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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次出国印象”系列之三

2021-05-25沈祖炜

世纪 2021年3期
关键词:学者日本

编者按: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拉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幕。作为改变当代中国命运的关键一招,改革开放带来的种种变化和机遇深深影响了每一个中国国民。伴随着开放,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得以开眼看世界。

新年伊始,本刊推出“我的第一次出国印象”系列专题,特邀改革开放的亲历者,从不同的职业角度分享走出国门的“第一次”,这些故事成为反映改革开放成就的温情窗口。

本期刊发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原馆长、《世纪》原编委会主任沈祖炜先生的《日本访学见闻录》一文,以飨读者。

改革开放给学术界创造了同海外交流的机会。1986年,我作为访问学者,第一次走出国门,到日本游学6个月。所见所闻,留在我永久的记忆之中。

一大包资料卡片在海关引发风波

1982年我完成上海社科院研究生学业,留在经济所工作。因为经常跟着张仲礼、丁日初等先生接待来访外宾,所以结识了一些外国学者。热衷于同我们交流的东京大学滨下武志教授向我传递了一个信息:可以向日本学术振兴会提出访日申请。经与丁日初先生商议,我设计了“近代中国政府投资与经济发展”这一课题,填写了滨下教授寄来的申请表。申请很快获得批准,我收到日本学术振兴会的正式邀请,于1986年7月1日启程访日。

当年出国,规矩很多。外办既指导行装打理,又提示出国纪律。我是很愿意恪守规则的,所以完全按照他们的指导意见,把研究工作要用的资料卡片,主要是从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摘抄来的资料,全都放在手提包中,以便海关检查。没想到,就在虹桥机场出关时遇上了麻烦。在机场值岗的海关工作人员看到我主动出示的一大包资料卡片,竟然全傻了眼。他们说吃不准这些手抄资料能不能带出境。他们跑里跑外,互相商量,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资料是不可以带出境的,因为资料出处是档案馆。我解释说,这是第二历史档案馆开放的历史档案,外国人都可以去查阅和摘抄,并不是什么保密材料。他们也许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肯担责,所以拖延不决,就是不肯放行。飞机起飞时间是不等人的,送我到机场去的同事程麟荪,看我出不了关,也急煞了,于是打电话向社科院外事处报告。还好,社科院外事处的王处长认得机场海关的领导,于是王处长给他们打电话,并再三保证沈某人不会违规,海关这才同意放行。我心中不免嘀咕,如果我把资料放进托运行李,或者不主动提给他们看,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啰嗦。真是守规矩的不如不守规矩的。后来这些资料在我写的《抗日战争时期的国家资本》《抗日战争时期的贸易委员会》等论文中都用上了。因为虽然去日本进修,可研究的毕竟还是中国课题,所以既要看日本的资料,但是还是不能离开中国带去的资料。

上了飞机,一切顺利。不到两个小时,飞机便降落在东京成田机场。中日两国乃一衣带水的邻邦,这种念想之真,莫过于轻快飞越东海之际的感受。

东洋文化研究所的“共同研究室”

滨下武志教授和同为东大东洋文化研究所的朋友久保亨先生一起来机场迎接。滨下说,以后就由久保亨多关照我的生活和工作。当天我在他们陪同下入住离开东京大学不远的亚细亚会馆,这里住着很多来自亚洲各国的访问学者。第二天,滨下同我一起去资助我此次访日的日本学术振兴会报到。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名叫白刚的工作人员。他说:“祝贺你们两位!因为同一个名额有12个人争取。你们之所以成功,一是课题设计得好,二是接待教授有实力。”此时我才明白,按照日本学术振兴会的规则,它不是直接资助外国学者的,而是资助日本学者邀请外国合作者。

