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将军
2021-05-25臻臻
臻臻
简介:我替二哥做将军也期年有余,长安的盛景在印象里已变得模糊,终日与将士为伴,罗裳衣裙于我已变得遥远……
壹
嘉庆四年,风过留声,北方苍茫的天空中大雁飞过,卷起一个秋天。
我替二哥做将军也期年有余,长安的盛景在印象里已变得模糊,终日与将士为伴,罗裳衣裙于我已变得遥远。
唯有齐钧依旧和我书信联系,每日与我说些趣事过往逗我开心,只是他从未和我提过我们的婚约,也未与我提及他的后宫。
他对婚约之事只字不提,我却早已心中了然。我离去二月余,他得了一位可人的女子,将她立为他的淑妃。
那女子唤李仙蕙,是丞相府娇养出的大家闺秀,出落得亭亭玉立。
允才将这些话传给我的时候,我正在校场点兵。风沙裹着严寒袭来,底下黑压压的士兵齐刷刷地望着我,我努力稳住一贯清冷的声线,不至于颤抖。
脑海里一声声带着少年感的“落落”敲在心上,引起无端的悸动。
皇室从不缺继位人,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地盯着最高的位置,笑里藏刀间带着无尽的虚伪心机。
太子非皇后所生,皇帝起初因对良妃的喜爱,转加在储君的筛选上,但帝王之情不逾多时便消失殆尽,转眼间,太子齐钧成了最势单力薄的一派,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彼时,我同父亲、二哥一同入宫,那日宫内种植的木棉开得甚好,在微风的吹拂下纷纷扬扬地飘落。
去行宫的路上需要经过桐花台。
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伫立在桐花台上,他略略侧脸,显出瘦削的下颌,看上去淡漠又俊美。
我鬼使神差般迈步登上桐花台,只望着他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神。
他没有回望。
忽地,一支厉箭倏然射来,直直掠过我的身侧,朝他急急飞去。
电光石火之间,我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力抽出佩剑险险地挡开那支箭,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像是原本正骑在马上飞驰又突然勒马停下,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他的眼里带了些诧异,却并没有意料中的惊恐之色。
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方才的惊心动魄都未曾发生,他漂亮的桃花眼略略上扬,静静地看着我。
安静地看了我两秒,他才开口道:“敢问姑娘大名?”
余惊未消,我愣了愣,这大概是我在他面前最手足无措的一刻了:“你……方才有人行刺于你,你没发觉吗?”
“无妨。”他嘴角上扬,心情甚好的模样,“想杀我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个。”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此时为何能如此泰然自若,因那训练精良的暗卫早已蛰伏在隐匿之处,那箭伤不了他分毫。
那时我气愤极了,隐隐有奓毛之势:“竟敢在宫里行刺,看我不砍了这躲起来的小人!”
他被我的吼声微微震住,脸上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姑娘可是云府的大小姐云落?”
他这般说出我的闺名,换了别的姑娘或许会生气,可我又不是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走路久了都会喘的娇小姐,所以我利落地收剑入鞘,爽朗道:“正是。”
他眸子里含了笑意,勾唇一笑道:“齐钧谢过云小姐。”
我没有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眸里潜藏的情愫。
其实我从来不懂他,无论是仓皇请旨与我订下婚约,还是淡然地送我离开。
贰
两个月后的圣旨着实让人猝不及防,那日我和彩环正逗着厨房李叔养的大黄狗,一个两鬓斑白的太监带着乌压压一群人来到云府,他尖细的嗓音惊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直到彩环将一脸呆滞的我自冰凉的地面上扶起,我才反应过来我被天子许给了如今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只待我及笄便迎入东宫。
齐国婚嫁礼俗里有条约定俗成的规矩,男女双方成亲前须时常见面,这意味着我须常常入宫面见太子,也就是我未来的夫婿。
二哥听闻此事笑得憨憨的,说太子品性温良,却许了我做太子妃,实在是委屈了太子。
