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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私家园林到大众公园:徐园的功能转型

2021-05-23李隽

艺苑 2021年1期

李隽

摘 要: 1880年至辛亥革命前后,上海有一批私家园林以免费或略加收费的方式向公众开放。它们的开放标志着近代园林开启了从私家园林向大众公园的转型。将徐园作为一个典型样本研究近代园林的功能转型,可以发现私家园林的开放和衰败都是近代上海城市发展的需要所决定的。徐园等一批私家园林的开放弥补了近代上海在城市化进程初期公共空间不足的问题,但随着城市化程度加深,私人建设和经营的园林逐渐不能适应新的形势,最终走向了衰败。

关键词:徐园;私家园林;大众公园;功能转型

中图分类号:J59 文献标识码:A

1880年至辛亥革命前后,上海有一批私家园林以免费或略加收费的方式向公众开放。它们规模不一、开放时间早晚各异,共同特点是融花园、茶园、戏院的功能于一体,集园主“自娱”与大众“公娱”的功能为一体。于是,私家园林转型为大众公园。上海对外开放的私家园林中,较有名气的有张园、徐园、愚园、西园等。徐园的知名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被认为是中国第一个电影公开放映场所。目前,学术界对徐园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其与电影的关系上,但却忽略了徐园作为一个典型的近代园林转型样本的研究意义。

一、传统的私家园林:徐园的初始身份

徐园,又名双清别墅、巷北花园,始建于1883年,其初始“身份”是原籍浙江海宁的丝商徐鸿逵的私人花园,原址位于苏州河老闸桥以北的唐家弄。1902年,因徐鸿奎坠车离世,徐园由其子经营。1909年,徐园迁址康瑙脱路,面积也由原来的3亩扩充至5亩,景点修葺如旧。抗战期间,徐园一度成为难民收容所,最终毁于大火,今已无迹可寻。

(一)隐逸的造园动机

徐园主人叫徐鸿奎, 字棣山,是浙江海宁人。他早年曾在海宁当地的钱庄学做生意,后又来到上海从事丝行生意,并学会了英语。后来,他生意逐渐做大,成了上海丝行的总董。1882年又受英商邀请出任英商在华开设的洋行的华董。徐鸿奎经商有道,收入颇丰,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并于1886年斥重金修建了徐园。

对于造园动机,徐鸿奎的曾孙徐希博在《徐园之兴衰》一文中回忆道:

曾祖棣山公……自入商海,过于辛勤,体力日衰。听从一位医友之劝,每日上午问事,下午休闲养生。就在闸北唐家弄购空地三亩余,堆土垒石为山,挖沟引水为溪,种花植树,建阁筑亭,遂建成一传统式的私家花园。此后每天下午在园内自娱养身,身体日见健朗……[1]58-62

除了修身养性以外,实际上徐鸿逵修建徐园还另有一个目的——隐匿自己作为“商人”的一面,构建一种“儒雅名士”的身份。明清之际,轻商、贱商之风依然普遍存在,富商巨贾不惜重金造园之风盛行,重要动机之一就是模仿士大夫的文人雅兴。徐鸿逵也不例外。他在获取巨大财富之后,也迫切想要改变因为“商人身份”招致的社会歧视和成见,希望真正融入上层社会,尤其是仕宦阶层中去。富商造园常不可避免好大夸富、炫耀财力,青睐“金碧丹青,备极华丽”。苏州的“狮子林”就曾因为过于华丽被人讽刺为“市侩气十足”。不过,徐鸿逵似有不同。他出自浙江的书香门第,父亲徐良群历任南汇、太仓、大团等处丞佐巡检,擅长绘画花鸟虫鱼。徐鸿逵自小饱受家庭文化熏陶,只又因太平军入浙,家庭发生了变故,才不得不从商。因此,虽然是商人,徐鸿奎骨子里始终有几分文人气息,这种文人气息也就奠定了徐园的審美趣味。

