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动
2021-05-23傅菲
傅菲
蛇咒
蛇是阴冷的,当我们用手去触摸蛇时,阴冷迅速传入内心。这种阴冷来自它的血液——天生的冷血动物,远离人迹,孤独地捕食和繁衍。蛇天生不与人类亲近,人类与它也天生疏远。人惧怕蛇伤害自己,对待蛇的办法,要么落荒而逃,要么把蛇打死。
在每个村里,都有捕蛇人,剥蛇皮、取蛇胆、挤蛇毒,最后以“一蛇三吃”的方式,了却蛇的肉身。
“我们这一带,最多的蛇,是金钱白花蛇(银环蛇)。百花蛇(百花锦蛇)和犁头扑(眼镜蛇)很少见,乌梢蛇也很多。”捉蛇人老五吸着纸烟,笑起来,露出烟牙。晚饭后,我去溪边散步,遇上了老五,问他盆地里有关毒蛇的事情,他这样作答。村里有六个捉蛇的人,老五是捉蛇人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五十多岁,平时以杀猪、种地为生。他烟抽完,我又发一根。他边抽烟边说蛇的事,很带激情。他用烟头指着脚下土路,说:“这短短一截路,我捉了五条金钱白花蛇,也是在傍晚散步时,几个妇女被蛇吓得喳喳叫,我捉了一条又出来一条。”老五一年捉八十多条蛇。他家里有好几个木箱,被捉的蛇养在木箱。
剥蛇,是常见的。把蛇毒挤在杯子里,再把蛇钉在木板上,在头部切一个口子,蛇皮整条拉扯下来,再剥腹,剪下蛇胆,把蛇身剁成一段段。蛇胆泡在半杯高度酒里,随酒一口吞下。蛇身失去了皮,肉白鲜嫩,脊骨两侧横着两道暗红的肉色。关于吃蛇,村里还有禁忌。煮蛇必放在太阳底下,也在太阳底下吃蛇。若是放在屋里煮屋里吃,必遭蛇报复,群蛇会潜入屋舍,把煮蛇人吃蛇人咬死。
人类对蛇的警惕心,超过对其他一切物种的警惕心。以剥皮而消灭肉身的动物,也唯独有蛇。“剥其皮,食其肉”是人类最残忍最恶毒的一种惩罚方式。
蛇对人的抗争,便是在人身上下毒,以针一样的牙齿,把毒液注射进人体。老五说的金钱白花蛇,就是银环蛇,属眼镜蛇科,蛇纹一环白一环黑,背脊较高,横截面呈三角形,头椭圆形,盘在地上,头尾相衔,像一堆烂牛绳。戊戌年秋,车边村有一个王姓青年,看望外婆,回家的路上,看见一条筷子长的小蛇,一环白一环黑,盘在扫把草下,很是可爱。他把蛇捉进自己的上衣口袋,口袋翻盖掩实,带回去玩。吃了晚饭,他捏捏口袋角,没捏到小蛇,他手伸进去,被小蛇咬了一口。小蛇躲在翻盖,他没发现。小蛇咬手如大头蚂蚁蜇了一下,不疼,他也没在意。过了一刻钟,他感到四肢瘫软无力,呼吸急促。他估计自己中蛇毒了,去两百米外的乡卫生院就医。到了医院门口,他挪不了步子了,被医护人员搀扶进急诊室,上了病床,人重度昏迷,针头扎进静脉,人已停止了呼吸。
每隔几年,镇里都会有被蛇咬死的人。被咬死的人,也大多就医意识淡薄,现场处理伤口能力低下,甚至无处理,或者处理得适得其反。最科学有效的处理,即挤压伤口,把血挤出来,并不断用清水或肥皂水反复清洗,不要运动,呼叫医生立即救治。