调侃我时,他靠在我的梳妆台旁傻笑,被我狠狠捶了一拳。
我说我至少被指了婚,他未来的妻子还指不定在哪儿呢。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是我与二哥最后的快乐时光。
那日,父亲回府时,面上带着未刮的胡茬儿,整个人萎靡又颓废,他将二哥上战场穿的战甲递给我,我颅内如同被一道雷击中,带着深深的难以置信。
不过弱冠之年,那样鲜活的生命,在残忍的屠戮里消失,尸骨被悄无声息地掩埋在漫漫黄沙里。
父亲一夜间老态毕现,脸上的神情我只在娘亲去世时见过,带着不甘、无奈和痛苦。
偌大的云府寂寥极了,娘亲走后本就少了许多生气,而此时的云府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生机,一派死气沉沉。
我被一道急急下达的圣旨接入宫中,还未来得及到二哥的墓碑前敬杯酒。
父亲踏上了戎马征程,而我即将踏入深宫,那个也许一辈子都出不来的地方。
这样也好。
不用在空荡寂寥、充满回忆的家中待着,忍受死一般的寂静和伤痛的气息。
叁
傍晚夕陽落下,只留淡淡的金光普照四方。齐钧握了本书卷,斜靠在窗边,阳光将他萦绕,高挺的鼻梁,清俊的眉眼都被金光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光风霁月,自当如此。
察觉到我的脚步声,他将目光投到我的身上,长而密的睫毛打下淡淡的阴影。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我以为他会提及我的家事,在心里已做好应答的准备,而他只是温润地开口,说了一句“别来无恙”。
住在东宫的一个月来我过得很平静,每日小厨房换着花样来送糕点,藕粉糕、蟹黄酥、茉莉花饼,应有尽有,心里苦便吃些甜食来弥补,这话甚是有理,一个月后,我心里的阴霾已然消去大半。
而后来在他给我的信里方知,那时是他为了安慰我,不远千里从苏州请来一位年迈艺精的糕点师傅,那位师傅做的糕点在当地堪称一绝,却被他招至东宫给我做糕点。
这日,我得了一盘难解的棋局,兴致勃勃地去紫宸殿寻他一同解局——也不好總和他一起舞刀弄枪的,显得我很没文化。
殿内,他坐于书桌前,俊俏的眉梢略略蹙起。
身着金黄服饰的胖乎乎的男子坐在茶桌旁,我悄悄拉了拉芙蓉的衣袖,芙蓉一脸不耐烦中透露着无奈道:“大皇子又来找事了,一个月里总要闹几回,殿下不搭理他,他倒越发起劲儿了。”
“难道不是你?你宫中一点儿值钱玩意儿都没有,寒酸极了,我看就是你教唆下人干的。” 大皇子拍案而起,脖颈上青筋暴出,几点唾沫星子喷在实木桌子上。
齐钧坦然抿着茶,宽大的袖袍不疾不徐地拂过桌面,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他的眼神里分明带着轻蔑,还有不以为意。
大皇子愤怒地道:“你和你娘一样,只会在父皇面前装出一副柔弱、与世无争的模样。你娘靠着父皇对她的怜悯让你坐上太子之位,如今她死了,也不知这东宫你还能待多久。”
本来齐钧并没有和大皇子周旋之意,大皇子这话说完,我却瞧见他拿着茶杯的手逐渐收紧了。有一说一,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和嘲讽的口气真让人不爽。记得儿时,一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拐着弯儿嘲笑我和男子一样习武,粗鲁而无女儿家的婉约,被我一拳打掉一颗门牙,从此便好好做了个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
我不动声色地从袖兜里抽出一枚星镖,用力一掷,星镖朝着我预想的方向极速飞去,险险擦过大皇子的侧脸陷进木柱里。
那抹金黄的身影软软滑倒,大皇子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整个人惊慌失措,声音颤抖不已:“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我当是什么英雄好汉?原来是纸糊的老虎罢了!
我不耐烦地道:“当东宫是戏台吗?搁这儿唱戏呢?!”
齐钧握着茶杯的手略略一顿,表情有些莫测地看向我。
大皇子软了双腿,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们给我等着,夫妻俩合……合起伙了是吧?看你们还能猖狂几时!”
我刚想说我还没嫁给他呢,不算夫妻,却瞧见齐钧嘴角噙着笑意,略扯出一抹好看的微弧。
罢了,他看起来都不甚介意的模样,我还介意什么?说了反倒显得我脸皮薄。
所以,我叉着腰,笑得不怀好意,对地上的大皇子说:“不知大皇子还走得了吗,不如臣女替您安排软轿回宫?”
大皇子的脸一下子气得通红,他费劲儿地稳住腿软,道:“传闻不错,云将军的女儿果然刁蛮,你这……不……不识大字,不懂礼数的野蛮女子,不和你一般计较!”