(二)古典的理景旨趣

和张园、愚园等中西合璧的园林不同,徐园风格清雅、古色古香,在空间布局方面基本延续了古典私家园林“巧与因借、精在体宜”的营造理念,展现了“虽由人作,宛自天成”的美学旨趣。清人池志徽曾在《沪游梦影》中,称赞该园“其布置已为上海诸园之最”。[2]162徐园的造园特点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咫尺乾坤的布局方式。徐园初址面积不大,仅占地3亩,且建在闹市之中,北侧就是万茂场集市,没有外景可借,但却能在有限空间中,以独具匠心的布局手法点缀安排,咫尺之内再造乾坤。徐园堂、榭、阁、斋俱全,主题丰富多样,共有“草堂春宴”“寄楼听雨”“曲榭观鱼”“画桥垂钓”“笠亭闲话”“桐荫对弈”“萧斋读书”“仙馆评梅”“平台眺远”“长廊觅句”“柳阁闻蝉”“盘谷鸣琴”12景,又有鸿印轩、地远心偏、惜阴书屋、曲榭、又一村等建筑,各景之间空间流通,隐约互见,回廊曲折回环连接各景。

其次是“无尽意”的造景理念。徐园遵循古典园林以“含蓄”为美的造景理念,常以欲扬先抑、欲露还藏的手法将风景层层展开。园主有意“藏景”,将各景点设置于幽静处,又以“竹篱”“芜蔓”设置“障景”,来访者不能景色一目了然,需经篱笆、花径、板桥穿云度水,才能游览园中各处。同时,园主又在各景点周围种植松柏柳杏、河边种植狄芦,来访者行时,左右顾盼有景、饶有趣味。《申报》曾刊载《徐园赏菊记》,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观者是如何在动态的游览中体会到曲折变幻的景观长卷:

乃由印鸿轩历阶而下,左旋至园门,然后入门。以内即障以竹篱,篱中蘼芜蔓青葱,蔓延园中,诸景不使一目瞭然。复由花径绕回廊西度,假山由洞中,拾级而登,螺旋数转,豁然开朗。尽其上为露台,在山之巅。举目四顾,园中亭台历历在望。[3]

如果说金碧辉煌的张园是以富贵取胜,宜乎豪客贵人,那么古典雅静的徐园则是以清雅取胜,宜乎文人墨客。

二、开放的大众公园:徐园的功能转型

由上文可知,徐园原本是一处属于买办商人的、清幽隐逸的古典私家园林。在古代,这种私家园林也会一定程度地对外开放。这是因为私家园林的功能之一就是用于社交,所以会常被主人用于举办赏花、吟诗、观画、抚琴等雅集活动。例如,北宋年间王诜曾邀请苏轼、苏辙、秦观、黄庭坚等16人聚于西园,被称为“西园雅集”。这次雅集也是名垂千古的园林雅集模式。不过,这样的雅集往往限于园主亲朋好友的狭小圈子。至少从1887年开始,徐园就开始对外开放,但它的开放与那些传统的私家园林的对外开放不同,它广纳市民,打破了私家园林只向狭小、固定的圈子开放的模式,成为市民游乐的“公共空间”之一。由此,徐园完成了从“私家园林”向“大众公园”的功能转型。

(一)文人雅集

1.赏花

至少从1887年开始,徐园就开始将赏花雅集活动登报。徐园按照不同时令,根据花期举办不同的赏花活动,包括菊花、兰花、荷花、梅花等等。其中最为知名的是徐园菊展。笔者在《申报》查到的徐园最早的一则雅集广告是1887年10月,徐园有偿向外开放赏菊,价格为成人一毛,儿童减半。[4]此后,在1887年至1901年,仅徐园在《申报》刊登的赏菊雅集广告就有67则。除了《申报》外,徐园经常刊载广告的地方还包括《游戏报》《新闻报》等。徐园菊展在沪上颇有名气。《点石斋画报》曾绘“徐园采菊图”,介绍徐园主人于中秋邀请中外友人来徐园品蟹赏菊、吟诗作画,图中席地而坐者为徐园主人。《申报》《东方杂志》等杂志也多次刊载徐园赏菊游记和诗歌。世情小说《绣像海上繁华梦二集》曾对徐园菊展有过一番描写,从这段描绘中,我们可以发现徐园菊展不仅对外人开放,还可以让人租场设宴:

讲起近日菊花盛开。听说老闸北唐家弄徐家花园,有个花神会儿,会中多是些养菊之人。每人各出菊花数十盆,罗列园中不下数百余种。任由人进园游玩,真个是幽香冷艳、美不胜收。大哥明天想邀几个知己友人,在花園设宴散闷,并赏秋光。[5]135