其实,主动攻击人的蛇,很少。许多毒性无比剧烈的蛇见了人,也会溜走,或者躲在草丛不出来。在盆地,只有一种蛇,会呼呼呼追着人跑,发出主动攻击。这就是犁头扑。犁头扑即中国普通眼镜蛇,黑褐色,为大型前沟牙毒蛇,颈腹有一黑色宽横纹,頸背有双圈“眼镜”状斑纹,头腹及体前腹面呈黄白色。它头如三角形犁头,故称犁头扑。暴热天气,它懒懒地睡在太阳下,在溪边,在菜地,在稻田边,在坟边,如一堆干牛粪。人走过去,它竖立前半身,颈部迅速扩大。人跑,它追。它嗖嗖嗖地游走,神经毒液可以喷出两米远,且非常精准。
犁头扑是毒蛇之王。它可以杀死一切毒蛇,而别的毒蛇无法杀它——犁头扑可以解一切蛇毒。老鼠、鸟、黄鼬等,并不能满足它沟壑难填的欲望,唯有同类的尸骨,让它觉得自己才是帝王。
有一种很小的蛇,土名叫麻雀寸(我一直查不出学名),和筷子差不多粗,两根香烟长。它专吃麻雀。再高再深的麻雀窝,它都可以爬上去,无声无息,进入麻雀窝,把毒液注入麻雀身体,慢慢分食。孩童掏麻雀窝,手伸进去,摸到冰凉的东西,吓得掉下树。
蛇,是我惧怕的动物。无论是有毒蛇,还是无毒蛇,我都很惧怕。仅仅看一眼,我也浑身起鸡皮疙瘩。它蜷缩在角落,昂着头吐出信子,一副与人有仇的样子。即使不昂起头,盘在路边或嗖嗖游走,也和一堆牛屎或一截烂绳差不多。假如与人对峙,它不会主动退缩,保持着它冷傲的威严。信子分叉,淡黄色,火焰般游闪。散发腥味的鳞片,似乎涂着一层天然的铁锈。蛇的鳞片可以感受到风的方向,它的信子可以捕捉动物的气息。
作为穴居动物的蛇,它太神秘。“五步蛇最喜欢在水泥浇筑的坟墓里找一个窟窿安身。五步蛇喜欢和死人或者阴魂作伴,五步蛇那么毒,就是阴气太重。”老五的说法毫无科学道理,但有趣。
“无论蛇多阴毒,也无法逃脱捉蛇人的一双肉手。可见,人比蛇阴毒,人才是万毒之王。”我说。听的人,哈哈大笑。
很多蛇,是无毒的。把无毒蛇,称之为蛇,似乎枉费了蛇的声名。因为有蛇的声名,无毒蛇惨死的方式,和有毒蛇没有两样:蛇皮晒干,做了二胡的琴皮;蛇肉炖鸡或椒盐干煸;蛇胆入了药。
盆地最多的无毒蛇,是泥蛇。泥蛇藏在田泥底下,插秧或耘田时,一脚踩下去,有软软的东西在脚板下蠕动,蠕动的东西便是泥蛇。怕蛇的人惊慌跑上田埂,身子如筛糠,大惊失色,叫着:“有蛇啊,有蛇啊。”“一条泥蛇有什么好怕的,又没毒。”胆大的人把手抄进深泥里,抓上一条裹着泥浆的泥蛇。若是在初夏,在田埂的洞穴里,摸一摸,会摸出一窝泥蛇蛋。泥蛇蛋和番鸭蛋差不多大,蛋壳白色。
泥蛇属于游蛇科动物,也是最懒的蛇,它不愿动,即使抓在手上,它也懒得挣扎。在动物界,它是没有天敌的,不是它有多么强大,而是它龟缩在烂泥里,谁也发现不了它。牛耕田,犁铧把泥翻上来,也把泥蛇翻上来,它还粘在泥里,牛稍打下去,挑起,扔在田埂上,被鸟啄食。它寸骨尽断,爬不了。机器耕田以后,泥蛇变得很稀少,近趋绝迹。机器的轮叶把泥蛇打得稀烂。
当然,给泥蛇带来灭顶之灾的,不是机器、农药,而是人。二〇一〇年,浙江人来郑坊收泥蛇,十五块钱一斤。村里的老五代收,一个夏季收了三千多斤。他用手比划着给我看,香烟熏着牙齿,说:“泥蛇才几两重一条?我收了过万条。”泥蛇在孵卵时,是一窝蛇窝在一起的,盘踞在大洞穴里,几百上千条窝在一起。“捉蛇,找窝很重要。我只要听到草动的声响,就知道蛇去了哪里,可以找到蛇窝。”老五确实有这个本领,不是吹嘘。他摸过蛇蛋,摸出一窝八十六个蛋。立夏之后,蛇开始蜕皮,他从蛇皮斑纹的节数,推算蛇的重量,并以此估算出这条蛇会产几个蛋,三至四两重的五步蛇产四至六个蛋,五至六两重的五步蛇产六至八个蛋……五步蛇和眼镜蛇蜕下的蛇皮,斑纹很相似,绝大部分的人分不清,老五却有辨别的方法。他把蛇皮浸在水里洗一下,斑纹不褪色的是五步蛇,斑纹褪色的是眼镜蛇。蛇喜阴凉、潮湿,蛇窝一般在溪涧边。
