我打气,有钱咋啦?有钱也买不来个干部当,你孬好还是政府的人嘛。

后来,虽然父亲收敛了一些,可但凡与学校有关的事,他还是照管不误。按他的说法,我是教育局的干部,管教育自然是分内的事。没办法,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去做那些“分内”事,搞得那些校长见了我就躲。

村主任麻球的儿子考高中,成绩勉强达到县二中的录取线,却想上县一中。父亲对这事很看重,亲自陪着麻球到县城来找我。我说了这事的难度,父亲的脸就搁不住了,说,不就是伢子上个学吗?又不是让你给他找个金饭碗,推三阻四的像话吗?我说,爹,县一中又不是我開的,你说话总得讲理吧?父亲眉毛一挑,说,我咋就不讲理了?乡里乡亲的帮个忙,这是最大的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好答应他们,看看能不能通过借读的方式让麻球的儿子上县一中。

领了任务,我就马不停蹄地奔波起来。第一步要先找二中,要让二中同意保留孩子的学籍,然后到外校去借读。电话打给二中校长老吉,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先使出一招别马腿,说,兄弟啊,我正想找你帮忙呐,这事只有靠你这位大神显灵喽……原来二中最近想把学校的两排老平房拆了建实验楼,但有位老师的遗孀住在里面就是不肯搬走,而她的丈夫当过我的班主任老师。老吉让我来劝师母搬家。老吉一说,我心里就开始打鼓,这位师娘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她能听我的?可如果我一推了之,接下来就不好和老吉开口了。再一想,我平时找老吉的麻烦事不少,也应该回报人家,牙一咬,就把这事给答应下来了。当然,接下来老吉也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托。

二中同意放人,还得一中同意接收。但一中校长老纪是副处级,比我们局长级别还高,平时走路眼睛都朝着天,像我这样一个副主任科员根本就入不了他的法眼。好在我有个同学在一中当教师,我就将他请到饭店商量起来。酒酣耳热之际,他竟然一拍胸口答应帮忙,说他正好是班主任,干脆瞒着学校把麻球的儿子塞进他班里旁听,这样还省了借读费。老同学愿意为我担这么大的风险,让我激动不已,赶紧向老同学敬酒。不料三杯酒敬过,老同学硬着舌头对我说,水喜,听说你夫人现在是县农委的财务科长,你也得帮、帮我个忙哦……原来,他的儿子刚进一家银行工作,需要揽储八百万元,让我老婆想想办法。我一听,头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回到家里,我吞吞吐吐向老婆开了口。老婆吃惊地看着我,说:“吕水喜,我看你脑子真是进水了,这种事你也敢答应人家?”

我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她还没等我说完,就打断我:“你爹到老都不消停,他死要面子,还让我们跟着活受罪。”

生气归生气,老婆第二天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主任。结果总算还好,主任念在她多年来任劳任怨的份上,亲自打电话和财政局沟通,费了好大事,才将一笔专项资金存入那家银行。

事情办妥后,我开车接老婆下班。老婆一上车就开始数落:“吕水喜,我攒了这么多年的面子都为你花光了,你下次再敢冒充大头鬼,我们就各过各的。”

我嬉笑着赔不是,说要请她下馆子。

她把一个资料盒塞给我,说:“你还有心思下馆子?还是动动脑筋帮我们单位也做点事啵,这么大一个人情,总得还一点吧?”

原来,农委要迎接省里的农村改厕工作验收,在汇报环节中,有一个电视专题片,县分管领导要求片子要拍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这样,解说词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回到家里,我先看了农委给的那些资料,然后就打开电脑写起来。周末两天,我夜以继日,写了改,改了写,总算是把一场厕所革命写得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天亮时,我把写好的解说词发到老婆指定的邮箱里,才靠到沙发上想睡上一会儿。刚打了个盹,手机就响了起来,二中校长老吉说:“兄弟啊,你答应我的事咋没消息呢?你那师娘不搬走,我们的实验楼就没法开工哦……”

