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晤
2021-05-25张昌华
辛丑,牛岁。吾年届望八,名副其实的苍茫暮色中的行者。学著书,是在归隐田园之后。初始,倾心于《曾经风雅》《民国风景》等文化名人系列的写作,近年,致力于个人编辑生活的摭拾:相继出版了《我为他们照过相》《他们给我写过信》(海外部分),而我藏信的重头在国内部分。历时二年,在二百位写信者二千通函札中,梳理扒抉,遴选出四十六人,且名之为《他们给我写过信》(续)。有同道朋友调侃说,这三本书是我的个人出版史。
私信的奥妙在“私”,最能彰显信主的个人特质,作者致编者的函札亦然。季羡林、柯灵、王世襄的君子风度,周有光、萧乾、冯其庸的睿智风雅,郁风、吴祖光、许渊冲的人文情怀,华君武、张允和、杨宪益的率真幽默,以及范用的出版传奇,都可以从信的字里行间读出。
在我结识的文学前辈中,自始至终称呼我为“同志”的有三位:陈荒煤、周而复、华君武。我理解,他们都是老革命,上下左右的关系统称“同志”最为合适。而我,对三位老革命也念兹在兹。
陈荒煤:“我也确实犯过错误”
陈荒煤同志给我的信三十二通,都是谈书稿出版之事。
1986年秋,中国作协在厦门召开全国长篇小说出版座谈会,说也巧,我正好住陈荒煤的隔壁,会余爱到他房间聊聊,希望他支持我的工作,缘此,渐交渐深。次年,我社《东方纪事》创刊,我给他寄样刊,请他提意见并希望他便中赐稿。荒煤为人诚恳,不久给我寄来他的回忆散文《大海的怀念》,因稿挤,我延误了一段时间,他十分大度,说没关系,方便时用上就好。转年,《东方纪事》因故停办,我们的联系一度中断。1993年,他到天津调研,冯骥才送他一本由我责编的《灰空间》,他对此书的装帧、印刷、纸张十分感兴趣,便给我一函,说他有一本散文集《冬去春来》想在我社出版,不知可否纳入出版计划。那时社里经营极不景气,我陈请社长吴星飞,最终还是接纳了,他听后十分高兴。不料,中途他突然“变卦”,说冯牧是他的好朋友,有本散文集想出版。他建议可否把他的书暂搁置,先把冯牧的书出出来,并附来冯牧书稿的目录。我很喜欢冯牧的散文,正准备在选题会上讨论时,荒煤又来信,说给我添麻烦了,冯牧的书已有一家出版社接纳。《冬去春来》编辑期间,我觉得某篇稍嫌冗长,建议删去,荒煤一口应诺同意,合作十分愉快。书出版后,他还签赠若干本给社里相关同志纪念,并多次鸣谢。从他1995年2月12日给我的信中可见他的心情:“样书收到后,我很满意。更喜欢那种颜色较淡一些的封面。(不知全部出书用那种颜色?)最后是两种版本还是一种颜色?总之,确如你说,是我四本散文集中最棒的一本。本想告全用淡色的封面,想到印刷厂将开印,也真不好意思开口了。不知你现在看到书没有?
无力多谈,匆匆祝好,拜个晚年。再次向你表示真诚的谢意。
也请向社长同志致以真诚的感谢!”