说罢,他挥袖而去,步伐急促踉跄,跨过门槛时差点儿被绊倒,一旁的侍卫好心扶了他一把,他刚站稳就气呼呼地甩开侍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扶着腰笑得不能自已的时候撞上齐钧那双如被水洗过的眼眸,那眼眸略含着笑意,宛如点点繁星。
肆
其实在云府的日子远没有在东宫来得舒服,二哥那时总是天未亮就要拉我起来练武。
也怪不得二哥没有姑娘喜欢,他练武之后总不沐浴,身上总有些汗味,连我都十分嫌弃他。
在东宫,我住在离齐钧挺近的偏殿,每日睡至日上三竿,齐钧每日都要上早朝,我用早膳时,他通常已经吃完午膳了。
碰不到面也不能怪我。
这天下午我懒得练剑,斜靠在美人榻上,一口一个藕粉酥,好不快活。忽见齐钧身边长得白白净净的小侍卫二喜磨磨蹭蹭地来到偏殿,一开口便给我来了个晴天霹雳。
“啊?”我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偌大一个紫宸殿,连一个睡觉的地方都腾不出来了?”
二喜慎重地看着我,严肃地点点头道:“今儿个偏殿潮湿,被褥床铺一概着人洗净晾晒了,实在没法,唯有殿下住的主殿了。”
这这这……,我一想起齐钧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便隐有退缩之意。
我缩了缩脖颈,朝他笑道:“就没有别的偏一些的宫殿?嘿嘿,其实我也不介意和彩环、彩霞她们睡一起的。”
二喜表情凝重:“这我也没法子,偏殿潮湿,唯有殿下的主殿偏南,暖风易入。”
其实那时我只要动动脑子就明白,哪怕殿内潮湿,也还有其他住所,怎么可能轮得到他住的主殿?
“来了?”低沉的声音缓缓于点着徐徐烛火的殿内响起。
我也不敢磨蹭,迅速脱掉鞋袜,一骨碌钻进还存着他体温的被褥里。
黑夜里传来他低低的笑声:“这么心急?”
清冽的龙涎香裹着男性独有的气息袭来,寂静的殿内传来我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
“是……是因为今天太冷了。”我用被子蒙住自己,只留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外面。
我的冲劲有些大,手臂猛地碰到他的胳膊,柔软和坚硬相撞,那瞬间,我感到他的身躯猛然僵了一下。
他的声音变得沉滞艰涩,声线也没了平常那般波澜不惊的稳当:“早些休息吧,明日我还要早朝。”
我很快入睡,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幽幽地扑入鼻间,让我十分安心。
迷糊间,我被一个灼热的怀抱拥住,炽热不断传递过来。被桎梏得有些难受,我想挣脱些,刚动了动胳膊,便被一双肌肉结实的手臂勒得更紧,鼻尖充斥着男性清冽的气息和淡淡的龙涎香。
真热啊。
随后,喑哑的喃喃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我会活着,母妃,我会好好活着……他们伤害不了我……我会杀了宸妃……杀了她……”
他紧紧地抱着我,像是抱着什么珍贵之物不肯松开一点儿,有点儿像小孩子拿到自己的心爱之物后便不肯撒手放开一样执拗。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光是他痛苦的回忆,那时的他每日在无边的泥潭里苦苦挣扎。皇帝宠爱着宸妃,弃他母妃真正的死因于不顾,而他母妃的去世于皇帝来说不过是一朵鲜花凋谢,可后宫总归还有满园春色。
他说我是那段灰暗时光里他唯一抓住的光。
炙熱又毫无章法地闯入他的世界。
伍
发现齐钧渐渐喜欢上我是三个月后的事,他明明表现淡薄,却在这件事上毫不退让。
那时未曾发觉,这是他心理有病的表现,凡是与我有关的东西,他都不愿意让别人沾染分毫。不过他并未表现得太过,年少的他带着对喜欢之人的一丝小心翼翼和不确定对方心意的青涩,但偏执和占有如初生的嫩竹节节拔高,所以发生后来的事便不足为奇了。
因为一件小袄子,他整整两天没有搭理我。
多亏齐钧照拂,在东宫的那段日子过我得舒坦极了,便想着亲手做点儿东西赠他以表谢意。芙蓉的绣工十分了得,我看着她针下一朵朵绽放的绣花羡慕极了,可自己动手时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我的眼睛说我会了,我的手却不答应。
绣得太丑,我懊恼地将小袄子揉成一团想把它藏在我堆满衣物的衣柜里,却又不甘心它就这样被埋没了,怎么说也是我的处女作。
于是我将二喜唤来,准备将这不成功的试验品赐给他。
二喜听说我要将小袄子给他,清秀白净、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颊竟然染上了一层红晕,磕磕巴巴地说:“不不,云小姐,二喜不能收!”
