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学“三大体系”建设(笔谈)
2021-05-24周蔚华张志强
周蔚华 方 卿 张志强 李 频
编者按新世纪以来,我国的出版事业蓬勃发展,出版研究也取得了显著进步,出现了许多标志性成果。面临教育部新一轮学科目录调整,学界、业界一批专家呼吁将出版学设置为一级学科,并切实提高学科建设水平。出版肩负文化强国、提升国家软实力的使命,随着新文科建设的全面部署与推进,出版学应成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中的重要一环,为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化事业培养更多高素质人才。因此,出版学需要进一步加强理论研究,探索出版的内在规律,并在知识的丰富和发展中构建独有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2020年12月,华中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华中师范大学文化传播研究中心、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联合举办了“第四届华中学术传播论坛”,来自全国各地的50余位专家与会并围绕“出版学的三大体系建设”的议题展开了深入、热烈的讨论。编辑部根据专家发言组成一组笔谈,以飨读者。
多维视角下出版学学科体系的重构
周蔚华(北京印刷学院 新闻出版学院,中国人民大学 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
出版在中华文明的传承和演进过程中有着独特的作用,它不间断地记录了中华文化延绵数千年的历史轨迹和创造过程。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出版本身的关注和研究却远远落后于出版实践,以至于迟至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将出版学作为一个科学对象加以系统研究。经过那一代研究者的不断努力,中国特色的出版学体系框架初步形成,这就是以出版活动和出版物作为研究对象,以出版物、出版工作、出版人员、出版过程和出版系统等为核心范畴,涵盖编辑、生产制作、发行(或营销)等主要环节的关于出版活动的性质、功能和发展规律的科学(参见袁亮等:《出版学概论》,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4页)。但随着新世纪以来社会环境的巨大变化,特别是新的传播技术在出版领域的广泛应用,出版物的载体形式、出版过程的形成、出版内容的传播方式等关键要素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原有的出版学体系框架已经很难对新的出版活动及其运行方式、运行规律等做出具有说服力的解释,迫切需要出版理论界对出版学学科体系进行反思和重构,这是一项艰巨、紧迫且具有重大意义的工作。
一、媒介融合提出了出版学学科体系重构的迫切要求
进入21世纪以来,由于互联网技术、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的飞速发展,不同媒介呈现加速融合的趋势,原有媒介之间的边界不断被打破。由于数字传播的及时、海量、交互、多媒等独特优势,它在短短的十多年时间里就改变了传播的生态,传统的传播理论和传播实践正在不断受到挑战:新的传播形式日新月异,传播产业链条不断重组,传播边界无限扩展,过去很多习以为常的传播理论被颠覆,更重要的是它使得很多媒体加速衰落乃至趋于消亡。数字传播技术对出版业的影响也是十分明显的,它重构了出版流程,将作者、出版者、读者这些过去相互分离、割裂的环节纳入统一平台之中;它将传统的作品—编辑—出版—印刷—发行—阅读这一长长的链条缩短为作品—编辑-发布—接受,缩短了出版产业链,减少了中间环节,增加了传播形式,提升了传播效率;它将传统的由作者通过出版者流向读者的单向传播,变成作者、出版者、用户之间的互动和多向交流。
从产业边界看,数字出版已经远远突破了传统的“出版”范畴,它不仅通过知识服务或知识付费等形式将过去不属于出版范围的其他传媒形式比如视听(如听书、视频)等纳入“出版”的范围,更重要的是将过去不属于传媒的教育培训、游戏以及知识检索、数据库等也统统纳入“出版”之中,从而极大地拓展了出版的边界和范围,相应地也增加了出版的内涵。
从空间角度看,一方面数字出版可以将传播空间延伸到任何能够联网的地方,打破了传统的地域界限,另一方面将表现空间从平面变为立体,从单纯的图文转变为文字、图片、形象、声音的立体传播。
从传播方式来看,数字出版方式将传统出版与数字出版融为一体,它可以将过去看似矛盾的大规模复制与个性化、碎片化并行,大范围传播与个性化、定制化、精准化传播共用,因而形成了势不可挡的出版洪流。
从哲学层面来看,对于出版者来说,它将实体的出版物虚拟化,而对于用户来说,它又将虚拟的出版物实体化,在实体和虚拟之间不断转化。比如,在非信息世界,实体与虚拟难以相互转化,我在网上购买一件食品,必须通过物流系统传送给我,我才能实现对该产品的消费,虚拟的食品是不能供我食用的。同理,我在网上购买的虚拟汽车并不能供我驾驶。但出版物作为信息产品则不同,一部实体性图书可以成为虚拟的“图书”(比如电子书),通过网络而不需要通过物流系统发送给我,我就可以进行消费,我所阅读的电子书与现实世界的“实体书”本质上是一样的,差别只是阅读体验。因此,作为实体的出版物与作为虚拟的出版物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一书中指出:“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33页)他还认为,一切媒介都会重塑触及的生活形态,重新塑造新的尺度、形成新的比率。因此,数字传播技术作为麦克卢汉所说的“电子时代的媒介”,也在产生新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重构人们的生活状态,再造社会生产关系。新的出版形态导致了出版生产力的革命,而出版生产力的革命性变革必然要求出版生产关系、上层建筑以及管理方式等发生相应的变化,从而适应新的生产力发展的要求。出版学属于上层建筑范畴,它必须根据出版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结构、框架和范畴体系,因此出版学过去的一些经典解释框架,比如传统的策划、审稿、编辑加工、版式设计、印制、发行等范畴和体系在数字传播环境下正在被重构,加入了智能、编码、建模、场域、情感、关系等新的要素,形成新的出版业态和出版规则,因此需要再造出版学学科体系,以使其具有更强的解释力并发挥理论的引领作用。
二、新文科建设指明了出版学学科体系重构的发展方向
2020年11月,由教育部新文科建设工作组主办的新文科建设工作会议发布了《新文科建设宣言》(以下简称《宣言》),对文科各学科建设具有风向标的意义。《宣言》提出了新文科建设的总任务:构建世界水平、中国特色的文科人才培养体系。总体目标是:强化价值引领,促进专业优化,夯实课程体系,推动模式创新,打造质量文化。在促进专业优化部分,《宣言》提出要紧跟新一轮技术革命和产业变革趋势,推动现代信息技术与文科专业的深度融合,发展文科新兴专业,优化文科专业结构,推动文科专业升级,引领带动文科专业整体提高。在夯实课程体系部分,《宣言》提出,鼓励支持高校开设新兴交叉课程、实践教学课程,培养学生跨领域知识融通能力和实践能力。在推动模式创新部分,《宣言》提出,要促进学界业界优势互补,加强高校与实务部门、国内国外双协同。
《新文科建设宣言》不仅准确地把握了当前国际学科发展趋势,而且由于它由教育部主导,对我国新一轮学科建设和教学改革必将起到引领作用。《新文科建设宣言》中的新文科之所以“新”,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价值新,它强化了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价值引领,对学生的社会担当和价值伦理提出了高要求,强调培养能够担当民族复兴大任的新时代文科人才;二是理念新,它充分吸收了新技术革命条件下的学科发展新理念,把文科建设放在技术革命这一大的环境下加以对待;三是课程体系新,它强调了打通学科界限,促进不同专业之间的深度融合,打通课堂教学和实验环节的界限,实现理论教学与产业实践的紧密结合;四是培养模式新,它将文科和工科、教学与实践、研究与开发、高校与实务、国内与国外等密切结合起来,建立综合一体化人才培养体系。因此,可以说,新文科是在新技术革命影响下所形成的高度综合、多元交叉的具有数字化、信息化、智能化显著特征的哲学社会科学(即我们习惯所称的“文科”)知识生产和构建形态以及人才培养模式。国外有学者将这一变化称为“数字人文”,认为它是一种新型学术模式和组织形式,具体表现为充分利用计算技术与人文知识开展的合作性、跨学科的研究、教学和出版等活动。“数字人文将价值观、表现性和解释性的实践、意义创建策略、复杂性,以及人性的模棱两可引入到世界的每个经验和知识领域之中,从而为人文科学打开了一个广阔的视野。它是一种全球性的、超越历史并跨越媒介的创建知识及意义的路径”(安妮·伯迪克等:《数字人文》,马林青、韩若画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页)。