水蛇也属于游蛇科,它在溪边、河边生活。夏季的饶北河,每天都可以看到水蛇从河面上飚射。它游得太快,近乎滑翔,腹部划过水面,水有了张力,它利用水的张力浮起身子,掠起一道飞箭似的水影。水蛇以鱼、蛙、鸟为主要食物。它游水的时候,向它抛一个石子,它迅速钻入水里,游出几十米远,浮出头。草鸮从树上俯冲而下,抓起水蛇,回到树上,爪摁住蛇,啄食。草鸮从蛇头开始啄,啄一下,拉扯出一层皮肉。
在人居附近生活的蛇,以乌梢蛇居多。乌梢蛇以鸟、老鼠、小鸡小鸭、蛙等为食。番薯地里,乌梢蛇常出没。它藏在茂盛的番薯叶下面,人很难发现。我们割番薯藤,摘番薯叶,乌梢蛇轻溜溜地跑了。它擅长偷鸡蛋鸭蛋。鸡笼鸭笼放在院子,乌梢蛇溜进去,吞了蛋就溜。它是偷蛋大师,神不知鬼不觉。养多了鸡鸭,养一只鹅防贼。蛇怕鹅,有鹅的地方,不会有蛇。乡人说,蛇嗅到鹅屎的气味,会远远躲开。鹅是素食主义者,它的屎却有奇异的腥臭味。乡人说,蛇沾了鹅屎,会浑身烂肉,直至烂死。无人给鹅屎做过科学的检测,是否含有什么毒素,不得而知。但有鹅的地方,确实不会有蛇。不养鹅,也可以防蛇——在院子里,撒一圈硫磺粉或栽很多指甲花。指甲花的芳香可以驱蛇。
蛇远远避开人类生活,蛇不会受到人的欢迎。人不但取蛇而食之,还降服蛇,使之沦为道具。
对岸的村子,有呼蛇人,常来表演。在旧小学的操场上,点着大汽灯,呼蛇人打着锣,当当当,喊着:快来看呼蛇啊,免费看呼蛇。操场围了一圈人,他脱下汗衫,露出圈在腰上的一条蛇。蛇乌黑黑,张起嘴巴,闪着信子,绿豆般的眼珠瞪得滚圆溜滑。围观的人,“啊”的一声惊吓,往后退几步,继续围观。呼蛇人“哈哈”两声,打一套拳脚,说,闪开一下,我呼蛇了。他却迟迟不呼,一个人谈白,讲得人人哈哈大笑。等不及的人,喊:呼蛇啊,快呼蛇啊。呼蛇人又打一套拳脚,说:蛇咬人不要紧,我有蛇药啊。他把十几个玻璃瓶摆在一张蓝布上,拿起一个瓶子,给大家介绍,瓶子里的药治什么蛇伤。每个瓶子介绍完了,他咳了咳,说:马上呼蛇了,谁发出声音蛇咬谁,咬了谁我可治不了。操场上,一下子安静了,如骚动的潮水平息了下来。他用一块黑布套在嘴巴上,发出一种嗖嗖嗖的声音。他的胸部鼓起来又瘪下去,又缓缓鼓起。他的腮帮胀得像桃子。蛇真的来了,从民房墙根下游过来,有四五条。围观的人吓得惊叫,胆小的人四散而逃。
呼蛇人怎么呼得出蛇呢?这个事,无人想得通。有人说,这不是呼蛇,是一种诈术,可无人破解得了。看了几次呼蛇,呼蛇人再来村里,去看的人很少了。舞蛇人来了,更吸引人。
舞蛇人吹着短笛进村,音乐轻柔悠长。他来自安徽蚌埠,即使是天热,他也穿一件蓝灰色的衬衫,头上罩一块靛蓝的头巾。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孩。妇人背着黄色米袋,手上拿着一副快板。一条蛇盘在吹笛人肩膀上,頭轻摇,如一支浮在水上的浮标。
