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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朴君和中共一大代表宿舍博文女校

2021-05-25王金声

世纪 2021年3期
关键词:女校黄侃博文

王金声

新天地是上海的红色地标,也是一个荟萃石库门建筑群的时尚街区。晚饭后我徜徉在湖滨路上,信步徐行,不知不覺驻足在太仓路127号一幢两层老建筑跟前,翘首凝望,一色青砖清水墙镶砌着数条红砖饰纹,白石门楣前檐上缀着山花砖雕的拱券,户外两侧各挑出一个开放式阳台,特别抢眼,幽幽的月光洒在嵌有镂空铁艺的花式栏杆上,清辉熠熠,怎不令人遐想。墙上的铭牌标明此地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宿舍旧址”,这幢独具传奇色彩的石库门民居,也是百年前“博文女校”的旧址。

曾托上图的友人检索民国时期的旧报刊,得《时报》1921年7月13日第一版和《民国日报》1921年7月19日均刊有“博文女学招生、黄朴君鬻书启”的广告,其招生简章曰:“文艺专修科,注重中西文学、算学,附属高小、国民各班均有余额插班,亦可寄宿,八月廿四号开学。名誉校长张詧,校长黄朴君女士。”一条简单的招生广告,一则寻常的鬻书启事,一个极其普通的女校,隐没在波澜壮阔的民国长卷里,不啻是远景中瞬息而灭的流星,可就是这点流光给五光十色的上海滩抹上一缕永不褪色的鲜红亮色,“博文女校”从复学招生至开学这短短数十天的时间里,却为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提供了一个遮风挡雨的港湾。

“北大师生暑期旅行团”

住进博文女校

历史的时钟回拨到百年前,1921年7月22日左右,刚放暑假清静了才几天的上海法租界白尔路(今太仓路)上忽又热闹起来,一群操着各地方言、自称是“北大师生暑期旅行团”的成员,三三两两走进沿街389号一幢挂有章太炎手书“博文女学”牌匾的石库门里,校长黄朴君甚至都没问这些人从哪儿来就把他们迎进了校门,由先前负责联系的王会悟亲自安排他们住进了当街二楼的四间宿舍里,学校为“团员”提供了三餐“包饭”及“冲澡”等便利,又在他们睡的房间地板上铺上了芦席。7月下旬正值盛夏,酷暑已至,蝉鸣正盛,当晚谁也没有去临街的阳台乘凉或观景,而是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们究竟来干什么的呢?原来1921年的6月3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马林取道欧洲来到上海,与另一位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代表尼科尔斯基会合,秘密约见了陈独秀离沪期间在上海主持党务工作的李达和李汉俊,提议及早召开全国代表大会,完成“组织手续”并宣告中国共产党的正式成立。李达、李汉俊在征询陈独秀、李大钊意见并获同意后,分别致函各地小组选出两位代表出席大会,预定出席的代表有十三名,计有上海代表李达、李汉俊,北京代表张国焘、刘仁静,湖南代表毛泽东、何叔衡,湖北代表董必武、陈潭秋,山东代表王尽美、邓恩铭,广东代表陈公博和旅日代表周佛海,陈独秀因在广东担任省教委委员长兼广东大学预科校长,分身无术,遂指派包惠僧赴沪列席大会。

中共一大代表的专用招待所

负责会议筹备的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成员李达、李汉俊以及董必武等人正为筹划代表们的住宿及议事场地烦恼,董必武想起他与北大教授黄侃有同学之谊,时黄侃执教于武昌高师,其夫人黄朴君正在沪创办“博文女校”,恰与陈独秀、李汉俊也彼此熟识。董必武就通过黄侃致信黄朴君,称北大一些师生暑假要到上海旅游,希望能借“博文女校”小住,并让李达夫人王会悟与之接洽。黄慨然允诺,就这样一大代表刘仁静、毛泽东、何叔衡、董必武、陈潭秋、王尽美、邓恩铭、周佛海和包恵僧九人以“北京大学师生暑期旅行团”的名义顺利入住博文女校。