当天上午,我买了礼物去看师娘。师娘已经八十多岁了,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听说是丈夫的学生,又在教育局工作,就拉住我的手哭诉起来:“吕同学,你老师是被冤枉的呀,说他偷看女生洗澡,你想想,他那眼镜片就像是瓶底子,就是一头牛放在他眼前也看不清楚哟……”

我被她说蒙了,想了一下,依稀记得当年的传言,说我老师趴在学校女澡堂的窗户上偷看女生洗澡,据说后来还给了他一个什么处分。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师娘的情绪更加激动起来,说:“吕同学,你得给你老师做主啊,他死不瞑目啊……直到现在,他每天夜里还跟我诉苦呀……”

师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费了很多口舌,答应一定过问此事,才算让她稍稍平静下来。临别时,我试探地提出了搬家的事,师娘警惕地瞄了我一眼,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搬家可以,你得答应我的条件——她的条件一是撤销给我老师的处分,二是公开给我老师平反。“吕同学,我这孤老婆子也找不到人帮忙,我看你是个念旧的人,你老师的事就拜托你了……”

离开师娘,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想到自己竟和这扯不清道不明的事裹缠在了一起,更不知道如何替我老师讨回清白。回到教育局,我去人事科翻出老师的档案,档案里却没有处分决定,想必是当年查无实据,不了了之?或者是情节较轻,口头警告?但无论如何,既然没有处分文件,这事就好说了。我找到局长,说了师娘的要求。局长说:“你这不是胡闹吗?没有处分,哪来的平反一说?”我好说歹说,局长才同意让我把老师的档案借了出来。

我拿着老师的档案,找到二中校长,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又软硬兼施,让他带着二中的领导班子成员来到师娘家里,宣布我老师为人师表,一生清白。并让师娘看了我老师原本就清清白白的档案——几方当事人皆大欢喜,麻球儿子读一中的事总算办好了。

回香塘坳交差那天,正好遇见麻球和一帮人迎面走来。麻球一见我,就要请我去他家吃饭,说是要感谢我帮忙。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伢子念书的事不过小菜一碟,还吃啥饭呐?”旁边就有人接话:“吕叔,你真有福气哦,养了个神通广大的儿子。”父亲一听,脸上立马笑开了花。我生怕他再给我节外生枝,赶紧借口单位有事,开着车就逃出了村子。

路上,我看见一只山鹰在山谷里盘旋,显得孤独而沉郁,突然就想起了父亲,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感伤……

6

父亲怎么都不会想到,赵万庚说要买下香塘坳的话,并非戏言——赵万庚要在香塘坳建度假村,村子要整体搬到山外元宝圩的新社区。

乡里下来了一个工作组,组长是一个姓牛的党委委员,大家都叫他“牛委”。“牛委”一来,就让麻球召集村民代表大会。在会上,他反复强调了度假村项目对带动地方发展的意义,并声情并茂地描绘出村民们未来在新社区的美好生活。但我父亲没有等“牛委”把话讲完,就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对意见:“你们不能为了有钱人度假,就让咱穷人度难啊!”

父亲的话一下子燃爆了会场,反对的声浪似乎要掀翻屋顶。

“就是,就是,先人留下的祖业,不能就这么丢了。”

“这可是新社会,凭什么要我们背井离乡?”

“我们死也不会离开香塘坳的……”

那天,父亲出了村部,就立马召集老人会的长老们开会,研究对策。根据父亲的提议,形成了针对这次拆迁的“三拒”原则:拒见、拒谈、拒签。

“牛委”带人上门的时候,我父亲正在家里喝酒,桌子上没有菜,只是堆着一些花生果。“牛委”递给父亲一支烟,讨好地说:“吕老伯喝酒不吃菜,果然是酒仙哦。”

“喝了一辈子酒,出了一辈子丑,顶多算个酒鬼吧。”父亲对着手心里的花生吹了一下,破碎的花生皮便一哄而散。

“老人家太谦虚啦,您可是香塘坳的灵魂人物,这次村庄搬迁还得请您多多理解、多多支持哦……”“牛委”开始切入正题。

“那你们可找错人了,我就是个布衣百姓,支持不了你们。”