三、新知识生产范式提供了出版学学科体系重构的有效途径
按照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彼得·伯克的看法,人类知识的演进可以分为五个阶段:前机械时代(1800年之前),其顶点是形成百科全书的知识体系,知识被看作当时经济社会和政治改革的附属物,知识改革、体系、进步、研究成为这个时期的关键词;第二阶段是机械时代(1800-1950年),形成了以物理学为先导的“科学的”实证主义,与之相伴的是现代大学及学院的兴起,知识的专门化、职业化成为这一阶段的主要特征,科学、理性、机械、分析成为这一时期的关键词;第三阶段是电子时代,形成了以电子学为先导的信息技术革命,通讯科学、信息科学成为这一时期最有活力的科学,知识技术化是其主要特征,并由此而导致了信息产业和知识产业的快速兴起,电子、计算、信息、编码、解码、传播成为这一时期的关键词;第四阶段是网络时代,以互联网技术为核心,以微电子技术和数字化技术为先导,以算法为基础的知识管理和知识服务是这一时期最活跃的科学,知识全球化、民主化、共享化是该时期的最重要特征,知识生产与消费从单向到互动,出现了很多“互联网+”的集群产业;第五阶段是智能时代,以人机协同技术为核心,以人工智能技术为重点,以情感、交互、道德以及深度学习、专家系统、人工神经网络等为关键词,出现了“人工智能+”产业集群(参见彼得·伯克:《知识社会史·下卷》,汪一凡、赵博囡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86-310页)。
知识演进的不同阶段形成了不同的知识生产模式。英国学者迈克尔·吉本斯认为,传统的以学科知识不断分化创造出新的学科知识或学科知识体系的知识生产模式,在各种学科知识之间建立了壁垒,各学科自成体系,与其他学科或者行业等很少交流,他将这种建立在单一学科基础上的知识生产模式称为模式Ⅰ,主要特征是知识生产主要在单一学科的认知语境中展开,学术兴趣是主导,同质性、等级制是其组织的主要特征,知识生产主要接受学术标准的评判。这种知识生产模式在知识演进进入电子时代,尤其是进入网络时代和智能时代后已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要求。在这几个阶段,各学科之间,学科与产业、政府以及社会之间的界限正在被打破,由此产生了知识生产模式Ⅱ。知识生产模式Ⅱ聚焦于知识应用和基于知识的问题解决,它具有跨学科、应用情境中的知识生产、异质性和组织多样性、社会问责和自反性、多维度的质量控制等特征。在此基础上,卡拉雅尼斯和坎贝尔提出了知识生产模式Ⅲ。他们认为,由于全球本土化的时代浪潮以及由非线性动态创新范式驱动的协同创新集群的兴起,共同促生了全新的知识生产模式Ⅲ的形成,它是一个多层次、多形态、多节点、多主体和多边互动的知识创新系统,从主体看包括了大学、产业、政府和社会等实体,从要素看包括了人力资本、知识资本、社会资本和金融资本,它将多主体和多要素以多边、多形态、多节点和多层次方式开展协同,形成创新集群,并以竞合、协同逻辑来驱动知识生产资源的生成、分配和应用过程,最终形成不同形态的创新网络和知识集群,实现知识生产资源动态优化整合(参见武学超:《五重螺旋创新生态系统要素构成及运行机理》,《自然辩证法研究》2015年第6期)。由于这种知识生产模式将大学、产业、政府和社会有机结合起来,综合成一个相互关联、不可分割、交叉相容的复杂创新系统,因此,一般把这种模式称为知识生产的四重螺旋理论。
知识生产的四重螺旋理论既突破了单纯学科自循环模式,也扩展了大学、政府和产业的三重螺旋理论,将大学、政府、产业和社会融为一体,极大地开阔了知识生产的研究视野。但是,该理论的缺陷在于,它没有将技术作为独立要素加以突出,尽管在大学、产业之中包含有技术的内容,但技术进步恰恰是知识生产不同模式形成的关键。因此,我个人认为,我们应该将知识生产四重螺旋理论扩展为大学、政府、产业、社会和技术的五重螺旋理论。
出版系统就其本质上看,是知识的生产和扩散传播系统。早期的出版学学科体系建构是以大学(学科)、政府为核心构建的,因此,这个体系的主要内容是编辑学及其相关知识系统。后来,随着出版物的市场化和出版单位的企业化,出版的产业属性凸显,在出版学学科体系中开始大幅度增加了经营管理的相关内容,在产业实务界甚至出现了编辑与发行的“龙头之争”。近年来,随着数字信息技术的发展,出版学的科研、教学和实践中又增加了数字出版的相关内容。但是,目前的出版学学科体系仍然存在着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一是现有的出版学学科体系中缺乏“社会”这一要素,出版者的人文关怀、职业伦理、利益相关者的社会责任、公共服务精神或公益理念、生态文明意识等没有提到应有的地位,以至于见利忘义、“三俗”乃至淫秽等劣质出版物屡禁不止,出版人的社会责任缺失;二是现有的不同媒体的编辑之间,以及编辑、制作、发行(营销)、技术四者之间往往各自独立、相互割裂,仍然处于“你是你,我是我”,顶多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远没有达到“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而后者才是五重螺旋的应有之义;三是出版学的知识结构中重视两头——编辑和营销,忽视中间环节——制作设计,而制作设计是和技术高度相关的,它是数字传播的核心环节,决定了以什么方式出版,出版的效果如何等,是最能体现数字化本质的环节,如果说,出版业是“内容创意”产业,编辑重在“内容”,而制作设计则重在“创意”。
媒介融合、新文科、五重螺旋理论这三者虽然角度不同,但都指向一些共同特性。一是“综合”,如果说知识演进的早期生产模式处于“分析的时代”,那么,新的知识生产模式则进入到了“综合的时代”,它的重心不在“分”,而在“合”,是学科的大综合,是学科与政府、企业、社会的大综合,是学科与技术的大综合。二是“跨界”,它突破了传统的学科之间以及学界、政府、产业、社会之间的边界,通过技术等新的生产要素将它们跨界联通,学科之间的“交叉”是一种跨界,政、产、学、社打通壁垒,更是一种跨界。三是“开放”,这里的开放包括两重含义:一方面是知识的共享开放性,如数字人文的提出者伯迪克等人曾指出的,由工业革命创造的学院经济,偏向于稀缺、集中控制、等级层次、劳动分工、财产和所有权,而网络信息时代所创造的数字人文经济偏向于充裕、去中心化、同等创造和知识共享,以开放存取为特征的知识开放体系,凸显了知识的共享性及公共性(参见安妮·伯迪克:《数字人文》,第70、92页);另一方面则是学科的开放性,它打破了传统的学科边界以及学科与业界之间的边界,充分吸纳异质性的果实,充实自身发展自身。