2.书画

除赏花活动外,徐园也是重要的书画雅集场所。因为清末持续十几年的太平军起义,不少江浙的望族和知识分子迁入上海,他们的到来,使上海聚集了大量的书画人才。开埠以后,上海的商业日趋繁荣,不少其他地方的画家也来上海求发展。当时的书画行业正处于一个现代商业化的转型时期,没有专门的中介机构,书画交易主要是靠好友之间的相互推荐。徐园的书画雅集活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上海书画家想要积累积累人脉、获取名声,迅速打开上海书画界市场的愿望。因此,徐园的书画雅集活动受到了沪上书画家的欢迎,徐园也成为书画家推销自己、建立名气的一个平台。

经常来徐园雅集的书画家包括虚谷上人、金吉石、尤笠江等沪上名家,甚至日本人盐川一堂也参与其中。《申报》多次以头条刊载徐园的书画活动。

每次书画雅集活动结束后,作者可将作品交与徐园主人挂在楼内,今后若有游客看中,可以出售。这里,徐园实际上起到了中介的作用。因此,有学者认为,当时徐园已经形成了一个“集书画创作、书画交流、书画鉴赏、书画买卖等多重功能于一体的松散书画社团”。[6]41

3.其他雅集活动

除了赏花、读画以外,徐园还举办其他各种雅集活动,成为沪上名士社交的重要场所。《申报》上的一篇文章称:“徐园鸿印轩主人性眈风雅,每于新春之际,但遇星期大开雅会,或琴或棋,或度曲,或集书画之会。”[7]

(二)园景照相

徐园内设有悦来容园景照相馆,并在《申报》多次刊登广告,以徐园的园景照相为特色招徕生意,称园内亭台楼阁、树石花卉、文房宝玩俱全,照相者“可或临石而垂钓,或倚石而开吟,或藉苍苔以对弈,或就绿荫以眠琴,各有惬心之处,尽可随意拣择”[8]。来悦来容照相馆的一个特殊福利,就是可以顺便参观徐园。

(三)戏法、影戏等世俗娱乐

上海博物馆研究员杨嘉佑曾在《徐园百年梦忆》中写道:“双清别墅的游人,与张园、愚园不同,几乎都是诗词文赋、琴棋书画、花卉盆栽的爱好者,园中的活动,自然也富有浓郁的文化艺术气息。”[9]16张鸿逵最初的理想或许确实是想把开放的徐园打造为一个文人骚客理想中的“雅集园”。但是,后来在商业文化的浸淫下,为了吸引更多游客,徐园逐渐加入了中西戏法、西洋影戏、焰火等世俗化的元素。最为著名的是1896年8月11日徐园“又一村”放映的西洋影戏。尽管近些年来,关于“徐园”是中国最早公开放映电影的地方的说法,受到了越来越多学者的质疑,但就目前来说,这次放映依然被普遍认为是中国第一次公开放映电影。

综上所述,徐园其实是一个集花园、饭店、茶楼、照相馆、游乐场于一体的公园。如果说传统的文人雅集依然是传统生活方式的延续,那么更加世俗的戏法、影戏、焰火等杂耍活动的出现,则意味着它已经从私人性、封闭性的传统雅集私家园林成为开放性、公共性的现代市民游乐活动空间。

三、徐园的转型与走向衰败的原因

徐园作为“大众公园”的繁荣期只有短短十余年。1909年,徐园迁址康瑙脱路,因为地址较为偏僻,游人稀少,逐渐衰败。与此同时,其他开放的私家园林也在20世纪10年代末或20年代初纷纷荒废。在开放的私家园林衰败的同时,一批现代公园正在兴建和开放,成为城市新的“公共空间”。徐园为何从“私家园林”转型为“大众公园”,又为何随着“现代公园”的兴起走向来衰落?