“只要你老能带个头,条件好说嘛。”

同来的几个人开始帮腔,尽量把“牛委”的“条件”具体化:可以随他挑选新社区电梯房的楼层、可以免费给他提供必备的生活用品、可以聘请他为社区文化室的管理员,甚至可以帮他介绍个老伴……

父亲不再吱声,一粒花生一口酒,后来竟趴到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牛委”见谈不下去了,只好带着一干人悻悻离去。

那些人刚出门,父亲就直起了身子,颠三倒四地唱起了京戏:

“说什么挂印定封侯,

细听某家说从头,

你若叫我把你投,

除非长江水倒流……”

是《战太平》里花云的唱段。

隔天下午,“牛委”再次登门,这次他带着乡派出所所长,也一改昨天的笑脸,一进门就沉下脸来,单刀直入地告知父亲,老人会属于非法组织,而他作为会长性质严重。派出所所长随即宣布了有关社团管理的规定,说老人会没有在民政部门登记,立马取缔,勒令停止一切非法活动。

父亲淡然一笑,说:“老人会也不是我发明的,再说我也没犯啥王法,你们有本事就把我拷走。”

说完,把双手并拢伸到了所长跟前。

“牛委”说:“老吕,别以为我们不敢动你,你这把年纪了,在家安安生生享清福多好?别再到处出头了,弄得头破血流的,对自己、对家人都没啥好处。”

父亲脾气上来了,说:“我不管你是‘牛尾还是‘羊尾,总得讲道理吧?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香塘坳,咋能说搬就搬?”

父亲说完,丢下一屋子人就往外走。小黄狗土喜也从人缝里钻出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

看父亲软硬不吃,乡长就亲自带着“牛委”来县城找我,请我回去做父亲的工作。碍于情面,我只好答应了。

他们一走,我就开始头疼了。做父亲的工作谈何容易?从小到大,他几乎没听过我一次劝。更何况,我最近也没心思管别的事——局里要配一名副局长,我和另一个股长被列为考察对象,但考察过后,却迟迟没有结果,我的心一直悬在那里。思量再三,我决定先打个电话和父亲沟通一下。

电话打过去,还没容我说句囫囵话,父亲就抱怨起来:“老三,村里要出大事了,赵家要把村子给毁了,你得向县里反映反映,不能让他们作孽哦……”

没想到,我还没开始劝父亲,他倒给我下任务了。

我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这七老八十的,就别操心了。”

父亲立马警觉起来,说:“你这叫啥话?在香塘坳,我就是‘高个子,我不顶哪个去顶?我告诉你,我就是把头顶破了,也不会让步的!”

我握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万庚打来电话,说要请我吃饭。我知道他的用意,本来想推辞,但听他报了几个参与者的名字,还是答应下来了。

当天晚上,县城档次最高的楚天大酒店的“楚王厅”里高朋满座,连组织部部长都来了。我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坐在一群春風得意的官员和老板们中间,就像一只翡翠串珠手链上夹了一粒羊屎蛋。赵万庚热情洋溢地向众人介绍我,说我们是老乡,是比着个子长大的发小,还特意邀请我一道给部长敬了酒。接下来,就有人开始主动给我敬酒了。喝着喝着,我觉得我这“羊屎蛋”也变成“翡翠珠”了。

几天后,我的提拔公示就贴了出来。也就在当天下午,赵万庚又给我打来电话,表示祝贺以后,就提到了香塘坳搬迁的事,想让我劝劝父亲。尽管我不知道这次提拔与赵万庚那次饭局有没有关联,但还是一口答应下来。当然,也不单是为了还赵万庚一个人情,撤村搬迁,是新农村建设的一个重要项目,建了度假村,对香塘坳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要说私心,我只是怕在公示期间父亲会闹出什么事来,牵累于我。

周末,我回到了香塘坳。

老屋里空无一人,连那条叫土喜的小黄狗也不在家里。走出家门,转过一个弯,就看见了父亲,他正佝着腰走在青石板的村道上,不时地停下来打量一下周围。旁边的土喜摇着尾巴看着主人,好像是在等他的指令。我想,父亲现在这种转悠,分明是在巡察——他要及时观察村民们的动向,以便防微杜渐。

