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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域融合与《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本之序言变迁

2021-05-25郭漪娜

罗 莹,郭漪娜

(常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213159)

译作序言作为读者翻开图书后首先看到的文本,是将原作世界引入目的语读者视域的开始。Valdeón指出,译作序言等副文本能够在译作与目标读者间建立一种联系,这种联系不同于原作与其读者的关系。译作序言按照执笔者身份不同可粗略分为原序译文、译者序和他者序(编者、赞助人或相关学者等作序)。学界对原序译文的研究主要从文本内部视角对序言翻译实践进行评论,而译者序和他者序则常作为文献资料服务于译介及译者主体性等问题的研究。翻译学界对译者序相对重视,认为译者序跋能够有效反映译者翻译理念、翻译实践过程以及外部环境与翻译活动的关系,是翻译话语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事实上,译作的他者序根据执笔人视角不同,亦能为研究译著进入目的语语境过程中的各方互动关系提供第一手资料,如刘名扬通过对比分析《红楼梦》两个俄译本的序言(相关学者作序),揭示了不同历史政治背景下苏联和俄罗斯对这部中国经典的接受态度。本文则以《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本前后两版序言(他者序)为研究对象,通过分析两序诠释情境及文本视域的差异,考察中西视域之矛盾、对话与融合在《红楼梦》西译本序言改编中的集中体现,探究西班牙作为译本传播的目的语语境对中国经典文学的接受态度,以期助力于中国文学西译事业。

一、《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本两版序言的诠释情境

译作序言是对译著(或原著)以及译著(或原著)出版等情况的一种“解释”,“解释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语言过程,它不仅关涉文本本身”,而且关涉解释者以及解释所指向的对象——听众(或读者)。解释者的身份、解释者与听众之间的关系以及解释活动发生的历史处境构成了文本的基本诠释情境。《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本的两版序言正体现了解释者身份变化引起的诠释情境变化以及中西视域的碰撞、对话与融合。

(一)《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本原序的诠释情境

1988至2005年间西班牙格拉纳达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本。该译本是格拉纳达大学与中国外文局的合作项目,以外文局秘鲁专家米尔克·拉乌埃尔(Mirko Láuer)的《红楼梦》英西转译稿为基础,由北京大学赵振江教授和西班牙诗人何塞·安东尼奥·加西亚·桑切斯(José Antonio García Sánchez)合作重译,共分三卷,分别于1988、1989和2005年在西班牙问世。西班牙汉学家阿丽霞·雷林科·艾莱塔(Alicia Relinque Eleta)参与了第三卷校订工作。

外文局给格拉纳达大学出版社提供了一篇1986年写成的长序,署名为李希凡,时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这篇序言十分强调《红楼梦》的反封建意义,代表了当时国内“社会性红学”的观点。这也是后来1991年外文出版社正式出版拉乌埃尔英西转译本时使用的序言。

1988年格拉纳达大学出版社推出《红楼梦》重译本第一卷时,将李希凡的长序用作导言,文本与外文社1991年版序言基本一致,仅在文字表述方面作了一定修改。另由当时的格大副校长胡安·弗兰西斯科·加西亚·卡萨诺瓦(Juan Francisco García Casanova)撰写短序一篇,附在导言之前。卡萨诺瓦在短序中指出,《红楼梦》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与《堂吉诃德》对西班牙的影响旗鼓相当,是一份智慧与美并存的丰硕遗产。他认为《红楼梦》带有价值批判意义,展现了一个正在衰亡的中国封建社会,将西方人眼中充满禁欲色彩的程朱理学推上了审判席。这些观点体现了西班牙文化视域下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目的语读者(兼赞助人)对《红楼梦》的解读。格拉纳达大学版《红楼梦》是这所西班牙高校与中国外文局的合作项目,双方共同扮演了赞助人的角色,因而出现了中方视角导言与西方视角短序并驾齐驱的现象,使得中西视域并呈,文化传出与文化引入同行。

(二)《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校订本新序的诠释情境

格大版《红楼梦》出版不久后,西班牙卡拉夏·古登堡出版社购下了格大版《红楼梦》重译本的版权,邀请西班牙汉学家雷林科校订全书,于2009年出版了小说重译本的校订版。该版本对原李希凡的序言进行了大幅改编,删去署名,改变叙述视角,从文化引入方的角度为本国(西班牙)读者介绍异域经典。在序言第一部分末尾,改编者以西方叙述者的身份显形,指出小说世界里“盛行的新儒学(程朱理学)在我们看来颇具禁欲色彩”。在新序言的产生过程中,代表了西方赞助人立场的改编者占据主导地位,一方面将自己的阐释视域融入了原序文本,另一方面还试图照顾预期读者视域,按照预想中目的语读者的要求修改了相关信息。