理解了上述特性,我们就找到了出版学学科体系重构的一条可行性途径,就是以媒介融合作为前提条件,以新文科或数字人文理念作为指导方向,用五重螺旋理论对出版学学科体系加以重构和再造:大学、产业、技术,构成了出版学的核心铁三角,而政府是这个铁三角的底座或基础,社会则构成了其外在环境。它们之间相互交叉、彼此影响、不可分割。从大学维度看,需要充分借鉴原有的学科范式,即出版理论与方法、出版实务、出版历史等相关内容逻辑,但必须充分吸纳媒介融合条件下的新思想、新观念、新技术,重构各学科相关的框架结构、叙事范式、话语体系和具体内容。从产业维度看,需要根据数字平台组织结构模式加强注意力经济理论、多媒传播管理、数字化公司治理、资本运作、流量经济、用户画像分析、知识服务等方面的内容。从技术维度看,出版学科体系中要及时吸收新的移动互联、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与出版密切相关的新兴技术,加强数字传播技术概论、数据分析与大数据、数字艺术设计、网络传播、网页编辑、页面布局与设计、数字动画技术、移动终端出版、数字营销等课程群的相关教学内容,加强融合出版实验室建设。从(党和)政府维度看,要着眼于新型主流媒体的定位,加强对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尤其是习近平新闻出版相关论述的教学内容,确保意识形态安全和国家文化安全,培养学生的马克思主义出版观,培养学生坚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坚持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坚定文化自信,学会正确处理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树立正确的效益观等。从社会维度看,要着眼于提升学生的法治观念、道德素养、文化素养和文明素养,注重对学生进行政策法规和职业伦理的教育,培养公民意识和公益精神,使之树立生态文明观和环保观,养成健全人格,提高社会责任感等。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媒介融合环境下的出版学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的出版学,而是一个交叉学科甚至是超学科,它将学理逻辑、国家意志、产业需求、传播技术以及社会责任及效果等要素有机融合起来,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而是融合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管理科学以及技术科学等为一体的交叉性综合性学科。如果从这样的角度定位出版学,重构出版学学科体系和教学内容,那么出版学的未来发展将会具有广阔的新天地,达到崇高的新境界,出版学将会以崭新的面目华丽再现、涅槃重生。
论出版学话语权的建构
方 卿(武汉大学 信息管理学院)
一般认为,话语权是一个文化或传播学术语,其中,文化话语权看重的是不同文化的主导权和影响力,而媒介话语权强调的主要是媒介主导传播活动的能力。事实上,话语理论研究具有更加多元的取向。当今的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就十分重视各学科的话语权问题,话语权的建构甚至业已成为当下一些学科的热点议题。本文拟就出版学话语权的建构策略谈谈个人的一些粗浅看法。
一、出版学话语权的含义及价值
话语权,有两方面的基本意涵,一是话语表达的自由,即“话语权利”;二是所说话语的影响力,可以理解为“话语权力”。正如郑杭生教授所指出的,学术话语权是“说话权利和说话权力的统一”(郑杭生:《学术话语权与中国社会学发展》,《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大家所熟知的伏尔泰的名言“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正是同时在这两个含义上使用了这一概念。
但是,从学科视角看,话语权更多指向的应该是“话语权力”,即所说话语的影响力。所谓提升学术话语权,也是指要提升学科话语的影响力。本文所指的出版学话语权,针对的就是“话语权力”,而非“话语权利”,探讨的是出版学的话语影响力问题。基于话语影响力研究出版学话语权,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与实践价值,应该成为当下出版学人关注的重要学科问题。
从理论层面看,话语权是一门学科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科学性的集中反映。一门学科体系不健全、学术体系不成熟、话语体系不严谨的学科,是难以形成强大的学术影响力的,自然也就不可能有所谓的学科或学术话语权。也就是说,学科话语权是与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紧密相关的。一门学科,要形成有影响力的学术话语权,必须努力建构自身科学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加强学科话语权建设,实际上,是学科建设的有机组成部分,对学科的发展具有理论和现实意义。
首先,学科体系,是显示一门学科存在的价值及其在整个科学大家庭中位置的基础性指标,是衡量其学科话语权的基础。对出版学而言,其学科体系建设的关键就是要找准其在学科大家庭中的学科定位,理顺其与人文社会科学各相关学科,如新闻传播学、历史文献学、图书馆学等学科之间的关系,明确与这些相关学科之间的差异,建立自身健全的学科体系,彰显其存在的不可或缺性和独特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讲,出版学话语权的建构,首先就是一个出版学学科体系的建设问题。没有学界广泛认同的学科地位和健全的学科体系,就不可能有出版学的学科话语权。可见,出版学话语权的建构,本质上是一个出版学的学科独立性问题。只有明确了出版学是一门不同于新闻传播学、历史文献学和图书馆学等的独立学科,并且因此建立起了自身的学科体系,才有谈论其学科话语权的基础。
其次,如果说学科体系解决的是学科认同的问题,是学科存在的必要性问题,那么,学术体系所要解决的则是学科存在的可行性问题。学术体系,是展现一门学科的理论基础、概念体系、内容架构和理论观点或原理的学科核心指标,是决定其学科话语权的关键。出版学的学术体系,与新闻学、传播学和文献学等相对成熟学科相比,还存在一些不足,如理论基础薄弱,基本概念或范畴模糊,内容框架有待完善,理论观点或原理尚有待检验等。正是其学术体系的这些不足,严重影响了出版学的话语影响力。应该说,出版学的学科话语权不足,更多的是学科自身的问题,是学科的学术积累和创新能力不足所致。因此,加强出版学话语权研究,有利于倒逼出版学学术体系的建设,有利于助力出版学学术体系早日走向成熟。
再次,话语体系,是反映学科表达范式的学科要素,是学科共同体成员之间以及学科共同体向社会传递学术思想的方式与方法。一门学科的话语体系,不仅关乎其学术功能的科学建构,还直接关乎其社会功能的有效发挥。出版学的学科话语体系建设更是出版学学科建设的短板,由于其学科定位的模糊、学科基础理论的薄弱,其话语体系尚未完全形成。20世纪,出版学研究更多的是基于人文学科范式。进入新世纪后,社会科学范式似乎又发挥着主导作用。这两种不同的研究范式,有着全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和学术表达,造成了出版学话语体系的模糊或混乱。如果能够聚焦出版学话语权建构,重新反思其学科话语体系的缺憾或不足,促进“新文科”背景下多种研究范式的融合,必将有利于出版学科的发展。
从实践层面看,学科话语权是学科之社会功能的重要表征,学科话语权的建构直接关乎其社会功能的发挥。众所周知,出版学是一个典型的应用文科,指导出版业发展的社会功能是其最基本的学科价值体现。因此,加强学科建设与出版业发展之间的联系,从鲜活的出版实践中寻找出版研究的选题,以有针对性的研究成果服务出版实践发展,是展现出版学话语权的有效方式。然而,我国出版学科建设与出版产业发展之间还有某些“间隙”,出版学界对业界的需求把握不准,学界的科研成果未能及时有效地解决出版业界的“痛点”。这表明,当前出版学指导出版实践的话语影响力不够,话语权不足。只有进一步密切出版学研究与出版实践之间的联系,才能促进学科话语权的提升,出版学研究才能更好地指导出版实践的发展。
二、基于相关学科的出版学话语权建构
出版学的话语权建构,首先需要解决的是相对于相关学科的发言权问题。只有能够证明学科存在的价值和必然性,获得相关领域的学科认同,才具有与其进行同等对话的权利,才有学科发言权。因此,理顺与相关学科之间的关系,证明学科存在的价值和必然性,尤其是学科的独立性,是建构出版学话语权的基础。
出版学,是以“出版现象”或“出版活动”为研究对象的一个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它与新闻传播学、历史文献学、图书馆学等学科具有与生俱来的联系。但是,无论是从学科历史看,还是从学界认同看,新闻传播学、历史文献学、图书馆学等都比出版学更具影响力或发言权,因为在我国现行学科目录体系中,它们都占有一席之地,而出版学至今仍然游离于学科目录之外。囿于这一现实,出版学科建设中的各类基础性工作,如人才培养、队伍建设、项目评审、成果评价等都只能屈从于这些学科的标准和程序,完全没有学科自主性,更遑论所谓学科话语权了。那么,这种现象是否合理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合理!