我在他背后叫了一声“爹”。

父亲先停下步子,再慢慢转过身来,这个过程有些拖泥带水,让我突然觉出他的龙钟之态。

“你总算回来啦,村里的事你向县里反映了吗?”父亲一见我,就询问任务落实情况。

我赶紧解释说最近太忙。他问我忙什么,我就提到了提拔的事。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给后面做铺垫,我要让他知道,作为一个领导干部的家属,一定要识大体顾大局,不能做后进拖后腿,更不能带头闹事。

但父亲一听我提拔了,立马提起了精神,好像我成了他的主心骨。“这下好了,名后带‘长,说话就响,能和县长搭上话了吧?”

说话期间,不断有路过的乡亲们跟我打招呼,我心里正琢磨着如何把我的想法表达出来,回应就有些心不在焉。父亲对我的回应似乎不太满意,大声说:“老三,不能升了官就拽架子哦,赶紧给乡党们散烟呀。”

我只好掏出一包烟散给大家。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都知道我升了官,纷纷围过来表示祝贺。父亲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个场景,腰板竟挺了起来。就在这时,赵百年也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父亲冲他喊道:“老赵,带个信给你家老三,我家水喜大小也是个局长了,香塘坳的事不能由着他乱来。”

看着父亲得意的样子,我有些心虚,心想,父亲要是知道我的提拔或许和赵万庚有关,会怎么想呢?

晚上吃饭的时候,终于逮着机会和父亲说起了村子搬迁的事。父亲听出了我的意思,直愣愣地看着我,很突兀地冒出一句:“你得了赵老三多少好处?”

我极力解释,可父亲就是不听,仰头喝完杯中的酒,就往外走。等我反应过来跟出门外,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正迟疑着,手机响了,是赵万庚打来的。赵万庚问我工作做得怎么样了,我只好如实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吕局,让你费心了。这样吧,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你爹离开村子一段时间?”

我一听又犯了难,说:“赵总,让我爹离开香塘坳,总得有个理由啊……”

赵万庚恳切地说:“龙王爷也有出宫巡游的时候呐,你想想办法嘛。”

通完电话,我接着去找父亲,可跑遍了整个村子也没见到他的影子。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看到父亲带着土喜往后山去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赶紧追了过去。

父亲果然是在后山我家的祖坟地。借着月光,我看见他正坐在一块残碑上抽烟,烟火明明暗暗,能看出他吸得很猛。土喜趴在他的脚边,喉咙里不时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我走过去坐到父亲的身旁。他对我的到来并没感到意外,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恢复了原状。我也没有打破沉默,和他一样静静地看着前方。黑黝黝的群山,像一波波巨大的黑浪向我们涌来,山下朦胧的村庄就像一艘沉入浪谷的小船。

父亲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突然冒出一句:“这村子啊,已经搭进去老吕家的两条命喽……”

我不由得回头看了一下——爷爷的坟就在不远处,大伯的遗骨葬在烈士陵园,他的衣冠冢陪在爷爷身边。这两座坟就像两头卧狮一样盯着我,盯得我心里有些发毛。

起风了,山林发出呜呜的叫声,像无数个冤魂在哭。月亮惶恐地躲进云里,像隐在窗帘后的半张脸,胆怯而模糊。清明前的山里升起寒意,父亲不停地咳嗽起来。我劝他回家,他却说,你先回吧,我再坐一会儿,有土喜陪着就行。没办法,我只好也留下来陪着他。直到东方见亮,山下的公鸡开始打鸣了,父亲才起身踩着露水往山下走。

可能是因为在山里受了夜凉,父亲回到家里就开始发烧。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说起了胡话,一会儿说,爹啊,我做不了主呀……一会儿说,哥啊,等我戴上红盔头就能做主了……一会儿又嚷道,月香,你把我的红盔头放哪儿了?你这婆娘,急死我了……随后,就让我去给他找红盔头,说,这是普通的盔头吗?是太阳哟……没了太阳,黑咕隆咚的咋活呀……嚷着嚷着,突然竟咳出一口鲜血。