2009年古登堡版《红楼梦》重译校订本的序言(以下简称“09版序”)可谓众声喧哗,如果将李希凡序的初译者和1988年格拉纳达大学版序言(以下简称“88版序”)的文字修订者忽略不计,09版序中至少存在三个主要声音:李希凡所代表的中国红学家、代表西班牙赞助人立场的序言改编者和序言改编者心目中的预期读者。三种声音背后包含了不同的中西文化视域,序言本身是对作品的理解与阐释,而序言的改编则是对这种阐释的再理解与再阐释,是三种声音在“诠释学对话”的基础上进行视域融合并产生新视域的过程。

二、《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本两版序言的视域差异

按照伽达默尔的说法,“谁试图去理解,谁就面临了那种不是由事情本身而来的前见解的干扰”。“前见”是理解的先决条件,受到历史、文化和传统的影响。《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本09版序言的改编者(代表西方赞助人立场)与88版序言的原作者(李希凡)的文化背景截然不同,因而改编者必然带着不同的前见开始他/她“再理解”和“再阐释”的历程,双方视域融合的过程在改编后的序言文本中留下了痕迹。两版序言在小说作者介绍、小说主题、情节及故事背景阐释等方面均存在差异,09版序还添加了营造异域神秘感的内容。这些差异正是序言改编者视域融入原序文本的最终体现。

(一)曹雪芹的家世背景与其个体生命历程

88版和09版序均对《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及其家世背景展开了介绍。88版序着重介绍曹雪芹的家世背景,采用了较为宏观的社会性阐释视角,而09版序更注重对曹雪芹个人的描绘,倾向于从个体生命视角解读作者。09版序将笔墨放在对曹雪芹个性特征的描绘上,添加了关于曹雪芹多才多艺的介绍以及好友敦敏描写曹雪芹性格的诗句,然后才开始描述他的家世背景。

在对曹雪芹之死及对其写成伟著的原因进行阐释时,两版序言的视域差异尤为明显。88版序从中国文坛的视角解读曹雪芹之死:“令中国文坛倍感遗憾的是,才华横溢的曹雪芹贫病交加,英年早逝,留下了未完成的手稿——字字皆是血的伟著《石头记》。”09版序则从个体生命历程的角度解读曹雪芹之死:“曹雪芹贫病交加,四十岁上下便离世而去,那时他似乎新婚不久,手稿也未完成。小说中描写的葬礼极尽奢华,而小说作者死后却是友人凑钱,简单安葬而已。”

而对曹雪芹写成伟著的原因进行阐释时,88版序展现出明显的社会意识和阶级意识,认为曹家败落加深了作者对封建社会的理解,令他产生了对人民百姓的认同感,从而奠定了小说创作的基础。09版序则从个体生命体验的角度作出解读,认为曹雪芹将人生的失意述诸笔端,升华为艺术作品,用非凡的艺术天赋造就了小说。

(二)小说的反封建主题与爱情主题

关于小说主题的阐释,88版序十分强调《红楼梦》的反封建意义,而09版序则将《红楼梦》的爱情主题置于更为重要的位置。88版序首先在第三部分“小说情节与社会历史意义”中着重描写原著对封建社会的批判,在第四部分“叛逆的二玉及其爱情悲剧”中,才谈及小说的爱情主题。09版序开篇第一部分便将小说故事情节概括为“以宁荣二府内贾姓贵族家庭的衰落为背景,两位愤世嫉俗的男女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纠葛”。序言改编者特意添加了一句评语:“正因为小说以爱情为主旨才使它成为描绘现实、批判社会的伟大著作之一。”由此可见,09版序将小说的个人爱情主题置于及其重要的地位:个体生命对爱情的美好希冀在现实社会环境中遭遇毁灭,正是小说批判现实的力量之源。