张国焘来上海最早,6月下旬即抵沪,除博文女校外其另有住处;李达、李汉俊每天可以回家住;陈公博带了新婚妻子来度蜜月,从广州转道香港最后一个到达上海,下榻繁华的南京路英华街大东旅社。校长黄朴君与女儿阿珏﹙黄允中﹚仍住学校楼下,仅安排校厨一人留校,兼值门卫,并关照不许闲杂人员入内。此时的“博文女校”俨然成了中共一大代表的专用招待所。据包惠僧回忆:“当街的两间中靠东的一间是张国焘、周佛海和我住,张国焘也不常住,他在外面租了房子。”“邓中夏同志到重庆参加暑假讲习会,路过上海也在这间住了几天。靠西的后面一间是王尽美、邓恩铭住,毛泽东是住在靠西的一间,这房间很暗,他好像一个人住。除了毛泽东睡在一个单人的板床是两条长凳架起来的,我们都是一人一张席子睡在地板上”“大会开始的前一天,在我住的那一间房子内商量过 ﹙算是预备会﹚。”1936年陈潭秋曾在共产国际刊物上撰文:“七月底大会开幕了,大会组织非常简单,只推选张国焘同志为大会主席,毛泽东同志和周佛海任记录,就在博文女校楼上举行开幕式。”

黄朴君女儿黄允中对此有过一段温馨的回忆:有天下午,7岁的阿珏趁妈妈午睡的时候,蹑手蹑脚上楼去玩,走进西厢房前间,住在里面的毛泽东亲切地叫她“小妹妹”,并且抱她在膝上整理记录稿,黄匆匆找来并训斥她今后不许上楼去打扰大家,毛泽东摸摸她头又拿出几粒糖果安抚了她一下,从此她再没上楼去。 此外据1921年下半年一大代表给共产国际的汇报材料也称:“主席张同志在第一次会议上说明了这次代表大会的意义……这一项占用了两天时间”,即7月23日和24日。

事实证明“中共一大”正式召开前一天已在博文女校开过一次“预备会议”并举行过“开幕式”,7月25日、26日休会两天,其间,代表们在博文女校起草了党的纲领和工作计划,单凭这些记录就不能简单地把“博文女校”当成一大代表的食宿地,而是极其重要的革命遗址。胡乔木曾写道﹕“一大开过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连报纸上也没有一点报道。但是,中国的伟大事变在实质上却开始了。”

博文女校

然而促成“一大”代表入住“博文女校”背后的功臣究竟是怎样一个角色呢?尽管她的名字不为大家所熟悉,但她与两位国学大师息息相关,其一她曾是国学大师黄侃的夫人,黄侃与之有过一段始乱终弃的故事,其二她又是国学大师章太炎门下唯一的女弟子。她叫黄朴君,最重要的还是“博文女校”校长。1914年,黄朴君等在上海法租界宝昌路宝康(今淮海中路)里创办了“博文女校”,经营一年后,更名为“国文讲习科”,1916年又改回了“博文女校”,组织完全女学并附设幼稚园。因是私人办学,经费短缺一直是常态,所以黄朴君边办学边积极筹措资金,除了亲自鬻书外,还依靠社会力量捐助,就连大书法家李瑞清、谭延闿、章一山等也捐赠书法作品参与筹资助学。1920年终因经费支绌停办一学期,后经著名实业家﹑教育家张謇之兄张詧出资在蒲石路复校,1921年春租下白尔路389号新校址后开学,同年暑期又为一大代表提供了食宿,无意之中促成一桩开天辟地的伟大壮举。1923年章太炎先生曾在自己创办的《华国月刊》创刊号中刊登长达11页的《上海博文女学校学则》,后面还附上一篇太炎先生的推荐文字:“博文女学校校长黄绍兰,余弟子也,其通明国故,兼善文辞,在今世士夫中所不多觏,勤心校事,久而不倦,观其《学则》之缜密,则知其成绩之优矣。女子求学,当知所从,附识数言,以为绍介。太炎记。”直到1933年市党部教育主管以博文女校“设备简陋”为由,取消立案,从此关闭,日后成为民居,底楼亦曾破墙开店。