本文认为,无论是徐园的功能转型,还是其被“现代公园”取代的命运都不是时代的偶然,而是现代性进程中城市发展的必然,是上海独特的社会结构、社区特点造成的。上海开埠以后,实际上形成了两个社区:西人社区和华人社区。西人社区和华人社区最初是泾渭分明的,西人的公共空间是总会、咖啡馆、跑马厅、公园和戏院。这些场所华人通常不会进入。甚至西人举办花会,看花也要分开进行,第一天是西人,第二天才是华人,两天的门票价格也各不相同。[10]期间原因既有种族歧视意味,也有经济上的原因。不过,华人也有自己的公共空间,即茶园、戏楼、会馆等。这些场所西方人一般也不会涉足。这说明在半封建半殖民社会的语境下,“公共空间”的“公共”已经打了折扣,西人与华人没有平等共享“空间”,而是各自划分空间活动。最典型的例子是,我国最早的租界公园——建于1868年的黄埔公园,正是因为“华人与狗不得入内”(1)的侮辱性牌子臭名昭著。

茶园、戏楼、会馆等传统的华人公共空间在当时实际上非常发达。但是,由于上海急剧发展,对公共空间的需求增加,这些场所逐渐变得不能满足城市需求。另一方面,人口的增多也使传统公共空间秩序混乱、鱼龙混杂的缺点暴露得更加明显。传统公共空间已经不能满足上海市民的需求,西人的公共空间环境优美、管理有序,但是却将华人排斥在外。在这种情况下,一批具有传统公共空间容量大、能够满足大众活动的需求,但又兼具西人公共空间环境优美、管理有序的优点的对外开放的私家园林出现了。某种意义上,它们出现的原因或许也多少有点“民族意识”。例如,其时上海最具人气的张园开放目的之一就是要与西人的花园一争高下:

主人因西商公家花园不许华人涉足, 华人争之不已,始为另筑一园于白大桥下, 以专供华人之游憩, 惜拓地少隘, 殊不足以大畅襟怀也。于是就本园林之西南隅, 启建楼宇一区, 题曰海天胜处, 既堪品茗, 复可开樽, 且割楼之西半隅为歌舞之所, 日有都知录事前来奏技,清歌一出,舞袖群飞, 顾而乐之, 足令人留连忘返。自是游人日盛一日,车马盈门, 裙屐满座……[11]

当时的上海的华人政府没有统一的市政规划,政府没有出面解决公共空间不足的问题,这些开放的私家园林实际上充当了“準公园”的角色,解决了市民活动需求。它们的出现和繁荣是必然的。

但是,由于城市化进程进一步加速,人口数量、密度继续增加,地价也急剧上涨。1914年兆丰公园修建时,上海市总人口已经超过200万。按照道理来说,人口急剧增加,公共空间的需求就更加大了。但是,由于地价也上涨了,私园的园主从利润考虑,纷纷选择废园建房。要么搬移到远郊,要么索性将私家园林关闭。愚园关闭于1916年,张园也在1918年以前关闭了。在私人开设的对外开放园林不断关闭的同时,租界政府为了满足越来越多的人口对公共空间的需求,又修建了大量公园,如兆丰公园(1914)、凡尔登花园(1917)、霍兰公园(1917)、南阳公园(1922)等。这说明,城市的公共设施需要政府的规划和协调,如果仍由其发展,市民的公共空间势必受到挤压。

徐园的开放和衰败都是近代上海城市发展的需要所决定的。徐园的开放弥补了上海在城市初始发展阶段公共空间不足的问题,但随着城市化程度加深,私人建设和经营的私人园林逐渐不能适应城市的发展,最终走向了衰败。

注释:

(1)“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是否真正存在,学界尚存争论。日本学者石川祯浩等认为,有材料证明在1928年黄埔公园对中国人开放之前,门口的告示牌一般是英文标示,“华人不许入”和“狗不许入”是公园规定中分开的两条,但并未记载在一起。

参考文献:

[1]老老夏.徐鸿逵父子的徐园往事[J].档案春秋,2012(9).

[2]池志徽.沪游梦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徐园赏菊记[N].申报,1886-11-8.

[4]广告[N].申报,1887-10-28.

[5]警梦痴仙.绣像海上繁华梦二集[M].上海:商务印书局,1923.

[6]谢圣明.《申报》视域下徐园书画雅集的近代转型[J].美术学报,2016(2).

[7]徐园书画会记[N].申报,1892-4-13.

[8]广告[N].申报,1887-12-4.

[9]杨嘉佑.徐园百年梦忆[J].上海滩,2006(2).

[10]论西人花会[N].申报,1887-5-13.

[11]张氏味莼园后记[J].新闻报,1893-10-2.

(责任编辑:万书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