我一看不对劲,赶紧把他背上车,直接就往县医院赶。

父亲被诊断为急性肺栓塞,需要住院治疗。这下,正合了赵万庚的心思。可想到父亲竟然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了香塘坳,我心里五味杂陈。

7

小黄狗土喜突然疯了。

父亲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病情才稍稍稳定一些。他不顾医生的劝阻,执意要出院回家。我知道他担心村里的事,拗不过他,只好陪他回香塘坳。

还没进村,就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氛围,几台推土机、挖掘机虎视眈眈地伏在村边,偶尔遇见的几个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走进村口,见几只鸡被一条狗撵得四处飞窜。父亲认出那条狗是土喜,喊了一声。土喜倒是停了下来,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向父亲摇尾撒欢儿,而是冲着他狂吠起来。

父亲呵斥道:“狗日的,几天不见,连老子都不认识啦?”

土喜吠得更厉害了,一副要扑过来的架势。

这时候,一辆皮卡开了过来,车厢上架着一只大喇叭,喇叭里传出一个尖锐的女声:

“拆旧家搬新家,美好生活靠大家;出旧村进新村,幸福日子传子孙……”

土喜的吠叫戛然而止,它盯着皮卡上的喇叭,眼睛里闪著惊恐,像一只正玩得开心的老鼠突然见到了一只饿猫。喇叭突然发出一阵啸叫声,土喜打了个激灵,怪叫一声,掉头就蹿,差点一头撞到父亲身上。

这时候,大姐来了,这才说起土喜发疯的事。

父亲离开村子前,土喜是托给大姐照看的,说是照看,也就是把吃剩的饭端过来,倒进土喜的食盆里。那天,大姐给土喜喂食时,皮卡宣传车进村了,喇叭播着今天一样的话:“拆旧家搬新家,美好生活靠大家;出旧村进新村,幸福日子传子孙……”土喜眼盯着皮卡,刚开始似乎听得很专心,但听着听着,突然咆哮起来,腾起身扑向皮卡,狗头一下子撞到车厢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接下来,它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原地打起了转转,随后就是一副六亲不认的疯癫状了。

父亲愣在那儿,喃喃自语:“土喜啊,我还指望你能陪我到死呐……”

走到老戏台子的时候,父亲再次停住了脚步。一群老人正坐在那儿聊天,赵百年也在当中。他们身上都穿着同样的蝙蝠图案的唐装,就像要去参加一次集體表演。看到父亲,老人们都显得很不自然,眼神躲躲闪闪,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父亲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收回自己的目光,努力挺直身子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在离开老人们的视线后,父亲的步子重新蹒跚起来。

大姐说,就在父亲住院这些日子,赵万庚和“牛委”他们做了不少功课,他们加大了宣传攻势,还组织村里的老人们参观了新社区,让他们体验了坐电梯、烧煤气、抽水马桶等项目。参观结束后,赵万庚请老人们聚了餐,给每人发了一件他爹做寿时那样的唐装……

晚上,大姐伺候我和父亲吃过饭,就回她家了。我见父亲没什么精神,就各自上床睡觉。本来感觉很困乏,可往床上一躺,却睡不着。父亲在隔壁屋子里也是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我敲了敲隔墙,说:“爹,你没事吧?”