黄绍兰其人

黄朴君原名黄学梅,字梅生,1892年生于湖北蕲春县黄洼湾。父亲黄笑春为晩清旧儒,精于易学,并擅长医术,也曾悬壶济世,有声于时,倍受乡里尊敬。学梅自幼就学家塾中,也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启蒙,13岁时随父行医来到汉口,就读于江汉教会学校。学校除授课以外,还强令学生饭前课后祷告,星期天须做礼拜、参加唱诗班、背诵《圣经》,刚开始小梅还有些新鲜感,但时间一长也颇觉厌烦,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外来仪式,受爱国思潮影响,她视校方此举是对我华夏文明的欺辱,就在《圣经》课上默诵《木兰辞》以自励,平时又爱读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从此便剪短长发、换下女装,效仿起“鉴湖女侠”秋瑾易男装的模样,改名“黄绍兰”,自诩为当今“花木兰”,从此将不卑佞﹑不妥协的叛逆性格融入自己的血液中,伴随她走向人生的囧途。

1907年,15岁的绍兰考入京师大学堂速成科(优级师范科),后京师大学堂医学馆停办,御史黄瑞麟奏请以其原址设立京师女子师范学堂。1908年她以优异成绩成为女师“高材生”,深受师长赏识。不过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件离经叛道的大事。那年冬季,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仅隔一天相继驾崩,全国哀悼,学堂也不例外,分设祭奠“灵堂”,让师生们跪拜“哭灵”,唯独绍兰拒不循规蹈矩,背对灵牌,席地而坐,此举震惊全场,学监为之嗔怒,学堂视其“大逆不道”,拟开除学籍,后经教习高潜等人竭力开脱,才赦免其责。自此事件后,她愈加勤奋笃学,不仅课业全优,各项体育运动也出类拔萃,驰马试剑自然不在话下。

1910年,黄绍兰自京师女子师范学堂毕业后被聘为开封女子师范学堂国文教员,一年后武昌首义爆发,仅廿岁的黄绍兰毅然响应,她以异于常人的禀赋与孤勇投笔从戎,受黄兴委派赴沪军都督府工作,组建上海女子军事团并自任团长,时人惊叹其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视为巾帼女杰,经多方宣传鼓动,上海各界有志女士纷纷入伍。她率部“上海女子北伐敢死队”开赴至南京,后南北议和告成,就随黄兴在南京留守府工作,倡设辛亥革命烈士忠裔院,亲任院长,为教养忠烈后裔费尽心血。

改名“朴君”转投章太炎门下

“二次革命”失败,黄绍兰只身返回上海,竟与昔日的塾师黄侃相遇,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章太炎门下高足黄季刚。