出版学有自己独特的研究对象,有明确区隔于上述相关学科的清晰的学科边界,是一门不同于新闻传播学、历史文献学、图书馆学的完全独立的人文社会科学学科。
“出版”与“新闻”,虽然都是人类社会有目的的传播现象,都属上层建筑范畴,但这两种社会传播的目的和侧重点却并不相同,其研究内容和研究范式与方法也存在很大的差异。因此,对两者的研究也就形成了两个完全独立的学科。出版学和新闻传播学的关系,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两者的研究对象相邻、相近,甚至相似,但差异明显,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社会现象。出版学的研究对象是“出版现象”或“出版活动”及其规律,新闻传播学的研究对象是“新闻传播活动”及其规律。它们的共性是,两者都属人类社会传播现象,两者同时关乎社会上层建筑,对维系国家和社会的稳定发展具有类似的功能和价值。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出版活动”主要表现为一种社会文化活动,其社会功能和价值主要是通过文化的传播和传承,参与社会文化的建构,以促进民族和国家的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而“新闻传播活动”则是一种社会舆论现象,关注的是一种“时政”文化,其社会功能和价值主要是通过时政新闻的议程设置与新闻批评,参与社会时政舆情的建构,进而影响受众的价值判断。用一句话概括,出版学强调的是文化的厚度和持久性的影响力;新闻传播学关注的则是新闻的时效性和当下影响力。可见,从研究对象视角看,出版学和新闻传播学是“和而不同”,研究对象相近,但彼此完全独立。不同的研究对象,也就决定了两者具有完全不同的社会价值和各自的学科发展规定性。第二,两者的研究内容完全不同,各自都有其自身完全独立的学科知识体系。出版学是一门研究出版活动存在和发展规律的人文社会科学学科,以社会文化建构为目标,研究书刊、音像、电子与网络出版物的编辑、复制、发行与阅读消费活动,探讨其发展规律。其中,文化是目的,出版物是载体,读者是服务对象。其内容体系以出版物为中心,研究出版物对读者和社会的文化影响及其作用机制。新闻传播学,则是一门研究新闻事业和新闻工作规律的人文科学学科,研究新闻事业和人类社会的关系,探索新闻事业产生、发展的特殊规律和新闻工作的基本要求,具体涉及新闻的“采、写、编、评”等新闻业务活动。其研究的重点是受众、媒介或传播模式等,关注的是报纸、广播、电视等大众媒介的舆论影响及其实现机制。出版学的研究内容以出版物的“编、印、发”为中心展开,新闻传播学的研究内容以新闻的“采、写、编、评”为核心组成,各自都有其完整的内容体系。第三,两者的研究范式和方法,既有相同、相通之处,更有各自相对独立的研究范式和方法论。新闻传播学的研究范式和方法,主要是质性研究或者说规范研究,价值判断是新闻传播学方法论的核心。出版学则不尽相同,对其而言,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同等重要。出版学既强调价值导向的规范作用,又注重定量化的社会学研究方法的价值。研究范式和方法的不同,决定了其研究成果的评价标准和方法也存在显著差异。
出版学与历史文献学的关系,是源于出版学研究内容中的“出版物”与历史文献学的研究对象历史“文献”之间的相近性。无论在一般日常语境中,还是学科语境中,出版物与文献不仅相近,有时甚至完全相同。出版物就是文献,文献也是出版物。出版学与历史文献学这两个学科的研究,都会涉及出版物或文献,因此,它们的确具有一定的相关性。出版学与历史文献学,虽然相近,但却是两个彼此完全独立的学科领域,各自的研究对象、研究内容和研究范式与方法差异明显。中国历史文献学,是中国历史学的二级学科,属人文学科范畴,以历史文献为研究对象,研究历史文献的产生发展、表现方式、历史流变,以及历史文献的内容类别、整理利用,探寻其发展规律,并借以考察其社会历史或文化价值。敦煌学和古文字学是历史文献学中两个较有代表性的分支领域。由此可知,历史文献学是基于历史文献研究其所代表的历史或文化活动。其研究范式和方法,主要是史学范式或考据学方法。与此不同,文献或出版物并不是出版学的直接研究对象,只是出版学研究对象“出版活动”的衍生物,是出版学研究内容的一部分。不仅如此,出版学对文献或出版物的研究,主要关注的是文献或出版物的编辑、复制与发行活动,而不仅仅是文献或出版物所隐含的历史或文化价值。从研究范式或方法上看,出版学对文献或出版物的研究,遵循的主要是社会科学范式与研究方法,而不是史学范式或考据学方法。因此,无论从研究对象、研究内容,还是研究范式或研究方法角度看,出版学和历史文献学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科领域。它们之间的联系是形式上的,区别则是本质上的。
图书馆学,是一门研究图书馆的发生发展、组织管理以及图书馆工作规律的管理学学科。作为一个以机构命名的学科,图书馆学的社会认同虽然也面临不少困难,但它的建制认同问题毕竟已得到解决。图书馆现象与出版活动之间,可以看作一种临近“延续关系”,出版在前,图书馆在后。图书馆现象得以立足的书刊等文献资源,与出版业服务社会的出版物产品,虽然是完全相同的基本载体,但更是两类完全不同的社会现象。图书馆现象是一种纯粹的社会文化事业,属于社会公共文化范畴;出版活动则基本可以定义为一种以商业形态存在的文化形态,它们各自都有其自身存在和运动的方式与规律。从学科性质上讲,图书馆学是管理学学科;出版学则是兼具人文属性的人文社会科学学科,两者的学科归属相距甚远。因此,两者的研究范式和研究方法也存在显著不同。但尽管如此,图书馆学关于读者服务和阅读推广的相关研究方法及其成果,对出版学具有重要的参考或借鉴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讲,两个学科之间仍然具有加强交流的必要或价值。
基于以上分析不难发现,新闻传播学、历史文献学、图书馆学等这些学科,虽然在研究对象、学科性质和研究范式方面与出版学部分相关,但却替代不了出版学。出版学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文社会科学学科领域,它有自己独特的研究对象和研究范式,完全具备形成自身话语权的学科基础。
三、基于学科自身要求的出版学话语权建构
将学科话语权界定为学科的影响力,其中一个核心意涵是指学科自身必须具有符合学科基本规范要求的过硬的条件,即学科必须建立起完备的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
出版学学术体系的建构,要围绕出版学学科知识体系的组成要素展开。一门学科的知识体系大致涉及学科的理论基础、概念体系、内容架构和理论观点或原理等方面的内容。出版学学术体系正是由理论基础、概念体系、内容架构和理论观点或原理等基本要素构成的。虽然我国的出版学研究大致涵盖了这些基本要素,但是,相关各要素的研究大多并没有取得共识,形成有说服力和影响力的看法。其中,基础理论中的研究对象,就存在“出版活动”“出版现象”和“出版规律”之争;学科性质,也存在“社会科学学科”和“人文学科”之争,相应地,研究范式也有“社会科学范式”和“人文范式”之争。出版学的概念体系更是远未建立起来,学科的许多基础概念,如“出版”“读者”“阅读”等的内涵和外延都未得到清晰界定。出版学中的“读者”,与图书馆学的“读者”、新闻传播学的“受众”、工商管理的“用户”“客户”或“消费者”等均没有被严格区隔开来。出版学的内容架构,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五花八门。理论观点或原理,是学术体系的核心,是决定学科话语权的关键要素。然而,出版学至今并未形成能够科学揭示出版现象及其发展规律的系统性原理或理论体系。这些现象表明,当下出版学话语权建构的核心,应该是苦练内功,首先建构好自身的学术体系。
作为学术思想表达范式的话语体系,从两个层面影响着学科的话语权建构,一是影响学科内部的知识体系建构,二是影响学科社会功能的建构。从学科内部的知识体系建构看,话语体系是学科共同体开展学科知识体系建构的基础,话语体系的不统一,将极大阻碍学科知识体系的建构。长期以来,我国出版学学术共同体,存在着多套不同的话语体系,大家谈论同一议题,却往往不在同一个“频道”上进行,例如,关于出版的功能,业界、学界和管理层往往都是自说自话,难以形成共识。没有共同的话语基础,不遵循共同的话语范式,自然也就形不成具有共识的出版学学科知识体系。再从社会功能建构看,由于话语基础的区隔,我国出版学界和业界对出版理论和出版实践的关系有着全然不同的认知,从而阻碍了出版学社会功能的有效发挥。基于这一认知,我们认为,出版学话语权的建构,还应该从建立共同的学科话语体系着手,力争早日在出版学科共同体内形成一套健全的学科话语体系。
四、基于学科社会功能的出版学话语权建构
作为一门应用文科,出版学的社会功能,主要表现为服务出版业发展。出版理论研究,若不能促进出版业发展,得不到出版业界的认同,出版学就不可能有话语权。出版学话语权的建构,必须立足于出版业发展的基本诉求,通过服务出版业发展获得学科的发言权,扩大学科的影响力。