瞧把这孩子激动的。
我一拍大腿,豪爽地说:“这有啥不能收的。冬天这么冷,就送你了,别给我磨磨唧唧的!”
我没好意思说是因为这玩意儿绣坏了。
二喜这才拿了小袄子,又略显羞涩地笑了笑,作了个揖,才离开。
唉,看来又得动手绣了,骑马射箭不在话下的我绝不能向这点儿小玩意儿认输。
用过午膳,我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的鼓捣。齐钧坐在榻上看书,甚是入迷的模样,甚至连抬眼看我的工夫都没有。
这两天都是这样,相处一室时,他总是默默地做他的事,譬如看公文,读兵书,一点儿想同我交谈的意思都没有。有时我偶然想起新奇的事想同他说,撞上他一双淡淡的眸子,我便有些怯意,支支吾吾地说完后,他也只是回我一个“嗯嗯哦哦”。
这天,我拿起我的小篮子开始绣小袄子的时候,他竟然主动搭话了,原本落在书卷上的目光忽然落在我手里的小篮子上。
“这回又是给谁绣的?”虽然语气淡淡的,可我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对劲儿,似乎有点儿酸溜溜的味道。
我望向他的目光带着疑惑,解释道:“我一直是给你绣的来着。”
他扣着茶盖的修长手指顿了顿,轻轻咳了一声:“二喜身上的袄子,不是你绣的?”
“哦,二喜那件……”我有些难为情,但本小姐还是敢作敢当的,不过有些怕二喜难过,就小声说,“你可别和二喜说我是因为绣坏了才给他的呀。”
齐钧原本微蹙的眉梢瞬间舒展开,如柳絮抽丝般轻松:“嗯,知道了,我不说。你好好绣,别伤到手了。”
这两天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这般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话。
那时真叫我摸不着头脑,若不是后来他的书信里透露出的只字片语,我不会知道堂堂隶朝太子,对我绣了一件丑丑的袄子给侍卫而耿耿于怀。
陆
我在东宫住了六个月后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驾崩了。
朝野上下掀起惊涛骇浪,各方势力暗潮涌动。
齐钧变得有些忙,以往冷清的紫宸殿不断有人拜访,我觉得其中两人有些许面熟,原是宋尚书和中书侍郎,曾到云府同父亲商议过政事。
其实我很害怕齐钧会在这场斗争中失败,我宁愿他做个挂名王爷逍遥一生。可我知道他心里有未了却的执念,他的娘亲走得冤,这些年他更是被打压得厉害,内心受尽折磨,像是物极必反的弹簧,压得越深,反弹出的力气就越大。
所幸齐钧虽然处于困境,在朝廷却有所经营,挂名太子也是储君,一众大臣纷纷投靠,局势已然稳了些。只是先帝多子,皇子们难免个个虎视眈眈,他只得奔波其中。
都说好事成双,我们却大抵不能如此,只能经历着彼此的磨难。
父亲也走了。
马革裹尸,他甚至连一副战甲、一点儿带着他气息的东西都没留下,便这样成了边境的一缕孤魂。
边境不稳当,邻国欺朝内皇位动荡,屡屡冒犯,齐钧皱着俊秀的眉,眼里的情绪剧烈翻涌,握着茶杯的手不断收紧,我知他想留住我。
可如今我是云府唯一的人,我父亲唯一留下的孩子。
自小我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武艺同二哥不相上下,虽无法百步穿杨的箭法,却也敌得过许多将军。
齐钧最终还是做了离别的决定,为堵住悠悠众口和解决边境的燃眉之急。
他把先帝留下的最忠勇的暗卫给了我,我知道现在他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尤其是朝堂之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推拒着,他一向平和的面容变得焦急,揽着我腰身的手臂用力束紧。
他说:“我没法子亲自护你,他们是父皇选出来的最厉害的羽林卫,代替我去边境保护你。”