在七八年間交集中,我对荒煤同志印象甚佳。他是1932年入党的老革命,部长级大官,没有一点架子,平易得就像街坊邻居。记得我第一次拜访,他们大院的几幢楼相似,门洞多,歪七拐八,他怕我不好找,寒风中站在大院门口等我足足半小时。他问我《东方纪事》停办前后的情况,给我不少鼓励和教诲。当我谈到出版困境时,他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大家都被搞怕了。”这句话给我印象特别深,今犹在耳。我因《一百个人的十年》照片版权问题吃了官司,他十分同情、关心,在电话和信中多次提及。
作为官员,荒煤襟怀磊落;作为长者,他亦慈亦让;作为一个公民,他坦诚率真。令我感怀的是,他八十大寿,中国作协举办一个“陈荒煤艺术生涯六十年学术讨论会”。开会那天,他第一个到会场,迎候大家。同志们祝贺他,他在简短的答词中竟说:“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在长期‘左的思想影响下,我也确实犯过错误,讲过一些错话。比如1958年,我写过一篇文章《坚决拔掉银幕上的白旗》,对许多影片进行过错误性的批评,这件事情至今仍然使我感到深深的内疚。”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谁也没有想到,荒煤同志在大家为他评功摆好的会上,竟然说出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来。
周而复:“历史公正,历史无情”
周而复同志,我知道其大名始于《上海的早晨》,结识他时是他丢了“帽子”、失去“椅子”之困厄时期。他致我的信有三十三通之多。现挑出几通略作说明。
周而复1986年因赴日事件遭开除党籍处分,行政上保留全国政协委员职务。我向他求字,他书赠我一条幅,是杜牧的《昔日游》三首之一:“十载飘然绳检外,樽前自献自为酬。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
诗的大意为:诗人自述不再过“绳检”之拘的日子,刻下过着自斟自酌、自由自在、自得其乐的生活;虽然貌似潇洒自在,但隐隐透出莫名的凄苦感。后两句写“游”,用“秋山春雨”概括,呼应上文“十载”,使人联想到诗人的“多少楼台烟雨中”,亦对世事沧桑之感叹。当时我在编《东方纪事》,每期寄他,他见某期刊有“巴金书简”后,说他有茅盾致他函若干,可否发表。我请他寄来,推荐给萧关鸿兄主持的《文汇月刊》发表了。
1987年岁末,他寄赠大著《长城万里图》首卷《南京的陷落》,当时不知后面几卷将由何家出版社出版,我希望他能给我们社一部。他客气地说“本应报命”,因已有约,谢绝。在他写《南京的陷落》时,我曾为他搜罗汪精卫等资料,他竟寄等值邮票给我以充书值。1988年2月9日,他写信向我表示感谢:“《小说卷》与《诱降汪精卫秘录》亦先后收到,特此谢忱。《小说卷》书款,早已嘱人汇出,想已收到。《新民晚报》所要“读书乐”题词字已写就,随函附去。望查收。”他还告诉我:“《长城万里图》各卷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出齐。江苏文艺出版社拟出一卷本应报命,但人民文学出版社早已约定,不好失信,谨致歉意,望谅之。《东方纪事》日有发展,为之甚慰,祝不断取得新成就。”
1999年,我已从副总编席上淡出,开始写点与文坛师友过从的小文章自娱自乐,他说“甚好”,在另信中劝我“不妨订一读书与写作计划,徐徐图之”。但他认为:“评介作家易写也难写。一般评介容易,如能表述作家性格,正确评论其作品,不为客观环境所左右,较难。实事求是谈易,真正做到则难。敢于使用春秋笔法发表不易。古今多少冤假错案,往往蒙冤者逝世后昭雪。近者如刘少奇、彭德怀、陶铸等,以及胡风、丁玲和五十年前左右的‘右派,沉冤二十二年始平反。凡冤假错案,肯定平反,不过时间迟早而已。历史公正,历史无情:楚襄王用谗,谪屈原于江南,沉汨罗江;汉武帝腐刑于司马迁;襄王武帝而今安在?屈原司马迁作品却流传千秋。”(1999,8,23)
千禧年,他来南京参加全国艺术节,得以晤聚,“畅叙甚欢”,是指他在下榻的南京中心大酒店接受了我的独家采访。他一抵宁便让李秘书给我打电话,旋我与他直接通话。我提出独家采访他的要求,他同意了,但要我先拟一提纲让他过目。记得我拟了七条,比较尖锐的是他指控《山西青年》侵害他名誉权(该刊刊发《谁是最贪的人——世纪中国巨贪梦幻组合》一文,把他列为“世纪中国巨贪”梦之队一员,与大贪官和珅及刘青山并列),以及十分敏感的“赴日事件”。周而复看过提纲后提出:一不准录音,二不准记录(听不清字句可问)。我当然恪守约定条款。他向我承诺,他所陈述的都是事实,如果照他的原意,见诸报端而引发官司,他可对簿公堂。(2000,11,6)
《书香人和》是我的第一本书,出版后我寄请他指正。他在礼貌性的评述后,坦率地提出自己的意见,云对所写对象要写他们重要的成就与特殊贡献。我说我将来想写写他,他谦称自己“乏善可陈”。这封信他写的字比较草,且字迹有些发抖,我请几位同事共同辨认,才将其读出。该信透露出他个人重大信息,即关于1986年的处分问题“新说法”。其时我行将退休,他勉励我“继续从事自己的创作或研究工作”。对出版社的“两个效益”问题,他有微词。此之后的一封来信云:“‘文革以来,有的出版社利润不薄,但名著很少,哀哉!”
周而复给我最后一封信是2003年12月21日,时在病中,简短几句写在新年贺卡上,告知我他因病住院。2004年元月7日我进京,8日上午赶到北京医院去探视他。周而复已双目紧闭,我在床前呼唤他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我怏怏离去,当天下午他便告别人世。9日,我在全国书展上获知,周而复的洋洋一百万言《往事回首录》已面世。该书单页广告上赫然写着:“堪称红色作家周而复,见证红色风暴的封笔孤本。”
华君武:“再送东西就断交!”