黄侃,字季刚,系绍兰的同乡兼同族,也是她父亲教过的童生。二人早年曾互生情愫,奈黄侃已有妻室,绍兰最终还是拒绝了黄侃的追求,移居上海。黄侃退居沪上后,两人很快旧情复燃,而此时黄侃尚未与发妻离异,黄侃心生一计,易以李姓之名与绍兰办了婚书并结为伉俪,翌年绍兰生下一女,乳名阿珏,学名黄允中。可惜好景不长,黄侃回到北京女师教书后,竟又看上一位彭姓女生并与之秘密结合,黄绍兰闻讯,欲哭无泪,奈何婚书上姓氏与黄侃不符,又如何对簿公堂?绍兰绝望无助、悲怆无言!太炎夫人汤国梨最为仗义,乃将丈夫的得意门生斥为“小有才而适足以济其奸”,无情鞭挞了黄侃抛妇别雏的卑劣行径。父亲恨绍兰辱没家风,怒不可遏,与她断绝了关系,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黄绍兰遇人不淑,万念俱灰,遂投在章太炎门下,潜心学术,因时窥章氏朴学堂奥,“见素抱朴”,便把绍兰更名为“黄朴君”。后绍兰笔耕不辍,著有《易经注疏》四卷,并担任章氏国学讲习会的讲师。1935年10月,黄侃在南京病逝,翌年6月恩师章太炎也与世长辞,黄虽悲痛万分,但于学术更不敢懈怠,不久被聘广州中山大学国文系教授、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教授兼国文系主任等,授课之余又喜临池,她的书法极具晋唐风骨而又秀丽圆润,曾效助赈之例,挂单鬻字。检前述《民国日报》1921年7月19日刊“黄朴君鬻书启”:“黄朴君绍兰卒业北京女师范,学术湛深,文章尔雅,六书音韵之学,深窥堂奥。性喜临池,楷法出入晋唐,于率更书体致力尤深,效北平翁学士书几可乱真。造门求书者踵趾相接。创办博文女校,先后数载,家为之毁,比来学款不继,筹措益艰,锐志进行,再接再厉。同人佩其毅力,热心劝仿海上名人鬻书助振(赈)之例,酌收润金以资苴补。君谦让未遑,强而后可,兹由同人公拟润格,愿当代留心翰墨者勿贵远忽近,交臂失之。宗舜年、赵宽、张詧、高野侯、宗书年、黄炎培、黄厚成、张志潜、章炳麟、王承煊、张美翊、章梫同啟。收件处:上海法租界白尔路博文女校。”此广告一登,求书者纷至。

今偶检旧箧,寒舍也收藏有两件黄朴君的书法作品。一件为1941年手书《遣兴》一首:“蕃市逋逃信赧颜,杜门聊比首阳山。龙潜蠖屈都遵晦,半百还忻鬓未颁。上国分崩实可哀,神明不信降舆台。复兴诗教张人纪,定把乾坤挽转来!”其书骨力遒劲、法度谨严,可见一斑,诗尤志存高远、撼人魂魄,实在符合她的性格。另一件为1942年手书王维诗《登河北城楼作》屏条:“井邑傅岩上,客亭云雾间。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此书写来极具唐人风范,浑朴端庄中隐含清逸,倾心的又是诗人隐居山林以此为乐的情怀,别有一番深意寄寓其中,故在落款和钤印后别出心裁在书件背面按了个手印。

青史流芳

黄朴君在特殊环境中形成热烈、勇敢、孤傲和激进的个性,后受太炎先生影响,由激进转入宁静,但愤世嫉俗的本色仍不减当年。她始终摆脱不了黄侃给她心灵投下的巨大阴影,难以释怀。1947年,当黄侃与发妻所生的两个儿子从重庆返回上海,在大人的叮咛下,见到黄朴君后便叩头叫“娘”,黄触景生情,又见两人容貌宛若年轻时的黄侃,大受刺激,那一刻,横亘在心口的疮疤瞬间破裂,终于疯掉了,带着一腔愤懑自我了断。五十五载春秋,她为自己充满传奇的人生画上了休止符。

百年沧桑斗转星移,那些承载历史的遗迹已成往事,幸亏那些芳华仍有据可循。1951年博文女校旧址由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派员查实,同时打听到黄朴君女儿黄允中人在武汉,发函请她前来核实校址并指导恢复内部陈设。1952年7月20日黄允中来到上海,在她协助下博文女校经过数年的考证和修缮,逐步恢复了原貌。1956年2月一大代表董必武故地重游,感慨万千,临别时留下了庄子的一句话:“作始也简,将毕也钜。”笔者近日联系到博文女校名誉校长张詧之孙张光武先生,他保存的黄朴君与张詧三女张敬庄的合影是目前存世最为珍贵的黄朴君影像,睹物思人,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

(作者为上海市收藏鉴赏家协会副会长、文史学者)

责任编辑  章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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