我很快开始了自己的课题研究。东洋文化研究是研究中国问题的重镇,当年的所长池田温是位明史专家,研究所里对每个研究领域一般只设一个岗位。中国近代经济史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领域,所以设了两个职位。不过久保亨告诉我,他这个讲师的岗位是流动性的,如果有了可以晋升的条件,也要流动去其他学校,将其岗位腾出来,再聘新的年轻学者。几年以后,久保亨果然离开东大,到信州大学成为一位很有影响的中国经济史专业的教授。我觉得他们这种制度有利于研究者独当一面,也有利于年轻学者的成长,比起我们一个研究所集中那么多同学科的研究人员,自有其特点和优势。

东洋文化研究所有丰富的藏书和良好的研究条件,所以对各方面的学者都有很大的吸引力。研究所安排我在“共同研究室”工作,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与茨城大学来东大作国内访问学者的石岛纪之教授合用一室。石岛教授为人十分和善,说话非常诚恳。他是专攻抗日战争史的专家。他送给我他编的一本关于日本对华战争的图集,他说自己是日本左翼,对日本军国主义持强烈的批评态度。我回国以后曾在上海接待过他,但是近来已经失联多年,我真的很想念他。

日本的学术圈子和师道

旅日期间,我参加过很多次日本学术圈子的活动。如东京以野泽丰为首的辛亥革命研究会、关西以池田诚为首的中国现代史研究会以及中国工人运动史研究会和上海史研究会等等。这些研究团体其实也就是志趣相投的学者们的松散组合,大家乐意在一起聚会,一起研究问题,交流心得。平时比较流行的做法是,研究会干事发个通知,某日下午三四点钟到某大学某会议室,去了也就是参加一个小型研讨会,会后自愿聚餐,餐费实行AA制。除此以外,有关研究会也会组织较大型的研讨会。有一次我应邀去箱根参加中国经济史研究会的“夏合宿”,其形式也就是我们常见的学术研讨会。一些年轻学者特别重视“发表”的机会,他们积极准备,认真发言,介绍自己的研究成果。这时,一些资深学者则会很慎重其事地进行评论。我看那些年轻人毕恭毕敬,没有一个心不在焉的。那次会上一個头上不断冒汗的小伙子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就是后来专攻中国近现代史的富泽芳亚教授,当时仍是研究生。

奥村哲是东京都立大学的教授。有一次丁日初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道,野泽丰教授退休时推荐奥村哲接任东京都立大学的职位。奥村十分严肃地要求我帮他向丁先生澄清。他说,在日本这种情况是犯忌的,所以他的任职与野泽丰先生其实没有任何关系。我觉得奥村哲与野泽丰也有一样的地方,他们对自己的学生特别关爱。我有好几次前往东京都立大学参加奥村的研究生研修班的活动,也去过他远在横滨地界内的家里。每次活动都有他的十来个男女学生参加,有博士生,也有硕士生。比较年长的金丸裕一、弁纳才一等人对于自己的老师非常敬重,但是相处又十分随意,真像兄弟一样。我原先印象中日本讲究师道尊严,师生相处,关系比较严肃、刻板。看来,实际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奥村师生在讲学问时的态度与生活中的相处方式,就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氛。

研究中国历史的日本学者大多对中国的发展特别关心。有一次,我去参加小岛淑男和久保田文次两位教授主持的辛亥革命研究会的活动。那时,中国正发生学潮,日本学者都非常担心。晚饭之后,大家围坐在榻榻米上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中国的政局。上智大学的琳达教授,一位美国籍女士,她有点激动地说,邓小平要关闸了,改革开放政策要“收”了。在场的日本学者大都表示有同感。当时,我以自己的体会说,改革开放为所有的中国老百姓带来了好处,是中国进步与发展的必由之路,所以我对邓小平继续推进改革开放充满信心。那天我成了谈话的中心,大家都急切地希望了解中国的真实情况,而我所谈改革开放给普通老百姓和知识分子带来的变化,他们都很认真地听,并表示信服。