基于服务出版业这一社会功能,出版学话语权的构建至少要关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出版学研究应该关注并积极回应出版业发展的现实需求。与任何社会科学学科一样,出版理论研究应该坚持实践导向,关注出版业发展的现实需求,回答出版业发展中的现实问题,履行其服务出版业发展的社会功能,以对重大现实问题的积极回应来争取出版业界的认同,建立起指导出版实践发展的学科话语权。然而,当前我国的出版学研究与出版实践之间始终缺乏充分的沟通和有效的对接,存在两种极端的对立倾向:一是严重脱离出版实践的所谓“纯”理论研究;二是完全没有理论指导的“唯”实践经验总结。其中,前者以单纯思辨研究范式,枉顾出版发展的阶段性和区域国别等实践特征,追求建构所谓普适性出版理论体系。后者,则是陷入实践的“泥潭”,就事论事,不仅解决不了现实问题,而且还被现实问题所困。这两种极端倾向,严重影响了出版学服务出版业发展的社会功能的发挥,不利于出版学话语权的建立。当前,出版学应尽量克服这些不良倾向,积极关注新形势下我国出版业发展的现实需求。我们的研究发现,以下领域是当下我国出版业发展高度关注的重大现实问题,包括出版体制与机制创新问题,出版业高质量发展问题,出版单位“双效统一”考核评价机制问题,出版业融合发展问题,文化安全、文化自信、文化强国与出版业发展问题,出版“走出去”与国际影响力问题等。
其二,强化产学研协同,注重研究成果的转化和应用。作为一门应用文科,出版学研究,既要出理论、出思想,又要出技术、出对策。但无论是理论或思想,还是技术或对策,只有为出版业所用,研究成果的社会功能才能真正得到发挥。就笔者所了解的情况看,当下的出版研究成果,大多都停留在论文、专著、软件著作权或专利证书阶段,真正转化为出版制度或政策、转化为出版生产力的十分有限。一方面,大量的出版研究成果被束之高阁,另一方面,出版业又面临大量的棘手技术或管理难题。研究成果的闲置与业界需求的不满足,形成强烈的反差。这其中固然有研究成果科技含量不足、实用性不强、与需求的契合度不高等方面的原因,但是,仍然不乏用得上、有效果的成果同样被闲置。从这个意义上讲,强化产学研协同,建立起有效的研究成果应用推广机制,应该成为提升出版学科话语权的一个抓手。事实上,出版学研究中的政策类、智库类、策略类、技术类成果等,均具有直接的应用前景,都有一个应用推广的问题。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成果推广机制的建立,必将大大有利于出版学基于社会服务功能的话语权的提升。
出版学学科建设的现状与未来发展
张志强(南京大学 出版研究院、信息管理学院)
新中国成立后,我国就开始了出版教育。1953年上海印刷学校(上海出版印刷高等专科学校的前身)成立,1956年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内开设了出版专业大专班,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开设了书籍装帧设计本科专业。1958年,文化部在北京建立文化学院印刷系(1961年文化学院撤销后,印刷系并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并更名为印刷工业系)。但我国的出版教育真正起步于改革开放之后,经过40余年的发展,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也面临不少问题。
一、出版教育的成绩
经过多年发展,我国的出版教育取得了下列成绩。
(一)形成了专科、本科、研究生教育齐全的体系
改革开放以来,在我国出版业大发展的同时,出版教育也得到了较大的发展,形成了专科、本科、研究生教育齐全的体系。
在专科教育方面,随着出版业的发展以及对人才要求的提升,原有的出版类中等专业学校都逐渐升级为专科学校,如安徽新闻出版职业技术学院、江西传媒职业学院等。其他一些出版类中等专业学校也在酝酿升级中。根据我国的《普通高等学校高等职业教育(专科)专业目录(2019年)》,专科层面有版面编辑与校对、出版商务、出版与电脑编辑技术、出版信息管理、数字出版等专业。
在本科教育方面,1983年,在新华书店总店的支持下,武汉大学开办了图书发行管理学本科专业。1984年,在胡乔木同志的关心下,教育部在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开设了编辑学本科专业。1998年,教育部进行了本科专业目录的调整,将编辑学专业与图书发行管理学专业整合成编辑出版学专业。2011年,为了顺应出版业数字化发展的需要,教育部又设立了数字出版特设专业。
在研究生教育方面,经过多年努力,2010年,我国设立了出版硕士专业学位,成为与工商管理专业硕士、公共管理专业硕士等并列的专业学位,取得了出版教育方面的大的突破。在学术型学位方面,由于“出版学”一直未能列入国家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中,各高校“八仙过海”,采取多种措施,在新闻学、传播学、图书馆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等专业下,设立了与出版学相关的研究方向,如编辑出版、数字出版等,为国家培养人才。一些高校还利用国家一级学科可以自设二级学科的优势,先后设立了编辑出版、出版发行学、出版学等二级学科。截至2020年6月,我国有10所高校和科研单位自设了出版学二级学科,其中北京大学、中国传媒大学、南京大学和武汉大学有自设的博士点(见表1)。
表1 中国普通高等学校自设出版学二级学科名单
改革开放以来开设出版教育的学校,既有综合性大学,也有财政类、师范类等高校,同时有高职高专作为补充,形成了较合理的体系。
(二)编辑出版学本科专业减少,数字出版本科与出版硕士培养单位逐年增加
近年来,编辑出版学本科专业开始出现减少的现象。仅2018年就有山西师范大学现代文理学院、内蒙古民族大学、南京医科大学、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武汉华夏理工学院、湘潭大学、西北大学,2019年有湖南工商大学、青海师范大学相继撤销编辑出版学专业。与此同时,2011年设立的数字出版专业呈现逐年增加的现象。2018年有河北传媒学院,2019年有山西传媒学院、闽南师范大学增设了该专业。
在出版硕士方面,2010年我国设立出版硕士专业学位后,首批有北京大学等14所高校获得了出版硕士学位授予权,2014年又增加了6家,2018年第三批增加了9家。除北京大学在2015年出版硕士评估过程中放弃了该专业点外,目前我国有28家高校开设了出版硕士点,分布在北京、上海、江苏、广东、四川等出版业比较发达的地区。
数字出版本科专业与出版硕士授权点的增加,说明出版专业能正视社会发展的需求,达到了较好地为社会经济服务的目的。
二、出版教育目前面临的问题
在看到出版教育成绩的同时,我们同样需要正视出版教育面临的问题。
(一)社会认同度的不足与生源吸引力的下降
出版专业办学过程中,一直受到来自出版界的压力。一些出版社的社长、总编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发表他们的看法,认为出版专业的学生缺少学科基础,出版单位不欢迎。这是社会对出版专业常见的质疑。在他们眼里,做编辑要有专业知识,而出版专业的学生在他们眼里,缺少专业知识。可以说,这一质疑具有的一定的合理性。因此,国家设立出版硕士专业学位的初衷,也是通过吸收大学非出版类专业学生的报考,来解决这一问题。但从目前出版硕士的跨学科报考率来看,本科阶段所学专业是非新闻传播类的毕业生只有30%-40%,尤其是理工类专业的毕业生报考率更低。一些知名高校,特别本科是双一流高校的毕业生,报考出版专业的比例更低。这说明,出版专业的社会认同度仍需要提高。
另一方面,随着本科教育改革的深化,各高校都强调素质教育,积极推行本科大类培养,不再按传统的专业招生模式来招收新生。由于采用大类招生,入学后学生选择专业的余地变大,在父母等的干预下,入学后选择编辑出版学专业的学生越来越少,直接影响了专业的发展。
(二)培养质量的不稳定
目前高校的研究生培养,仍沿用过去的培养方式,特别强调学生科研能力的提升。尤其是在一些双一流高校,更强调科研论文的发表。对学术型学位而言,这一要求无可厚非,但对出版硕士而言,这与培养目标相矛盾。但如果不强调科研能力,专业硕士如何为学校双一流建设做贡献,又成为一个突出的问题。如果一个专业不能发表高水平论文,在现有的体制下,自然会受到冷落。虽然国家现在强调“破四唯”,但尚在探索“立”的方向。由于过度重视科研,导致出版硕士的论文选题游离于出版实践,更多偏重于理论探讨,导致培养质量存在一定的问题。
出版涉及人类文明的传承与知识传播,要求从业者既要有人文情怀,又要有开拓市场、掌控市场的能力,要能熟练掌握现代信息技术。对出版专业而言,这种人文与商业、技术的结合,加大了出版教育的难度,也使出版专业的人才培养受到了一定影响。
(三)就业压力增大