与此相对应的是,09版序中与封建社会相关的词语被大幅删减。比如,“feudal(封建的)”和“feudalismo(封建主义)”在88版序中出现了近四十次,而在09版序中仅出现四次。88版序中的“clase feudal(封建领主阶级)”在09版序中改为“aristocracia(贵族)”,“código feudal(封建伦理)”改为“normasmorales al uso(当时盛行的道德规范)”,“elmundo feudal(封建世界)”改为“el mundo que la rodea(她周遭的世界)”。词语复现率体现了该词所指概念在文章中的重要性,复现率越高越重要,反之则越不重要。《红楼梦》西语重译本序言改编之后,不再强调小说的反封建意义。

(三)情节的政治性解读与人性解读

《红楼梦》西语重译本前后两版序言分别从社会政治角度和人性角度阐释了小说的背景环境。88版序强调小说故事发生在封建社会,腐朽的封建制度和矛盾重重的封建贵族家庭构成了小说的背景环境,他们都逃不脱衰亡的命运。09版序则指出,小说的背景是具有高度礼仪规范的中国古代社会,带有禁欲色彩的“neoconfucianismo(新儒学)”(指程朱理学)深深压抑着人性,情感自由的愿望与令人窒息的社会氛围之间产生了激烈的冲突。这种人性视角的解读正与该版序言所强调的小说爱情主题相互呼应。

88版序言还引用了毛泽东主席对《红楼梦》的评价,将小说人物的刻画与小说创作时代背景挂钩,认为乾隆统治时期封建社会逐渐衰落,资本主义萌芽纷纷出现,时代背景催生了像贾宝玉这样对封建制度不满的人物原型。值得注意的是,09版序也提到了毛主席对《红楼梦》的推崇,但目的仅在于利用名人效应证明《红楼梦》的重要地位,并未引用毛主席的上述观点。

为了说明小说中封建社会的腐朽以及封建贵族阶级的罪恶,88版序引用了护官符、葫芦案、贾雨村强索古扇,凤姐弄权铁槛寺、逼死鲍二家的和尤二姐,王夫人逼死金钏、迫害晴雯和司棋等情节,认为这些都是封建权贵阶级在权势掩护下对被统治阶级实施的种种欺压。贾宝玉与贾政之间的矛盾冲突在88版序中则被定义为宝玉对封建制度的反叛,贾政极度恼怒、厉声责子的情节被解读为“封建贵族阶级对贾宝玉叛逆精神的心理恐惧”。09版序本无意证明小说的反封建和阶级斗争的意义,因而上述情节在序言改编中均被一一删除。

(四)故事的异域神秘感

为了吸引普通读者的注意,09版序中多处添加了渲染小说故事异域神秘感的文字,用“misterioso(神秘的)”一词形容高墙内贵族的日常生活以及贵族女子的闺阁生活,“曹雪芹带着普通读者穿过贵族府邸奢华的高墙大门,探入统治阶层神秘的生活空间,观看那里上演的一幕幕故事”,“宝玉是唯一能与众姊妹同居一园的男性,小说通过他的眼睛真实记录了神秘的闺阁生活”。

序言改编者保留了88版序中李希凡关于《红楼梦》是“封建社会没落时期的社会生活百科全书”的提法,并在09版序中添加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百科全书”清单:

日常习惯、性习俗、各种秘密、大大小小的家族内斗、乐于示人的好书、藏于床顶的禁书、骇人听闻的恶行、前所未闻的善行、休闲娱乐的方式、迷信行为、箴言谶语、医药、饮食、服饰、音乐、绘画、诗歌、文学评论、装饰物品、礼仪规矩,等等。

清代学者王希廉也曾列过一个类似的《红楼梦》百科清单,因其十分经典常被后人引用:

一部书中,翰墨则诗词歌赋,制艺尺牍,爰书戏曲,以及对联扁额,酒令灯迹,说书笑话,无不精善;技艺则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及匠作构造,栽种花果,畜养禽鱼,针黹烹调,巨细无遗;人则方正阴邪,贞淫顽善,节烈豪侠,刚强懦弱,及前代女将,外洋诗人,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倡伎优伶,黠奴豪仆,盗贼邪魔,醉汉无赖,色色皆有;事迹则繁华筵宴,奢纵宣淫,操守贪廉,宫闱仪制,庆吊盛衰,判狱靖寇,以及讽经设坛,贸易钻营,事事皆全;甚至寿终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药误,以及自刎被杀,投河跳井,悬梁受逼,并吞金服毒,撞阶脱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谓包罗万象,囊括无遗。