父亲没应我,过了一会儿,竟憋着嗓子唱了起来: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的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突然觉得父亲像个丢盔卸甲的败军之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守护的最后一座城池即将丢失。这么多年,他似乎一直攥紧拳头想握住些什么,到头来手里却空空如也——亲情、乡情、面子、尊严……像沙子一样在不经意间从他的指缝里漏掉了,连赖以为伴的那条小狗也弃他而去了。

到了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梦却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怪诞。我梦见父亲浑身是火站在那儿,母亲慌慌张张端着一盆水泼向他,却像泼了油,火势更旺了。父亲在烈焰中并没有挣扎,而是淡定地说,就让这火烧下去吧,烧到最后,我孬好还能剩下一堆灰,这火再凶,到头来它连影子都留不下来……

一阵嘈杂的高音喇叭声将我惊醒,睁开眼已经天光大亮了。翻身起床,想去门口看个究竟,发现父亲披着衣服,正靠在大门口。喇叭里播过“拆旧家搬新家”的鼓动宣传,又添了新的内容:“乡亲们,征迁征迁,奋勇争先。四组村民吕木喜在全村第一个签下了拆迁协议,希望大家向他学习,早日奔向美好的明天……”

我快步走出院门,发现那辆皮卡车正从我家门口慢慢驶过。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父亲,见两行老泪正顺着他黧黑的脸颊缓缓滑落。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他大概怎么都想不到,第一个签下搬迁协议的是他的儿子、我的大哥。

因为还要上班, 我打电话叫来大姐, 叮嘱了一番吃药事宜, 就开车返回了城里……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正在局里开会,大姐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回去,说父亲把自己反锁在家里,已经一天一夜没出门了。我向局长请了假,匆匆忙忙往村里赶。

车子从山路上下来,我大吃一惊——远远看去,整个香塘坳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那些挖机和铲车像史前巨兽一样,咆哮在飞扬的尘土里,一群找不到家的燕子惊慌失措地盘旋在废墟的上空……

下了车,经过大哥家门口时,看到那院子已经被推成一块平地了。前几天,大哥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和大嫂都到赵万庚的公司做工去了,大哥当保安,大嫂给公司食堂做饭,侄儿壮壮被赵万庚安排进了儿童福利院。

我在废墟中踽踽穿行,感觉脚下的土地绵软虚浮,很不真实。经过了一片狼藉,我终于看到了我家的老屋,失去左邻右舍的参照,它就像是一座孤零零的碉堡顽固地守在那儿。我收住脚步,突然想大喊一声,还没张嘴,两行热泪便奔涌而出……

我家院墙外面聚着很多人,一台挖掘机的臂杆高高举起,铲斗已经越过围墙,就像是一只炫耀武力的拳头悬在老屋顶上。

“牛委”和麻球几个赶紧迎了上来,把情况大致向我做了介绍。原来,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星期,村民们都签了协议并搬进了安置点,父亲成了唯一的钉子户。三天前的一个晚上,有人看见他穿着大红袍、戴着红盔头,围着我家的屋子绕圈子。据目击者描述,父亲当时步履蹒跚,走到后来几乎是一步三摇,样子很瘆人。我大姐得知消息,赶到老院,却打不开院门,这才赶紧给我打了电话。

我走过去推了推院门,纹丝不动。冲院里大喊了几声,也没人应答。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我赶紧让人找来一把梯子,翻过院墙,跳了进去。进了院子才发现,院门已经被父亲用砖头石块给垒死了。

进了屋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也没发现父亲的踪影。突然就想起那间柴房,便走了过去,可柴房的门从里面给闩上了。我敲了敲,没有反应,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憋足劲一脚把门踹开——柴房里空空荡荡的,那口棺材也不见了,靠墙的地方只留下一个长方形的印迹。

四下看了看,就看到了菜窖,发现窖口比原先大多了,窖里似乎有幽暗的灯光透出来。小心下到了窖底,借着壁上挂的那盏油灯,才发现这菜窖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那口棺材就横在那儿,父亲身体蜷曲着,靠在棺材的一侧,身上穿着大红袍、手里拿着红盔头……

我顾不上去想这棺材是怎么挪进来的,慌忙抢步上前,弯腰抱住了父亲。

父亲的身体还是热的,但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扯着嗓子叫了几声,他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气若游丝地说:“我、我不会离开香塘坳,他、他们不让我待在上面,我就待在下面……我想把整个村子都搬下来呐……”

父亲临死前嘴角是挂着微笑的,他微笑着给我下达了他生命中最后一道指令——让我替他把红盔头戴到头上。

原载《莽原》2021年第2期

原刊责编  申广伟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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