近年来,出于教育的社会责任感,各高校都特别重视学生的就业。一些高校采用学生就业率指标高低来评估专业办学情况,导致学生在选择专业的时候会倾向于就业率比较高的专业,这也对出版专业办学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在我国,编辑、印制或复制和发行环节的放开程度是不一样的。出版专业的毕业生可以开书店,但不能办出版社;可以开一个公众号,但不能办一份刊物。由于实体书店的萎缩、数字出版的盈利模式不清晰,现行的出版政策一定程度上限制和影响了学生的自主创业与就业。由于目前国内的就业市场基本是市场导向的,因此,如果学生没有强烈的热爱出版专业之心,出版专业的学生很容易被高薪或区位优势等吸引。出版专业的毕业生不在出版行业内就业,一定程度上浪费了国家资源,也影响了出版专业的发展。
(四)出版边界的模糊影响出版教育发展
传统出版的界限非常清晰,图书、期刊都有明显的边界,能清楚地加以区分,不会造成混淆。而在今天的新媒体格局下,微信上的公众号,许许多多的新媒体产品,如APP,它们是不是出版产品?历年数字出版产业报告中的手机铃声、网络广告等,它们是不是出版物都引起过很大的争议。
出版产业的边界也影响到出版教育的边界。行业有边界,学科也有边界。如果一个学科边界不清,自然就定位不准,影响学科的发展。因此,出版产业边界的模糊,既影响出版教育的发展,又进而会影响出版产业的发展。
三、出版专业的未来发展
毫无疑问,出版专业的未来发展,需要国家、社会和学校的共同努力。
(一)国家层面
从国家层面而言,只有完善出版学学科建设,将出版学列为一级学科,提升我国的出版学学科地位,才能形成稳定的学士、硕士、博士三级培养体系。
虽然我国已经设立了出版硕士专业学位,但仅有出版硕士这一专业,很难支撑起出版学学科大厦。长期以来,我国高校的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均按照国家教育管理部门颁布的学科目录进行。在研究生教育层面,从1997年颁布的《授予博士、硕士学位和培养研究生的学科、专业目录》到2011年颁布、2018年更新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中,均没有“出版学”这一研究生专业。虽然2018年版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以附录形式收录了专业学位目录,内有出版硕士,但由于现有的专业学位,基本上都有相应的科学学位作为支撑,为专业学位的发展提供理论资源,导致现有的28家出版硕士专业学位授权点,设置归属不一,教师招聘困难,影响了出版硕士专业学位教育的发展。由于缺少独立的一级学科,全国能培养出版学博士点的高校也很稀少,导致各出版硕士培养单位均缺少专业师资。由于学科目录中没有“出版学”学术型专业,南京大学、武汉大学、中国传媒大学、四川大学、上海理工大学等利用自己一级学科的优势,设立了“出版学”“出版发行学”“编辑出版学”“数字出版与传播”等学术型博硕士点,专业名称极不统一,降低了出版专业的社会影响。此外,还有20多所高校,在“新闻学”“传播学”等专业下开设了“编辑出版学”“农业文献编辑与数字出版”“出版文化与新媒体实务”等专业方向,同样不利于学科的发展。由于在学科目录中没有出版学学术型学位,导致学生在就业求职时也遇到麻烦,无法填报相应的岗位。而出版硕士专业学位又是“附”在学术学位后,一些用人单位在招聘时也就忽视了出版硕士这一学位的存在,不将它列入招聘范围之内(张志强、杨阳:《时代之需:出版学设为一级学科的必要性与可行性》,《中国出版》2020年第4期)。
2021年,我国将正式进行学科目录调整,在中宣部出版局、干部局的努力下,目前出版学科一级学科的申报工作正积极进行中。我们希望国家教育管理部门能听取出版教育界的呼声,同时借鉴吸收国外将出版学作为独立学科列入学科目录的经验,推动我国出版教育的发展。
(二)社会层面
出版专业的发展,依赖于社会的支持,可从以下几方面开展:
第一,继续加大全民阅读工程建设,提升社会热爱知识、尊重知识的良好风气。
出版与人类知识的传承紧密联系在一起,社会只有深刻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才会重视出版、重视出版教育。目前,全民阅读已经连续七年写入了政府工作报告,对加大社会对阅读重要性的认识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去年疫情期间,我们做了一项全国性的调查,在第一阶段的调查结果中,认为阅读在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占43.0%,比较重要的占44.4%;一般的占10.55%,较不重要的占1.6%,完全不重要的占0.45%。可见,社会公众虽然认识到了阅读的重要性,但还没有达到“非常重要”的程度。只有进一步推动社会形成尊重知识、喜爱读书的氛围,才能提升出版人员的自豪感,进而推动出版教育的发展。尤其是在2035年建成文化强国的目标下,更要加大宣传出版在文化强国中的地位,为出版人才培养打下良好基础。
第二,保护好版权,形成良好环境。
版权是出版业发展的基石。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国国民的版权保护意识相对比较薄弱。由于数字技术的发展,盗版变得成本更低、运作更加方便。如果没有良好的版权保护环境,出版的产品极易被盗版,进而影响出版业的发展。2020年11月30日,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五次集体学习时,习近平总书记从国家战略高度和进入新发展阶段要求出发,再次对知识产权保护工作提出重要要求,强调“创新是引领发展的第一动力,保护知识产权就是保护创新”。因此,社会要继续加大对版权保护的宣传,继续加大版权保护力度,推动形成良好的出版秩序和氛围。
(三)学校层面
出版教育的发展,更依赖于各高校自身的努力。因此,从学校层面上,各校要开展好下列工作:
第一,在招生上,要加大招生宣传力度。
与文史哲、数理化等专业相比,出版专业的社会知名度还有待提升;与法学、商学、计算机等专业相比,出版专业又不够热门。因此,各校要积极进行招生宣传,吸引热爱出版的优秀学子报考或选择出版专业。尤其是出版硕士授权点要面向理工科专业的学生进行宣传。学校也要积极想方设法,设立面向出版专业的奖学金,鼓励学生报考,支持出版专业学生完成学业。
第二,在培养上,继续加强与出版单位的合作。
出版专业是偏应用型学科,离不开出版单位的支持。学校要继续加强与出版单位的合作,完善出版专业的实习实训基地的建设,同时加强学生实习质量的管理。要借鉴医学专业的办学经验,学习其临床实习管理方式,提升学生的出版实践能力。
第三,制定不同层次的培养方案。
根据本科、研究生的不同培养层次,培养方案应相应有所区别。出版专业的本科学生要强调辅修其他专业,要回归到出版本科专业刚办时强调的辅修其他专业的传统。要让学生通过辅修其他专业,弥补专业知识方面的欠缺,以满足出版单位的需求。硕士研究生要强调多学科背景,尤其是对出版硕士而言,在招生时要注意吸引其他学科的学生来报考,优先录取有其他专业背景的学生。博士研究生要强调理论探索,加大原创能力的培养,提升博士论文的质量。
第四,在就业上,要善于推荐,打破用人单位的偏见。
目前,出版专业学生求职只注意到了出版工作中的核心岗位。编辑是核心岗位,但出版单位同时还有发行、管理等岗位。出版单位,除了出版社外,还有期刊社、各单位的新媒体部等。因此,不能将出版专业的就业仅仅局限于编辑岗位。从出版内容而言,在大众出版、教育出版领域,编辑出版专业的学生有优势;在专业出版方面虽然有质疑,但如果出版专业的学生辅修过其他专业或本科来自其他专业,自然会受到用人单位的欢迎。尤其是在目前人才流动的大背景下,编辑出版学专业的学生因比其他专业学生更具有出版情怀,也更愿意留守在出版领域。因此,高校一方面要善于推荐自己的学生,另一方面,也要与出版单位加强沟通,使其多关注出版专业的学生,共同推进出版教育的发展。
出版教育的发展,不仅仅是高校出版专业的生存与发展问题,也关系到国家文化强国建设与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我们希望国家、社会、高校协同配合,进一步推动和促进出版教育的发展。
历史与逻辑的统一:数字时代编辑出版理论的基本向度
李 频(中国传媒大学 传播研究院)
数字传播的发展严正地提示出版研究者一个事实,出版是人类工业文明的产物,借力亦助力工业,出版以传播信息、生产知识的工业方式,鼎力参与创造了人类的工业文明。由此事实出发,出版研究者既需要对过往研究深陷工业文明“之内”的自省与批判,更需要对现在以及未来研究某种“之外”的拓展。工业文明之前和工业文明之后这样的时代瞭望进一步提示出版研究者思考出版与人类、出版与人类文明的关系:人类以信息的传播维系社会,以知识的生产-创新-传播的循环推进人类社会进步;在出版之前,人类有信息与知识的传播,在出版之后,人类有信息与知识传播的另一种方式。这就提出了数字时代的出版理论研究的一个基本问题:如果以出版为中心,如何认识、把握其中历史与逻辑的统一?