两份清单的顺序大不相同,《红楼梦》中为中国人所津津乐道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医药饮食等文化内容出现在09版序言清单的末尾,而充满异域神秘色彩的贵族生活习惯、性习俗等内容却处在该清单中最重要的位置。对于西班牙普通读者来说,诗词歌赋等高雅的中国文化可能会有曲高和寡之感,他们更加关心的是中国人如何生活。当然,这种他者视角可能会令中国人颇觉别扭。

三、《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本序言改编中的视域融合

2009年古登堡版《红楼梦》重译校订本的序言由1988年格纳那达大学版序言(李希凡序)的基础上改编而来,因而新序依然保留了原序的大部分信息内容。除原序第三部分“小说情节及社会历史意义”被大幅删减外,其它关于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及社会思潮、作者曹雪芹的家世沉浮、男女主角性格及其爱情悲剧、后四十回引发的争议等内容经过或多或少的增删修改之后均重新出现在09版序言中。

在对原序及小说原著进行理解和再阐释的过程中,改编者与原序作者展开了诠释学意义上的对话,改编者的前见与原序作者的视域发生接触,序言文本的修改记录了双方视域碰撞与融合的结果。从上文对《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本两版序言视域差异的分析中,可以看出09版序言中改编者视域的融入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阶级政治视角解读的弱化、个体生命视角解读的引入以及读者意识的强化。

88版序政治色彩较为浓厚。原作者李希凡是中国当代著名红学家和文学评论家,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兴起的“社会性红学”流派的领军人物。“社会性红学”流派以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为指导,“以现实主义为问题中心,致力于《红楼梦》社会典型意义的分析,探讨《红楼梦》鲜明的反封建倾向,通过典型环境里的典型性格,论证文学形象内涵的社会政治意义”。09版序保留了88版序对小说创作时代背景以及作者成长环境的关注,在社会历史背景中解读作者、阐释原著,突出了小说反映现实社会的意义。然而09版序的改编者对88版序中一些政治性、阶级性的分析较为排斥,双方视域产生碰撞,最终改编者通过删除或改写的方式,将自己的视域融入了原序文本,弱化了原序中阶级政治视角的解读,同时从个体生命视角对小说作者、小说主题及小说主要冲突进行了新的阐释。这种个体生命视角的阐释把个体人从阶级性、群体性的分析中解救出来。如果说88版序的主要论点是“时代造就人”,09版序则又添加了一层对时代背景下个人命运的解读。

09版序中还糅合了一种对预期读者视域的关照。赵振江指出,《红楼梦》重译本主要面向西班牙大众读者,这个读者群体也许对东方文化颇感兴趣,但对中国知之甚少,对小说所展示的十七、十八世纪中国贵族和贫民百姓的生活状况更是毫不知情,一切都覆盖着一层神秘的面纱。改编者在新序中渲染异域神秘感的内容,正是对大众读者视域的一种模拟与仿效,当然这种仿效从中国人的视角看似有趣味庸俗化之嫌。除此之外,改编者为了照顾西班牙大众读者的阅读效果,改用归化译法翻译部分文化词汇,补充了一些文化背景信息,删去了一些对读者而言毫无意义的人名,并且精简了叙事线索。这些变化是改编者将心中预期读者视域融入序言文本的结果。

四、结语

《红楼梦》西班牙文重译本前后两版的出版发行属于两次性质不同的文化传播事件:1988年至2005年间陆续出齐的格纳那达大学版《红楼梦》是这所西班牙高校和中国外文局的联合文化推介项目,而2009年卡拉夏·古登堡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重译校订本则是单纯的外国(世界)文学经典引进事件。2009年重译校订本出版时赞助人的单一化使编者获得了相对自由的改编权。09版序言的改编事件是代表了西班牙赞助人(卡拉夏·古登堡出版社)立场的改编者对原序(李希凡序)及小说原著的再阐释行为。

从两版序言视域差异的对比中,可以看出中西视域的主要矛盾集中于集体性视角与个体性视角、政治性解读与人性解读的对立。改编者与原序作者经过诠释学意义上的对话,跨越了时空距离、历史文化距离,最终融合了双方视域。新序保留了原序的大部分信息和社会性阐释视角,弱化了原序的政治性、阶级性解读,引入了个体生命视角的解读,并且体现出较强的读者意识。我们在对西语世界推介中华文学、文化经典时,也不妨以开放的态度与西方读者展开对话,融合西方读者视域,从而提高译介与传播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