日本老兵真诚谢罪

听说有的日本人在管教孩子时会说:再不争气,将来就像中国人一样!我曾直截了当地问日本朋友饭岛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饭岛先生很实在地告诉我,确有其事。他说日本人佩服和敬重的是历史和文化上的中国,而对现实中国,他们认为太落后,不现代,中国民众素质差,特别是在日本打工的那些年轻人,一般日本人都看不起。所以是用那些在日本打工的人来警示不听话的孩子。滨下武志对日本以“进修生”的名义招徕中国人到日本打工的政策,也是持批评态度的,他说,这种政策不能培养两国人民的亲情,弄不好在双方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还是要拓展正规的留学渠道和学术界的交流。我觉得滨下教授确实很有远见,

有一次,我随一批日本学者坐面包车前往水户市参加中国工人运动史研究会的“合宿”。途经菊池敏夫先生的老家,大家便下车进去小坐片刻。那是一家普通的农户,一大群不速之客的到访,弄得菊池先生的父母,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忙不迭地沏茶招待。当大伙儿在屋内榻榻米上刚刚坐定,菊池先生就向他父母一一介绍来客身份。介绍到我来自中国时,万万想不到老先生收起了原先的笑容,一脸的严肃,然后双手扶地,一个劲地叩首。口中念念有词。我的确吃了一惊,听不明白他的乡土口音。久保亨连忙接口翻译,原来老先生说,他在1942年到中国浙江、江西一带打过仗,是侵略中国,日本对中国犯了罪,所以要道歉、谢罪,说对不起!猝不及防,遇到政治意味强烈的话题,我也操起了外交辞令。我认真地说,这是日本军国主义犯下的罪,中日两国人民都是受害者,中日两国应该和平相处,世世代代友好。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股暖流在我心头涌动,我觉得,这位日本老人真是可敬呀,面对不知情的众多客人,竟然毫不回避令自己难堪的话题,这是多么的真诚,他的道歉是出自肺腑的,相信每个中国人听到,都会接受,都会感动。想起日本右翼政客的历史观,我深信中日友好的根基在民众。

两条狼狗向我扑来

前面说的那次到箱根参加学术研讨会期间,我领略了在东洋土地上的西洋人的趾高气扬。

那天吃完午餐,我利用午休时间走出宾馆,一个人在景区里闲逛。远处山坡上有砍去植被挖出壕沟做成的“大文字”。据说晚上在壕沟里放上柴草,点燃熊熊烈火,甚为壮观,此为箱根一景。我没能遇上点火的时节,只能远观山坡上的“大文字”而让思绪随意驰骋。不经意间,我循小路穿过一片小树林,只见前方有一栋漂亮的小洋楼。楼前一片绿茵茵的草坪,几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围着桌子聚宴。我观赏着偶遇的景致,却有点纳闷。正在踯躅不前之际,从边上窜出两条狼狗,一阵狂吠,向我扑来。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头皮发紧。这时,一个高头大马的彪悍洋人,站了起来,凶神恶煞地朝我大吼。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滚出去!这里是私人领地。”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树林,回到了原先的来路上。这时我仔细观察,才发现小路边矗立着一根一寸见方的木棍,上面写着“私人领地”的字样。此处既无围栏,又没门框,有人走岔道当属正常,可是洋人如此发飙,我只能理解为洋人在日本的土地上绝顶傲慢,并自以为是惯了。

休闲装与正装的讲究之道

深秋,关西地区景色最美的季节。高纲博文、小浜正子夫妇,以及奥村哲邀我一起去关西地区旅行。

乘坐新干线高铁,感觉十分新奇,真有风驰电掣之感。列车飞驶,却十分平稳。富士山在车窗右侧掠过,挺拔巍峨的身姿格外俏丽,我赶快取出相机,隔着车窗摁下快门。后来洗出的相片还相当清晰,不是抓拍得好,而是车窗特别明净,几乎是一尘不染。在车上大家吃了便当,还喝了啤酒,吃了零食,快下车时久保亨把桌上所有垃圾清理干净,并带下车,丢进垃圾桶。我脑子里翻出的是那个年代中国火车上的情景,两相比较,两国民众的意识和素质差距还是明显的。