出版学首倡于20世纪30年代,编辑学首倡于1949年。真有理论建树是在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的三十年。回顾编辑出版理论史不难发现,老一辈编辑学家在过去的数十年间对编辑出版领域中各种分散问题的基于经验的理论概括和基于理论的经验消化都已完成了其“初心”和使命。因为工业文明时代的出版和数字时代的出版的社会环境差异和服务对象差异,当下以及未来的编辑出版理论研究需要通过更具建设性的思想路径与框架来重整山河,进行结构性完善。这种建设性的思想路径与框架在对象层面既能解释、沉淀过往的工业文明时代的编辑出版历史经验,也能包容、回应当下以及未来的数字传播。知识与传播一直伴随且未来也将永远伴随人类,因此编辑出版研究,尤其是数字时代的编辑出版理论研究要服从、服务于知识、传播这样终极性的观念体系。数字传播以其极致传播力消解时间和空间,数字时代的任何理论都必须去伪饰(专业伪饰、非专业的伪饰),去中介,直逼终极性。
一、编辑活动的本质:生产“验证为真”的知识
编辑活动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这是编辑学理论的核心问题。仅将其类归为社会文化活动实难推进专业认知。人是社会的存在,人类的任何活动都在社会中进行,活动的过程和结果在人类社会的群落之间、代际之间传承,即为文化。编辑活动如何创造文化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正如在明确了被下定义的概念和最相邻属概念的前提条件之后,种差的分析与陈述成为决定定义质量的关键因素。
哲学里的知识有真、信念、确证三个要素。这三个要素同时存在,知识才成为知识。以知识论为视角审视编辑活动,可以发现,作者以原稿形式创造知识,编辑则以书稿和出版物的形式生产知识。从原稿到书稿,固然追加了编辑群体的创造性,更重要的是经由审稿等关键性编辑环节,加盖了“验证为真”的大印,进而社会可以放心地分享、传播出版物承载的知识。当然,这里的“验证为真”乃持续的社会过程,并非一次性行为,更非一次性完成;它也不是编辑个人行为,而是社会赋予出版组织、编辑群体的社会职能。因此,生产“验证为真”的知识是编辑活动区别于其他社会文化活动的种差,也是它的本质特征。辨析编辑学、出版学、传播学研究对象的关系,要由此寻找突破口。诸多学科都关注关涉知识,如管理学中的知识主要指信息的结构化,传播学中的知识以“知识沟”为代表,“将知识定义为对公共事务和科技新闻的知晓”(刘海龙:《作为知识的传播:传播研究的知识之维刍议》,《现代出版》2020年第4期),都迥异于编辑学中“验证为真”的知识生产。如果说传播学的研究对象亦关联知识传播,传播学与编辑学、出版学存在某种表面上的共同属性,那么,传播学的研究对象仅关注知识传播而不关注知识真假,而编辑学的研究对象则以编辑出版组织的社会象征、审稿为行为象征专注于验证知识真假。具体如传播学与编辑学出版学中都有“把关人”的概念,传播学的把关重在信息流向、信息规模等,而编辑学出版学的把关重在知识真伪。这既表明编辑学有独特、专门的研究对象,也明确指陈管理学、传播学等相邻学科对编辑学、出版学的不可替代性。或者说,认同了编辑理论的知识论基础,“编辑无学”怪异论的问题所在就昭然若揭。从知识论角度看,编辑不是无学,而是社会文化的“元”学。
知识确证“包含三种因素的作用:证据、规范、确定过程。证据为确定提供事实依据;规范为确定提供判定依据;确定过程则使这种确证进入实际操作,它将由证据的真实信念转变为知识”(陈嘉明:《知识与确证——当代知识论引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7页)。如果说出版过程是个人知识变为社会共享知识的转化过程,编辑过程的社会实质则是知识的确定过程。作者稿件以及稿件之前已经存在的知识提供知识生产的原材料(证据),编辑依据包括编辑规范、出版规范在内的知识规范对稿件通过审稿、编辑加工等工序予以选择、完善。因为某些知识领域的专业性,编辑还会邀约学术共同体的专家匿名审稿,借助专家智慧一方面提高稿件质量,另一方面确保知识确证的有效性和专业逻辑性。
如果认同同行审议建构了知识的权威性,如果正视编辑活动代表社会组织、实施了同行审议,那么也就可以推断,作为人类“元”知识的编辑知识、编辑活动是人类知识生产传播的关键一环。因此,书刊编辑不仅是一个社会、一个专业共同体社会知识、专业知识的生产组织者,而且是知识规范的制定者、执行人。书刊编辑工作成效直接关系到一个社会知识生产的质量进而影响该社会的思想、文化及其运行,所以文明社会总是高度重视编辑工作。
编辑总与出版联系在一起,有出版必先有编辑,而有编辑则未必有出版。此当为专业常识。长期以来,编辑出版的史论研究多描述少分析,多笼统概括少行为及环节分析,这导致认识层面上对编辑与出版两者之间少有理论辨析与实践区分。宏观意义上的出版总将编辑包容其中,作为人类文化活动的一种类型,以与传播相对;微观意义上的出版则始于书稿,成于出版物,经由交易物或商品,终于读物。与微观意义上的出版相对相连,编辑始于作者创作信息或原稿,经由组稿、审稿而终于书稿,因而编辑工作是出版工作的实践前提。在工业文明时段的出版实务中,编辑仅为或主要为出版做准备,从无形的创作信息或初步物化的原稿到思想意识社会规范化的书稿就是编辑活动的社会行为区间,正如书稿经由出版物化、商品化成为社会流传的读物是出版活动的社会行为区间。
工业文明时段的出版史伴随着编辑史。细究起来,这伴随性的编辑史如果仅局限于出版物,或者说仅基于出版史就难以完整或较充分地还原。因为编辑过的原稿未必都能成为书稿,书稿也未必都能成为出版物,未必及时成为出版物,从书稿到出版物的时滞亦为书稿价值、出版物价值的变量因素。未出版的编辑活动是因故中止的编辑活动,也可视同未成功的编辑活动,但同样是一种社会存在,已经完成的社会存在,且同样隐含一定的社会价值,至少是历史认识、理论思考的价值。
在工业文明时代,编辑要通过出版加以确证。没有出版的编辑活动因为没有公开的出版物、不为社会知晓而难以确证,甚至其曾经的存在被忽视。随着相关档案资料的披露与发掘,未出版的编辑行为事例、未及时出版而消解书稿的社会文化效果的编辑行为事例有不少已显露出来,表征着相比已出版的编辑史的另一种价值。导入未出版的编辑史这一辅助线,不仅可以拓展出版史的空间,更可以清楚地认识到,编辑与出版在工业文明时代“合二为一”,而在数字传播时代则可以“一分为二”。
二、出版物作为知识产品
出版物在出版内容和出版形式的双重意义上都是知识产品。出版内容乃因前述验证为真的知识。出版形式意义上的知识产品是指出版活动的专业性。伴随着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出版学界曾论证出版物是商品以顺应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这一出版理论历史事实当然引致另一种出版理论期盼——伴随着数字传播兴起和媒介融合的发展,出版物作为知识产品的认知界定,同样有助于出版业界、学界更好地对接数字时代的知识生产传播、知识服务。
将书、报、刊这三种媒介产品概括为出版物,明确了出版物在出版理论中的核心地位。在数字传播时代,传播的多样性和媒介的多样化映照了出版和出版物的定义的局限性。如何扬弃其局限性而又保持、显示出版和出版物的本质性?如何既与传播理论、社会文化理论对话而又清晰、明确地传达出编辑出版理论的核心、独到话语,张扬出版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以谋划编辑出版理论更广阔更精深的发展?编辑出版与知识生产、知识产品的理论对接便成为目前可以援用实施的首选。值得指出的是,这样的理论对接不是简单、表面的话语策略,而是编辑出版理论解释说明上的本质回归。