在有大厅堂的人家,吹笛人停下了脚步,说:“老哥哥,在你家讨碗水喝。”喝了水,他站在八仙桌边,把笛子横在嘴边,吹起了笛子。笛声激越轻快,如阵雨洒落。蛇溜下吹笛人肩膀,滑到桌上,昂起头,开始跳舞。蛇是赤链蛇,头宽扁黑色,体背乌褐,一条条红色横斑一环环地圈起来。蛇时而伸直身子往上蹿,时而在桌上扭动。蛇跳起舞来,像一个阿拉伯少女,穿着七彩裙,跳着阿拉伯舞。笛声响起,吸引了很多街邻去看。大家一边看一边高呼:“该个零丧的(方言,零丧是精怪的意思),比人跳得还好看。”妇人脸上露出了桃花一样的笑容,气都笑潽了。
笛声歇了,蛇盘在桌上,眯着小眼睛,看着人。蚌埠妇人拉开米袋口,说:“给几个钱吧,谢谢了。”街邻说:“给了钱,还得叫蛇跳舞啊。”吹笛人说:“要得,要得,蛇就是舞仙。”
蛇太聪明。过于聪明的物种,不会有朋友,注定踽踽独行,离群索居。寂寞是蛇唯一的终生伙伴,即使求偶、交配,也躲在僻静的角落,不让鸟兽发现。不像鸟类,大张旗鼓地抖动羽毛、高声鸣唱,借此吸引异性。官葬山(地名)老乐,(二〇一八年夏天)有一天傍晚,在废墟(原砖厂窑址),见有两条五步蛇粗如船缆绳,盘结在一块煤沙地上,彼此缠绕。这是两条正在交配的五步蛇。老乐抽起长竹棍,三棍猛打,两条蛇当即毙命。他挑来一担土,就地掩埋。第二天,捉蛇的老五遇上老乐,老乐说起了打蛇的事,说从没见过那么大的五步蛇。老五挖开土,称了蛇的重量,一条5.3斤一条5.7斤。
老乐打蛇,是为民除害。乡人这样认为,也这样去做。没有人会非议打蛇人。乡人把蛇当作一害,打蛇是天经地义的事。人解除不了对蛇的戒心,或者说,人无法克服对蛇的恐惧。
毒是造物主安排给蛇的生存武器,而人因此赋予了蛇原罪,生而为蛇,就注定了终生落荒而逃。蛇就是自然界普通的物种,人却不懂得宽恕,生死夺伐。人彻底理解了蛇,放蛇一条生路,人才理解了人类自己:理解与宽恕他者,尊重并维护他者的生存权,是人与人、人与其他物种相处的伟大品质。
苦雨
雨嗦嗦嗦嗦。雨打在南瓜叶上,弹跳起来,又落下去,碎出一声:嗒哒。南瓜花初谢,小南瓜只有肚脐眼大。雨从山梁一圈圈箍下来,一阵比一阵盛大。有人挑着竹箕去剪番薯藤。番薯藤还没有两尺长,剪一半留一半,挑回家,再分节剪,扦插到番薯地。借雨种番薯,借阳育谷种。
小满至芒种,是晦暗的雨季。雨来之前,天闷热。人困顿,昏昏欲睡。我每天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早上六点半起床,八点半又睡,十点半醒来,中午十二点半又睡。一天睡觉的时间,超过了十二个小时。天滚着云,云黑黑,看起来,和石灰石峭壁差不多。没有一个可以透风的地方,人不动,即使坐着,也是汗水涔涔,额头泌出油脂。沙沙沙,树叶响了几声,鹡鸰鸟叽叽唧,飞出了一道波浪线。田野瞬间一阵黑——雨敲下来,把雨滴敲在大地上。河,被什么东西煮沸了,河面跳荡着激烈、密集、白白的水泡。乌鸫缩在树叶丛,不时地抖一下身子,叫一声:叽咭咭。它瑟瑟的身子,似乎有些冷。雨从树叶滴下来,滴在乌鸫的头上,它甩一下,在树丫上换移两步,抖抖翅膀,继续蹲着发呆。它被“轰轰轰”的雨声罩住了。河边的蓬虆娇艳欲滴,熟透的果实被雨打落,滚满泥浆。