我趴在他肩膀处轻轻说了声“好”。
他又接着说:“一年后,我将给你我所能给你的一切和全部的真心。”
风夹着寒意呼呼地刮在脸颊上,应该是冷的,我却感到内心的暖意涌至全身。
我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咫尺之距,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
他的眼睛真好看啊,好看到我能从里面看见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可以看到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可以看见一身雪白,踮脚抱着他脖颈的小小的我……
柒
我初到边境的时候,将士们都晓得我是未过门的太子妃,我着一身雪白的衣裳,额上还留着他画的皎白梨花,垂落髻随着飞驰的奔马上下晃动。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时间逐渐打磨着一切,到了一年后的如今,将士们已认定我是云将军,朝廷派来平定叛乱的将军。
再没人记得一身雪白、马上驰骋的我。
齐钧登基了,携着他刚册立的淑妃一同展望锦绣江山,他们或许还一起眺望过远方,那是我沧桑守卫的边疆。
我也不知道为何还要回京,可执念已将我裹得密密麻麻,我想亲眼看看他,问问他,我想看看他的眼睛里是不是还满满装着我,是不是还如有着亿万星辰一般好看。
我在脑海里幻想了无数次我们的相遇,譬如我归来时他正驰马如风奔来,携着万千思念,眼含星光。
可此刻齐钧坐在离我远得不能再远的高位,冰冷的玉冠将他的面容衬得冷峻威严,华服玉袍下的他已经是陛下了啊,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他着墨蓝袍子时俊美温润的模样。
淑妃就坐在他身侧,我离得远,看不见他满满装着别人的眼睛。
事实上,我也没抬头,除了方才封赏时匆忙的一瞥。
李仙蕙用帕子捂着嘴角笑,鼻子有些发红,巴掌大的小脸,一副无限惹人怜爱的模样。
“你素来喜食甜食,尝尝这荔枝如何。”他嘴角带着笑意,柔声道。
“妾身最近不爱甜食,爱……爱吃酸的,上个月太医来诊,说妾身已有两个月身孕了。”她有些羞涩地笑着,露出两个可爱的小梨涡,更惹人怜爱。
此语一出,大臣们顿时窃窃私语,后宫如今只有一位淑妃,腹中胎儿为男即为长子,却挑了这庆功宴宣之于众,丞相府未免有些心急,不过当下李丞相权势极盛,淑妃有孕,无限荣宠更是滚滚而来之。
“换些酸梅来吧。”他的声音如故,低缓喑哑,让人听不出情绪。
不知是在我奔向战场的行军途中,还是马蹄踏向敌军阵营的大帐时,他正与淑妃在温柔乡里沉沦,交融。
我将一口酒猛地灌进口腔,辛辣涩苦一时齐齐涌上,让我暂时忘却几分儿女情长的琐事。
李丞相笑得春风得意,不断和身边的人举杯饮酒,女儿受宠有孕,自然是无上荣光。
而我仿佛是个笑话,在觥筹交错、华灯异彩的宴席上显得格格不入。
究竟我是那个没了家人,刚从孤魂遍野的蛮荒之地凯旋而归的云府世袭将军,还是他未过门的太子妃?
周遭好奇的、同情的目光像针扎一样难挨,我借口更衣,便像个落荒而逃的败将一样离开。
太狼狈了。我想。
我走得飞快,脚步也有些踉跄,眼看着要拐弯走入下个路口,却被一股力量狠狠拽住。
黑夜里,齐钧狭长的眼眸盯住我,额角几缕发丝遮住他凌厉的眉峰。
炙热的吻铺天盖地落下,幽幽的龙涎香夹杂着酒气直扑口鼻,带着狠狠的侵略之意。
我一时腿软,扶着他劲瘦的腰就要滑倒下去。他一把将我托住,低沉的声音略有点儿沙哑:“你怎么都不分一点儿目光给我,我好想你……”
京城处处在传淑妃圣宠不衰,如今她已然有孕,何来想我一说?
“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婚约?你有没有想过成婚?”