如果认同出版物是知识产品,与此相关联相伴随的另一理论命题则是出版(活动)赋予知识以形态。工业文明时代的读者长期认为“知识形如书籍”,实体书以印刷纸张的物理形式切割出作者(或相关主体)知识创造的核心和边界,顺应章节目、条款段等主要知识单元而采取相应的出版物质手段,层累出出版物内在的知识结构。这种以出版的物质手段凸显的出版物的知识结构,更多地属于编辑出版者的创造,而不是作者的创造。这也是人类知识生产的社会分工所规约的。数字传播“为创造知识找到了一个新形态:一个网络,而非一个金字塔”,“没有边界就意味着没有形状。而没有形状则意味着,网络化的知识,缺少一直以来被我们视为知识结构中必不可少的东西:一个基础”(戴维·温伯格:《知识的边界》,胡泳、高美译,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7页)。出版赋予书籍这种知识媒介以有形的物质形态,数字出版(传播)则赋予数字书籍这种知识媒介以无形的非物质形态。这样显著的差异,当然只有在数字传播时代才能发现发展,这种知识显示形态差异所引致的传播效果和影响差异应该成为数字出版研究的重大理论问题。局限于数字出版而单维研究,显然是难以有效解释的,出版因此显示出“对比组”的理论和实践价值。
数字传播、数字媒介的兴起完善,提供了审视书籍作为知识媒介的另外参照。其一,“实体书以后也将不再是知识的主要载体,因为对于知识——实体书旨在代表知识并且使之成为可能——的结构而言”(《知识的边界》,第152页),实体书显然不再是知识传播的唯一形式。数字传播极大提升了传播效率之后,未来的数字书籍比当今的实体书籍的知识传播更有效,这也将成为大概率事件。其二,书籍作为知识媒介的物质性制约。“书这种媒介优点突出,但也有一些特质,虽非故意,却限制和形塑了知识。书籍并不表达知识的本质。它们表达的,是那种书写在纸上、忽略思想的边界而分散成一页页、装订在一起、大规模印制传播的知识的本质,而这一切又都是在某种经济体制的限制之下发生的。”(《知识的边界》,第158页)从基于印刷的出版到基于数字技术的数字出版,从书籍到数字书籍,赋予知识以有形或无形,是识别、辨析的基本切入口。如果认同书籍被中外古今尊奉为知识传播的典型媒介,如此两个端点的认知就是知识媒介、传播变迁的基本认识方法。
出版以发行为半径,规划其服务范围、辨识其效果或影响地域,出版物物流速度即为其传播速度。媒介和传播的物质性决定了出版的确定性和政府对出版管制的可操控性。数字出版(传播)的信息流动摆脱了对物流的依赖,其传播范围、节奏、效果、影响都具有不确定性。从确定的出版意图指向到不确定的传播效果,影响风险是审察出版和数字出版社会影响的基本区间。它要求数字时代的编辑、出版研究者摒弃抱残守缺的传者思维。
数字传播为人类的知识传播“召唤一种流动性更强、连通性更高、互动性更好的形式”(《知识的边界》,第154页),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逻辑。数字时代的编辑出版理论需要严正面对两个不可逆转:其一,媒介融合走向纵深。其二,数字“原住民”崛起为新的被服务群体。对记忆的科学研究表明,互联网损害了人类的“长期记忆,阻碍了概念模式的发展”,损害了人类“投入持续注意力的能力”,进而威胁到了人类文化的深度和独特性。这种读者/受众/用户的社会习性、文化品性以及由此形成的阅读偏好的变化将是根本性的。知识服务媒介、知识服务对象的变化,自然影响包括编辑、出版在内的知识服务方式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人类知识传播的必然逻辑。当今编辑出版理论研究者,除了拓宽理论视野,导入更深更新的人类知识传播的理论资源并扎根出版传播历史,优化编辑出版理论路径,难有更有效的应对之策。
正视数字时代出版物作为知识产品的认知悖论,这是当前出版理论界亟待解决的理论难题。一方面,因为技术手段、物质基础不同,出版物和数字出版物有不同的或实体或虚拟的物质形态,另一方面,如果依然沿用当下分崩离析的理论视角与话语体系,不将两者统合到知识产品、知识服务这样数字时代终极性的概念,不在理论上统合、融汇于知识产品、知识服务,便极大概率地加重加深而不是消解编辑出版的理论危机——既在理论视野和格局上游离、落后于数字时代,也在研究对象维度意义上切割、阻隔了与当前已经火热未来更将风起云涌的数字出版的实践关联。自从1995年欧洲委员会最早提出知识服务,后来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确认这一概念以来,图书学界积极回应,有所探讨。但图书馆学的理论对象就书刊而言处于编辑学出版学的下游,没有或者说难以更深刻地把握理解上游的知识生产。游离于知识生产的知识服务,自然只能断章取义,难以俯瞰全景。
三、数字时代编辑出版理论研究的问题与取向
“我们发展知识的方式会有怎样的变化?”这是数字时代人文、社科学者共同关心的问题。有专家追问:“在混杂无序化的世界当中,知识与其他不是知识的事物,仅仅只是鼠标一点的距离;它们常常会存在与同一页面上。知识还能保有其特权地位吗?”(戴维·温伯格:《万物皆无序》,李燕鸣译,山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73页)编辑学出版学视角的回答是,前句描述的是数字时代的知识传播现象,知识的特权地位源于其验证为真的信念,只要人类的编辑活动继往开来,充分利用数字技术更深广地验证知识真假,知识就能确保其特权地位。数字时代编辑理论的核心是知识生产逻辑。
有专家担忧:“我们的知识现在不再受纸的束缚,能够以富有链接和特例的方式得以体现、沟通和保存。知识还会一直简单、有序下去吗?”(《万物皆无序》,第273页)答案是肯定的。人类知识必然简单、有序下去,传播技术的进步使人类知识生产和传播更简单快捷,数字时代的编辑家出版家会充分利用信息传播技术,知识生产也将更高效有序。数字时代出版理论的核心是知识传播及效率逻辑。
老一辈的编辑出版理论家处于农业社会到信息社会过渡的工业社会中,社会信息可控、可承受,他们基于自身编辑经验,经由并不严格的理论锤炼可提出或生成编辑理论,而且社会变迁并不急剧,他们的职业地位、从业时长能显著加持其理论权威性。在当今数字时代,社会已急剧变迁了,编辑出版学人的理论环境急剧变化了,必须有不同于老一辈编辑出版理论家的理论取径。
核心概念的逻辑展开就构成理论,这是黑格尔对理论的经典性解释。它所构成的是演绎理论,其理论基础是核心概念,逻辑展开过程是纯理念性的推导过程。由此也不妨假定,典型经验的逻辑凝炼亦构成理论。这当然是前述黑格尔命题的“逆命题”、“反命题”。其理论基础是典型经验。这里所说的逻辑凝炼是指归纳逻辑与演绎逻辑相结合的反复锤炼过程。所追求的理论是归纳推理与演绎推理相融相交,是可以在合成性事实上证实,又可以在概念、命题的推演上证明的系统阐释。其理论品质在于可证实、可证明。
如果认同典型经验的逻辑凝炼亦构成理论这一假定,则替换、延展开来可得两个具体命题:(一)典型编辑经验的逻辑凝练构成编辑理论;(二)数字时代典型编辑、出版经验的逻辑凝炼构成数字时代的编辑出版理论。当然,后一命题的问题情境、理论路径会有所不同。因为在数字时代,再典型的编辑经验、出版经验在信息和知识的海洋中都是碎片化的,需要在更高层次的视域中审视并结构化。信息社会的丰富性、复杂性、不确定性,使数字时代的编辑出版理论家难以基于自身个体的编辑经验、出版经验形成相对确定的编辑理论,要求他们有区别于老一辈编辑出版理论家更宽广的视域、更高的理论敏感度、逻辑凝练度,本文将其概括为“历史与逻辑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