雨收走了初暑的热气,激荡出幽凉的风。风摇着秧苗,浪起一层层的青色涟漪。雨燕是唯一在雨中翻飞的鸟,三五成群,一阵高一阵低。雨落一阵,山川又油绿几分。雨慢慢疏疏,雨线柔和,天敞开了光,远山明亮。
有人挑着竹箕去田野,去山垄,扦插番薯。我也提着桶,给果树施肥。肥是油菜饼,已浸泡了半个月,等一场大雨来,埋在果树下。油菜饼发酵时,会散热,没有浸泡就直接下肥,会烧死果树根须。果树死了根须,叶黄枝枯,一个月后彻底死。梨树、桃树、柚树、橘树、枣树,正是花期刚过不久,初结小果,不追一次肥,小果很难成型,抗病虫害能力不足,易谢果。我给果树施肥,一年施三次油菜饼肥:过冬一次,结小果时一次,灌浆时一次。每次选在大雨之后施肥,泥土湿透,在根部掏一个洞,埋上肥掩上土。
雨水浇透了的土,随手抓一把,稀烂。我把毛竹按节锯成一筒一筒,在节底凿一个孔,用以栽花。黄泥夯墙,黑泥栽花。黑泥灌入竹筒,手指压实,栽上菖蒲、兰花、藿香蓟、朱顶红、葱兰。一节竹筒栽一株。这样栽的草本,不会死。之前,我还在竹筒里埋水果的种子下去,如枇杷核、柚子核、杨梅核、杏核、桃核。除了杨梅,其他的核都发了芽。芽在十一月发出来,来年春,树苗有半尺长。我抱着竹筒,一起埋在山中荒地,让它们听从自己生命的召唤。
收割了的油菜秆,在田里慢慢朽,秆色乌黑,秆皮烂出了油滑滑的水浆。歇了的雨,过一个时辰,又哗哗泼下来,沟沟壑壑淌满了水,甚至淹没了荒田。种菜的人,在菜地早早挖出排水沟,把雨水泄到溪里。瓜豆种在油菜地,油菜秆捂在泥里,霉变腐烂,蚯蚓钻在秆孔里旺盛地繁殖。瓜豆爬了半个架,它们等着雨水的牵引和阳光的导入,带往藤架的最高处。那是它们巅峰之处,在那里开花结果,也在那里招蜂惹蝶。竹节草、牛筋草、马唐草、看麦娘、小飞蓬趁雨势而长,把芝麻、荞麦、辣椒、马铃薯、茄子等秧苗遮盖了,让种菜人不得不三天拔一次草。草拔了,草根还在地里,三天后又长得葱葱茏茏。这些草,都是不死草,只要有一绺根须,有雨水,它们永远不死。
被淹了的荒田,鹅肠草、鼠曲草、石胡荽、野胡萝卜、火炭母草、泥胡菜,开始一节节烂,从根部往上烂,但叶子浮在水面,青青蓝蓝。水退了,荒田再次暴晒两日,被热热的水气熏烤。它们茎叶不存,烂在泥里,成了泥的肥沃部分。酸模、龙葵、千金子、马齿苋、田旋花、灰绿藜、鬼针草,却长得更加肥大、粗壮。在水洼之处,毛茛开出了粉黄的花,和剪刀股一起,成为荒田里的灯盏。
烂了茎叶的草,并非死去,而是一种暂时的忍让与退避,为丰茂而起的草腾出生命的空间。在大地的屋檐下,彼此都换着节律活,一茬兴一茬衰,交替使用着场地,彼此喂养彼此。大地上,没有死亡,只有更替,或自我更新。死是永不再来、无路返回,而更新是自我替代,是物种遗存与衍变的智慧。
雨下起来,没个尽头,晚上接着下。夜黑,看不见雨线。雨当当当,敲在瓦上,拉开了序曲。坐在屋里,瓦雨声如夜行赶路的马蹄声,哒哒哒哒。马蹄不疾不徐,有节奏地走在村户巷弄之间,马蹄溅起的水花,扬起来又落下去。赶路人是一个少小离家的人,在挨门挨户地问:“哪一扇门里,住着我年迈的母亲?”