“当然!可是现在不行,落落,你等我,等我处理完淑妃和……”他话里的迫切让我一阵心寒。
定不负卿,养足容光等你归。
这是他写给我的信里的字句。
我用力掰开他钳制在我腰上的手,若是寻常女子定然拗不过他,可我征战沙场,已经算半个男人。
边境的磨炼让我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好情绪,可当我甩开他快步离开时,我还是哭了,眼泪争先恐后地滑出眼眶……
捌
事情的发展像是一波三折的戏文,可现实远比戏文来得精彩。
三个月后,他将我从云府接回皇宫,他告诉我,他处理好了一切。
打蛇打七寸,他深谙此理。
其实所有的蛰伏不过是他为了最后致命的一击,漫长的布局让他足以培养自己的势力除去李丞相的党羽,娶淑妃不过是权宜之计,让李丞相放松警惕的同时还卸去了他一部分权力。
丞相府上上下下皆被流放,淑妃的父兄被押入大牢。
李仙蕙挺着五六个月的肚子,艰难地跪在承乾殿前央求,素色衣裳衬得她面容憔悴。她央求陛下留她父兄一条活路,只要活下去即可。
我坐在一旁,瞧着齐钧,他的眼神无一丝波澜,正看着刚起草好的三日后丞相府所有男丁斩立决的诏书,心里陡然生起阵阵寒意。
我不知他心中对李仙蕙是否还有一丝感情,我只知瞧见他眼里挥洒不去的阴沉狠厉,他变得好陌生。
他终究是变了,也没能逃过这机关算尽、勾心斗角的皇宫。
为了除去心腹大患,他可以假装宠爱李仙蕙,却又在事情结束后果断斩去一切,也不管她肚子里即将出生的他们的孩子。
李仙蕙最后还是没能生下那个孩子,问斩那日,她宫里的宫人嘴碎,将消息传到了她耳中,悲痛至极的她跳下了荷花池,随行的宫女没能抓住她的裙角。
她的尸体在荷花池里沉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被打捞上来,齐钧甚至没有去看一眼。
是他不想让她生下这个孩子,才故意让人放了消息。当时他将我拢在怀里,压低的声音伴随着细细的亲吻落下:“我的第一个孩子只能是你生的。”闻言,我只觉得被惊惧的藤蔓狠狠缠绕,喘不过气来。
那日后,我便生了病,來势汹汹的高热让他颇有些手足无措,我听着他坐在我床畔低声地怒吼:“治不好云将军,我要整个太医院给她陪葬!”
他宽大粗糙的手掌包裹住我的手,一遍遍地在我耳边落下我在边境度过的一年里最想听到的话语,他絮絮喃喃地说着:“落落,落落……我在这儿……”
“陛下,云将军体寒,又是女子,在苦寒之地待了太久,身上创伤不断,行军打仗未曾好好调理身体,恐怕……恐怕……”
这回,他没有说话,沉默良久后,一颗滚烫的泪珠攸然滴在我的脸颊上,带起我的一阵微颤。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边境一年,皇宫一年,间隔的不止是距离,还有变化的我们。
他为了不让我卷入纷争、看到他为了夺权争位所做的种种,将我送离皇宫,原以为有暗卫守护的边境生活不足以让我涉险,却未料及我会被风寒侵蚀身体,军医的缺失让我无法及时调理,伤及根本。
潜滋暗长的是他日益膨胀的野心、暴戾和无情,我知帝王家必须心狠,但是一想起一个原本可以平安出生的粉嫩婴儿,还未睁开眼看看这世间,便同母亲一同溺亡在冰冷的湖底,我便无法安眠。
他开始花大量的时间陪我,下了朝就匆匆赶来,坐在床边看着我。可能是身体机能不断下降的缘故,我逐渐变得嗜睡。
有时他一待就是几个时辰,用膳、批奏折,通通在我这里。只是我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总感觉脸上湿漉漉的,不舒服。
这天他还没下朝,几个宫女大约是觉得我还未醒,便开始轻声聊起来,她们低低的声音轻飘飘地吹在纱幔上。
“云将军真可怜,好不容易从那样的地方回来却缠绵病榻,油尽灯枯。陛下还预备了封后仪式,和群臣商议择个好日子呢。”
“唉,云将军福薄……”
她们说得声音很小,可我还是听见了。
我最后的时光听到的不是他的声音,而是宫女们对我的抱憾。
在闭上眼睛的一瞬,我脑海里闪过了许多记忆,走马灯似的,像是这一生的缩影,充斥着悲喜哀乐万般情绪,最终归于桐花台上那抹瘦削的身影、淡漠俊美的侧脸和余留的木棉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