到了名古屋,我们下车。当天见了铃木智夫教授,铃木教授夫妇十分热情,留我在他们家里住宿。他们取出簇新的被褥,让我在榻榻米的居室里美美地睡了一晚。第二天,我们到了大阪。大阪中国现代史研究会的一大帮朋友为我们接风。为了欢迎我这个中国客人,东道主特意安排了一桌地道中国菜。席间西村成雄、安井三吉、松野周治、副岛昭一等教授一一起立致辞。以前我同这些关西地区的学者都未曾谋面,但是他们都关注改革开放以后上海学术界的新气象,包括我们这批恢复高考以后成长起来的年轻学者。他们对于扩大两国学术交流的热切希望和对中国学者的友好情感,让我深为感动。乘着酒意,我也发表了一大通关于两国学术交流的期望与建议,他们都兴奋地鼓起掌来,大家举杯,同祝中日友好,特别是两国人民的友谊。

在大阪逗留的几天里我是住在小浜正子父母家的。小浜的父亲在一家钢铁公司的化学研究所当所长,她的母亲经营一家时装公司,大阪市里有三处比较大的店面,其中一处,楼下是商店,楼上就是他们的住宅。我们就在那里住了几宿,早出晚归,高纲夫妇和奥村先生陪同我游历了京都、奈良和大阪的各处名胜。金风送爽,红枫掩映东方韵味的古建筑,此景此情,引起遐思万千,恍惚间,似乎融入了大唐盛世!

那天一大早,我们正要出门时,小浜的母亲看着我的服饰说,不可以穿着“洋服”,必须换上便装。可是这次关西之行,为简化行装,我没带其他外套。于是在大家建议下,我只得穿上小浜弟弟的牛仔裤,说实话,我这是头一回穿牛仔裤,觉得怪别扭的。而上装,也不能穿西装外套, 说是穿一件羊毛开衫倒是可以的。我自己觉得这样的穿着有点不伦不类,而大家却齐声说好。这天出游,我注意观察旅游景点的日本人,确实发现几乎没有人是西装革履的。后来我也注意到,日本人一到正规场合必然西装笔挺,而休闲场合又是一身休闲装。对比中国人的乱穿衣,日本人确实是更为讲究。

接待日本学者回访

在日本的半年时间飞快地过去了,我于1986年12月31日回到上海。由于完全遵守规则,按时归来,社科院外事处表示非常满意。

刚回上海,适逢华中师范大学章开沅先生策划组织“对外经济关系与中国近代化国际学术研讨会”,章先生希望丁日初先生广发“英雄谱”,邀請多一些海外学者参会。我便利用同日本朋友刚刚建立的关系,与丁先生一起努力。到5月春意正浓之时研讨会如期在武汉举行。这次会议上海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倾全力支持和参与,张仲礼、丁日初以及全所大部分经济史研究人员,几乎老中青倾巢出动,共有13人到会。而参会的日本学者有滨下武志、小岛淑男、铃木智夫、古廐忠夫、奥村哲、久保亨、高纲博文、松野周治、金丸裕一等十来人,我在上海接机,陪同其中一部分人从上海到苏州、无锡、南京游览,然后从南京坐着只有36座的小飞机飞到武汉。一路上乘兴而行,细细欣赏江南风光。众人都很尽兴。

由于结识了那些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日本学者,他们常常来华访问,凡到上海,多同我联络,他们喜欢我帮他们安排在市中心价格便宜的宾馆,西藏路上的青年会宾馆、汾阳路上音乐学院外宾招待所便是他们的首选。社科院外事处田国培、马英等同志总是很热情地帮我联系宾馆,尽量满足这些日本朋友的要求。在当年上海接待外宾条件还比较差的情况下,日本朋友很感念我们为他们提供的些许帮助。

(标题书法:杨建臣)

责任编辑  章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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