每一扇门都紧闭着。开门的人,同样以瓦雨声回答:“有雨的地方草木丰美。”马在巷弄之间来回打转,赶路人疑惑不定,发问自己:“我的出生地就是河流的出生地,难道错了?”于是他继续敲门询问。在雨停歇之前,他给自己答案:“我离开的地方,正是我回来的地方,来处即去处。”
哒哒哒的马蹄声,让世界陷入了汪洋。寂静的汪洋。我怀疑自己所处的世界,是一片荒蛮。雨噗噗噗,打在窗玻璃上,滑下一道道水痕。水痕披散,似一道水帘。我下楼打开大门,亮起厅堂所有的灯。我并没看见马,也没看见赶馬人。雨声在雨声中消失,雨声在雨声中胶合。雨在投射的灯光里,织出一张垂线的雨布。
雨把夜的黑过滤干净了,天发白,白得没有杂色。清晨,川峦如洗,田畈一望无垠,峻峭的灵山之巅罩着白白的云海。从寒塘飞出来的白鹭,“嘎嘎嘎”,叫着,十几只一群,沿着山边,飞向河滩。河水暴涨,淹没了草洲,淹没了棘柳林。咆哮的河水撞击着河堤,轰,轰,轰。蓝翡翠和鱼鹰,贴着河面飞。河水夹裹着干树枝、草屑、腐木,卷着浪,奔泻而去。坐落于对岸的彭家坞,三个大鱼塘,被雨水冲垮,泥堤溃坝,鱼在河中得到了胜利的逃亡。塘里的鱼,从来就不知道有比鱼塘更广阔的世界。(我这样胡想)塘里的鱼以为,有水就可以安享生命,又不飞翔,要那么大的世界干什么用呢?在泥堤崩塌、塘鱼跃入饶北河的那一刻,它们蹦跳,浪起了水花,追逐着水流。它们多么快活。无限制的河流,才有无限制的自由。它们再也不会游回水塘里,除非被网捉了。它们自由地游,就是自由地活。假如失去了自由,它们将成为死鱼,被人剥腹剁头剐鳞,盐腌,入油锅,加料酒、生姜、蒜头、辣椒,制成舌头的祭品。
曾思考过很长时间,植物、动物有幸福感吗?动物有情感思维感官,有痛感有兴奋感,肯定能体会幸福。植物能体会幸福吗?我觉得,能体会。比如,我们用刀砍一下树,树抖动一下,有的树还流下浓浓的树脂,如松树、漆树、杉树。树没有发声器官,喊不出痛,只有拼命颤抖着身子,拼命地流身上的汁液。在山野,风吹来了,树叶沙沙响;雨落下来了,树枝淌着水珠。树在表达幸福。
那动植物最幸福的一生,应该是怎样呢?我认为,是默默地生默默地死。生也不被知,死也不被知。或者说,生不被戕害,死不被践踏。鱼入了河,鸟入了林,正是这样幸福的时刻。
雨后的傍晚,远空难得抹了一襟晚照。这个时候,原野重获了生机。沟壑里的水慢慢浅下去,田露出了灰色的浆泥。白鹭、黄嘴山鸦、灰背鸫在安静地吃食。雨水多日,它们似乎忍受了足够的饥饿,再也顾不得将退的夕光,埋头啄食。我也踏上草径,去田畈走一个大圈。田畈自西向东,慢慢斜矮下去,高高的白杨树聚集着归巢的雀鸟,莲荷浮出零散的圆叶,牛背形的古城山生出几分肃穆。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和所见的山川,滋生出巨大的慈悲。万物为大地所爱,为大地所容。
事实上,一阵雨追赶着一阵雨而来。在晚边,雨来得短暂而肆意。我多次看到了这样的暴雨:雨在低空时,视野一片乌黑,只有亮亮的雨线在飘晃;而中高空的雨,则一片白。雨在高空,被空气摩擦,雨珠破碎,部分已雾化。因雨珠够大,继续下降,密集飘旋下来,遮蔽了视野。暴雨结束,但雨星子仍然濛下来,如断线的雨丝。风吹着雨星子,模糊乌黑的视野,也慢慢变白。原野白茫茫一片,不见山,不见人,不见树木,只有溪流淙淙。