华君武同志赠过我画稿、赐过我大著,写过十二封信,然阴差阳错,我们却无面缘。华君武对我的信,几乎是每信必复。衰年写不动了,最后一封信是让服务员老汪代笔复的。从他致我的信中,他对当代漫画的看法,对友人画作的品评,以及对我写他文字的意见等,可看出这位老革命的一身正气和幽默。华君武逝世后,孔网上流出一大批他致领导、同事、友人的信札,我地毯式地搜索一遍并下载了,从信札中可看出他对下属的关心,对读者的帮助,不愧为“亲民大使”;对官僚主义、歪风邪气,他嫉恶如仇,不愧为共产党人。为助大家阅读兴趣,我援引几封他一身正气的信。(隐去上款,保留日期)
华君武在美协领导岗位上时,党组反映某同志有颐指气使、目无组织的行为。他在接到报告审阅相关材料后复信说:“任何党员都要接受党的审查,遵守党的纪律,向党陈述意见,绝不能允许对党采取任何蛮横的作风。”并一针见血指出,某某某这种胡闹“实际上是一种‘文革的后遗症”,并指示应按党纪“在调查之后”处理。(1986.4.14)
他对体制系统内的文牍主义、公文旅行深恶痛绝,在致相关领导同志一函中说:“信(某老画家的诉求信——编者注)是给艺术局的,如按公文转,又要转出版局、人美,就要变成踢皮球了,不如径直寄你,提高功效。”大概是此类情况较多,信访往往如泥牛入海。信末,华君武不客气地又补了一句:“望你解决同时复我一信,不要官僚主义。”(1977,5,31)
某年,上级领导部门就美协顾问、理事人选征求华君武的意见,华君武复函直言不讳:“某某同志作美协顾问,我没有意见,虽然我对他的为人存在怀疑。某某同志作理事,除非有人提出,我个人不能提出,因为这不是属于团结和反对这个概念,这样的人如果团结了,我们就会失掉一些人对我们的信任。”即便如此,华君武最后仍表示:“如果人事安排小组认为应安排,我就执行。”(1984,11,12)對待上级机关派来的“钦差”,他也不唯上、不盲从。1988年邮票评审委员会已审定为李可染、吴作人与叶浅予三位出邮票。但发行局内部有人“横生枝节”,向邮电部打小报告称:“美术界内部复杂,门户观念,不宜出此邮票。”作为评委之一的华君武在相关会议上,直言有关部门:“不要老用美术界复杂之说来颠三倒四。”他的发言获得与会者一致认同。而某部来的自称“领导美协的”某同志在会上不表态,不反对,会后又以“我是来领导美协的”自居,搞“小动作”,并放言“美术界就是复杂”。华君武忍不住拍案而起,致函那位“领导美协”的“领导”,诘问:“这种举动意味什么?”(1988,10,26)
在美协日常工作,承办对外展览、派员出国,以及接纳外国来华进修的艺术家问题上,华君武秉公办事,恪守“外事”原则,不以对方提供经费方便为方便,坚持“我们的权利”。(1983,10,11)对某些书画专业出版社不积极为画家服务,他幽默地批评说:“不要摆出一般老爷架式,占住茅坑不拉屎——尽放屁!”(1988,5,2)
华君武方圆有度,不仅在对“公”问题上坚持原则,自己在做人上也清操自守,一位友人(名人)托亲戚给他送来礼品和一幅画,希望华君武在那画上题字。华君武认为此举俗气,拒题。复信说:“我不喜欢的画如何题字?”并声明:“再送东西就断交。”(1995,6,5)
这里我录下2000年1月31日华君武写给我的信,以表达我对他的深切怀念。
昌华同志:
因检查住医院半月,回来后见到信,迟复请谅。我今年已八十五岁,人老易忘,蒙赠两册书是什么已记不得了,烦再告我。约在去年底,在上海《文汇报》笔会似看到你的一篇文章谈许多作家,如与钱锺书等的交往,我还想张昌华是谁呢?可见一九九二年的事已忘得干干净净了。我不惯写训人的辞请谅,另附最近出版一本未上升为理论的创作经验谈(另邮挂号寄奉)请指教。
祝春节快乐
华君武
二〇〇〇年一月三十一日
又:不必告了,是周有光夫妇、赵元任夫妇的书。
见字如晤,抚笺思人。深深怀念并切切感戴始终称呼我为“同志”、赐我函札的三位文学前辈。你们的厚爱,成就我完成了一个充实快乐的编辑人生。
(标题书法:刘小晴)
(作者为江苏文艺出版社资深编辑)
特约编辑 王岚/责任编辑 周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