雨已经下了十余天,仍然没有转晴的迹象。生菜、卷心菜等阔叶菜,烂在菜地里。菜从菜心里往外烂,菜虫和蜗牛、蜒蚰躲在菜心里,快速地繁殖。最外的一层菜叶烂了,整株菜化为一摊污黄的水。在山边种菜的阿七,忙着给辣椒地铺茅草。茅草一撂撂地铺在垄里,严严实实。我问阿七:“铺草是为了不让杂草长吧?”阿七说,不单单是遮杂草,还可以防止雨季过后水量蒸发,蒸发的水多了,会焖死辣椒。我说,辣椒也太容易死了,它长得很抽条。阿七说,要早晨或傍晚给菜浇水。太阳滚热时浇水,水蒸发出来,一天就把菜焖死。
无法消受雨水浸泡的菜,大多烂根而死。辣椒、茄子、西紅柿等刚开花的时蔬,根须开始发白,而后发黑,黑出一撮霉斑毛,根须烂在了泥里。蚯蚓和百足虫盘踞在根下,啃食纤维。再降一场暴雨,霉变了根须的时蔬,再也承受不了雨的击打,崩倒在地。崩倒的时候,叶子甚至还没卷,青翠欲滴。
烂根而死的,还有移栽的树。徐家老十在建房子时,把地基上的桂花树移栽到公路边,有三个月了。桂花树易栽易活,可三个月过去了,没发一条新枝。老十问我:“桂花树种了十几年,移栽过来,应该很容易活,可怎么不发叶呢?”我说:“根须还没黏连泥土,新须没长出来,当然发不了新叶。”老十说:“今年夏天得多浇几次水,不然会枯死。”雨季还没结束,桂花树死了。一阵雨来,桂花叶落一片,落了七天,没叶子落了。没有黏连着泥土的根须,很容易烂根。我种的乐昌含笑,也是这样死的。乐昌含笑树径达十公分,种了半年多,花开得白白密密,如繁星。花谢了,新芽一直发不出来。它熬过了寒冬的霜雪,却没熬过雨季。它的地下根部已黑如木炭、朽如麦麸。
小满与夏至之间,是一年雨水最丰沛的季节。小满至,乡人忙手忙脚,拔大蒜、收蚕豆,大蒜蚕豆一把把扎起来,挂在屋檐。玉米、南瓜、西瓜、玉瓜、丝瓜等旺长的作物,趁雨前追一次肥,肥被雨水一次次地渗进泥里。山斑鸠、白鹭、布谷、山鹊、山鸦、喜鹊等鸟类,已育雏出窝,它们的试飞,避开了雨季。
院子里,种下的梅树,结了很多梅子,青中透红。我想着,再过半个月,梅子熟了,摘下来,焐一坛梅子酒。雨下了八天,一个梅子也不剩,霉了蒂,雨打即落。枣也是这样,地上都是绿豆大的枣粒。屋角的柚树上,结了五十三个小果,也只剩下十三个。花开得那么多,果结得那么少,是因为经过雨季。待果熟,还得经过更加漫长的干旱。一个瓜,一个果,到了熟透,经历了九死一生。留给我们的一瓜一果,凝结着生存的极大智慧,而并非出于某种偶然。
我们无法预料雨季到底有多长,会在哪一天停下来。二〇一〇年是百年来的最长雨季,整整下了六十三天。幸好,液化气替代了柴火作燃料,要不然,烧饭也找不出柴火,只有破了门框添灶膛。
天落下来的水,涌入了河里。河水上涨,一日浪高一日,泄不出去的水,淹没了田野。秧田,瓜田,芋头田,葡萄田,成了一片水泽之国。乡人望着茫茫白浪,心揪着疼,又无可奈何。无人居住的瓦屋倒塌。
雨季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扫荡将死之物;补充了地下水,为土地储备了丰厚的续生资源;稀释了土壤农药、化肥污染,为生命体提供了更洁净的生存环境;淡水通过自然的循环,得以更广阔地分布,以尽可能广泛地孕育万物。
当某种非常规气候出现,我并不认为是恶劣的气候,是对人类的一种惩罚,而是大自然通过自我调节,恢复到更理想的状态。
无论多漫长的雨季,终究会结束。季节会给任何气候画上休止符。季节是一只魔手,操弄着一架神秘的键盘,翻雨覆云。雨季过后,便鲜有雨了,雨成了稀罕物。秧苗迎着骄阳,葱郁生长。雨是天空寄给大地的一封福音书——是塑造生命的福音,也是塑造死亡的福音。这是自然界最伟大的绩业。
责任编辑:胡汀潞